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低声道:“我何时说要杀他?”
“你不杀他?”萧梦生吓了一跳,“那他想要杀我怎么办?”
“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他就动不了你。”萧扶光郑重道。
萧梦生将信将疑,总觉得堂妹这句话也带了那么点檀味儿。可细一思量,金爵钗本就该是她的,自己早该物归原主才是。且他也无什么志向,山珍海味吃个够,再娶几房美妾就好。阿扶叫他好好活着,一个废物她不至于养不起吧?
众人还未从蓝梦生的话里绕出来,又听郡主开口:“日前我下嫁檀沐庭,便是为了能拿回金爵钗——不管金爵钗是先帝为何而造,到底是萧家的东西,不能落了旁人手中。如今金爵钗已在我手中,这桩婚事不作数。当然,倘若我父王清醒,料想宁毁了金爵钗也不会允我嫁给这等人——我这最后一笔账,与檀大人算的便是杀母之仇。”
摄政王位高权重,然而后宅却只有过一位谢妃,二人伉俪佳话也传了许多年。而谢妃位列仙班已逾五载,死因更是众说纷纭。
谁料光献郡主今日不止有备而来,更像是为了母亲复仇。可话又说回来,谢妃和檀沐庭几乎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他怎会、又怎敢害死她?
华品瑜来得有些晚,但来得巧,恰好听萧扶光开口剖心。
“关于我母妃的传言并不少,譬如素有沉疴,都是真话。我母妃身子不好,常年用药,我从前不在京中,多是在侍病。直至五年前,我听闻有一人尤善巫医之术,便前去相请——那位医者便是妙通仙媛的师父,桃山老人。”她慢慢道,“檀沐庭指使堂兄弟檀芳同去请桃山老人,途中将其杀害,做成一道红烧肉,还分予我用,又将我抛入护城河。这件事致我数年无法食荤,我母妃病情延误至死。”
杨柳东风(十三)
这些年来摄政王势大,上赶着讨好的不计其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送美人的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惜这些人低估了摄政王心性,也高估了那些所谓美色,到头来多少女子前赴后继,却连个死人也争不过。
越是这般,谢妃便越是令人好奇。
萧扶光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次谈论母亲,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诸人听后方才恍然大悟——檀侍郎有权有势,光献郡主为卸其防备,宁愿冒险下嫁也打定主意要诛杀檀沐庭,原是有这等深仇大恨在。
可是,檀侍郎一直在京中,又为何要谋害远在兰陵的谢妃?
“老师到了。”萧扶光起身看到华品瑜,起身道。
华品瑜入了大堂,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他拱手行礼。
华品瑜走到萧扶光身侧,抬手压了压她肩膀。司马廷玉很有眼色地将位置让出,自己则站去侧后方。
远远地看去,便是摄政王不在,光献郡主身后亦有人撑腰。
“我明白诸位想问什么。陛下修行数年,在座的不少也曾跟随效仿,按理说也比普通人通透上许多。我在内阁也有一段日子,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三品户部次首,若非是逼不得已,我万万不会去动。今日传檀大人来,就是打算新仇旧恨一起算。”她坐下后便看向檀沐庭,慢慢道,“檀大人缘何要谋害我母亲,或者说,眼前的檀大人究竟是不是檀沐庭,要我说,还是大人自己说?”
檀沐庭面上最后一丝笑意被敛起,平静的面容中带了丝阴骘。
他沉静地盯着萧扶光,过了半晌才道:“若是我自己说来,反倒像卖苦,还是请郡主来。”
萧扶光听出檀沐庭话外之音,直觉告诉她此人或许早有防备。
然而她的机会并不多,檀沐庭这种人就像石缝中的野草,他有超乎常人的生命力,慢慢杀是杀不死的,需得碎石后连根拔除。
今日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十七八年前的冬天,我同母妃从兰陵赶回山院住处, 路遇河边,发现有一少年卧在冰上。我一时心软,便央求母妃将他救起。我将他带回家中,命人好生照料,没两日这少年便大好。他说他叫阿九,在此地举目无亲,一直以来全靠抓鱼卖鱼过活。只是冬季河湖结冰,他这才倒在冰上。”萧扶光斜眼睨着檀沐庭,半笑嘲讽道,“我母妃心善,留他在山院中。虽是为奴为婢,不仅没有让他卖身,只好吃好穿地安排,还命人教他写字文章。檀大人,我说得对是不对?”
