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的眼神落在身上,群青听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心中有些激动,她马上就有机会和萧云如对话了。
只是不知道萧云如亲自出的题是何模样,她是否还能脱颖而出?
这回入选八人,又被分为两组,群青被小内侍带到偏殿内,余光看见萧云如身着朝服,端肃地坐在金箔屏风前。
殿中一左一右摆着两个绣架,架上绷着两条一模一样的云纹腰带。
萧云如道:“皇储着装皆有定数,由尚服局承制,一针一线必须恪守宫中规范,才不易被外面的绣娘仿制。还请娘子们分辨,这两条腰带,哪一条是宫中尚服局所出。”
这是什么题啊?
四个娘子面露难色,群青也有些迟疑,单看两条腰带,完全一模一样。
她们没有在尚服局当过值,哪里知道尚服局所制的腰带有什么特征?
“奴婢们可否走近看看?”群青问。
“可以。”萧云如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前去触摸分辨。”
排在首位的娘子凑近好一会儿,败下阵来:“这,奴婢……奴婢分辨不出来。”
另外两人,一个说右边是尚服局所出,一个说两条都是尚服局所出,萧云如只是微笑,并不告知她们的对错。
群青只得走上前。细看上去,两条腰带中间都有绣圆形家纹,针脚略有不同,但都形态工整,绣工精细,难以判断。
屏风后,陆华亭注视着群青俯身辨别腰带的背影。他给她出了道考题,群青天青色披帛软哒哒地拖在地上,似充满了无措,他强忍笑意,没有发出声音。
香篆持续地燃烧。群青望着两条腰带上的圆形家纹,突然觉得很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水纹螭龙。螭,是圣人赐给燕王府的标志……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黑衣武士环绕着贵人车架的场景,当他们腰带上便绣有这样标志,后来这些人围住了陆华亭和狂素。
东市斗殴那次,她见过这个腰带。
想到此处,群青用身子挡住萧云如的视线,悄然挪开银针,翻看两条腰带,果然在左边这条腰带边缘,发现几点迸溅的血迹。
这腰带,恐怕是那次,陆华亭从那些武士身上拽下来的。
也不知这题,到底是谁出的……
群青迅速钉好腰带,转身向燕王妃行一礼,目光划过屏风后,那后面只有袅袅的烟气:“奴婢以为,右边那条为尚服局所出,左边为仿制。”
萧云如仍是微笑:“为何呢?”
“尚服局女官们的刺绣,代表大宸的最高水准,外面的绣娘拍马难及,左边那条针脚粗糙,留下汗渍,虽然细微,但也被奴婢发现了。”
以上是群青胡编的。
燕王府下人服装皆有定数,那么多假的府兵,借不来那么多套真衣裳,所以腰带是估计是仿制的。
萧云如并未表现出喜色,淡淡追问:“是真的看出了分别,还是娘子的猜测?”
群青垂眼思索。
陆华亭做事,总有目的。他将这只有他二人知道的腰带摆在她面前,定然是想从她这里拿到什么信息,来交换她的四试。
“回禀王妃,架上这两条,是燕王府的腰带。外面的人想要仿制燕王府的腰带并不容易,因为尚服局制衣有严格的标准,譬如这螭龙绣纹,尺寸、弧度、色泽,外面的绣娘都无法把握,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群青将两条腰带取下来,“但若能拿到一条真的腰带,便有法子仿制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动手演示:“将真的腰带垫在底下,上面蒙一张熟宣纸,拿红豆粉做的粉彩笔,在宣纸上用力涂抹,就可以‘拓印’下完整的袖纹形状,尺寸、弧度皆无差错。再将这袖纹用毛笔描清,剪下来贴上去做底,找工艺精湛的绣娘,压在上面刺绣即可。”
这是老绣娘之间流传的办法,阿娘教过群青。她小时候,经常用这个办法,描摹学习成衣铺子里衣裳的绣纹。
群青说着,叫翠羽打来一盆清水。她双手展开那条腰带,平铺水底,抖了好几下。过了一会,那水面上果然漂浮起一层细细的豆粉。
翠羽和其他三位娘子低头看了,皆是睁大眼睛,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你们之中,只有青娘子答对。青娘子留下,其余人先行离开吧,我想与青娘子单独说话。”萧云如看了水盆,眸中闪过欣赏之色。
