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关灯
护眼

檀沐庭也不曾料到,杨淮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宁肯死也要让自己背上一条人命。
他慢慢垂下头,再抬头时轻笑一声,道:“臣无话可说。”
“你又要认罪了?”萧扶光握住扶手,尾指捏得泛白。
刑部大堂外似有人潮涌动。
檀沐庭的耳垂动了一下,颔首道是。
萧扶光蹙眉看向大堂外,她想杀檀沐庭的心不可阻拦。
只是今日再发生上次那样的情况,她还能让檀沐庭脱身吗?
“正巧,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回禀郡主。”司马廷玉偏头,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镇静下来。
“小阁老请讲。”萧扶光装模作样道。
司马廷玉淡笑一声,起身来到檀沐庭跟前。
“诸位都知道,我做了两年的司马炼。这两年来,也跟在檀大人身边做事。但有一件,并不是多光彩,我原也不打算说出来。今早听闻阁臣陈九和自缢而亡,指认檀沐庭拿他妻女做威胁驱使他做事,其中有一样,便是檀沐庭利用户部、礼部、吏部积攒下的人脉来卖春秋闱。我思来想去,便是薅下这张脸面来,也要说。”司马廷玉慢声道,“两年前上元时节,我还未应春闱,我曾听说朝中有买卖春秋闱名额一事,于是便想着借着当时司马炼的身份,出资两万两,看能否购得春闱名额…”
“陈九和替我做事,一件算一件。但这件事,我不认。”檀沐庭眉头紧锁,打断他道,“你买你的学问,与我何干?”
“檀大人别急着否认。”司马廷玉笑说,“那些人也同檀大人一般,不敢让别人看到面目,生怕日后大家做起同僚来,若不是一派,互相揭露。所以当年议此事时,我被人蒙住了双眼入内。我在帝京二十三年,凭记忆得知那处正是曹局正街一十六户,但曹局正街,没有一户,没有十五户,只有十六户——而那十六户也不是什么人家,正是从前户部废弃的一处库局。”
檀沐庭收敛了面上笑容,“你想要说什么?”
“檀大人心急什么?”司马廷玉抬手压了压他肩膀道,“我在其中听那些官员说话,他们称其中一人为‘大人’,说那位‘大人’是内阁的人。从那时起我便疑惑,内阁中的大人是谁。现在看来,应当是陈九和。而陈九和,正是替你办事。”
“你若想要嫁祸我,不必用这样漏洞百出的法子。”檀沐庭捏了捏眉心,“陈九和已死,倘若他不是遭我驱使,而是被你胁迫呢?我能拿住他的妻子女儿,司马廷玉,你也能。叫他写几个字,将卖名额的事嫁祸到我身上,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承认,毕竟这是关乎多少读书人的大事。可两年前我分明记得,那位‘大人’有咳喘之症。陈九和有酒后哮鸣症,这并不是秘密,从他抓药的医馆一问便知。而且…”司马廷玉又笑,“你以为我在嫁祸你?我也有证据。”
说罢他扬起下巴看向坐在后方的御史沈磐:“沈御史,请将令妹请来。”
沈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同沈淑宁扯上了关系,但还是依着司马廷玉的话,立即回家将妹妹带来。
沈淑宁提前被司马廷玉打了招呼,进刑部大堂时并不胆怯。
而这位传说中能举鼎的沈御史的妹妹也并不似大家想象中的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倒是个高挑的美娇娘。
“两万两银,我并没有全数奉上,而是借了沈姑娘二百两,当时写了借据给她。”
沈淑宁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直没等到=司马廷玉还银子,原来他是在等今日。

沈淑宁当真带来了那张借据。
萧扶光也不曾料到,原来司马廷玉选择住去清枝胡同与沈磐做邻是一早便打算好了的。她频频看向司马廷玉,见他背对着自己,双肩自然下垂,在刑部大堂如在家中一般。再一想,他同阁老常出入内阁六部,他对这里自然熟悉。
这是司马廷玉做好的局,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檀沐庭。
刑部外有人蠢蠢欲动,众人还当是先前那些为檀沐庭求情的人来。白弄儿率先带人去大门处守着,却见已有两拨人先纠缠厮打在一起。
“你们可知这是何地?”白弄儿暴喝一声,吩咐将他们拉开,“这里岂能容得你们放肆?!”
