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太重。”宸明帝温声道,“好歹曾经差点做了儿女亲家,朕叫你来,就是想考虑一下你的心意。”
如不够狠,如何表现他与崔家绝无勾连?孟光慎道:“崔家残害良民,以至民愤,小儿女之事都是小事,举国大案如不重罚,如何震慑百官,匡扶正义?至于犬子的婚事,相信总有那等明辨是非小娘子看得上他,不在乎门第。”
宸明帝将帘子掀开,神情动容:“说到劳苦功高,谁比得上孟相?偏是你行直坐端,两袖清风,朕除了你,都不知与谁说心里话。”
这反应让孟光慎怔了。他强笑道:“那账本可让臣看看?”
宸明帝便将账本递给他,孟光慎快速翻阅,里面确实没有孟家,但其中一页隐约有撕掉的痕迹。
他终于望向陆华亭,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陆华亭也用一双漆黑的眸,与他对视。
“孟相到底给了某一条性命,生身之恩不敢忘,是以斗胆借此机会,请圣人为臣说话。”陆华亭说话平和悦耳,却似乎言有所指。
仿佛是故意要卖孟家个人情,好让孟光慎容纳他在朝中立足似的。
宸明帝一笑,果然说和起来:“朕得帮着蕴明说你几句了,血浓于水,这么些年,怎还是这么生疏?你瞧瞧你对九郎的婚事多上心,七郎呢?这么些年耽误了。”
孟光慎却只盯着陆华亭。他不喜欢陆华亭这双眼睛,眼形像陆婉,但讥诮含笑的神情却太像他。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安在少年人身上,像个怪物,他心中这么想,口中却应是。
宸明帝又问及如何处置罚没至库内的银钱,眼下名册上的人,都忐忑地等待宣判。
孟光慎定了定神:“若是尽数收缴,眼下是无碍,只怕百官心怀芥蒂,敢怒不敢言,人心散乱。臣以为,按照名册如数返还为宜,一表圣人宽大,二表圣人悉知账本上都有谁,对他们日后是个震慑。”
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之计,宸明帝点点头,但又有几分不甘。
陆华亭道:“可以还,但这些财物,当年并未缴户税,臣以为应先缴去三年户税,剩下的返还。能留在库中的也很可观。”
宸明帝满意,一连说了几个好,不由叹道,“你父子二人若能说和,不知会多好。”
陆华亭笑了,孟光慎却是笑不出。勉强应对几句,他便退出去。
便在这时,刑部侍郎又进来了,还带来个不妙的消息:“回禀圣人,收押在监的崔家人,有人跑了!”
“何人?”宸明帝问。
“崔伫有个叫崔好的幼弟,崔家那几个人在牢内斗殴,是为了吸引狱卒,协助崔好逃跑。”他急促道,“库内银钱,大抵对得上账本,可是崔家自己的财产,抄出来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儿,应该还有大量财物藏匿他处。这崔好,应该是带着私库的钥匙跑了。”
自前朝起,便有富庶之家为了对抗抄家,将财物藏匿私库,想出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所以需要刑部第一时间点数财物,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刑部干什么的,还不拿人?”发生这档子事,宸明帝自是不高兴,陆华亭却只以冷冷的目光观察着孟光慎,见他一贯平和的脸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微变了颜色。
不过很快,他神色如常,转过身来:“圣人,臣可以协助刑部去抓这个崔好。”
“既如此,孟相费心。”宸明帝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情,叫两人退下。
狷素还是在门口等候陆华亭。
看见陆华亭和孟光慎一前一后出来,他惊讶道:“长史……不是从不与孟相为伍吗?”
陆华亭顿了一会儿,笑道:“传说阿布托涅受地狱诅咒,有无尽寿命,但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每逢重来一次,他要换一种方法杀人,不然这人生,岂非太无趣了?”