眼下诸人屏退,只剩群青站在殿中。萧云如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本宫与你也打了几次照面了,何必拘谨呢?近前来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走到萧云如面前,忽然盈盈拜下:“奴婢不敢居功,走到这一步,是为面见王妃,相求一事。”
萧云如有些意外,但因着欣赏,耐心道:“你说。”
群青扫向屏风后,心一时跳得很快。这是个好机会,偏偏陆华亭也在,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想出宫,他恐怕要从中作梗。因此不能让他知道。
“奴婢深知王妃操持内宫不易,宫女之间有个传闻,弄得大家都无心干活,奴婢还是想亲自问一问王妃。”
“什么事?”萧云如不禁问道。
“奴婢的恩人,掖庭的章娘子,自小便在掖庭,从未在宫外与家人共享天伦,本想趁着奉迎佛骨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宫去。”说到此处,群青停顿一下,黑眸中浮出一层浅浅的水雾,但声音还是如常,
“宫内传言说,王妃不打算放人了,奴婢不敢让章娘子知道,若真如此,许多宫人的盼头便没有了。”
萧云如注视着她,一时有些无措,没想到群青入选后并不喜悦,反而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这件事。
她不放宫人,自有上位者的考量。可等这考量变成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这样含泪看着她,萧云如心中亦波澜起伏。
陆华亭原本在看翠羽端来的那盆水,闻言将手抽出来,水滴滴答答地落回盆里。他便凝望着被阳光照射得发亮的指节。
也不奇怪。
此女就是喜欢帮别人。
上一世,她维护宝安公主的样子,让他也一度困惑。
做细作如暗中夜行,泥菩萨过河,却有感情,亦有恩义。
“此事本宫正在考虑……”萧云如缓缓道。
“王妃,一个都不放,确然不合大宸律。”悦耳的声音从金箔屏风背后传出来。
没想到陆华亭这么有良心,群青登时抬眼望向萧云如,萧云如正准备搁下的茶杯一顿:“不必惊慌,是本宫的谋臣候在门外。”
“谢这位大人。”群青道。
那位大人却再无声息。
“本宫答应你,今年便改为放二十名宫人,章娘子既已在宫中多年,应该位列其中,你且回去,给她带句话,让她宽心吧。”萧云如道。
群青连忙拜下谢恩。
有了萧云如的承诺,便离出宫更进一步。这日的绣活,群青绣得格外轻盈,绣完最后一针已是深夜。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形容还算鲜活,但脸上还有一道极浅的伤痕未消去。
群青站起身,从架子上找出那盒拇指大小的伤膏,和李玹赐下的玉面膏摆在一起。
这伤膏是当日陆华亭放在双鱼香囊内,随纸条一起给她的,不知处于何种心态,她一直留存,没有开封。
原本她不想用,但转日就要去肆夜楼了,若脸上带伤,恐怕影响任务。
群青将两盒伤药都扭开,蘸了一点,对着镜子各涂一遍,幽兰的香气流淌出来,脸上又凉又香。
许是今夜心情轻快,难以入眠,她坐在床上,将那包桂花糖取出来,吃了一颗。
东宫之内,寿喜用金盘给李玹带回了祷服:“殿下,青娘子将这祷服还回来了。”
李玹撇了一眼,顺手将其抖开,想看看群青将这祷服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未料抖开的一瞬间,他目光微怔。
雪白的祷服双肩和前摆上,以银线绣写经文,经文绣在衣上,若流风回雪,飒沓飘逸。
“青娘子说了,她已经掌握如何在涣雪纱上用针。刺破的地方,都以经文补起来了,殿下可试试,看先前不合身的地方,是不是平展多了。”
李玹的手一点点收紧,许久方将视线挪到一旁:“本宫要务在身,哪有时间为一件衣裳折腾来去。用完了,你收起来就是。”
“是。”寿喜瞥了他一眼,端着金盘退了出去。
燕王府内,灯火通明。
陆华亭坐镇,望着侍女们拿着府军首领和暗卫们交上来的腰带,一条一条浸入水中,揉搓绣纹。
“孟观楼既能找人冒充燕王府下属,仿制燕王府的腰带,我很好奇,孟观楼是从谁手上拿到的真腰带。”陆华亭道。
狷素似想到什么:“还有那天,咱们去养病坊给殿下求药,长史专门让我们便服出行,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消息。为何孟观楼的人却能出现在街上,当街围住我们刺杀?”