檀沐庭颔首。
“阿九在我家中住了三年多,直到先帝赤乌二十三年春。”萧扶光继续道,“那年有两件大事,一是三年一度秋闱,二则同年济南府暴雨。我想诸位应对那场雨有些印象。”
“是了,那场雨淹没城中,最浅处都要没小腿。除却建了高楼的富贵人家,多少人都去了外地避灾。”官员中不乏济南人士,提起十四年前那场暴雨,依然心有余悸。
“那场暴雨致使济南府损失惨重,然而时近秋闱,为考生着想,礼部不得不临时下令,将济南府考生尽数转入距离不算远的东昌府。”萧扶光又道,“我说的这些,大家自可打听查探。”
众人交头接耳,除却年轻些的来自外地的官员,依然有不少人对此事印象深刻。
萧扶光命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后继续说:“但也正是那年春,我家中跑丢一名男奴。”
有人问道:“可是郡主先前所说那名唤作‘阿九’的卖鱼少年?”
“正是他。”萧扶光点头道,“阿九离开,不过少个人而已,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成想便是这件事,日后竟害我人亡家破——阿九自兰陵逃去济南府,路遇桃山老人,听闻桃山老人有易容的本事,便要其为自己易成另一番面目,靠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了下来。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进入朝廷后结植党羽,笼络人心,玩弄权术,最终成了一人之下的权臣——”
说到此处,她指向檀沐庭,“此人就是他——檀、沐、庭!”
此言一出,刑部大堂内外一片哗然。
且不说卖鱼少年阿九缘何会出现在谢妃与年幼的郡主身边,光凭这偷天换日的身份,便足以震惊朝野。
“易、易容?”有人惊呼出声,“好好的人如何易容?难不成真同书中所说,那桃山老人有整骨的本事?”
“阿九出逃时,面容已长成。若是整骨,短时间内可是无法恢复的。他用的是更快更便捷的法子——”萧扶光冷笑道,“换脸。”
不消她多作解释,单单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似乎就能闻到其中的血腥气。
华品瑜虽知道不少,然而听她直接道出,不免也觉得残忍。
此时连夹在人群中的袁阁老也忍不住了,高声问道:“换脸?如何换脸?难不成是用另一个人的脸装在自己脸上?”
“袁阁老不愧活了这么大岁数,到底还是有些见识的。”萧扶光睨了袁阁老一眼,继续道,“袁阁老说得不错,阿九正是将另一人杀死后,将人的脸皮剥下换到自己脸上。”
有胆小些的,听到这里便晕了过去。
檀沐庭在朝中结交了不少人,旁人见他从来都是一副和善面庞。而今再观之,却只觉得那张俊秀的面皮之下是一颗魔鬼心,实在令人骇然。
化雪之时本就寒冷,现在更加凉飕飕的。
也有胆大些的质疑:“檀大人…阿九若真换了脸,定是换的原来的檀沐庭的脸。可原来的檀沐庭又在何处?”
萧扶光也不多说,命白弄儿将誊来的文书分发传阅。
“正是那年济南府暴雨,真正的檀沐庭于前赴东昌府赶考时遭其毒手。”萧扶光顿了顿,继续道,“那时死的人太多,数目难以核实,但檀沐庭的尸身早已被掘出,只是缺了脸,便作无人认领的男尸以计。”
杨柳东风(十四)
众人争相传阅,所谓文书,不过曾是一张纸,上有寥寥数句:“二十三年辛卯年夏济南疾雨,冲毁堤坝十余处,雨没内城致百人亡…于城郊寻得无名男尸一具,面目尽毁,难辨其本貌。”
不必等人来问,萧扶光便道:“御史沈磐,从前曾在山东一带任通判,相信不少人也都见过他。这是他于桃山老人遗落的手札中得到的信息,料想事出蹊跷,便保存多年。我同沈磐兄妹交好,这便是他交给我的,原手札还在我身边,只因年代久远,传看必有损,于是誊了几份出来给诸位看。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会诬赖别人,究竟谁是谁非,相信大家心中自有一杆秤。”
? ?在朝中行走十数年的檀大人,儒雅风趣,丰采如玉。你若同他有些交情,一朝有难说与他听——世间难事,能用钱解决的十之八九,他必会慷慨解囊助你渡过难关。改日发达再去找他,哪怕千贯万贯他也不要你还,只布一席菜,再打半斤好酒相请,往事就此揭过再不提。
钱财粪土,通达练情。人缘好到一呼百应,多少人信他爱他,到头来竟是个杀人凶手么?