禁卫强行介入,不几时便将人拉开。
一读书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头破血流地上前,怒声问道:“我们可是听说了!檀沐庭卖春秋闱发大财,是不是?两万两就能上春榜,那我们念这几十年书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立即附和:“对!还不如回家做商贩,等发财再赶考,这样钱也有了名也有了,岂不快哉?!”
“一月挣一两,千年可登榜,哈哈哈哈…”
白弄儿被他们吵得脑子疼,却也无力反驳。
这些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扣押下的自各地来的那群人,均是对当地府学县学同官府勾结不满,借着彰德府一案来起事,最后却被扣押下,险些又被杀的读书人。
读书人多单纯,但风骨更胜常人,极易激奋,苦学不仅是为回报父母妻子宗族,更是有一颗心怀天下之心。所以他们也最是见不得这些腌臜事。
“都说先帝卖官,可先帝驾崩了多少年?”方才那年轻人道,“没了先帝,还有这等事。既是檀沐庭做下,便也同陛下脱不了干系!”
另一波人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檀大人心善,我们多少人看在眼里!”
“看你娘的蹄!你檀大人做善事的银两还不是从我们读书人身上抠来的?!”
“鬼知道你们檀大人是不是也买进殿试的!”
不提还好,一提又来气,说着又要打起来。
“吵什么吵?!”白弄儿尽力维稳,然而朝廷有律,不能对读书人动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来便由他们去。
正当混乱之时,司马承走了过来。
打架的人见到司马承后面上一喜,立即停了手来到他跟前。
“您来了,救我们的那位恩公可也还在?”开口的是先前那年轻人。
司马承颔首,对他道:“主人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
那年轻人理了理衣衫鬓发,又擦了面上血渍,这才随司马承步入刑部大堂。
甫入内,他便看到了司马廷玉,双膝一曲后跪了下来。
“总算寻到恩公,还请受我一拜。”那年轻人道,“若是没有恩公,我等上百人恐怕全部要丧命十三里坡了。”
司马廷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檀沐庭一眼。
檀沐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最后闭上了眼睛。
“方才才只是个开头。檀大人,我提醒过你,不要心急。”司马廷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活着,总想要同我抢阿扶呢?”
说罢,司马廷玉这才快步走到那年轻人跟前,俯身将他扶起来。
年轻人感激涕零,众人却是不解。萧扶光亦是不明所以。然而刑部曾为檀沐庭做过事的那些人,见此人后却是立即颓了。
“诸位大人应当不认得此人。”司马廷玉高声道,“但有一件事,想来诸位应当记得,便是去年腊月时,有些声称自己来自彰德府的念书人进城,想要同朝廷讨个公道。”
那时正值宫变之后,大雪纷飞之时。因朝内发生许多事,光献郡主被卷入宫变漩涡,以致内阁被檀沐庭一派的袁阁老等人把控。有人自危,有人自保,更无暇注意这件小事。
“这位是什么人?”萧扶光开口问话,“又是为何而来?”
那年轻人朝众人再拱手,道:“郡主、恩公、诸位大人,小人李知易,本是凤阳府人,凤阳府距帝京甚远,我们府中有位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秋闱时一鸣惊人。后来听闻彰德府一案,我们发现那纨绔正是靠着他做官的爹和做买卖的舅送上桂榜,于是集结了同窗一起来京。然而在赴京路途上,我们又结识诸多来自各地的人,多是些被侵吞过廪膳银的廪生,于是想着一起来,朝廷不会不给我们一个说法。这一路奔波,最后我们也有近百人之多。入京时稍有困难,但进城后却又被檀大人的人给抓起来,关了几日后又将我们放出去——”年轻人越说越激动,指着檀沐庭道,“他的人赶我们去了城外的十三里坡,要将我们尽数斩杀于刀下。若非执行命令之人是状元恩公,此刻我们也是一群孤魂野鬼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外面那些人还替他求情,简直是瞎了眼才会替檀沐庭这种人求情!”李知易气得喘息得厉害,声嘶力竭地骂道,“他要害我们的命,却在别处做好人——他为何做好人?是不是这些年做的亏心事多,担心自己日后会不得好死?!你自己过得舒坦,你可想过我们这些人过的什么日子?白银两万两,檀大人一句话,那些人便能上春榜,而我们要念多少年的书,要赶多少日的路,只为了三年一场的秋闱?我们一辈子有多少个三年?!”
