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定合街,经几人一解释,方知是崔之瀚将她送来此地。
姚玉环看崔之瀚眼神也变了味儿:“我道谁有这样大本事,原来我身边就有一个。”
崔之瀚苦笑,朝她揖了再揖,加之一通晓以利害的劝说,总算使她放下芥蒂。
此刻已近子时,外间万籁俱寂,只余残风。
萧扶光虽困得厉害,却也吊起精神来同她说话:“檀沐庭早料到有今日,这才将你送出来。我想,你在他心中应当颇有份量。如今他已被关进刑部大狱,有不少人来求情,我实在奈何不得他,这才请你来,想求你帮我件事。”
“我?我能中什么大用?”姚玉环咬着指甲看她,“你奈何不得他,我就能奈何得了了?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些。”
萧扶光摇头:“有些事,或许只有你能做。毕竟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说起这个,姚玉环心中就来气。
“重要?狗屁!”她叉腰骂道,“他害死我娘,害苦了我…同皇帝学了几年道法,知道修身养性了。八成也是怕作孽,日后飞升不得,这才对我好,不就是怕从前损了阴德,担心他自己有朝一日会死无全尸?!”
萧扶光起身压住了她的手,“你听着,檀沐庭并不是你恨的那个檀沐庭,他是另一个人。或许你恨错了人。”
姚玉环怔了片刻,问:“什么意思?什么檀沐庭不是檀沐庭…他不是檀沐庭,还能是谁?”
萧扶光叹了口气,知晓檀沐庭并没有同她说过自己身世,虽有疑惑,却还是将他的原本身份以及自己年幼时同他的羁绊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姚玉环。
姚玉环原是恨极了他,眼下听萧扶光说此人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无恶不作的檀狗,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十分困惑:“如果他当真是你说的那个卖鱼郎,那我骂他,他为什么不还口还手呢?我将他八辈儿祖宗都快骂活了,他为何不解释一下呢?”
萧扶光沉吟片刻,最终依然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即便问他,他也不肯开口。所以我想,你对他应该是特殊的。”
姚玉环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越想越头痛,于是一甩头道:“不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对我再好,我娘还是被檀沐庭逼死,我这些年也还是这般熬过来了——倘若我真对他那般重要,为何他一早不拦着我娘投水呢?可见他就算不是檀沐庭,也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当年逼迫我娘的人中就有他一个!”
饶是知道檀沐庭是阿九,姚玉环对他的恨意也没有少半分。
有些人生来便被遗弃,挣扎长大的这段时日中,倘若遇不上个真正待她好的,便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不配被爱。姚玉环便是这样的人,所以当阁老怜惜她,她便觉得自己遇上了对的人,于是卯足了一身的劲儿来纠缠。年轻时尚能用不懂事作理由,待再过几年,便知道什么是后悔。而檀沐庭不曾养过孩子,也不是喜欢在一件事上浪费时间大人。他思来想去,只能用铁血手段将她困在家中,强迫她接受崔之瀚。
谁对了?谁错了?好像谁都没有错,只是时机不大好。
姚玉环自然不会想这些,与她一般年纪的萧扶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琢磨透。
萧扶光同她筹划计议,想了法子来对付檀沐庭。末了实在太晚,便安排她去休息。此时距离天明不过一个多时辰,实在疲惫得很,自己也歇下了。
只司马廷玉未眠,他移步苑内,站在一棵巨松下,抬眼看着姚玉环的房间,陷入沉思之中。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自前日小阁老与华太傅归来,昨日檀沐庭又进了刑部大狱,内阁也终于能喘口气。袁阁老灰溜溜地告假,属于司马廷玉的位置被空出来——哪怕人还未来,总得提前准备着,免得小阁老一个不高兴,再彻查内阁,最后查出来他们曾领过檀沐庭的情、吃过檀沐庭的宴。
林嘉木也早早地来了,原本心中还有些视小阁老做情敌,可经过这两年也算看透了——即便没有他,郡主也不会瞧上自己,反而小阁老不在,内阁一片乌烟瘴气,连做事都要看着那些人的脸色。小阁老一回来,郡主人精气神都回来,昨日坐在刑部大堂,便如一尊刚烧好的像,炽热滚烫得紧,叫人忍不住想要拜上一拜。
林嘉木心里高兴,只是刚坐下没一会儿,便听到外间一阵杂乱脚步声。
抬头一看,几位阁臣簇拥着一人进来,中间那人玉面灰裘,正是小阁老。
阁臣们同他嘘寒问暖,司马廷玉点头应着,没有拂了别人的意。只是再看到林嘉木时,朝他点了点头。
林嘉木有些受宠若惊,起身朝他拱手。
好容易同人寒暄完了,司马廷玉最后却来到林嘉木身前。
“小林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小阁老一双眼眸如鹰隼,定定地锁紧了他。
林嘉木同司马廷玉离开后,刑部便来了人。
与此同时,亦有数人来到定合街,求见光献郡主。
萧扶光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是以早早便起了,只是连日未休息好,眼下有些乌青。
清清替她上妆遮掩时心疼不已:“遇上再大的事儿,也得吃饱饭、睡好觉,何苦折腾自己?”