“不可能!”袁阁老疾声道,“檀侍郎怎么会…郡主说这些,不过是嫉恨他嫁祸平昌公主。说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意气用事,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摄政王把持朝政数年,迟迟不肯归政于陛下,老臣信檀大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华品瑜冷哼一声:“老匹夫也学会倚老卖老——什么逼不得已?你既说起这个,那老夫也不再客气——无论嫡长,都该是摄政王的先机,当年若不是殿下去了幽州,先帝忽然暴毙,哪里轮得到他?先帝尚火德,他所建‘万清福地’,以三清之水化火,妄图压制先帝。”说话间犹不解气,指着袁阁老鼻子大骂,“你这老匹夫,平日里不中用便罢,叫你做阁老,你以为你真有几分本事?不过是看你年岁大,同姓蒙的在内阁最久,又是连襟,才叫你做个次辅,算是给些颜面。结果呢?你眼瞎心盲,趁摄政王养病伙同起外人来打压郡主来了。老匹夫!臭不要脸!就凭你,你给司马宓提鞋都不配!”
袁阁老是文人,没听过几个脏字儿,如今被太傅指着鼻子骂,气急攻心,翻了个白眼便仰头倒去。
旁人想伸手去扶,可外头全是郡主和太傅带来的兵,担心搭把手会被太傅骂,便眼睁睁地看着袁阁老一头栽在地上。
萧扶光皱了皱鼻子,命人将袁阁老抬出去,“我正在办大事,不要死在我跟前,晦气。”
袁阁老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刑部大堂,在外经冷风一激,醒了个七七八八。眼皮儿还翻着,却不敢睁眼——不管檀沐庭是什么来头,回避为妙,回避为妙,以免惹得一身骚。
沈磐和沈淑宁二人也已赶来,沈淑宁不便入内,今日换了身哥哥往年穿旧的棉袍,站在外围且等着。
沈磐则径直入了大堂,严明自己在何地取得手札,事物桩桩件件均有证。
“死去的那名无脸男尸才是檀沐庭。”沈磐道,“虽说时隔多年,尸身只剩一具骸骨,但凭骨龄可鉴生前年龄。檀沐庭若活到今年,该三十有六才是。可现在的檀大人却过于年轻了些。”
反观座上的檀沐庭,的确年轻得不像话。
“他在这张面皮上可没少下功夫,保养得也好,但他今年充其量…”萧扶光沉吟片刻,“虚岁三十一二。”
往日常有人夸赞檀沐庭年轻的,他也总是一笑而过,而今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扶光理了理衣襟,正色道:“话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阿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檀沐庭慢慢扬起下巴,扫视了大堂内一圈。此时里里外外三五层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人看过来的眼神俱有不同,担心的,防备的,好奇的,恐惧的…春日阳光尚好,照在身上却一点儿都不暖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在陛下承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或是甫入翰林院的时候?还是更早,又见到檀沐庭的时候?
往事在脑海中渐渐清明,像是有一抹倩丽模糊的身影。她执着他的手说:“阿九,这里是大魏,做一份工便能得一份钱,能养活自己还有得剩。咱们俩人有手有脚,过几年就能买一所小院子呢。”
檀沐庭勾唇,颔首道:“郡主说得都对,臣无话可说。”
萧扶光以为今日会是一场硬仗,她原做好了檀沐庭据不肯认的准备。数项罪名并罚,便是皇帝来也救不了他。
“你是说,你认罪?”萧扶光狐疑问道,“杀害檀沐庭、桃山老人,延误我母妃病情,伪装成檀沐庭,玩弄权术蛊惑人心——你都承认是自己做的了?”
“是。”檀沐庭点头,“一应都是臣做来,臣自是要认罪。”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知为何,萧扶光心中警铃大作,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纵是不安,她也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再不会有。
于是转头问在场的刑部及大理寺诸官员:“你们可听得清楚?他既肯认罪,该如何处置?”
刑部尚书此前同檀沐庭有往来,因着此前彰德府廪生闹事的缘由,吃了他的好处,抓了不少书生进狱,眼下哪儿敢出这个头?