只是上一世已到杀最后关头,如今要虚与委蛇,假装弱小亲近,多少有些反胃。
他面无表情地摸向腕上的檀珠,摸到中间镶嵌的一枚五彩绳结,不免停顿片刻。低头看去,夜中那五彩绳结色泽鲜亮,像一朵含苞的桔梗。
风吹起陆华亭的发丝,莫名拂消那股躁意:“让你盯的人,在干什么?”
账本给他了,她如何向上交代,朝中未乱,应该有南楚细作来找她。
细作也要杀。
“没干什么。”狷素道,“青娘子近日哪也没去,许是太子妃宫内忙着,属下也会继续盯的。”
群青确实很忙。
奉迎佛骨之日迫近,除了要辅佐郑知意礼仪规矩外,尚服局下发了新衣和祷服,群青和揽月检查完衣裳,群青又在烛下帮郑知意改祷服。
揽月说:“你听说了吗?崔家倒了,之前那崔家女儿崔滢,说是考试时淹死的那个,突然又活了,说是掉进了楚国以前的地道里。大难不死,孟相上书请求留崔滢一命,还要娶她做儿媳。”
郑知意正在背书,都抬起头来:“孟相果然心善,这关头还认这桩婚,就是不知怎么生了孟观楼那么个薄情寡义的东西!”
群青穿针引线,心想孟光慎果然了解圣心,若杀了崔滢只怕落人口实,此举还给自己博得声名:“崔滢倒霉了,一觉醒来,举家抄没,只能嫁入孟家。”
“听说孟观楼脸都是黑的,崔滢直到上了花轿还在哭闹呢。”
群青改好祷服,让郑知意试过无碍,便与揽月一起摸黑将仪式所用衣裳收进库中。
黑暗中,闪出数个荧绿色的火花,揽月“哎呦”一声:“这礼部选的破祷服怎么这样薄,电花打得我手背疼。”
长安的秋冬干燥,衣裳容易摩擦出电花。今年新进的这涣雪纱,动不动便因电花吸附皱缩一处,并不挺展,也不美观。
群青之前就发现这弊端,道:“礼部的大人们不会制衣,只是看着料子好看就批用。那日等良娣穿上,喷点水就好。”
等一切收拾完毕,夜深人静,揽月离开后,群青却轻手轻脚地出门,走向园中。
身后轻微的响动,是有人跟着。群青微向后瞥,没有理会,放任他们跟在身后。
白日繁茂的树林,在夜中幽静萧瑟无比,有两个戴兜帽的娘子提灯等候。群青向她们走过去,轻声见礼:“王妃。”
这两个兜帽娘子,正是萧云如和翠羽。群青道:“请王妃一人与奴婢去那亭子叙话。”
“大胆,我们王妃是信任你,才大半夜地赴你的约。”翠羽道,“你不让奴婢跟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萧云如却阻住她:“无妨,青娘子,请吧。”
“你写纸笺约我相见,其实我也很想单独见你一面,解我之惑。”坐在亭中,萧云如目光轻轻望向群青的脸,又落在她手臂伤处上。
此刻,群青倒是感谢那灰隼,成功让萧云如对她有了怀疑,也让她有了拒绝六尚的借口。
“王妃对奴婢身份有疑,觉得奴婢不像普通宫人,想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如此?”
群青面不改色道:“其实我早就被太子殿下选做暗卫。”
萧云如果然意外。
“我是故意借长史之势,前往肆夜楼,殿下给我的任务,是帮孟家拿回账本,因那账本上有孟家的名字。”群青继续道,“王妃知道,孟家是太子一党,未知圣意,殿下不想冒险,想将证据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说得倒是合理。”未料萧云如道,“但账本上没有孟家。”
群青眼睫一颤,却稳住了没有慌乱,径直取出誊抄本,道:“王妃请看,依照这誊抄本,确实有孟家的名字。为何现在没了,得问长史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王妃。据奴婢所知,长史和孟家有些仇怨……”
萧云如一时被她饶了进去。
半晌才道:“你是太子的暗卫,本宫并不奇怪。本宫奇怪的是,为何这种事,长史知道,却要瞒着本宫。逼得本宫亲自验证你的身份。”
群青也很奇怪,陆华亭为何要替她隐瞒,许是因为细作的身份会吓到了萧云如?