那时陆华亭便怀疑有内鬼,只是一直不得印证。
还得感谢群青的帮助。豆粉纤细,拓印绣纹时,有些粉末会沾染到那条腰带的绣纹上。
“长史,这条腰带飘起了豆粉!”侍女道。
是狷素交上来的那条。
狷素简直快疯了:“怎么会是我呢?”
竹素道:“长史,属下们的便服和腰带,都是尺素负责领取和分发。”
燕王府医官掀开那拇指大小的伤膏,反复查验:“回禀长史,这盒伤膏里除了兰香气味特别浓郁以外,似乎没什么问题。”
“那尺素上一次那盒呢?”狷素道。
“那老夫也不能凭空臆断,得验过才知道啊。”医官道。
陆华亭道:“算了。”
石洞当中,他曾望见群青手心的擦伤。她若用了,早就好了。
群青不信他,送给她也不会用,想来是已经扔了。
这么想着,他拿起伤膏,无谓地将盖子扣紧,叫人将水盆都撤下去。
殿外,夜色漆黑。
除几名一起历过生死的亲信外,其余暗卫和府兵,皆整装等在院内。尺素身着短打,站在前方,她肩上灰隼的一双眼在夜中发着光。
陆华亭走到尺素面前,将伤膏还了她,随后,在她慌乱的目光中吩咐:“尺素留下,其余人随我去肆夜楼,不得惊扰百姓。”
从外面看去, 肆夜楼照旧灯火辉煌,花娘们笑着招徕客人,出入的酒客络绎不绝。
厢房内的气氛却冰冷到极点。
“大兄, 剑南道祖宅的消息, 有两个自称是二娘侍女的娘子,拿着崔家令牌进门,搜了东西走了!”崔生彬道。
崔好咽了咽唾沫,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实在是近日试图擅闯肆夜楼的人太多了,两人身上都有伤, 以至于他望见窗外树影一晃, 脑子都紧绷了弦。
“这两人是何身份?”崔伫拿着酒壶。
“不知。”
“谁的人?”
“不知啊, 祖宅只有姨娘和老仆他们, 平日只管吃喝玩乐、摸牌饮酒,看见令牌就放人了……哪能想到二娘已经没了。”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崔伫骤然暴怒, 一脚踢翻矮几, 瓷瓶摔碎, “旁人都大摇大摆出入家门了, 崔家跟漏勺有什么区别?”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种种迹象都是不详的征兆, 崔好和崔生彬已经跪下:“大兄,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吗?不然我们将那账册烧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战战兢兢。”
“烧了, 那些做官的岂不高兴?”崔伫说,“他们的罪证没了,罪责全是我们的, 到时还不来个落井下石,杀人灭口?”
“是, 不能烧。”崔生彬目生狠意,“既然我们逃不脱,这账册须得留一份底,若真过不去,谁都别想好过。”
“能找到祖宅,孟光慎此计阴狠。”崔伫说,“上次他离去时便警告了我,眼下是要动真格的了。”
“大兄,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窗外鱼龙舞,映在崔伫麻木的脸上,酒精浸泡着惧意,他绝望笑起来,将酒倾倒在地,“想要这账册的,又不止孟家一家。来,全都来吧。把秦尚书和宁远将军也请过来。”
“阿爷,今晚崔伫邀约陆华亭赴宴。”孟观楼站在书房道,见孟光慎仍静静书写,不禁道,“若那账本落在他手中,请问阿爷如何自处?”
“你如今已是当朝给事中,为何还这么不稳重。”孟光慎写完一笔才开口。
“我不稳重……”孟观楼冷然,“我的婚事,已两次被他搅散,还要如何稳重?阿爷,为何阿爷还不能正视他呢?”
孟光慎抬眼:“正视你自己也就罢了,整日盯着旁人,平白丢份。”
“不满阿爷说,儿子常做一个梦,梦里,燕王继位,陆华亭拜相,此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若不及早铲除,只怕他要对付我们了。”
怪力乱神之事,孟光慎从来不信,闻言竟笑了笑:“他能拜相,那老夫呢?”