眼见着头儿唉声叹气,下头自是有知情的。左侍郎当即便站出来:“不消说其它罪名,单是恶意杀二人这一项,便足以定其斩首。”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帝时也是如此。”华品瑜也点头,“只是从前未有这等恶人罢了。”
萧扶光周身血液湍流,声音微颤着将要开口定罪:“那便将此罪人…”
“且慢!且慢!”
“不可!”
不等萧扶光说完,忽听外间数声高呼传来。
原打定了主意,今日必要惩治檀沐庭,谁料关键时刻竟有人敢阻拦。
萧扶光与华品瑜一道起身,正欲看看外间究竟来的是何人。不料竟有数十人挤在院门处,险些将敞着的门给拆卸下来。
来人并非是六部官员,相反,多数人面黄肌瘦,袄中飞絮。再回想方才口音,倒像是帝京周遭平民。
萧扶光忽然想起,因着下了一冬的雪,京畿一带早已受灾。起初她有心赈灾,无奈之后权柄旁落,且檀沐庭暂代户部尚书一职,他便也接手下赈灾一事。
这些人挤进了门,领头的双膝一弯便跪去了地上。
“郡主、各位大人三思!”那人道,“檀大人这些年来救过的人并不在少数,他纵有过错,惩戒一番便好,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萧扶光自认算不上什么好脾气,然而恃强凌弱时少,如这等人说出什么不得她意的话,倒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今日她忍不得,檀沐庭手上可是有她母亲一条命。她忍了三年又两年,今日大仇马上就要得报,却有人打算要为他求情?
她忍不得,白弄儿比她还忍不得,当即走上前去踹了领头人一个窝心脚。
“刁民!你可知你们在为谁说话?”白弄儿骂道,“檀沐庭害死的人中便有摄政王妃,若不是因为他,殿下何至于丧妻?郡主又何必寄养在太傅身边?!人命也分轻重,难道谢妃的命还不足以换这臭卖鱼的命么?!”
那人“啊”了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被人扶住。
摄政王功勋卓著,帝京百姓安居至今全是仰仗他的功劳。这些人虽明知此事,却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下来替檀沐庭磕头求情。
“今冬大雪,我阖家上下一十三口险些被冻死。幸而檀大人外设粥棚暖舍,救我老小性命…”
“我妻妹远嫁临江,去岁临江役前,她夫妇二人于回京途中惨遭叛军折磨致死,一双儿女躲在船下得以逃命。一战大捷,平民死伤数百,是檀大人的手下来查籍时发现我这外甥们走失,及时派人寻回,这才送来我家照顾…”
“我儿早逝,只余一幼孙。小老儿眼瞎无用,只能抱着小孙上街乞讨。幸有檀大人相助,安置我二人。檀大人曾建学堂数座,小孙得以读书习字。若是跟着我讨饭,恐怕早已饿死街头…”
几十个人却似有上百张嘴,言语间尽是檀大人曾救过多少人命,做过多少好事。总之大人不坏,从前杀人也不过一时糊涂。
人若是气急了,浑身都发抖,四肢头脑的筋脉都跟着抽抽。
白弄儿手按在刀柄上,咬着牙才忍住没往外拔。
回头再看主人,一袭滚青袍隐在日光之下,面容模糊到一时难以分辨她神情。
若是萧扶光这个时候执意杀檀沐庭,岂不彰显为人暴虐一意孤行,不利于日后前程?
果然,过了片刻,郡主便笑了。
“这样多人来求情,你们说这个面子我给还是不给?”她慢慢开口,问,“檀大人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可又有谁问过他手上那三条性命愿不愿?”
华品瑜闭眼道:“死的又不是他们的亲娘,他们管这些作甚呢?”
来的这些平头百姓自知理亏,却也不愿让郡主对恩人下手,于是只得砰砰磕头。额头触在冰凉的石板上,皮肉包着的骨头叩得咚咚咚咚一阵儿闷响。
不几时,好些人便磕破了头,还有俩晕过去的,瞧着倒不像作假。
萧扶光手上也并不是一直干净的,哪怕这些人活活撞死在自己跟前,也不会触动半分——当年母亲故去,她连临终一面也未能见着,体谅她苦楚的人又在何处?
