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来过。
蒋枫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让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不该忘了哥哥,这世间还有谁人,能似哥哥一样心疼她?我只求她时刻记着,不行吗?”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问神明。
蒋太妃默然,又重叹一气。
她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叫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闱。你兄长生前为你写了那么多荐信,只希望你能为蒋氏增添一位两榜进士。你就在我这处,好生备考吧。”
说着,又叹声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长当年此举到底是何意。”
蒋太妃说完,由朴嬷嬷扶着,离开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色都渐晚了。
惠叔在后瞧着,不得不上前,“六爷还有伤在身,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着身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身来。
“娘娘让我好生想想,哥当年之举到底是何意。”
他说自己好生想了,但话锋突然一转,看向惠叔。
“惠叔你说,哥会不会不只是为了放她,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蒋枫川抬头向点外看去,“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问惠叔,“惠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凭圣旨娶她的时候,消息传来,惠叔你好像不太惊讶。”
这话说得惠叔吸了一气,他连忙道。
“没有,六爷不要乱猜了!”
积庆坊,永定侯府。
蒋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见姑娘下晌看累了书,往后院散步时,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脚步。
姑娘没说什么,却在竹林外立了两刻钟,而后才沉默离去。
这会,艾叶从正房里出来,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叹了几次气。”
秋霖能猜出个大概,她往房中看去。
“三爷忌日就在眼前,夫人应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么跟侯爷开口吧?”
秋霖这一说,艾叶也悟了过来。
“这……确实不好开口。”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却没瞧见有人脚步正在两人说话的墙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脚下微顿。
房中,杜泠静捡回来一片竹叶。
只是捡回来,却莫名不知该放到何处,她拿在手里,正出神,忽见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也低头看向了她,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心里那片竹叶。
杜泠静心下暗暗一紧。
她不晓得他是如何态度,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他再起什么争执。
可他却走上前来,轻柔了嗓声。
“过几日,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过几日, 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杜泠静手心里的竹叶无处安放,呼听他说了这句,讶然抬眸看去。
他走过来, 墨色眼瞳如浓墨化不开,杜泠静微怔。
“若你不介意, 那日我自己去即可。”
她想他能主动提及, 且把话说到这等程度,她就已经很是感谢,倒也不用他真的陪她去祭拜三郎。
三郎到底是与他不相干,甚至因为之前的事, 关系颇为微妙的人。
可他却瞧着她笑了一声,“看来泉泉觉得, 我在跟你说笑。”
杜泠静确实有些这样认为,但他却道不是,“祭拜之地我已安排了下去,积庆坊离着广济寺最近, 让住持给我们留出半日来。”
广济寺乃是前代古刹, 于战火中焚毁后, 到先帝末年才掘故址而复建,先帝颇为看重这种古刹, 也算的半个皇家寺院,香火十分鼎盛, 住持更是得道高僧。
她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还占了广济寺半日的光景。
她愣在那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最开始他对三郎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初初相遇,他言语里的意思, 便道前人已逝,她该忘却前人。
那话令她心里不适,更因着她不想嫁人,亦不想嫁他,多次在他面前称呼三郎为“家夫”。
她自是有与他暗暗对抗的意思,好似三郎还不曾离去,但他却强娶了她过门。
但他却改换了态度,不仅未曾恼火,反而柔声道歉又劝慰。
她心里思量他多少还是介意的,三郎祭日的事便不欲同他提及,可他竟然主动开了口。
她多半的时候都不知他到底怎么想,但她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侯爷,其实你不必……”
不必宽纵至此。
杜泠静想跟他说完这句,可话到一半,他就笑着打断了她。
“你如今的夫君,同你祭拜先前的未婚夫,又不是什么怪事,反而若我不许你去,或者避而不提,才显得你我的姻缘,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吗?”
杜泠静哪想到他还思量了这么多?越发惊讶看他。
男人脸色正着,眉宇坦然舒展,目光亦向她看来,由着她打量。
确实,他与她成亲,是在三郎过世三年时,就算她当年嫁了三郎,为他守孝二十七月,那也孝期已过。
何况她当年未曾嫁,而他结识她是在这半年,他娶她也凭的是圣旨赐婚。
杜泠静心道,哪里有人敢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她不得不道,“侯爷想得太多了。”
他一时未说什么,只微微抿了抿唇,目光则转向她的手心里。
她手心里,还放着那片刚刚捡来的竹叶。
他没提竹叶,反而道,“我们到广济寺祭拜蒋解元,总也该有他一件遗物才好。”
这倒是,三郎远在青州,京城里连他衣冠冢也没有。
但竹叶不足以当他的遗物。
但因为从青州出来时匆促,彼时根本没想过会留在京中,更嫁了人,所以身边没带什么三郎的东西,除了那盏灯。
她思及那盏灯,他也恰提起,“娘子觉得灯可合适?”