“不瞒王妃说,长史……长史一直想要拉拢奴婢入燕王府,没有告诉王妃,想是怕贵主心有芥蒂,日后不好接纳我。”群青总算编出了说辞。
她倒也不算说谎,陆华亭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现在早就放弃了。
“那为何交还账本,为何告诉本宫这些?”萧云如追问。
“交还账本,是因奴婢虽为棋子,亦有人格。若与主上相悖,内心煎熬。”
群青眼中盛着盈盈的月色,“奴婢佩服王妃才能,感激王妃赏识,可王妃是否知道,奴婢入六尚的任务,便是要来取代王妃,日后抢夺你的权柄,将你逐出六尚?”
此亭之中,没有外人,没有等级外物,只有两个平静对坐的娘子。萧云如那张端肃内敛的脸,有些动容。
“王妃是否觉得奴婢在胡说?”
“不,”萧云如道,“本宫相信,你有这本事,还没使出来。”
“今日请王妃来,便是有事请求王妃。”群青从袖中取出芳歇的信,递给萧云如,“群青不想为棋,请王妃助我,从宫中急流勇退,也为王妃自己,扫清日后的障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云如将信抖开,见信上殷切情意,心中慢慢明晰。
原来她是这个目的。
“我若帮你,你走了,太子只怕会怪罪本宫了。”萧云如淡淡道。
“殿下只是失去一个暗卫,日后还有会有别的谋臣,即便是有怨怼,三两日就忘了。王妃现在就将对手拔除,总好过日后兵刃相见。”群青殷切道,“奴婢相信,王妃能够应对。”
“群青,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怕你取代我,就提前将你赶走吗?”萧云如一笑,“若你当真比我强,这内宫管理之权给你又有何不可呢?”
群青一时凝住,月色映照在萧云如兜帽上,她坐得端正,一时间将门之女的气度尽显。
好在萧云如没有继续逗她:“青娘子想全了自己的感情是好事,可曾想过,你是天生弄权的好手,出宫之后,只是一介草民,顶多顾着自己生计;若你能留在六尚,或许能成全更多的人,便如肆夜楼之事一样?”
群青沉默了片刻:“奴婢有亲人在外,割舍不下。还请王妃隐瞒众人,将奴婢的名字加在大放宫人的名册上。空缺的官职,递补后面的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此坚持,本宫只好答应。”萧云如有些惋惜,“原本给你的官职,是正七品典衣。本宫想替你留着荐书,倘若青娘子改了主意,想要留在六尚,来找本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眸中有了笑意,忍着激动的心绪,拜下道:“奴婢谢王妃成全。”
“不急谢。”许是夜晚闷,萧云如捂住口唇,拿扇挥了挥空气,“你走之前,尚服局还有些差事,你要替本宫办了。”
月明星稀,群青很快没了影子。见那遮遮掩掩的兜帽娘子正要起身,竹素和狷素二人一扑而上,陆华亭的喝止和翠羽的尖叫同时响起。
兜帽摘下,见是萧云如,狷素傻了眼,两人的动作在空中变形,五体投地:“王妃?”
萧云如惊得后退半步,好在稳住了神情。
陆华亭扫向石桌,没有吃喝,应只是谈话,他想不到群青夜半找萧云如的理由。黑眸望向萧云如:“她与王妃说什么了?”
萧云如却不答,反而带着些疑惑道:“长史,本宫的脸色真的很差吗?”