可惜至高之处最怕风吹,流言便如风,能让人自九重天上跌下来。
“阿扶。”司马廷玉扶住她的肩,道,“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有我为你兜底呢。”
萧扶光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他要自己拿下檀沐庭,剩下的事他自会去善后。
起初还有些愤怒不甘,这一刻像是忽然清醒了。
她站起来,慢步走至堂前,锦罗玉衣摇曳间似有辉光盈在周身。
“都说忠义难两全,我却觉得,只要站在高处,做什么都难。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成全了你们,又有谁来成全我的孝心?先帝仁善,我想,今日若是他在此处,也会进退两难。”她看了檀沐庭一眼,垂首站在堂下,“那我也学学先帝处事的法子——‘日后再议’。”
她说罢,又疾声吩咐白弄儿:“死罪能免,我却不能由着此人逍遥法外。弄儿,你现下就将檀沐庭押去刑部大狱。若是人逃了,那定是你们联合起来蒙蔽我。我不仅要追责白弄儿,在场的诸位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郡主就这样轻易放过檀沐庭,白弄儿纵有不满,却也只能按照她说的去做。
今日必死的人,靠着口碑救回一条命来。光献郡主先退一步,平头百姓也不敢得寸进尺,心说檀大人是好的,只要人还在,同檀大人交好的自会私下斡旋,说不准哪日就要放大人出来了。
如此一来,檀沐庭便被请下了大狱——为何说“请”,因只立下罪名,还未走刑部和大理寺,不定罪,还有争议在身。
檀沐庭临走前,甚至朝着为自己求情的百姓深深一揖到底,引得不少人拭泪。
而后他同上峰杨淮一样,进了狱中自有一间宽绰干净的居所。巧合的是,竟与杨尚书为邻。
杨淮有萧扶光照顾,在狱中过得并不差。此时他怀抱一只喂养得颇丰的狗儿,看着檀沐庭笑,“你也有今日。”
狱卒们替檀沐庭架了张宽案几来,又按他吩咐置办齐笔墨纸砚。檀沐庭喜洁,待人走后抽出巾子擦了又擦,才肯坐下同杨淮打招呼:“老师,别来无恙。”
“我原先便想,我在豫州时做人不差,究竟是得罪了谁,非要这样害我。后来我想通了,原来竟是挡了你的路。”杨淮摸着狗头笑眼看他,“檀沐庭,你在此处还要装,你不累吗?今日不死,你明日也要死了。”
檀沐庭却不生气。
他微微一笑,俊秀的面上一派淡雅温和。
“老师比学生年纪大些,若论死,老师合该死在学生前头才是。”
光献郡主同小阁老二人共审檀侍郎,内阁六部齐观,短短半日之内传遍帝京。
檀侍郎不是檀沐庭,原是个唤作阿九的卖鱼郎假扮,杀死檀家长子后换脸易容,伪装檀沐庭至今已有十数载,其间杀桃山老人灭口,贻误谢妃病情,以致郡主丧母——桩桩件件都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按理说像阿九这样的恶毒之人该就地处死,可他扮做檀沐庭的这些年来十分慷慨良善,与过往的檀沐庭大有不同——同僚都说檀大人为人很好,穷人常受檀大人恩惠,不少流民也因檀大人不至流离失所。
檀沐庭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一来众说纷纭。
“他?他坏到骨子里了!”小冬瓜听说檀沐庭未死,气得差点儿噎死,“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今日,所以才去做那些好事,就是要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平头百姓为他求情,好能饶过他一命?那些人懂个屁!此人坏到芯子里了!我若也有他那般家财,我也愿意做好事,只可惜,我小冬瓜天生善良,下不了那个狠手,剥不了富贵人的脸皮!”
小冬瓜义愤填膺,见旁边二位坐得跟大爷似的,一句话也没说,气得又要掉泪。
“檀沐庭可是差点儿就弄死我了!”他晃着萧扶光的袖子撒娇,“只要您一声令下,别人也不必来求情,光弄儿哥就能一刀结果了他。”
“在刑部大堂动手,你想让我成个杀人不眨眼的疯郡主?殿下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萧扶光说着推了推托盘,示意司马廷玉自来后连茶还未饮上一口。
“殿下殿下,殿下至今都还没露面呢。”小冬瓜闷闷地提了茶壶走,“若是殿下来就好了。”
若是景王在,哪里轮得到她操心这些?他在时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更何况是檀沐庭和袁阁老这些人?
可话又说来,景王是生来便有如此威慑力的吗?
