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斯轻轻抚摸威威的尾巴,再次启动魔法镜。
蓝光照常闪烁,就在丹妮斯以为它又要熄灭时,镜子中显现出一片绘着几何图案的天花板,画面晃了几下,才被一只颤抖的手扶正。
镜子两边的双方都因彼此的样貌而呆愣住,半晌,格雷戈率先开口,用黏糊不清的嘟囔声说:“丹妮斯,孩子,是你吗?”
丹妮斯凝视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豪克家标志性的卷曲黑发变得枯黄稀疏,和她的双眼一样再无光泽,眼底挂着两条青黑的眼袋,不知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原本挺拔的鼻子变得又红又宽,她老了好多,整个人都垮掉了,连说话都含糊不清,很难将这样的女人跟曾经那位意气风发的将领联系在一起。
格雷戈用力揉了几下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些,并不管用,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是迷糊的,她甚至在这个时候打了个酒嗝。
利亚姆凑到丹妮斯身边,痛心疾首道:“您答应我不再酗酒的...”
丹妮斯眼圈发红,终于哽咽着叫出一声:“姑姑。”
格雷戈慌乱起来,伸手想抚摸丹妮斯的脸,可她只是戳到镜子上,只得轻轻拍着镜面,像拍着丹妮斯的肩膀一样,“别哭,孩子。”
这让丹妮斯更想哭了。
“姑姑,为什么...”丹妮斯没等问完,便想通了原由,她临走前把格雷戈拉到大王子阵营,米兰达继位后,豪克家多半没有好日子过,而后娥妮打着丹妮斯的名号造反。作为丹妮斯唯一的亲戚,格雷戈处境肯定更加艰难。
她的仕途、她的未来一片灰暗,她再也不会被允许离开王城,她的能力无处施展...她的身边连个能为她排解心酸的人都没有。于是,格雷戈喝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丹妮斯人一去不复返,带来的麻烦却一再连累豪克家。尽管如此,当再见到丹妮斯时,格雷戈仍然会因她的眼泪而心痛。
“对不起,姑姑,我...我不想牵连你的。”丹妮斯也将手放在镜子上,和格雷戈的手叠在一起。
格雷戈摇头,“没关系,我什么都知道。娥妮斯特托人来找过我,说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其实你从未参与过反叛。”
事实如此,丹妮斯承认。
格雷戈欣慰道:“无论别人怎么传,我一直相信你,知道你不会做出危害歌德兰德的事情。”
“当然,”对此,丹妮斯问心无愧,“我是在拯救包括歌德兰德在内的国家。”
格雷戈大着舌头说:“你要记住你是歌德兰德人。”
丹妮斯微微皱了下眉,不清醒的格雷戈完全没注意到。
“国别并不重要,姑姑,我做的事是为了所有女人。”
“所有...女人...”格雷戈难以理解丹妮斯的话。
“姑姑,”丹妮斯深吸一口气,问出她必须问的话,“你和拉嘉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格雷戈忽地羞愧起来,她低下头,回避丹妮斯的目光,丹妮斯出现在索德的房子里,肯定跟拉嘉见过面了。“拉嘉她很好,一直在照顾我们”
“她很好,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是的,”格雷戈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走以后,柯琳一直郁郁寡欢,是拉嘉让牠重新开心起来,他们之间有了感情,我认为不该干涉...”
过了好一会儿,格雷戈才抬起头来,镜子另一端的丹妮斯脸色晦暗不明,尝试辩解道:“你和柯琳从前亲近,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音信皆无,柯琳年龄越来越大,牠不能一直等下去啊。”
丹妮斯突然想起,“早在你让玛琳给我带信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没在信里提到柯琳。”
格雷戈无声地张了张嘴,自打收拉嘉为养女,这些年没少推敲若它日见到丹妮斯,要如何与她讲明,准备得洋洋洒洒辩解的话,这会儿对着面露难过的丹妮斯,却说不出许多,原打定主意要维护拉嘉的心也软得不行,干脆,把心一横,做个对拉嘉背信弃义的坏人又如何?格雷格说道:“好姪女,你莫要难过,姑姑今天对你发个誓,我所有的家产,分你五分之一,好不好?”