“你不知道当下有多紧迫。”萧扶光摇头道,“有时我也恨,恨一日为何只有十二时辰,倘若能多出一两个时辰来,我也不至于这般焦躁。”
上好了妆,总算看着没那样憔悴。
可小冬瓜匆匆忙忙地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郡主,大事不妙!”
萧扶光心头“咯噔”一下,问怎么了。
小冬瓜闪了个身,让人进来回话。
刑部侍郎连同主事屁滚尿流地爬了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郡主,户部尚书杨淮于昨晚…在狱中缢死了!”
极目黑白(四)
萧扶光自回京后已逾五年,算来真正难过的时候不多,不过丧钟鸣时、惊闻司马廷玉死讯时与其父病倒时,这三人与她关系亲密,苦痛在所难免。但杨淮与她非亲非故,平日也并不熟稔,甚至一度生嫌。豫州粮案疑点甚多,但年份久远,难以为他翻供,于是萧扶光便只能尽力拖延时间,以期父王能早日醒来,好一起想个对策来救出杨淮。
谁料檀沐庭甫入狱,杨淮便死了,说不是他干的,谁能相信?
她未去狱中,人已经死了,去了又有什么用?枯坐半晌,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小冬瓜几个看在眼里,也担心着,正欲追上去,迎面遇上一早跑没了影儿的小阁老。
司马廷玉从林嘉木家中赶来,路上听闻杨淮死讯,亦十分震惊,于是快马加鞭赶来找她。找到了人,见她神情落寞难过,也没再说什么逗人的话,下了马陪她一道走。
官至二品尚书,杨淮家中实在与多数官员不同,他住的地方离清枝胡同不远,不过二进小院,却住着一大家子人。杨夫人和儿媳照顾小孙子,主人比仆人多,就连仆人也是从老家带来的,平日里不少家务还需女眷来做,过得很是俭省。只东厢房住着聘来的先生,算是这家最阔的开支。
杨夫人与儿媳听闻噩耗,此时还来不及更衣,正抱头痛哭中。萧扶光使人去将尸首抬来,命仵作当面验尸。
仵作是自己人,从前也替中贵人韩敏验过尸。白布掀开,杨淮面胀如鼓,泛着青紫色,十分骇人。
杨夫人与儿媳几声哀鸣,险些昏死过去。
萧扶光不忍再看,偏过了头,见脚边有一只喂养得油光水滑的幼犬,吓了一跳。
司马廷玉欲将狗驱赶而去,那狗却耷拉着耳朵尾巴,呜咽着趴下身子。它任凭谁来捉也不肯离开,只围着杨淮的尸身周遭。
仵作验过尸首,净手时让人避开,只同萧扶光说了几句话。
萧扶光长叹一声,点头说:“我知道了。”
待仵作等人离开后,杨夫人被儿媳搀着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婆媳俩泪如雨下,嘴巴张了又张,伤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萧扶光将她二人扶起,惭愧得不敢抬头:“是我护不住杨尚书。”
“关郡主何事?分明是他那狼心狗肺的手下人做的!”杨夫人抽噎道,“您可一定得将他们捉起来,为他报仇!”
而另一边,仆人闹不过小主人,抱着杨孙过来。
杨孙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唆着手指头瞪着萧扶光瞧。
萧扶光走过去,逗弄孩子问:“多大了?”
杨孙流着口水答:“再过三日就六岁啦。”
萧扶光看了看杨夫人等人,又问他:“你爹呢?”