杜泠静想了想,“若是那盏灯修好了,便也算了,再寻旁的也可。”
那灯陪了她许久……
男人闻言点了头,但旋即开口叫了崇安前来。
他直接问去,“夫人那盏灯可修好了?”
崇安一听突然问及此时,眨了几下眼睛。
原本找个西安的灯匠过来,也就半月的工夫,但那天侯爷却私下吩咐他不急。
侯爷既然说不急,他便拖了些日子,腊月将近,西安那边要来人给侯府里送东西,他这才提了一句灯匠的事,眼下灯匠约莫快到了。
要说修好,也就再等几日的工夫。
但他此刻看向侯爷,悄悄眨了眨眼。
他回话说没有,“一时没寻到合宜的工匠,恐要等年后了。”
崇安回了话,陆慎如向他娘子瞧去。
舍得吗?把这盏灯当作遗物供去广济寺里,要一整年。
但灯已经坏了。
杜泠静亦知道灯不亮了,虽不知为何突然就不亮了,但留在身边也用不了。
她垂了垂眼帘,“那算了,不必寻人修了,就这盏灯吧。”
话音落地,男人眸色彻底缓了下来。
崇安领命下去了,陆慎如上前牵了他娘子的手。
他道难得有闲暇往后花园走走,“瞧着天色,像是要下雪了。我们不若晚间在漱石亭摆宴?”
今冬甚是干燥,到了今日京里才酝酿出了第一场雪。
京城初雪,他便要在府邸最高处的漱石亭里赏雪摆宴。
杜泠静又觉他好笑,那些诗书里泡出来的文人墨客,说不定都不如他懂这等风花雪月的雅致消遣。
陆慎如见她轻轻笑了起来,但亦悄悄将手心里那片竹叶,放在了房外的窗棂上。
风轻轻卷过,竹叶旋即飞起,飞进了风里。
长眉之下,她一双眼眸若含了雪花一样,安静地晶晶发亮。
陆慎如将她的手彻底紧握在手心里。
她问他,“侯爷就不怕漱石亭里摆了宴,却没等来京城初雪吗?”
岂不失策白等?
男人笑起来,“难道娘子真以为,我等得是京城的初雪吗?”
是她……
她一愣,脸色似乎有两分如霞的绯色,又错开他灼然的目光。
“哦,看来侯爷等的是瑞雪丰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真不愧是侯爷。”
但话音落地,男人笑出了声来。
他道,“夫人才是时刻惦记国泰民安,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那也有心劳。”
话音落地,她微微张了唇,柔唇微张间,似乎没想到他给她戴高帽,笑话她只嘴上说得好听,操了些闲心,就当劳苦功高了。
男人更是低头笑。
她比起那些每日在朝堂上明嘲暗讽他的糟老头子们,可稚嫩多了。
但她方才忆起前人的怔忪之色已从面上消散了去,她说不过他,转身往一旁走。
他倒也没拦她,但她刚一步迈出去,一片晶晶莹莹的白色花片,顺着风就吹了过来,飘荡间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她看向鼻尖上的京城初雪,又转头向他看来。
“真下雪了?”
男人眉眼含笑。
“那漱石亭摆宴,娘子可还有疑虑?”
他问去,见她抿了唇抬眼看来,“侯爷总能所想便所得。”
这话倒是说得陆慎如一愣,他看着她的眼睛。
若真如此,那可天意垂怜了。
晚间的永定侯府,白皑皑初雪覆满了亭台楼阁,雪景宜人之处,陆侯亲自携夫人赴宴。
这场初雪连下了两日,满京飞雪,将城楼朱门都改换了颜色,遥遥望去,威严高阔的皇城都和蔼了三分,如同披上了一件雪色绒绒的暖衣。
两日之后,雪停之时,便到了过世之人三年的忌日。
红螺寺里,蒋枫川换了一身素衣,同蒋太妃娘娘也往殿中祭拜离世之人。
不过他离开客院之前,接到了一位小沙弥送来的消息。
小沙弥说广济寺今日也在祭拜蒋解元,“是陆侯夫人要去,广济寺今日上晌闭了门。”
陆侯夫人。
蒋枫川自是听不惯这个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她还没忘了今日是三哥忌日就不错了。
他叫了惠叔过来,道是先前替她打听到了一本宋书,“我已付过了钱,明日书就能送来,惠叔连同先前住持送我的两瓮山泉水,一并给她送过去。她不是喜好泉水泡茶么?”