小冬瓜去煮茶,萧扶光的耳根总算能清净些。
她半卧在榻上,司马廷玉正伏在另一侧,见她要躺,脱了自己衣裳盖给她。昨日二人斗法斗了个天昏地暗,那份初尝人事的羞赧被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扰乱,眼下二人一个卧一个坐,大眼瞪小眼。
司马廷玉早知小冬瓜有个听墙角的坏毛病,哪怕人在自己跟前也不敢放肆,唯恐传出去被说不尊重。于是装模作样地趁着盖衣裳的空儿照着郡主的脸狠狠揉了一通,算是解个馋。
“脸疼。”萧扶光恨道,“这么大手劲,你不如去跟着厨娘和面。”
“我的人,摸两把还不让了。”司马廷玉悻悻地停了动作,觉得还不够,又来抓她垂在一边的那只手,“面团哪有阿扶的手好?我就爱这么只手,能百步穿杨不说,劲儿也不小,昨天掐得我全是指甲印。”
萧扶光红了脸,哼了一声将半张脸埋进衣裳里,只露一双眼睛来看他。
思量久了,怎么也看不够。所求不得苦,不管人还是物件,总是等他们丢过一回、自己心死过一遭才会加倍珍惜。
她不至于依赖他,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放手了。
今日阳光晴好,钻过窗棂斜斜地撒进阁中。榻前铺着蝙蝠宝相纹地毯,上头堆放一张矮几,几面摆着一只流云香炉,有蓝白色烟雾袅袅而升。
越是舒适放松,萧扶光越是惴惴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险些撞在司马廷玉肩头。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道,“檀沐庭必须死,否则我心难安。”
司马廷玉望着她,扬眉笑了:“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先帝有多少做不成的事,都是为了‘民心’二字。今日有人求情,难保他日便没有。‘日后再议’是个法子,但他的命还在,难保不会想法子翻身。”她思索一番后道,“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像他这种人,做事滴水不漏。虽说难缠,但想要对付也容易——他如何做,我们如何去学便是。”司马廷玉道,“我当初再进城便是学了他,将自己扮成司马炼。幸好秦仙媛夫妇常在山中隐居,知道他们的人不多,否则我连进城都难。”
萧扶光十分赞同,又琢磨了一会儿,最后高声唤贺麟,要他秘密去请个人来。
入夜后,贺麟终于将人带了回来。
那人一亮相,司马廷玉亦有些吃惊。
司马廷玉曾在檀沐庭家中见过此人,且听着檀沐庭的口气,倒是对他十分欣赏,甚至打算将姚玉环嫁给他。
“见过郡主,见过小阁老。”崔之瀚朝他二人行礼。
“这些日子多辛苦你。”萧扶光道,“如今到了用你的时候,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崔之瀚侧身垂首:“郡主大恩小人无以为报,莫说一件事,千百件事小人义不容辞。其实小人白天便打算来,奈何身边耳目众多,只我一人难以脱身。幸有贺麟兄弟相助,终于趁夜能出来一趟。小人不能在此地久留,这次来一定要告诉郡主一件事。”
“你不妨先说。”萧扶光道,“说不定我们能想一起去。”
崔之瀚谨慎开口:“白日里酉子来过一趟,将玉环小姐送了过来。她人在昏迷中,人倒是无大碍。想来檀沐庭对今日应是早有准备。我又打探了一番,发现颜三笑也在走动,檀沐庭受审也是她放出去的风声,为的便是要那些受过恩惠的人来刑部大堂,即便不为他求情,只要将人聚集起来,官兵也拿他们无法。”
“当初我看她是檀沐庭的侍妾,却被划花了脸,怜她身世凄苦便放了一马。现在看来,可怜又可恨。”萧扶光沉下一口气,又道,“姚玉环既然被檀沐庭送出来,那便将她交给我。”
崔之瀚听后,略有几分踌躇。
“我同姚玉环关系并不差,我向你保证,不会做对她不利之事。”她继续道,“我恨檀沐庭,姚玉环又何尝不是?只有他死,她才能脱身。”
宵禁之后,诸坊内灯火通明。
贺麟来来回回,同白弄儿一起将姚玉环带了来。此时姚玉环早已转醒,见自己竟不在檀府,且身边都还是郡主的人,一时喜出望外,以为是萧扶光助她逃出生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