“你我父子二人俱下诏狱,死生不知啊,阿爷!”孟观楼道,“幸得我在陆华亭身边埋了人,才捡回一条命去……”
还未等他讲完,孟光慎打断:“圣临四十年的事?”
“圣临四年!”
孟光慎猛一顿笔,墨汁溅在孟观楼衣摆上。
看来这梦着实没什么逻辑。
“花了多少精力浇灌你,可惜你不争气。你性子偏不似我,像了你阿娘。”孟光慎语气中颇为遗憾,停顿一会才道,“陆华亭独自赴约?”
“他带着一个娘子一起,好像是叫青娘子。”
本以为不过是随身暗卫而已,突地听见“青娘子”三字,孟光慎脑海中突地浮现出一张清秀的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身边的女使,不大可能与燕王的人在一起,想来是重名。
但不失为一个罗织罪名的好借口。
“你出去吧,此事老夫早有安排。”孟光慎道。
出门以后,孟观楼吩咐随从:“只怕阿爷不信我,我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动手。”
这个点儿,群青已坐在养病坊的暖炭里,换下宫装,咬住银簪,手绕到身后,将那条月白的衫裙打结。
从背后看去,镶嵌银丝的白纱上襦隐约透出堆雪似的肤色,将乌发撩起时,几缕漆黑发丝荡落下来。
芳歇站在门边,看到此景,眉心一凛,却没有挪开目光,而是像看着从未见过的美景一般,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
群青十五岁来医馆疗养时,骨瘦如柴,性子又执拗古怪,那时芳歇以为女郎就是这样的。未料在宫中将养这些日子,她长成另一种模样。
一种危险的模样。
“干什么?”群青透过妆匣的镜子望见身后有人,警醒道。
“阿姐,谁为你准备的着装?”芳歇道,“不好看。”
群青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评价,顿了一会才道:“自己准备的。”
她望向衣领,还好芳歇没看见上次那件坦领,不然非得闹起来不可。
眼看她拿出匕首,娴熟地藏进袖中,芳歇急忙拿着药盒进来:“你又要去干危险的事?”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群青藏了两只刀片进袖,坦然道,“做完这桩事,我才能早点出来和你团圆。”
芳歇一怔,眸中露出矛盾的神情,群青拿过他手里的子母转魂丹,装在身上,轻松道:“我走了。再给我两片参片。”
参片是命悬一线时候吊命用的。
“阿姐!”芳歇叫住她,又往她手上塞了好些药丸,“下元节,我在宫外等你。”
一踏入楼内,群青便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密密麻麻的蛛丝。
群青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她隔着衣裳捏住那只羊头香囊,在心中拜了拜菩萨,随后面不改色地提着裙子踏上阶梯。
直到看到一人黑色的衣摆。
群青抬头,陆华亭站在楼梯上望着她,神情自若。也是神奇,看到这张无论何时都很轻松的脸,群青的心中的压抑瞬间消去了大半。
“还以为长史今日会穿得庄重些。”
“为了崔伫?还不至于。”陆华亭闻言,扫了一眼自己的常服,半晌,抬睫望向她,眸中带着光,“什么时候该处置值得的人,某再更衣不迟。”
说着,朝她伸手,似要好心将她拉上那陡峭难爬的楼梯。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陆华亭在她的视线中,将手握了拳,只叫她抓住手腕借力,以全礼数。
群青伸手,只牵住他垂下的衣袖,拽着上了楼梯。
陆华亭长睫一颤,但任她牵着。群青经过他身边,带起一片幽兰的香气。陆华亭凝停片刻,陡然转过脸看向她。
群青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右颊上,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看得她心里有几分忐忑:“蹭上了口脂?”
陆华亭眼眸幽黑。看来圣临元年,群青尚不成熟,居然对宿敌有这般程度的信任,居然真的将他给的伤膏涂在脸上。
“有些,娘子拿帕子擦一擦吧。”陆华亭沉默片刻,开口,再一转头,群青早将脸都擦红了。
他值得信任吗?