他这次没作怪,只是送了书和泉水,惠叔见他正经许多,没再一味折腾姑娘,连声道好。
“六爷能同夫人好生地寻常往来,三爷在天之灵必欣慰不已。”
蒋枫川轻哼了两声。
只要她能记着三哥,别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忘了,他自然愿意同她好生往来。
不过想到广济寺竟给她闭门半日,不由问了小沙弥一句。
“陆侯夫人倒是颇得广济寺住持照看?竟闭了门亲迎。”
小沙弥连道应该如此,“听说陆侯爷也是要同去。”
话音落地,蒋枫川微讶。
“我没听错吧?他也去?”
小沙弥说没错,惠叔见蒋枫川神色不对,赶紧将小沙弥打发了去。
他道,“侯爷不在意夫人和三爷前事,那是好事。”
蒋枫川却哼了一声,“他真有这般宽和?怕不是以退为进、俘获人心吧?”
惠叔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幸而朴嬷嬷遣人来请,六爷倒也没再多言,抿唇往祭拜的殿里而去。
永定侯府。
众人刚要出门往广济寺去,崇安便来了一趟,轻声在侯爷身侧。
“卫国公世子夫人想要见您一面。”
杜泠静也听见了这话,但见男人抬手,“不见。”
崇安又道,“世子夫人先前来过一次了,当时侯爷未在家中。”
杜泠静倒也晓得,但那位世子夫人不是在寻她的,崇安就让她改日再来。
她不禁同身侧的男人道,“兴许世子夫人有紧要事。我自去广济寺便是,侯爷不必陪我。”
陆慎如却道要陪的,“不是说好了一道前往?”
他说那卫国公世子夫人,正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她来能有什么事?无外乎请我再去圣上面前说情,给她那两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弟弟留条命。”
眼下邵伯举重罪难逃,邵氏也被连累,窦阁老等雍王一党被牵扯,自然不会放过永定侯府这边,死咬着荣昌伯府杨家的事不放,要皇上重判杨大小姐的两个弟弟。
“他们咬的这么紧,就算我去皇上面前说情又能怎样?况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道,“眼下能大差不差地,把荣昌伯府保下来就不错了,杨大小姐想要的太多,我实是不便见她。”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他是选了拂党众人,才放弃了杨家的两位小爷,杜泠静在这事上不好说话。
她见他已有主张,便没再多言。
两人不时离府往广济寺去。
广济寺里为蒋竹修做了一个小道场,杜泠静拜于其间。
她看向那盏怎么都点不亮的等,恍惚间突然感觉,三郎好像离她有些远,又越来越远了。
她心下有一息的发慌,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就像那盏点不亮的灯一样。
杜泠静在遗物前停留了许久,直到有人近到她身侧,握了她的肩。
她这才缓缓起了身来,又见他亦接了三柱清香,拜了一拜,将三柱清香安在香炉中。
他这般,杜泠静也不好再停留,转头又看了两眼那盏暂时被寄放到广济寺里的灯,跟他一道转了身。
住持来说了几句佛语,自是逝人已逝、生者安心之类的话。
广济寺的住持倒与红螺寺住持交好,道广济寺身在城内,“若是为解元做大道场,还得是红螺寺更方便些。”
杜泠静是有这个意思,就是不晓得在红螺寺那边做大道场,会不会扰了太妃娘娘清静。
但男人却没有这层顾虑,他直接同广济寺的住持道,“烦请二位住持再替解元,往红螺寺做一场水陆道场,一应诸事皆以最盛才好,赶在年前。香火自是陆某来出。”
他一出手便是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事。
他略一开口,广济寺住持便道声“阿弥陀佛”,应了下来。
杜泠静不禁低声道,“由两位住持来主持,又在红螺寺办这水陆法事,会否声势太过?”