说到激动之处,再看端坐稳如山的檀大人,李知易恨不能将他从椅子上揪起来。
“我听闻,檀大人是赤乌二十三年参加秋闱,文采平平。”李知易冷声道,“不知檀大人是不是也花过银子,发现这是个暴利的买卖,才重走了先帝的老路子?”
“慎言。”事及先帝,萧扶光不得不打断。
李知易后知后觉,再次跪下去。
“先帝行事我等自是不配置喙。可摄政王殿下是明白人,真心为着我们这些念书人想。”李知易道,“殿下病中,檀沐庭欺辱到郡主头上,难道郡主不打算为殿下、为我们做主吗?”

不得不说,李知易的话倒是正中萧扶光下怀。
“我母便是因他而死,我岂愿放过他?”她佯装叹气道,“只可惜,有人为他求情,光冲那番架势,我若动一下檀大人,他们就会说是我咄咄逼人,不仅逼死檀大人,还想逼死他们——真到那一时,殿下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名声都要毁在我手里了。我原就因女身没少被攻讦,你说,我究竟动得动不得?”
李知易也是上了头,一心想要置檀沐庭于死地,哪里管这许多?
“女子…女子又如何?他们娘不也是女子吗?”李知易高声道,“殿下病中,朝内无储,一个三品侍郎竟能决定诸般大事,这不已经是骑到人头上了吗?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做了官的总有顾虑,担心一朝行差踏错坏了将来前途。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有一腔热血含在胸中,遇到不平事便一定要喊出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世有不公。
李知易气喘吁吁地回头,见无人讲话,梗着脖子看着众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萧扶光适当开口:“一等人才从政,在座的诸位皆是人才,不可能听不懂你的意思,只是不敢懂。说来也是我不够给殿下争气,若是事事都能做好,又何须忌惮旁人说我什么?”
“什么才是好?好与不好,又如何评判?”华品瑜在一旁接道,“剿灭纪家有功,临江一战用人如神,这便是老夫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论品性,论功绩,她究竟是哪里比不得闵孝太子和蓝梦生?”
众人看向萧梦生,见他脑袋一缩,竟躲去萧扶光背后。
“干我何事?”他的声音自萧扶光身后传来,“我虽是老皇帝的野孙不假,可我祖母说过,金爵钗是给摄政王的。若不是檀沐庭胁迫我,我早该带着钗来寻阿扶来了!你们这群坏东西,莫要拉我下水!”
萧扶光心中发笑,可面上还要维持稳重姿态。
“就因我是女子,所以诸位总认为我天生不及闵孝太子,又或者说蓝梦生。从前我不懂,后来便想通了,你们这些人,不过是受女子驱使,自觉不甘心罢了。但无论如何,我姓萧,我若不出面,还有谁堪此大任?又或者说…”萧扶光笑了下,眼神忽地凌厉几分,起身走到檀沐庭跟前,却不看他,“又或者说,你们和外头那些人一样,因檀大人给予小恩小惠,又见摄政王缠绵病榻,所以便趁机背主,另奉他人为尊?”