“那青娘子和长史你如出一辙。”萧云如摸了摸脸,“叮嘱本宫这一年内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多吃红枣。”
第57章
萧云如所托, 无非是放心不下顾尚衣办事,让群青拿着令信进尚服局库内,查验奉迎佛骨所用的东西准备得是否妥当, 又是否对得上开销。
这差事易得罪人, 好在顾尚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请假一日,群青便趁她请假那日进了尚服局。
双排的柜架高耸,贵主们和近臣们的衣物分门别类存放,有新制的,也有拿来缝补的, 华贵之气映得阁子内都亮堂几分。
群青穿梭在中间, 仔细查验。她摸了摸衣裳的针脚, 还算整齐细致, 用料也没有含糊之处。
尚服局下属的司宝司,满架的配饰便更是晃眼,群青还是看见一根金簪有琉璃国忌讳的蟾蜍纹饰, 拿来给拿引路的女官看, 她只得记录在册。
“绒毯, 奴婢也看看?”群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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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事事都要看, 那女官不快地瞥了眼高处:“地毯放得那么高, 又那么沉, 我这胳膊不好,使不上劲。你若能搬下来, 你就看。”
她眼梢的鄙夷很快变成震悚。
只见群青拖了个木架子踩在脚下,稍一踮脚,已经把那卷起来的波斯绒毯抱在怀中, 反身扔在地上时,沉重的绒毯“砰”地砸在地上, 溅起灰尘。
“姐姐陪着我查验也辛苦了。”群青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柔声道,“胳膊都使不上劲了,不如先行休息,奴婢查验完最后一部分,自行放回去?”
那女官看了一眼她的手臂,气得欲言又止,只得先退出去。
群青自得多了。这绒毯为枣红色,上有连串的金色菱花。她小心地铺开一点,再卷一点,细长的手指触摸过绒毯的每个部分,本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硌脚处,忽然摸到这菱花处湿漉漉的。
绒毯湿了,若不及时晾干,便易发霉发黑,群青展开些,摸向别处,发现别处的菱花部分也是湿的。
尚服局的人果然疏忽,放得那么高,是因为漏雨了,所以打湿了吗?群青下意识地嗅了嗅手指,却嗅到一股刺鼻而熟悉的气味,神色凝住。
她又闻了闻,似乎确实是蓖麻油的味道。
群青想起自己曾经帮林瑜嘉买过大量的蓖麻油,一阵寒意漫上后背。群青忙将绒毯展开些,发现只有菱花部分被蓖麻油浸湿,其他部分则没有。
她把长绒拨开一些,看见里面藏了浸了油的棉线,将菱花与菱花串联在一起。这种棉线,仿若灯芯。
几乎是同时,群青想起她与揽月一起放置祷服时,在黑暗中闪出的电花,心中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偏是此时,听见门上吱呀轻响,群青望见一双眼睛在门缝窥探她。她推门而出,那人闪躲得太快,已经没了影子。崇敬殿门口等待的女官进来了:“查验完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想到那人可能躲在附近,群青不动声色道:“只有些潮湿,倒不影响什么。我一人放不回去那绒毯,姐姐帮我一下。”
那女官骂骂咧咧地进来帮忙。群青道:“可否再看看礼部下达的文书?”
她在细密的文字中逡巡,当初以节省开支为借口,提议用涣雪纱作祷服的人,果然是礼部主事,林瑜嘉。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群青疾步回到清宣阁,便从库中拿了一件郑知意的祷服,用烛火引燃袖角,几乎是瞬间,那件祷服便被骤然明亮的火光吞噬,皱缩成一小片黑炭滴落在地上。
她从前只想着蓖麻油的毒性,却忘了它也是油的一种,只要是油,便可助燃。
届时宸明帝他们要踏着这绒毯,等待迎来佛骨,四周都是金吾卫,近身刺杀会很困难。
但只要有人从另一端朝着菱花扔一枚打火石,火焰便会沿着绒毯上的菱花与棉线一路向贵主们潜行蜿蜒,待到触碰到贵主们拖在地上的祷服……
这不会就是林瑜嘉要做的那件大事吧?
确实很疯狂。
尚服局虽被抓走一个刘司衣,却可能藏着其他细作,协助林瑜嘉在绒毯上做手脚。今日窥探她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动手脚的细作,是个“杀”?
