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by法采
法采  发于:2025年06月23日

关灯
护眼

“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侯爷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
陆慎如想到她的病分明好了,今早竟然又有点热,床都下不来了,便在嬷嬷眼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爷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夫人是安坐书楼的读书人。”他听着嬷嬷训斥,“莫说夫人身子本就娇弱,病又刚好,只说夫人初尝人事才多久?怎经得侯爷一夜折腾?”
嬷嬷突然道,“侯爷这般没轻没重,干脆纳两房妾室吧,也免得折腾得夫人无法休养。”
话音落地,男人慌了一下。
“嬷嬷使不得!”
他连忙道,嗓音闷着,“我只要她一个。”
嬷嬷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侯爷便爱惜着夫人,多疼惜些。侯爷能做到吗?”
陆慎如叹气,“做得到。”
“那之后,香也给夫人点上吧。”
“香还要点吗?”
他能感觉到,他跟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嬷嬷却说要,又抬眼瞧了他一眼。
“那香不禁能令夫人舒坦些,还有助夫人早早有孕的功效。”
话音落地,男人微顿,他不禁又回头向房中内室的方向看去。
“那劳烦嬷嬷。”
杜泠静一连歇了三日,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前几日叫印社的赵掌柜来说话,竟都没能见上,今日起身便觉神清了许多,秋霖见她气色恢复,便道。
“夫人要穿那身衣裳?”
她在问衣裳,却拿了一匣子簪花过来。
杜泠静从没见过这簪花,但打开匣子,簪花铺得满满当当。
算不得精巧,但胜在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她顿时明白了这簪花的来历。
秋霖道,“侯爷吩咐针线房给夫人做的衣裳,已赶制出来几身,正与这些花各自相配。”
秋霖也喜欢她戴花,想着从前老爷在世时,便嫌姑娘性子过于静了些,旁人都有母亲打扮,她没有,便总记得给她买点热热闹闹的花戴在头上。
没想到老爷不在了,侯爷却也寻了这许多花来给姑娘。
秋霖笑起来,捡了一只白粉相间的海棠,“姑娘不若就戴这个,针线上今早恰送来一身粉裳白裙。”
杜泠静从善如流,不过是衣裳而已,穿什么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穿上这身衣裳,发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海棠,从铜镜看过去,一时竟晃了眼。
铜镜里如海棠花般娇艳的人,是她自己么?
她不禁讶然多看了两眼。
秋霖在旁笑出声来,“姑娘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杜泠静愣了愣,也摇头笑了。
她跟自己,竟有点陌生了。
京城外城,西边广宁门前。
蒋枫川先于拂党众人一步进了京。
他不必似扈廷澜兄妹那般,往大理寺协助审理邵伯举的案子,但翻过年四月,他就要参加明岁春闱,届时若能榜上有名,青州蒋氏一族多久没出进士了,必然阖族皆庆。
家里来了信,让他不要再到处游走,早早进京休歇,准备春闱大考。
这会蒋枫川跟惠叔商量,“先前我住在澄清坊杜家,如今惠叔都不许我叫她嫂子,住她宅邸也不合适,不若就在杜家附近点个小院住吧。”
他说得可怜巴巴,但惠叔连道,“六爷还是往别处住吧,京城大得很呢。”
何必就在澄清坊呢?就在夫人眼皮前。
他这么一说,蒋枫川低哼了一声。
“嫂子也不让叫,典院也不能近,是不是人也不能见了?”
惠叔一脸尴尬,他则道,“那我去积庆坊侯府门口典个院子,惠叔看行吗?”
惠叔大惊,“六爷!”
不想蒋枫川还真就转道要往积庆坊去。
谁料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们,蒋枫川转头看去。
“朴嬷嬷?”
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朴嬷嬷上前,“六爷来京候考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六爷不必再往旁处去,到红螺寺来吧,娘娘请住持为您备好了客房。”
朴嬷嬷说完,蒋枫川就看向了一旁的惠叔。
“惠叔跟太妃娘娘说了我要来?”
惠叔脸色略略尴尬。
若非是蒋太妃娘娘,这京城谁还管得住六爷?
他低头不言,蒋枫川则笑了一声。
朴嬷嬷亲自来了,蒋枫川只能随她去了红螺寺。
到红螺寺拜会过主持,蒋枫川边往后面的清修地去,他一路往里而去,直到一处大殿前。
蒋太妃娘娘正立在神像前。
高大的神像俯瞰着世人,蒋枫川上前拜了神像,又跟她行礼。
未及蒋太妃开口,蒋枫川先出了声。
“娘娘怎么也帮她也防着我?”
这话直让蒋太妃叹了一声。
“你也晓得是防着你?那何故还要扰她?且让她安安静静好生过日子吧。”
可是这话出口,蒋枫川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没提让杜泠静安安静静过日子当如何,他只是笑着,嗓音微哑,低声开口。
“三年前,三哥本是能与我一道来京候考春闱,大夫都说了,他的病还不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有一年半载的。但他没来成。”
他问,“娘娘可知,为什么他没能来?”
他更低声,“若您知道三哥是怎么没有的,也能平心静气吗?”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