丹妮斯疑惑,“五分之一?”这是个奇怪的数字。
格雷戈担心丹妮斯误以为她是要把大部分分给拉嘉,忙解释道:“拉嘉也拿五分之一,她答应会照顾柯琳一辈子,不能一点都不给人家,剩下的五分之三...”格雷戈顿了顿,“是给我三个孙女的。”
丹妮斯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姑姑,你哪来的孙女?”
“拉嘉用柯琳...”提起三个孙女,格雷戈又深觉对不住拉嘉,之前满以为丹妮斯不会再回来,答应拉嘉会把所有财产全给她,交换姓豪克的孙女和她对柯琳的照顾,结果格雷戈一见丹妮斯就单方面变卦。那三个孙女,个个都十分地像豪克家的人,格雷戈如何能不感激拉嘉?
丹妮斯语气激动起来:“拉嘉的孩子才不是你的孙女!你有自己的孩子,她在...”
“在德拉戈斯莱那里,我知道。”无论过去多久,阿娜依然在刺痛格雷戈的心,以至于她连说出那个孩子的名字都做不到,“丹妮斯,我从没有放弃寻找她,从没有停止过...我不被允许离开阿芙伦斯,就一次次地派人去寻,直到...”下面的话梗在格雷戈喉咙里,她费了好多力也没能把它说出来:“她已经...已经...”
丹妮斯无法通过魔法镜读心,但她能猜到阿娜的结局,德拉戈斯莱伯爵的几个男儿都不是善茬,而在「别人的女儿」和「自己的男儿」之间,德拉戈斯莱伯爵想必是选择了每个男儿妈都会做出的选择。
“我现在,连给她报仇的能力都没有,你明白吗,丹妮斯?”格雷戈哭了起来。
丹妮斯只觉得胸口被打了一拳,闷闷地发疼,哑着嗓子说:“我去替你报仇。”
“你去?”格雷戈难以置信,在她的印象里,丹妮斯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我宁愿不掺和其她女人的争端,但为了你,我愿意。我去找德拉戈斯莱,为阿娜报仇。”这个名字一经出口,便要将镜子另一端格雷戈的心撕碎。
丹妮斯继续说:“若我做到了,你可不可以让拉嘉带着她的女儿们离开豪克家?”
格雷戈的心重新沉了下去,再怎么报仇,阿娜都不可能回来了。但那三个孙女,可是活生生的在她身边。“好姪女,财产给你三分之一,好不好?”
“我不要这个!”丹妮斯差点把镜子摔了,“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留着,或给拉嘉,我根本就不在乎!”
格雷戈大为不解,只好胡猜道:“难道你只为了柯琳么?丹妮斯,我还以为你没多喜欢牠,在牠健全的时候,我撮合你们都不成功,何况牠现在是个残废。除了拉嘉这种人,还有谁会要牠呢?”
丹妮斯被恶心到了,“我也不想要柯琳,”她对着格雷戈坦言她早在十年前就想说的话,“你也不该要牠,姑姑,没有任何女人应该带着牠一起生活。”
“那牠该怎么生活?谁来照顾牠?”格雷戈也激动起来,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着,“牠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照顾牠!”
丹妮斯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会伤害格雷戈,但她再也无法忍受,“你没有孩子,你失去了阿娜,也失去了被柯琳毒害的胎儿,这很悲惨,但不能作为你疼爱男儿的理由。”丹妮斯不敢去看格雷戈的反应,她必须继续下去,在她失去伤害格雷戈的勇气之前,“任何事都不能作为疼爱男人的理由。”
“你在胡说什么,丹妮斯?”格雷戈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从软踏上站起身,双手抓住镜子摇晃,像是在摇晃丹妮斯,“我当然要照顾我的孩子,我当然要爱牠!我是牠的妈妈!我永远、永远不会伤害牠!我才不是阿尔杰那样的人!”