他说无妨,“解元的三年祭不是寻常祭奠,理应如此。”
杜泠静却道,“那香火钱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男人已皱眉看了过来,“娘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是说……”她在他定定的目光下,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还是他直接道,“我亦拜读过蒋谦筠,高中一省解元的文章,文思斐然,读之豁然开朗。我以此道场聊表敬意不成吗?娘子不许?”
杜泠静没想到他还读过三郎的文章,他总是做过些令她想不到的事。
但她还能再说不行?
她说,“没有不许……”
男人道,“那娘子便不用操心了。”
两人又跟随广济寺的主持在寺庙中小转了一阵,听了些佛法道理,浅尝寺中斋点一二,才离了去。
不想离去的时候,崇安又来禀事。
“侯爷,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是想见您一面,就等在寺外了。”
杜泠静瞧见他皱了眉,可还是没有开口应下。
他还是说不见,“你去跟她直说吧,此事我已尽力,更多是不能了。”
本就是杀人灭口的重罪,又被窦阁老等人咬死了,想让两人全须全尾留条命,除非是皇上愿意开恩,且将邵伯举和邵氏一并饶了,才有可能。
他不见人,只同他娘子一并回了府邸。
寺外,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听闻崇安的话也没再多言。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侯府的马车,载着侯爷与他的新夫人离去。
陪房嬷嬷叫她,“夫人,我们也回去吧。”
她哼了一声,“回去做什么?等着我两个弟弟被砍头?”
她说着,不甘的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我父亲我大哥为陆氏的永定军卖命多年,他陆侯一朝迎娶了新夫人,顾着夫人娘家这些文臣,便不要我们这些姻亲故旧了……那我们这些年为她陆氏姐弟拥立太子,添砖加瓦算什么?”
她道,“慧王还没入主东宫呢。陆侯就对我们这些旧人‘铁面无私’了。侯爷是变了吗?娶了新妇就变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他那新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笼络侯爷的手段……”
陪房嬷嬷连忙让她快别说了。
“夫人快别说了,这些事哪好妄议?让旁人听见可了不得!
陪房嬷嬷赶紧岔开话题,“老奴方才听说,伯夫人今日又晕了一回,您不若先回娘家看看伯夫人吧。”
杨大小姐听见母亲又昏倒,惊得连忙让人掉转车头,往荣昌伯府去。
红螺寺。
永定侯府陆氏要为蒋解元办一场水陆法会,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蒋太妃问询都愣了愣,“请两位住持合办,实在过盛了些。”
但这是陆氏出香火钱来办的,她还能阻拦不成。
太妃倒是没说什么,但此事却落到了客院备考的蒋枫川耳中。
青年刚做了一下晌的文章,此刻起身翻看着兄长旧年为春闱会试准备的手札。
厚厚的一册文章手札,他但凡能来京城应考,以他一省解元的文采,没有不中的。说不定会试也能拔得头筹,殿试再点状元,便是三元及第!
可他却连青州都没能出的来。
蒋枫川刚翻了两页手札,就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住持合办的水陆大会?”
小沙弥说是,“解元此番必然安心往极乐世界去了。”
小沙弥不晓得事,但这话却听得惠叔,不安看了六爷一眼。
果听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送逝者远去,方能让生者忘怀吗?”
他道,“陆侯爷就这么着急?”
别不是这场圣旨赐婚,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吧?
日子进了腊月, 京城又下了两场小雪。
杜泠静去看了扈廷澜一回。扈大哥身上的伤势好多了,但等到邵伯举判罚的日子,他仍是神色落寞。
亭君则记过口供之后, 就着急地回了一趟沧州。
杜泠静本想叫她往枕月楼里吃饭,再到崇教坊国子监附近的茶馆小坐, 但亭君顾念着家中的孩子, 杜泠静只能与她相约年后再见。
她自己倒也不算清闲。次年二月的春闱在即,正是时文书册最好卖的时候,杜氏印社从前在青州,逢小考都能大卖一波, 若逢一省秋闱更是不得了。
今岁的秋闱因着她在京中被婚事占了心神,只有赵掌柜一个人在青州苦苦支撑, 眼下她将赵掌柜也叫来了京中,又开了勉楼,赵掌柜一下招揽了许多人手,同她道, “这刚年末京里就聚满了各地前来候考的学子, 咱们说什么要大赚一笔!”
这话说得好像她开书楼, 就只为了赚读书人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