“爹爹在安东。”杨孙答,“我娘说,等明年桂花都落了才能回来。”
萧扶光忽然想起,杨淮的儿子在科举中表现普通,是无法待在京畿的。然而杨淮生前身居高位,若想将儿子留在身边,其实并不算难事。
官场之中,投机取巧之人数不胜数,真正的清流往往难立足。但就有这种人,虽不随皇帝信道,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慎独克己。
萧扶光对杨孙道:“不用明年,过两日你爹就能回来了。”
“真的吗?”杨孙听后双眼放光,“我爹爹真能提前回来?”
“真的。”她认真道,“我从不骗小孩。”
杨夫人听出话外之意,又携儿媳谢了一番。只是哀恸依旧,家中人手不多,还要强撑精神去忙夫婿的身后之事。
萧扶光拨了人手来帮忙,待出了杨家之后,才找个僻静之处坐了下来。
“阿扶,打起精神来。”司马廷玉伸手提溜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此时萧扶光一副蔫巴巴的模样,像极了地里烂掉的菜叶子。
“如果昨日我直接杀檀沐庭就好了。”她有气无力道。
“撒癔症了?说什么胡话呢?”司马廷玉差点儿被她气笑了,伸手拍她额头,“灾民是户部安排下,檀沐庭一早就挖好这个坑,只等着你要他的命,他便能将你拉下水。你先沉不住气,若是真要他的命,他不好杀是一回事,你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在等你?”
萧扶光抬了抬眼皮,哀声道:“可我答应杨尚书,终有一日会救他出去的。”
司马廷玉没了辙,将软趴趴的人甩到背上,起身背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内阁的方向走。
“前几年你不在京中,我也是玩遍帝京的纨绔,有不少交心的酒肉朋友。后来我爹担心殿下会瞧不上我,便叫我跟着他去办事。办的第一件,就是抄我儿时玩伴那家。那时我同你今日一般抬不起头,我还想着要不要求求我爹,给他留点儿什么——后来果真流了,将他们全家流放去北地吃雪疙瘩。”他掂了掂背上的人,“古往今来,从政的女子就没有几个。可但凡做大事的,哪个心慈手软?你不欠哪个,人活一条命,杨尚书这辈子没周全好,你一句话能替他了了儿孙一辈子的事。再说,他是出了名的抠,得罪的人海了去,即便今日不死,改日自有别的死法,你还能管他一辈子?”
萧扶光一声不吭,埋进他肩窝里。
“阿扶,有一样你需得记着。”司马廷玉郑重道,“现在你说话最有份量,无论做什么,你都是对的,绝对不能怀疑自己,明白了吗?”
“明白了。”萧扶光想了想,又道,“若我日后要找十个面首,也是对的。”
“我看你敢?!”司马廷玉气得冒烟,“我为你出生入死蛰伏两年,你却要过河拆桥?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吗?”
“我逗你呢。”萧扶光搂紧了他的脖颈,“面首是什么?不过取悦人的玩意儿,就算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我廷玉一根腿毛。廷玉好哇,能为我做事,能替我解忧,还给我磕头…”
司马廷玉知道她已经看开了,也跟着乐,“那今晚一起睡,成不成?”
这话又给司马廷玉气笑了。
他直起腰来走,萧扶光险些从他背上掉下去,不得已勾紧了他的脖子,差点儿勒他背过气去。司马廷玉咬了下她的手指头,这才给人提了个醒,松了些手。
“我不会疼人?我若真不会,此刻你早死了。”司马廷玉道,“我不会还是你不会?就差喊你姑奶奶,好说歹说才愿意给个痛快,我算是看清你了。好在眼下我还有几分用处,唉,若真除了檀沐庭,不知我又要何去何从——不若回老家找我爹去。”
萧扶光被他说得很是惭愧,她知道他嘴巴最厉害,自己说不过他,可细回想起来,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她是个吃饱了不管事的人,翻过身就去睡囫囵觉。
“廷玉,对不住。”她头一回低头。
大街上谈论这种事,天底下也就他俩了。好在说得含蓄,没人能听懂~
司马廷玉愣了一下,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睛都要弯了。
“阿扶,你不用同我道歉。”他慢慢道,“内阁的事,朝廷的事,需得独裁,才能最快把握住它。但情爱不一样,今日或气或恨,又或不甘心,但若是换了旁的什么人,你看我可有一句话愿意同他们说?你在我这里就是天字第一号,永远与别人不同。”
“我也是。”萧扶光声如蚊蚋,极小声道。
司马廷玉问她说什么,她却不再吭声。然而他的眉眼却是止不住地上扬,眼看着马上就要飞走。
外头的事,自有太傅他们去料理,情爱上太傅却教不了什么。宇文渡把握不住,失了机遇。而今除了他,没有人能在此道上提点她了。
萧扶光趴在他背上还在琢磨,司马廷玉油嘴滑舌,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但听起来可真是叫人心里舒坦。
谈情说爱是一码,旁的她也没忘,蹬腿指挥人:“去内阁。”
“去内阁做什么?”司马廷玉问,“难不成有人要去内阁?”