这顶帽子扣下来,上下九族怕是都要荡然无存。
于是内外纷纷跪地稽首,唯恐慢了旁人一步,就要被安上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名。
司马廷玉回到位置上,见华品瑜端坐如初,只是面上还带着冷笑,“小狐狸总爱玩这等以身入局的把戏,非要见人惶恐了、后悔了方露真身。”说罢他再看司马廷玉一眼,继续道,“她父王纵着她就罢,怎的连你也跟着乱来。”
“她是郡主,我算什么?她想将我踢走便是一句话的事。”司马廷玉叹气,“同她作对不明智,倒不如顺着她的意来。可阿扶有良心,不会弃我不顾。”
“莫装可怜,檀沐庭谋害多人,扰乱朝纲,可你也不是什么善类。”华品瑜压低嗓音,“陈九和为何自缢,别以为老夫不知道。”
司马廷玉这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华品瑜,“太傅果然如传闻一般料事如神。”
“但我是真心为着阿扶着想,她想要檀沐庭死,哪有这样容易?需得多来几项罪名,才好不叫他翻身。”司马廷玉又笑,“如今,她离不得我,我离不得她,檀沐庭不除,我心实在难安。太傅大人上了年纪,至于我们年轻人的事,您还是不要再操心了。”
华品瑜扭过头,索性不去看他。
而萧扶光看着地上众人那黑压压的头顶,又道:“今日你们肯拜我,不过是因为檀沐庭再无人能护。改日若换了别的什么人,比檀沐庭家资更巨、品阶更高、资历更老,于我又是一番阻力。”
说罢,她斜睨了袁阁老一眼。
袁阁老恨不能将头缩进地里,唯恐她再瞧见自己。
“今日趁着人齐,我便直截了当地与大家说了。我母妃的仇,不可能不报。先前有人求情,算是先放他一马。但如今你们也看到,就算我放过他,老天爷又如何能放过他?檀沐庭身上的罪洗不清,你们装糊涂,我便一样样数给你们听。”萧扶光将手搭在檀沐庭椅背上,慢慢道,“南国恶徒潜入魏境者一;冒充他人入朝者二;卖官鬻爵者三;毒害圣人者四;豫州粮案嫁祸尚书杨淮、宫变嫁祸公主谋逆者五;废立皇储者六;扰乱朝纲者七;身兼数命,此为八。至于最后一条,身上负的是何人的命,还要不要我再重复给大家听?”
袁阁老等人已是汗如雨下。
李知易隐约听说过,今日方知此人竟如此恶毒,当下追问她。
“先说他冒充的那位,檀沐庭,原是檀家长孙,被他杀害后剥下脸皮换上。桃山老人助其换脸,是以多年后他再杀桃山老人。”萧扶光再道,“再者便是檀家那位老夫人,他将萧梦生同那位老夫人关在府中,让二人相争乞食,最终檀老夫人丧命,而萧梦生被迫成了他的傀儡。尚书杨淮,暴毙狱中,与其相邻的正是檀大人,不得不说,最后是我内阁阁臣陈九和,因要护着妻女,不得已受其驱使,今晨自缢在家门前。”
萧梦生猛点头道是。
“檀大人,我说得对吗?”萧扶光转身问道。
檀沐庭缓缓抬起头,即便在狱中好吃好喝,可人养尊处优惯了,忽然换了一个环境,终究是不习惯的,于是短短一两日内,下巴肉眼可见地变尖,那张不属于他的脸依然是秀致好模样。
他看着萧扶光,慢慢笑了,露出的牙齿洁白又整齐。
“那日你说要忘了司马廷玉,想好好与我过日子,不仅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我听。”他道,“从头到尾,你都是用自己做饵,引人入局,无论纪伯阳还是我,从来没有动过真心,只是将我们当做猎物看,对吗?”
萧扶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明素手柔弱无骨,却沉甸甸地叫人连心也跟着不断下坠。
“你和纪伯阳怎会一样?”萧扶光低声道,“他是蝼蚁,你是仇人。我要他死,但我要你生不如死。”

但想叫一个人死,多的是法子。
檀沐庭扬眉一笑:“臣见识不多,受过的罪却不少。不知郡主想要让我如何生不如死?提前告知臣,臣心里也好有个底,到时不至于太难看。”
萧扶光却说不急:“我一直很好奇,依你如今身份,多少人想要攀附你,可为何这些年来,却并不见你将一人奉在眼中。哪怕是陛下,也不过是你登天最金贵的一块垫脚石…直到看到她的那一日,我忽然明白了。如你这般人,道心已死,还有什么可值得入眼的?外人总说,姚玉环是你的女儿,我却是不信。我猜测,她并不是你的女儿,却一定同你放不下的人有关。”她说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檀沐庭蓦然抬起眼,日光之下,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瞳似乎也跟着染上一层血色。
“郡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他淡笑道,“姚玉环还能是谁,不过是阁老的妾侍罢了。起先我将她带回家中,不过是想让司马宓难受一下,谁知传出去变成她是我的女儿…朝中的事,有多少不是空穴来风?我怎会有这样大的女儿?即便我有,如何教她落得唱戏卖命的地步?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人,郡主真是会说笑。倘使真有,那人又能是谁?我身居此位,又为何不将那人好生护着?”
萧扶光颔首,轻声道:“是,倘若那人尚在,你为何不将人好生护着呢。所以,那人应早已不在了吧?”
