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侯爷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
陆慎如想到她的病分明好了,今早竟然又有点热,床都下不来了,便在嬷嬷眼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爷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夫人是安坐书楼的读书人。”他听着嬷嬷训斥,“莫说夫人身子本就娇弱,病又刚好,只说夫人初尝人事才多久?怎经得侯爷一夜折腾?”
嬷嬷突然道,“侯爷这般没轻没重,干脆纳两房妾室吧,也免得折腾得夫人无法休养。”
话音落地,男人慌了一下。
“嬷嬷使不得!”
他连忙道,嗓音闷着,“我只要她一个。”
嬷嬷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侯爷便爱惜着夫人,多疼惜些。侯爷能做到吗?”
陆慎如叹气,“做得到。”
“那之后,香也给夫人点上吧。”
“香还要点吗?”
他能感觉到,他跟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嬷嬷却说要,又抬眼瞧了他一眼。
“那香不禁能令夫人舒坦些,还有助夫人早早有孕的功效。”
话音落地,男人微顿,他不禁又回头向房中内室的方向看去。
“那劳烦嬷嬷。”
杜泠静一连歇了三日,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前几日叫印社的赵掌柜来说话,竟都没能见上,今日起身便觉神清了许多,秋霖见她气色恢复,便道。
“夫人要穿那身衣裳?”
她在问衣裳,却拿了一匣子簪花过来。
杜泠静从没见过这簪花,但打开匣子,簪花铺得满满当当。
算不得精巧,但胜在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她顿时明白了这簪花的来历。
秋霖道,“侯爷吩咐针线房给夫人做的衣裳,已赶制出来几身,正与这些花各自相配。”
秋霖也喜欢她戴花,想着从前老爷在世时,便嫌姑娘性子过于静了些,旁人都有母亲打扮,她没有,便总记得给她买点热热闹闹的花戴在头上。
没想到老爷不在了,侯爷却也寻了这许多花来给姑娘。
秋霖笑起来,捡了一只白粉相间的海棠,“姑娘不若就戴这个,针线上今早恰送来一身粉裳白裙。”
杜泠静从善如流,不过是衣裳而已,穿什么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穿上这身衣裳,发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海棠,从铜镜看过去,一时竟晃了眼。
铜镜里如海棠花般娇艳的人,是她自己么?
她不禁讶然多看了两眼。
秋霖在旁笑出声来,“姑娘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杜泠静愣了愣,也摇头笑了。
她跟自己,竟有点陌生了。
京城外城,西边广宁门前。
蒋枫川先于拂党众人一步进了京。
他不必似扈廷澜兄妹那般,往大理寺协助审理邵伯举的案子,但翻过年四月,他就要参加明岁春闱,届时若能榜上有名,青州蒋氏一族多久没出进士了,必然阖族皆庆。
家里来了信,让他不要再到处游走,早早进京休歇,准备春闱大考。
这会蒋枫川跟惠叔商量,“先前我住在澄清坊杜家,如今惠叔都不许我叫她嫂子,住她宅邸也不合适,不若就在杜家附近点个小院住吧。”
他说得可怜巴巴,但惠叔连道,“六爷还是往别处住吧,京城大得很呢。”
何必就在澄清坊呢?就在夫人眼皮前。
他这么一说,蒋枫川低哼了一声。
“嫂子也不让叫,典院也不能近,是不是人也不能见了?”
惠叔一脸尴尬,他则道,“那我去积庆坊侯府门口典个院子,惠叔看行吗?”
惠叔大惊,“六爷!”
不想蒋枫川还真就转道要往积庆坊去。
谁料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们,蒋枫川转头看去。
“朴嬷嬷?”
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朴嬷嬷上前,“六爷来京候考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六爷不必再往旁处去,到红螺寺来吧,娘娘请住持为您备好了客房。”
朴嬷嬷说完,蒋枫川就看向了一旁的惠叔。
“惠叔跟太妃娘娘说了我要来?”
惠叔脸色略略尴尬。
若非是蒋太妃娘娘,这京城谁还管得住六爷?
他低头不言,蒋枫川则笑了一声。
朴嬷嬷亲自来了,蒋枫川只能随她去了红螺寺。
到红螺寺拜会过主持,蒋枫川边往后面的清修地去,他一路往里而去,直到一处大殿前。
蒋太妃娘娘正立在神像前。
高大的神像俯瞰着世人,蒋枫川上前拜了神像,又跟她行礼。
未及蒋太妃开口,蒋枫川先出了声。
“娘娘怎么也帮她也防着我?”
这话直让蒋太妃叹了一声。
“你也晓得是防着你?那何故还要扰她?且让她安安静静好生过日子吧。”
可是这话出口,蒋枫川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没提让杜泠静安安静静过日子当如何,他只是笑着,嗓音微哑,低声开口。
“三年前,三哥本是能与我一道来京候考春闱,大夫都说了,他的病还不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有一年半载的。但他没来成。”
他问,“娘娘可知,为什么他没能来?”
他更低声,“若您知道三哥是怎么没有的,也能平心静气吗?”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