阿尔杰,格雷戈的妈妈...是了,阿朵尼斯曾抱着丹妮斯,诉说他们的妈妈有多可怕。
“格雷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最好的姐姐...如果不是姐姐一直保护我们,我和本不死也要发疯...”阿朵尼斯这样说。①
丹妮斯自心底泛出股凉意,原来,格雷戈早在那个时候,就开始用她大女人的能量为本该早死的男人续命了。
她不是因为失去女儿很痛苦,所以才变成这样的,阿娜在或不在都没区别。
丹妮斯必须要面对事实——无论付出多少的期望与耐心,她都拯救不了她。
院外之人开始同豪克家的仆人交涉,才知道原来豪克家也不欢迎丹妮斯,希望她和她的龙快些离开,她们是闯进人们幸福生活中的不速之客。
威威在思考,决定若对方先动手,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必须冲她们喷火。哪怕事后丹妮斯因此而生气,她也要这样做,然后抓住丹妮斯,带她离开这个破地方。
丹妮斯倏地抬起头来,把格雷戈吓了一跳,那张被疤痕分割的脸上没有格雷戈预想中的悲伤或恼怒。仿佛方才的啜泣和争执从未发生过。
“姑姑,”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并不需要格雷戈回答的问题。
“当年,你为何要撮合我和柯琳呢?”
丹妮斯死死地盯着格雷戈,她盯了太久,眼睛已经发酸发痛,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
姑姑,姑姑...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这个亲密的称呼。
——姑姑,我亲爱的姑姑...我还以为你爱我,我还以为你真心实意地抚育养女,我把有你的地方当成我的家。
——结果你只是在为你的男儿培养妻。
——你期待我能将你的男儿造成父。
——你愿意用财富和情感打动我,愿意和我讨价还价,是因为我如此强大。假若我是一个弱小的失权者,你又当如何让我为格雷戈-豪克创造出属于她的、而非属于我的,豪克家族的继承人?
眼泪向内流进了心里。
没有假若,丹妮斯永远不会再次成为虜隶。迅猛的魔法涌向镜子,小小的物件承受不住,格雷戈惊诧的脸变得扭曲,破碎,最终同镜面一道化为齑粉,洒落地面。
“别!”利亚姆的阻止姗姗来迟,她还没来得及跟格雷戈争论拉嘉的问题。利亚姆始终认为那个女人不配继承豪克家。既然已经有了孙少妵,家产直接给她们不就好了。
利亚姆拿眼偷觑丹妮斯,发现丹妮斯竟也在瞪她,瞪得她心里发毛。虽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看得出丹妮斯面色不善,多年的管家经验让她果断选择闭嘴。
丹妮斯转身爬上龙背,“威威,咱们走吧,东域的事都办完了。”
小龙点头应下,利亚姆见她们要走,再顾不得许多,急忙道:“您不能走,拉嘉她还没...”
威威猛地一甩尾巴,差点把利亚姆抽飞。
小龙扭着头对丹妮斯说:“你先下来,我变小才能出去。”
“不必,就这么冲出去。”
威威面前的墙就算倒塌了,也不会导致整栋建筑塌掉,但碎砖石肯定会打到院子里的人。
【“算了,砸就砸。”】威威后肢使力,头对准门口,四爪用力向前蹬,砖墙被撞为碎片,灰土石块飞向院中,噼里啪啦砸得到处都是。
数米长的膜翼展开,小龙腾空而起。
丹妮斯搂着威威的脖子往下看,下面来驱逐她的人正在欢呼。
一个想法从她心底的黑色火焰里蒸腾而出——让威威朝她们喷吐龙焰吧。只需一声令下,威威会干的,只是会在事后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很生气。”丹妮斯自言自语道。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威威还是回应说:“那等会儿我找个宽敞的地方,咱俩打一架,让你撒撒气。”
“谢谢你,威威。”丹妮斯整个人都贴在冰凉的龙鳞上,这样可以让她舒服点。
“早知道你俩不欢而散,你弄碎镜子前,我就该狠狠骂她几句。”
“骂她?”骂她有什么用?丹妮斯闭上眼睛,回想她打碎镜子的瞬间。
那时,丹妮斯满心里想的都是——
杀了她。
丹妮斯让威威飞往圣者之森。
她的心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浑身上下都被情绪填满,七窍毛孔却被淤泥堵住,无处发泄,双眼被高空的风吹得干涩,茫然地望着远处云山,嗓子也发紧,懒得讲话,懒得动一动手脚。
“丹妮斯?”威威又叫她一次,要不是后背的重量不变,她都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哪个转弯把丹妮斯甩下去了。
丹妮斯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拍了拍威威,以示自己还在。