她直起身子来,旋身对众人道:“我曾前往济南、东昌府二地,我查到,赤乌二十三年济南暴雨,真正的檀沐庭被你杀害,你随之换脸易容,冒充檀沐庭前往东昌府应试。除却上述几条人命之外,尤彦士母亲的命也算一条,我先不提。如今要说的是另外一件——很多年前,若我没有算错,应当是赤乌十七年,济南一家戏班子里,有个女子在诞下一女后便投河自尽。我生于赤乌十六年,之前同姚玉环谈话时她曾说过,我长她一岁。论及她出身,所以,姚玉环应当就是…”
萧扶光话未讲完,檀沐庭忽然站起身。
司马廷玉豁然离开座位,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檀沐庭。
“檀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司马廷玉问道,“大庭广众之下,还想要伤人不成?”
“不,我不曾想过伤人。”檀沐庭双手负在身后,忽然笑道,“只是方才想起一件事来,郡主说臣身兼数命,却还少算了一条。”
果然,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没有人再注意方才萧扶光话中那名投河的戏子。
萧扶光也静静等他开口——他要认罪,她还能拦着不成?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丧命于城中,却无法查出凶手踪迹,若无财力人脉,绝对不可能做到的那件案子。
“你是说…”萧扶光声色俱厉问,“符道已?”
“正是,是我亲手杀了他。”檀沐庭面上依然漾着那副温和无害的笑,然而唇齿间溢出的言语却如同恶鬼,“我去见他,问他为何要背叛我,奉劝他就此收手,我便保他一命,给些钱财送他全家人离京,可就这么个小孩儿,居然会说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当真可笑…我便命人将他灌醉了,趁夜推进河里。他开始还扑棱几下,可醉着的人又有多少力气挣扎?他就这么死了。在我看来,叛徒并不可怜,我倒是听说符道已的母亲捱不过丧子之痛,竟跟着自尽了,可悲!倘若她儿子听我的话,此等悲剧如何会发生?我前去追悼符道已母子,符家长辈竟还奉我为上宾…”
他说着说着,竟还笑出了声。
想起同样自尽而亡的好友,林嘉木再也忍不得,红着双眼就要上前来动手。幸有白隐秀在一旁阻拦,未能酿成祸端。
萧扶光深知檀沐庭是邪魔入了心脉肺腑,早已无药可救了。
“这便是你们曾最看好的檀大人。”她一回首,扫过刑部大堂内的众人。
乌木红漆黑帽之下是各色鲜艳官袍,飞禽走兽似的拢作一堆。袁阁老等人早已直不起身,头垂得像是霜打的叶。唯有李知易一身素衣,昂然挺胸立在旁边。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又抬了抬手。白弄儿等一众禁军便上前来,束缚了檀沐庭手脚将他押下去。
此次无人再敢阻拦。
萧扶光长叹一口气,对众人道:“现在你们所看到的檀沐庭,我先前说过他来历。他原名阿九,是南海白龙珠城人士。先帝好珠宝玉石,如此,白龙珠城举国上下开贝。而他幼年便开始照料家人,以足开贝,料想是出身贫寒,遭人欺压日久,而其国主换了数人,便索性记恨上先帝,北上大魏前来复仇,目的便是叫先帝、先帝之后同尝苦楚。”
华品瑜亦是颔首:“早年老夫也曾去过白龙珠城,据我所知,白龙珠城城主因先帝青睐南珠之顾,为讨好先帝,曾下过一道‘觅珠令’,要求每户每月必交十斛南珠,若是月底不足,便要以人相抵。老夫见过不少人将儿女易珠的,实在令人痛心。只是不曾想过当年先帝一句话,竟真有人千里迢迢而来,险些颠覆朝纲。”
待华品瑜说罢,已是唏嘘声一片。
先帝是个懦弱的皇帝,无功无过却稳坐二十八年皇位。死后一留金爵钗之说,二留了檀大人这么个祸患。纵然金爵钗已然面世,如今也在萧扶光手中,萧梦生言辞则是祖母命其带金爵钗寻找摄政王,可惜摄政王病重,又消失无踪。摄政六年,背负非正统的名声却长达八年之久,最后兜兜转转竟是天命所归,也不知他见金爵钗又会是何感慨?