萧扶光怔了片刻:“你怎知会有人?”
司马廷玉笑道:“狗最忠诚,杨尚书若真是被檀沐庭缢死,这狗就要同他拼命去了。可它跟了来,就在杨淮身边一动也不动,显然是伤心,所以我猜杨尚书十有八九是自缢。”
“你真神了。”萧扶光道,“做什么小阁老,你该去当仵作。”
“仵作可是精细活,只看尸体说话,万万不能随意揣测。”司马廷玉顿了顿,又哼道,“我若是去当仵作,白日里摸死人的心肝肺,夜里来摸你的眉眼唇,你可愿意?”
“那还是算了罢。”萧扶光悻悻道。
二人一路拌嘴,萧扶光心结已舒解大半。
待同往内阁,诸臣正有条不紊地将积压公务清理。年前年后六部送来奏疏,华品瑜早已勒令交由定合街再审,以免檀沐庭的人在其中捣鬼。
萧扶光环视一圈,却不见林嘉木。司马廷玉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他知道林嘉木去了何处。
在西堂坐了有半个时辰,坐得她都有些坐不住的时候,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户部虽是檀沐庭一飞冲天之地,但尚书杨淮毕竟做官做了几十年,比檀沐庭的命还要长,门生已是数不清。于是长官一死,户部里瞬间炸开了锅。想去杨家吊唁一番,思来想去觉得太早,也不妥——人活着的时候没表示,死了也没脸去磕头。但杨淮从来任人唯贤,多少人都受过他恩惠,读书人的骨气多是在尸骨之后显现,于是思来想去,十几个人头脑一热来了内阁。
原本想着同华太傅或小阁老商议,谁料西堂有请。十几个人进来一看,郡主正等着他们。此时走也走不得,一咬牙一跺脚,索性跪在堂下请罪。
另一位右侍郎哭得涕泗横流:“尚书大人死得冤枉,豫州粮案并非尚书大人所谓,换粮一事是檀侍郎插手其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捱到现在才肯说出口?”萧扶光厉声问,将父亲审人的气势学了有七八成。
右侍郎哭哭啼啼,已是泣不成声,无奈一位年岁大的主事站了出来,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告知她。
“当年豫州粮案蹊跷,檀侍郎还未入户部,但檀家是米商起家,檀侍郎做翰林时便私下操控买卖,后来便有豫州粮案。檀侍郎在入内阁之后,将当年豫州粮案的账目翻了出来,用新账做旧代当年旧账,这才将罪名嫁祸给尚书大人。至于为何现在才说…”那主事看了众人一眼,仰头止不住地流泪,“檀侍郎给得多,私下又设酒栈赌坊,谁家中没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亲戚?有把柄在他手上,我们奈何他不得,只能替他做事…而今尚书大人一死,我们更是战战兢兢,尚书大人这样的人都遭他毒手,我们又算什么?索性一起来揭发檀沐庭陷害大人一事,将此贼人罪名和盘托出,我等虽不干净,好歹能换尚书大人一个清白。”
看着他们悲戚的模样,萧扶光手边若有个什么物件,恨不能挨个儿砸到他们面上。人死了才开口,晚了事了。
不过,她倒也任由他们猜测是檀沐庭缢死尚书杨淮,并没有将仵作的验尸结果是自缢一事告知他们——让所有人知道檀沐庭心狠手辣,这才是她的目的。
司马廷玉轻咳一声,唤了人来,命十几人将证词复述后签上名字送去刑部,以便再提审檀沐庭。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顺利,萧扶光也算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并不轻松,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了。
与此同时,林嘉木还在家中,正苦苦思索司马廷玉同他说的那番话。
内阁有内鬼,看似同檀沐庭一案无关,然而林嘉木却是知道的。小阁老今日问他,认不认识内阁或六部某位官员,声音压低后说话时像是有细微的咳喘症。
林嘉木想了半天都没能想出是谁。
极目黑白(六)
林嘉木在内阁中的时日不长不短,前思后想一番,不记得阁部有这等人。可六部加起来近千人,若是寻人等同大海捞针。且各部长官并不是他能轻易见到的。
即便如此,林嘉木依旧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去找人。直至夜深,这才无功而返。
今日正是上元,城中难得撤了宵禁。在外疯玩了一整日的林嘉楠回到家,看到他后便嬉笑着上前。
“大哥哥,你猜我们方才出去瞧见了谁?”林嘉楠瞪着漆黑的眼睛问道。
林嘉木有些疲惫,依然笑问:“见到了谁?”