至少拿到账本前,他是值得信任的。
“请娘子挽住某。”陆华亭道,“近一些便于说话。”
群青挽住了他:“今夜楼内,楼梯角落、檐顶窗外多了许多人,是平日的三倍。”
“燕王府的人已埋伏在娘子所说的位置上。”陆华亭道,“另有四人,藏在某觉得或许有用的位置上。”
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此人跟燕王南征北战,有排兵布阵之能,有他查漏补缺她也放心:“好。”
花娘引他们进去:“二位到了,崔老板已在等待。”
一推开门,便见一张巨大的方桌,中间是一盆苍翠欲滴的盆栽,堆着满桌精致菜肴。两个乐伎弹奏着琵琶和扬琴,崔伫坐在左手边,同席的居然还有两人,一个秦尚书,还有一名佩刀的武将,面色都有些紧绷。
群青认识这两人,这两人都在账册上,大约是崔伫叫来的帮手,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来意和她相同,也想要账册。陆华亭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
“长史请坐。”崔伫笑笑,招呼陆华亭坐下,“三位都是贵客,曾在这楼内一掷千金,今夜得了条龙鱼,鄙人为表感激,特请诸位尝尝鲜。”
群青正要靠近桌案,崔伫那蛇信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已有乐声,缺些表演,长史不介意让娘子去帘后献舞吧?”
他手指之处悬挂一席绯色帷幕。
群青本想借机将子母转魂丹放在酒菜中,谁知还没动手,崔伫便要将她支开。
“娘子还没吃一口饭呢。”陆华亭道。
“跳完再吃也不迟。堀室来的花娘,每日都在练舞,也叫我等一观。”崔伫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时不见那刘鸨母身影,只怕她假充乐伎混进肆夜楼的事情已被崔伫怀疑。若他当场揭破她身份,安排好的计划便全乱了。
这真是蛇打七寸了。
群青不会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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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群青也不知讯息传没传过去,平静道,“长史为奴伴奏。”
“你叫五品官为你伴奏?”弹琴弄乐是贱籍男子才做的事,秦尚书有些诧异。
“文人雅趣,秦大人见谅。”陆华亭招手,叫文娘把琴抱过来,腕上稍稍用力,校准了琴弦。
想来群青要选个她练过的曲目,否则根本踏不上节拍,陆华亭眸中蕴着两人才懂的紧张:“娘子想跳什么曲?”
群青道:“《小松》。”
“何为《小松》?”陆华亭微笑,望她的眸中难得露出迟疑之色,从未听说有这种曲目。
不出片刻,他想到了,神情微微一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松》乃是幼童练琴识弦时的第一课。长安贵女都善抚琴跳舞,群青平日面面俱到,他完全没想到,此女不会跳舞。
群青端庄站在帘后,影子一动不动。陆华亭心中轰然,然而指间,一串琴音已流淌出来,只盼她听得出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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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学过的曲目是《小松》,但就连这首启蒙的琴曲, 她也只是在六岁时练了几天, 便被阿娘叫停。
阿娘说,抚琴、歌舞,女子娱人的东西她不必学,有这点空,还不如多花时间去练习刺绣。
她只得回到那个狭小憋闷的绣房, 噙着眼泪穿针, 静听着窗外的落雨。
此时, 群青听出熟悉的调子, 陆华亭的琴技,好得有些陌生。原来《小松》练好了是这样,如泠泠泉水冲击石块, 就像那日的雨声。
崔伫眼中暗讽, 饮了一口酒, 却看见群青动了, 袖口与裙摆如泼墨绽开。
她不通舞艺, 但身上会武, 两者之间有相通处,她不过将打斗的招式稍作改动, 旋转扬臂间,携着劲风,带起柔软的衣料, 顿时将人的视线吸引住。
裙摆腾起,陆华亭发觉她的腰肢细而软韧, 可以胡旋。情势所迫,他必须望着她,望见那纤长的手指逐渐攀上帷幕,如夺人性命的轻烟。
陆华亭不是第一次在紧迫中分神。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错幻,望见这只手疼痛地攥紧桃木娃娃的情形。
只听“崩”的一声巨响,三人惊而回头,陆华亭食指染血,弹断了一根弦,惋惜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奏乐。”
崔伫明知他是故意,冷道:“还不将劣琴换下去。”
文娘匆匆来抱琴。那悬垂的红纱却被群青哗啦掀开。
她径直走到桌案边,对着神色各异的几人俯身行礼:“普通舞曲非奴擅长,请做剑舞,给大人们一观。”
陆华亭一怔,看向群青,群青的眼珠往窗外转了转。
这意思是:追兵来了,就在窗下,只能提前行动,没有谈判的时间了。
群青随即抬眼观察崔伫,崔伫果然死死盯住她的面孔。他的脸颊抽搐一下,却并未出言反对,她便知道她赌对了。
秦尚书觉得不妥,忙看向宁远将军和陆华亭。只听哗啦一响,宁远将军叫一声“干什么”,他年纪大了,一时不防,竟叫陆华亭抽出他身配的刀。
陆华亭已将刀掷远在桌案上:“某还没看过人舞剑,宁远将军这里有刀,恰好看个新鲜。”
宁远将军:“崔老板!”