檀沐庭罪名既定,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共同量刑。死罪没得跑,只是如何死却还要议论二三。
萧扶光走出刑部时,外间先前聚来的百姓也已散去。先前为檀沐庭说话的那些人也无声隐匿在人群当中。
既得利者,当他们看到另有人在受苦时,还会一如既往地拥戴他们认为的真神吗?
晚间,萧扶光来狱中夜探檀沐庭。
她并非回心转意,相反,未诛其心,对不起母亲和自己沉寂的那三年。

檀沐庭端坐在栅栏后,静静地望着她。
数月前加之于她身的黄金枷,而今转移到他身上,沉重得令他抬不起手来。
“从前我便想,想要困住你,该用什么样的锁链才好。我自认并非俗气之人,黄金至珍,用它是错不了的。再加上深海贝类碾磨的粉,你便逃不掉了。”他轻声笑了,“没想到最后,逃不开的人竟是我。”
萧扶光不打算同他闲扯,径直问道:“那戏子究竟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谁,不是谁,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檀沐庭垂下眼眸,“不过倘若你说你醋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萧扶光朝门后看了一眼,示意人进来。
姚玉环气势汹汹而来。
檀沐庭看到她,忽然就明白了萧扶光先前所说,她要他生不如死是何意。
姚玉环看到他被困住的模样,仰头哈哈大笑:“狗贼,你终于要死了!”笑罢又闪了闪身,给身后送饭的狱卒让出个空儿来。
即便是背负滔天之罪,到底是享过高官厚禄之人,嘴巴比杨淮还要刁。杨淮吃的是牢饭,轮到檀沐庭,吃的却是蒸肉脯和酒酿鱼,便是连主食都是自掏空的鸡腹中腌制后蒸熟调制的米饭,香气一时挥散不去。
“知道你脍不厌细,这回从家里带了好吃的,算是来送你一程。”姚玉环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就腥了。”
檀沐庭看着眼前摆好的餐食,示意狱卒退下。
那狱卒小心看了萧扶光一眼,这才敢离去。
“我不是叫你走?怎的来这里了。”檀沐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姚玉环说话,说到这里忽然抬头,“连崔之瀚也是郡主的人吗?倒是我小瞧郡主了。”
“若能得人心,天下何人不能为我所用?”萧扶光倚在门前说。
“是了,我本就是卖鱼郎一个,自然也没什么人心可言。”檀沐庭垂眸,继续道,“崔之瀚此人我看了许久,倒也算是个能托付终身之人。”说罢看向姚玉环,“即便是郡主的人,也没什么的,郡主一向心软,必然不会为难于你。”
姚玉环突然便怒了。
“要你管?”她高声道,“你都被关在这里,不多时便要死了,还来管我的事?你一死,我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自没有人能为难我!反倒你活着,困我于高墙中,才是叫我生不如死!”
檀沐庭笑了下,费力地抬起手去拿筷子,只是试了几下,最后都没成功。
“现在没有人能困住你了。”他道,“我若死了,这世上便是真没有人管你了。”
“你死了我倒高兴!”姚玉环骂骂咧咧地说着,见他用个饭都费劲,上前来舀了一勺汤饭来喂他,“就算你不是檀沐庭,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假惺惺将我找回来当女儿养?你不死,怎么能偿还我们母女的债?”
经过多年修养,现在的檀沐庭进食已是十分优雅。他小口地尝着酒酿鱼,得闲竟还调笑上一句:“这比我们白龙珠城的鱼可差远了。”
姚玉环正欲再骂,却忽然又听他道:“二十年多前,我在白龙珠城码头,左右手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弟弟妹妹,用脚撬贝壳。从寅时到子时,只用一餐饭——是你娘亲手做的,她最擅蒸鱼,经她手的海鱼无一丝腥气,鲜美并非陆鱼所比。”他看着姚玉环的眼睛,“你与她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姚玉环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有关她母亲从前的事。
“后来,城主下了‘觅珠令’,家中虽兄弟姊妹众多,白龙珠城又盛产南珠,但一月十斛实在令人不堪重负。第三个月时,你娘被一支欲北上的商船买走,离开前她对我说,大魏是个好地方,只要肯下功夫,便能挣到钱,不似白龙珠城,不管多努力,也只是有开不完的贝在等着,一辈子一眼便能望到头。所以明知日后要吃苦,明知是被逼不得已,她也心甘情愿地离开白龙珠城。”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