“你懒得说话就算了,我自己猜。”威威俯冲到云层下方,山川河流高低错落,广袤的大陆一览无余,“你肯定喜欢山啊林啊的,那儿不错,那儿也有一片林子...你需要的话,咱们就搭个木屋,反正我是睡在空地上就可以啦。”
“等咱们待腻了,下一站就去海边吧,不知道赛温德附近有没有好的沙滩,我喜欢那里的阳光。”
“你不说话,我可就替你决定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咱们就先去森林里隐居一段时间,再去赛温德附近住上一段时间,之后的行程,到时候可以在沙滩上慢慢想。”
“丹妮斯...”威威平稳地向圣者之森飞着,“你会回来的吧?”她不再是胚胎,而是独立的生命体,神憩庭园会拒绝她,这次她无法跟着丹妮斯一起过去了。
丹妮斯感知到了威威的不安,她想抛下一切,留在神憩庭园吗?连丹妮斯都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想法,但威威在因此而惶惶。
丹妮斯用力支起身来,挪到威威脑袋旁,抚摸小龙宽大的头顶,“我当然会回来的。”
“好吧,那我可信你了。”威威悄悄松了口气,“我说也是,神憩庭园那么小,克里斯又老又无趣,你肯定在上面待几天就腻,还是凡世好玩啊,有的人你看着烦,咱们总能找到没有他们的地方,凡特斯不好,咱们还能去卜瑞茨或龙岛呢。”
“卜瑞茨...”丹妮斯心思稍动,很快又懒得细想,“我也想去卜瑞茨看看,以后再说吧。”
不久,一人一龙飞到大陆中心位置,下方便是如凡特斯心脏般的圣者之森,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
丹妮斯为威威指出湖水的位置。
“那我在外边帮你搞定那些难缠的精灵,顺便练练斯通家的天赋魔法。”
“好。”
威威收起膜翼,螺旋下降,像从天上坠落的流星,穿过过浓魔力构成的迷雾。
在看到湖水的波光时,丹妮斯从龙背上一跃而下。
湖水将她包裹,几曾何时,她害怕水底的深渊,现在却觉得无比安心,如同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她静静地向湖底下沉,石蛇的双眼通红,像灯塔上的指示灯,引导孤舟前往。
丹妮斯停在蛇的眼睛边。
石头不会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话语还像上次那样,直接出现在丹妮斯脑海里。
——丹妮斯。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
石头没有动,而是用思维向丹妮斯的脑子印出一个微笑。
音节一声比一声小,只说了这么短短的两句话就失去了活力,红灯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复又熄灭,变回毫无生命迹象的石雕。
丹妮斯不于此纠结,轻车熟路地打开大门,下潜,上浮。
湖水泛起涟漪,黑色的身影像是镜子上的裂痕,阳光和暖,绿树婆娑,繁花似锦,浓郁的魔力让丹妮斯适应了好一会儿。
湖边无人等候。她和克里斯只能见面三次,她已将最后一次机会用掉,这个时间点上,克里斯还不认识她,想必自我介绍会花费一些时间。
丹妮斯察觉到不对,按照克里斯的说法,这次见面,她陪克里斯待了很长时间,可她这次来。纵使心中千头万绪,但只想从克里斯那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等会见到她,无论如何要先把那个问题问了再说。
丹妮斯朝岸边划水,手刚接触到岸边的鹅卵石,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不是吧?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黑暗后是过于明亮的天光,丹妮斯被晃得连连后退,慌忙用手遮住眼睛。随即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她闭上眼,蜷缩在地上,忍不住地抓挠脖子。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肺部正常运转,窒息感是因为她猛然从魔力浓度极高的地方转换到完全没有魔力的地方。尽管痛苦,丹妮斯还是挣扎着站起身。阳光刺眼,照得土地都发白,唯有墙根底下有块阴影,绿化带植物在里面热得半死不活,蔫吧地倒伏着。丹妮斯往阴影处走去。
到了较暗的地方,丹妮斯眼前一阵阵闪虚影,她又倚着墙缓了一会儿,方才看清周围景色。
另一面墙离她两米多,白墙灰上写着的标语因年深日久只剩个轮廓,墙底下是一排人工挖的简易排水沟,被盛夏毒辣的日头烤得干巴巴的。
丹妮斯背靠着墙,身体慢慢下滑,坐在枯了一半的草上,墙灰蹭了她满后背。
会被骂的——这样的想法不受控地出现。
她向后摸了一把,再将沾了墙灰的手放到眼前,两指搓了几下,是滑石粉的手感。