“崔某楼里的娘子,宁远将军有什么不信任?”崔伫却望着群青一笑,有怀念之意,“我也好多年不曾看人舞剑了。”
反正群青要死,死之前,看看她舞剑的样子倒也无妨。
群青佩服陆华亭应变之能,她方才贸然提前了行动,厢房内唯一一把刀,已送到了她手中。
正要摸刀,陆华亭以两指按住,看向她,眸光如春风:“刀剑无眼,娘子小心,别伤了人。”
“奴退到薄纱之后舞刀。”果然还是不全信她,群青一笑,“绝不会误伤长史。”
观察到她神情镇静,陆华亭松开手。
宁远将军见群青拿刀尚有些吃力,眼底有几分轻蔑。若是她胆敢做什么,这细细的胳膊和腿,他一下便能夺过刀,反割破她的脖子。
群青笑了笑,袖子凌厉地飞起,刀在袖间来回穿梭,如惊鸿照影,哪还有方才吃力的样子。
宁远将军神情微变,这女子会武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招式怎么如此阴险?就好像……近身暗杀。
刚想至此处,风近了面,眼前一暗。耳边一声脆响。
群青斩断薄纱,将它挥到众人脸上,击碎了一只酒杯。
那薄纱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只大手,蒙蔽视线,令人毛骨悚然,两个乐伎的尖叫声充盈了耳朵。待他们取下缠绕在头上的薄纱,不知何时,厢房内闯进来数个武士,制住双手,压在桌案上。
群青从后挟持,手中明晃晃的刀,已横在崔伫脖子上。
“陆长史,这娘子是你带的人吧?”秦尚书大震。哪知道谈判还没开始,先叫一个花娘抢先出手。
“某待娘子不薄。”陆华亭也被人按着,佯装镇定道,“你是谁指使?要这般行事。”
话音未落,按他那人,狠狠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桌案上。秦尚书嘴唇微动。
“倒要感谢长史带我进来了。”群青平板无波道,“只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贪官都是一样的。崔家祸害百姓,民间也不全是怯懦之徒,自有人来讨公道。”
她道:“崔老板,你应知我来意,将那本真帐交给我。”
崔伫被挟制着,维持一个别扭姿势:“女侠将我放松些,我给你取。”
他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册账本,眼中却无恐惧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瞥向窗外。
对面的屋顶之上,早有黑衣人伏在屋檐上,强弩拉满,瞄准了群青的额头。只是她几乎藏匿在崔伫身后,所以一时没能动手。
崔伫既敢设宴款待,自是有备而来。群青不是陆华亭的人,这点倒是有趣,也难怪两人假装熟悉,却在种种细节上显得生疏。
不过都没关系。崔伫抖着手将账本递给群青时,能嗅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可惜这软玉温香,马上便会成一具带血的尸首。
群青:“自己翻开,我看。”
她的脑中如绷紧一根弦,手、眼、耳全都不能放松,描摹本的特定页数的内容,她已经背下,只对了两页,刀上一用力,划开了崔伫的脖子:“假的。”
疼痛让崔伫眼睛充血,血浸染衣袍,他难以置信地摸到了自己的温热的血。没想到她真敢割伤他的脖子。崔伫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临近死亡的恐惧却不是谁都能忍受。
群青感觉到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像出水的鱼一般挣扎,她几乎控制不住。
弩手为何不动手?
那厢房顶上,狷素蹑手蹑脚地将打昏的弩手扒拉下去,自己趴在他的位置,却是一怔。
对面的夜色中,有四五个人正用绳索从肆夜楼的楼顶挂下来,却无一丝声息。新来的这伙人手脚麻利,只怕很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