“我们见着九和哥哥了,嫂子和小春儿也在。”林嘉楠说,“九和哥哥抱着小春儿看花灯,先前没看到我们,我喊了好几声他才回头呢!”
“哎,九和认识的人可不少,我怎的忘了同九和商量呢。”不等林嘉楠说完,他便站起身向外走。
然而还未出大门,便见陈九和带着妻女来了。
陈九和抱着小春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嘉木,今日佳节,我们双手空空登门拜访,今日不打算回去了,也不知你欢不欢迎。”
陈九和的夫人有些羞赧地站在一边,同林嘉木点头致意。
“我怎会不欢迎你?”林嘉木道,“人多才热闹,我巴不得你和嫂子能来。”
林嘉楠上前逗弄小春,如今小春已经会简单说些话,因林陈二人关系不错,也常见林嘉楠,于是挣扎着从父亲怀中出来,就要上手抓林嘉楠发鬟。
陈九和的夫人赶紧伸出手将孩子抱过来,同林嘉楠一起有说有笑地去内院找其他女眷去了。
陈九和看着妻女的背影,半晌后才回首。
“最近总想找你喝酒,可前些日子总下雪,一直没有机会。”陈九和拍他肩膀,“嘉木,不如今晚我们开两坛酒,大醉一场如何?”
林嘉木有要事在身,正欲拒绝,可明日他二人皆不当值,且此夜城中通宵达旦,想要寻人也不易,索性应下了他的请求。
林嘉木远不如陈九和能喝,饮尽两大碗后,便有些不清醒,连原先想要同他商议帮忙寻人的事也未来得及说出口。
大醉酩酊过后,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好酒喝着头不痛,只是脏腑不适。林嘉木不见陈九和,于是洗了把脸后打算去找他。
他还未出门,林嘉楠等人却来了。
“大哥哥,你起得好早!”林嘉楠开心道,“今天你与九和哥哥带我和小春儿出去玩吧。”
林嘉木先是一愣,又见陈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
“九和呢?”陈夫人问。
“我醒来时便未见他。”林嘉木摇头,“我还以为他已经同嫂夫人一起离开了。”
陈夫人点头:“他饮酒后总要喝药,应是提前回家煎药去了,说不定过会儿便要来接我们了。”
“喝药?喝什么药?”林嘉木一头雾水,毕竟他与陈九和认识这样久,从未听他说过。
“也不是什么大病。”陈夫人抱着春儿笑,“每逢饮酒后,他总会犯哮鸣之症,遇冷风、食发物便喘。在医馆看过,吃两副药便好,有时半年也不会犯上一回,所以没同你说过。”
此言如平地惊雷,刺入头中后尽是无尽耳鸣。天地颠倒,使人站立不住,唯有抓住门框才不使自己狼狈跌倒。
“大哥哥…大哥哥!”林嘉楠见兄长面目灰败,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担忧地上前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林嘉木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用力地甩了甩头,说了声无事,便攥紧了拳头向外走。
还未走出门,林嘉木又折返回来,对陈夫人道:“我去找九和,嫂夫人就先带小春儿在家中住下,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
陈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想起昨日夫君行为有些异常,从前也曾提过要她来林家小住,心中亦隐隐不安。
她抱紧了小春朝林嘉木点头:“我听你的。”
林嘉木没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出了家门,见街头街尾红灯结彩,心中却是一片茫茫,不知要去哪里找好友。
对,一定是小阁老弄错了。陈九和是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怎么可能是下毒谋害司马宓又将郡主调兵来京一事泄露给檀沐庭的内鬼?