她不知道凡特斯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明出这种涂料来涂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建设出长方形朴素的六层居民楼,也不知道耳边传来的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何时出现,但丹妮斯认得出对面墙上的字。
方方正正的,起源于象形字,用油漆刷出来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她瘫坐在白墙的阴影下,不自觉地微张着嘴巴,连夏日蚊虫的侵扰都浑然不觉。
叮铃铃,叮铃铃,自行车在响,轮子转动的声音从胡同口掠过,她还听见少年们聊天的声音,用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语言。
她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居民楼,茫然地在一模一样的建筑中寻找,已不知那栋是自己应该熟悉的。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又在胡同口响起,一个人影兀地投到丹妮斯眼前,看起来那么长,丹妮斯顺着影子看,却是个干瘦的半大孩子,长头发梳成松垮的马尾辫,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身上穿着白色聚酯纤维半袖,说是白色,实则因为太薄而接近半透明,几乎能隔着衣服看清她嶙峋的骨头,瘦弱的肩膀上背了极大的一个书包,边角已磨出了洞,装得满满登登,拉链只能拉上一边,她时不时地怼一下没有拉链的一边,不然里面的书本会掉出来。
另一边的拉链坏了。丹妮斯知道。
少年下半身穿着深蓝色两边带白条纹的运动裤,也是聚酯纤维的,丹妮斯知道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网,不透气,不吸汗,穿着很难受,坐着硌大腿。少年正是长个的岁数,开学时特意发大两码的裤子,学期末还是变得不够长,脚踝露在外面,小腿处被松紧带勒出红印。
她两双手还拎着两塑料袋书本,还有坐垫和水壶,走两步就要把东西拢到一只手上去,空出来的手好去怼一下书包,两个手心都是勒到发紫的印痕。对她的身板而言,这些东西太重了。但少年没有办法,她也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人会来接她。
少年的手很痛,肩膀也痛,但她习惯了,每个学期末都要这样把东西全搬回家,她那时,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丹妮斯眼眶发酸,止不住地想哭。
少年不开心,倒不是因为东西太沉,而是她不想放假,上学好啊,上学只需要学习就行了。要是那个女人让她干活,她就不写完当天的作业,第二天到老师那哭,说她在家得干活没空写,老师就会把那个女人叫过去吵架,那个女人从来吵不过老师,又最怕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只好特许她上学的时候不用帮家务。
她一直低着头走路,身板被重物坠得弯曲着,没看到阴影处还坐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越走腰越弯。
她不想回去。
十几岁时,她就已经意识到那个房子并不是她的家,那里有爸爸、妈妈和宝宝,而她是个外人,是个借住在人家家里的,一家人都在盼着她搬走的那天。
她慢慢地收拾东西,慢慢地跟同学道别,慢慢地走着,可她终还是来到这里。
突然干涸的水沟里几声鸣虫的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少年眼前一亮,几步走到水沟前蹲下,把袋子随手放到地上,背着瘤子似的大书包往沟里看。
丹妮斯就在她背后看着她。
少年全神贯注地蹲在那,腿麻了就错错脚,手里一会儿拿块石头,一会儿揪根草棍,玩得不亦乐乎。
丹妮斯知道那没什么好玩的,她只是不想回家,找点事做拖延时间罢了。
太阳将影子拉长又揉扁,夏日白天长,可还是有尽头的。
天气这样热,少年后脖颈晒得黑黑的,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淌出,让她整个人像块融化中的冰,或许一会儿就消失在艳阳下,被土地吸收,再也找不着了。
反正也没人会找她。少年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胡同外,人们交谈声、篮球拍打声、自行车铃铛声...像隔着整个世界一般,与她毫无关系。
少年意识到太阳不那么晒了,说明下午即将结束,她再不回家,就会被狠骂一通。她终于将眼神从水沟中抬起,迷茫地望了一眼天空。
时间为何走得这样快呢?为何不多为她驻足一会儿?
她的心情转回低落,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衣服湿漉漉的,已经被汗水浸透,手不自觉地拽了拽书包肩带——她紧张的时候就爱拽着什么东西,紧接着又叹了好几口气,缓慢地拄着膝盖,站起身来,身体重心前移,差点被过沉的书包带进沟里去。
少年晃悠着站起来,缓了会儿,等眼前的黑斑散去,拎起两大袋子书本,慢悠悠地挪腾脚步,驼着背往居民楼的方向走。
丹妮斯也随她从地上起身,墙灰和土粘得哪都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水沟那边,生怕吓到不远处的少年。
水沟底,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尸体,被碾碎、拆解,黏糊糊的汁液挂着还在抽动的腿。
丹妮斯转头,欣赏的目光落在少年背上,少年正停下怼书包。
原来,打那时起,她的本性便已现出端倪。
丹妮斯在期待着什么,又有些顾虑,最终还是期待战胜了顾虑。
就算违背了不要搅乱时间的劝告也没关系,不要太在意。①
在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之前,丹妮斯抬脚跟了上去。
刑侦界通常认为连环杀人犯有一个「金券」,他对凶手有着特别的意义。尽管凶手总是在受害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但他无法被替代,「取得金券」是凶手转变的重大节点,她很可能达到满足,就此收手,也可能彻底疯狂。
少年的身影走进单元门。
少年拖着沉重的负担摇摇晃晃地爬楼梯。
少年站到一扇防盗门前,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双手的袋子,怼下书包,从裤兜里拿出钥匙,又叹了口气。
少年拧开房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少年拎起东西,走进房门,放下东西,一手脱鞋,一手拽着门把手关门。一声闷闷的钝响,门夹到了什么东西,少年还以为是自己的塑料袋没放好,她转回身。
四根指头夹在门缝间。
那个晚上,坏掉的路灯,没有监控的绿化带,男人的挣扎与尖叫。
丹妮斯抬头望天,原来那天的月亮这么圆啊。
她除了让王氏男喊出声外,还犯了另一个错误——放倒两男之后,她居然没赶紧溜走,而是站在那儿,欣赏从牠们身上流下的、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血,嘴角的笑意实在克制不住,眼底的狂热更是惊人。
反正待会儿路过的目击者肯定是惊到了。
丹妮斯不由吐槽薇薇,真蠢。继而又抬起手,微笑着隔空抚摸她的头。
——没关系,你只是缺少经验,多杀几次就好了。
目击者来了,是个外卖小姊,她真勇敢,面对浑身是血的凶手,还能临危不乱,分清轻重缓急,扔下外卖以极其迅猛的身手跑到人多的地方,再掏出手机开始报虋警,事后,她还敢作证。
丹妮斯在法庭上见过她的脸,她还是害怕她的,但她依然敢作证。
就为了给两个男人声张正义。
贱骨头。
不过丹妮斯这会儿心情很好,身心都得到久违的放松,像是终于把身上的瘤子切掉了。她不打算去追那个外卖员,而是走到迷茫地望着外卖员逃跑方向的薇薇面前。
薇薇的眼睛无法在她身上聚焦。
“没关系的。”她对薇薇说,“不要害怕,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害怕的。”
薇薇这才稍稍往她那边挪了挪眼珠,依旧迷茫。
丹妮斯慢慢向后退,退到夜色的掩映中。
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吗?丹妮斯问祂。
——不是,这只是事实。蛇回应。
神憩庭园会先让她穿越到过去——这是她的过去。
神憩庭园会再让她穿越到未来——这是她的未来。
薇薇的人生,记载在神憩庭园的时间洪流中。丹妮斯闭上眼睛,她能很轻易地想通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薇薇所出生的、成长的地方,不是另一个世界,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只是她存在于另一个时间。
这个世界被困住了,历史围成一个圈,起始和终点交叠在一起,过去和未来纠缠不清,如同生与死、爱与恨,截然相反的东西实为一体,就像衔尾蛇一样。
时间陷入了轮回的死结:女人建立文明——女人掌权——女人可以安心爱男——女人给自己心爱的男儿赋权谋利——男权势起造反——男人爬到女人头上,虜役女人——文明倒退,灾祸兴起——英雌崛起,击败男权——女人建立文明——女人掌权——女人又可以安心爱男了...
轮回需要千万年的时间,期间还有母神一次又一次地施以援手。直到母神死亡,下一个文明轮回失去魔法,变成了丹妮斯穿越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