他们认识这样久,从小小编修一起向上爬,说好一起入阁,有朝一日也要听人唤他们“林阁老”、“陈阁老”。
他想要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想要当面听陈九和说,那些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可他忽然想起从前某次,也是一场大醉之时。
“九和兄,你说,人会变吗?”
“人自然是会变的。”
“那变是好是坏呢?”
“人若不变,如今天下仍该是秦是周,是一片混沌。天地由无而生,无中生有,才得万里江山。同理,人若变之,不仅利益己身,还能泽被家人。”
脚下却渐渐生风,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大,最后在街头狂奔起来。
内阁无他,六部无他,翰林院无他。
林嘉木跑得筋疲力竭,最后来到陈九和家打算碰碰运气。
然而他家门前却挤满了人。
林嘉木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却见自己遍寻不着的好友被一根粗壮绳索吊在家门前。
周围人声鼎沸,然而林嘉木却只觉一切都静了,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和好友二人,而好友却不开口。
林嘉木跌跌撞撞上前,却稳稳地抱住了好友悬空的双腿。
“九和…九和…”林嘉木颤声道,“嫂夫人和春儿在找你呢…你先下来…”
陈九和双腿已僵硬,凉得像一块冰。
林嘉木大力将绳结扯开,陈九和的身体随之重重地摔落在地,一张纸从他怀中飘了出来,落在林嘉木跟前。
“吾友嘉木,愚兄为檀沐庭驱使至今,如陷泥淖,无法脱身。妻女无辜,若能看顾一二,来世定结草衔环报吾友大恩。”
林嘉木抱着陈九和的尸身,放声大哭。
极目黑白(七)
陈九和是于寅时后自缢身亡,彼时东方未亮,天寒地冻,只几名巡街的武卫见过他。他同武卫们打过招呼,随后与他们分道扬镳。武卫们也未料到,一向待人不错的陈大人居然会吊死在家门前。
然而就在他回家之前,却是先去了一趟刑部与大理寺,将两份罪书递上,罪名指向他和檀沐庭,言明两年前檀沐庭以怀有身孕的妻子为要挟,胁迫他助其在内阁安插人手,与在阁老饮食中投毒、多次利用好友林嘉木接触光献郡主偷窥文书密奏、通过檀沐庭在户礼吏三部的人脉买卖春秋闱名额,共计四大罪。
谁也没能想到,爱与人说笑的陈大人居然是檀侍郎的人。
可同陈九和走得近的都知道,他待家人都有多好,所以为了妻女甘愿替檀沐庭做事也并不意外。
最令人惊讶的是,买卖春秋闱名额居然也是檀沐庭的手笔。
萧扶光近日浅眠,惊闻此事,当即下令封锁十几处城门。又命白弄儿去召集前些日子从彰德府各地来的廪生,最后则再次提审檀沐庭。
刑部大堂于正月十六日一早再次人满为患。
萧扶光同司马廷玉二人并排坐在上首,太傅华品瑜侧坐在右。而萧梦生亦是难得也被请来看热闹。
大堂中央依旧放了一只黄木扶手椅,檀沐庭毕竟是要臣,再多罪名在身,也是位大红袍,轻易折辱不得。
檀沐庭一步步走进大堂。
他面容衣衫整洁,就连头发丝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精致的模样同以前无二,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小檀郎。
他环视周遭,见还是上次的熟悉面孔,只是外间多了不少人,看上去多是些平民百姓。
在看到颜三笑时,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波澜。
颜三笑换了身男装,这才将将挤进来。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忐忑,总觉得要出大事。
萧扶光双目紧锁檀沐庭,她知道此人十分难缠,可杨淮死了,陈九和也死了,二人死得这样突然,也不知道他那些后招还管不管用呢?
“在大家看来,檀大人很有些本事,能将陛下侍奉得高兴,也算功劳一件。”萧扶光冷声道,“但昨日杨尚书在狱中被杀,据我所知,你二人只隔着几道栅栏。杨尚书已经上了年纪,而你正值盛年。杨尚书是因豫州粮案入狱,而昨日户部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副官主事们,他们已共同指认,正是你调换账目陷害杨尚书。你二人既有过节,杨尚书暴亡,我们少不得要怀疑到你头上。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不妨由你自己开口,算是我给你个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