她都能偷偷接触别的“天”,林瑜嘉发展了别的“杀”,又有何稀奇。
群青只怕让这“杀”看出自己已然叛变,所以没有当场揭露绒毯的问题。但她不知这人是谁,却很棘手。
奉迎佛骨是群青出宫的机会,假如出了意外,所有人都会被扣押查证。好在她提前发现了。
她得尽全力排除危险,却又不能惊动细作。
恰好揽月进来,看见桌上滴落的黑炭,听到群青说:“这是太子妃的祷服”,不免尖叫一声。
“刚才不小心碰到烛火,就这样了。”群青道。
“那怎么办?每人统共就两件,这……”
“你不觉得这祷服有些危险吗?”群青道,“仪式上又不是没有香火,若一个火星子溅上,整个人都得烧起来。”
“那怎么办?”揽月让群青描述得心惊胆战。
“你去向尚服局的顾尚衣奏报,就说无意间发现这祷服干燥易燃,或成隐患,请尚服局抓紧赶制其他料子的祷服。”
让揽月按宫规向上奏报,将危险截断,也将自己摘出去。
“好好好,我马上去……”揽月立刻换起了衣裳。
群青也梳洗换衣。
挽好鬓发,去掉钗环,将披帛打结系在裙上,是为了一年一度的下元节准备。
宫中宫女,唯有这一天可以出宫见到亲人,自是争先恐后。
阿姜也是同样利落装束,还叫群青再把鞋缠紧一点:“那千八百人同时出门,就比谁跑得快,别掉了鞋子,挤散了头发。”
群青才见过芳歇,不禁道:“我没那么着急。”
阿姜很有经验:“你不急,别人急,那是一股浪潮推着你走,由得了青姐你吗?”
群青默默地将鞋子缠紧。若蝉和阿孟看到她们,却是满眼羡慕,起码她们还有亲人在宫外等候,不像她们,已是无根的人。
待到到了宫门大开时,群青才体会到这场面的磅礴惊人。
内侍将门一开,阿姜像箭一样跑了出去,群青身前、身后的宫女们也向外跑,有人很快找到了亲人,有人在茫茫人海中遍寻不到,悲怆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种激动的喧闹中,群青反而沉静下来,她在人潮中慢慢地向外走。
城楼之上,看见的便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光,那是宫外人挑着的形态各异的灯。
“哦,今日下元节,是宫女们出去见亲人的日子。”张钧本在与陆华亭说话,见他朝下看,便停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的是燕王、赵王还朝,圣人大悦,要加封赏的事。
既然燕王如今功大于过,有些事情便到了翻出来论证的时候。燕王府暗卫尺素向圣人认罪,承认自己与孟观楼府上暗卫勾连,谋划东市伤人一事,燕王是无辜受害。
孟观楼痛哭认罪,只说是与陆华亭有怨,不慎波及燕王,绝无谋害皇储之心。圣人大怒,将其降为从八品松阳县丞,贬出了长安。
一般儿郎论政事时高谈阔论,陆华亭则不然,张钧已习惯他的放松和轻率。
城楼下的声势也确实令人难以忽视,两人便一起看着宫女们如浪潮一般向外涌,外面持灯等候的亲人也向内迎,两股浪潮交汇在一起。
“挑灯,是给宫女们看的吗?”陆华亭的视线落在一只最大、最远的月亮灯上,他只觉得此人聪明,拄着长杆,下悬明灯,灯挂得最高,不必怕和宫女错肩而过,远远的便能让对方看见。
“是的,近些年有人想了这办法,挑灯的越来越多,倒成了奇观。”张钧道。
随后,陆华亭看见一个着青纱的人影跑了过来。
拄月亮灯的人站在人群最边缘处,那宫女的身影也跑出了人群。
陆华亭惊讶于他居然对群青的身形如此熟悉,能一眼就认出她。
他面上没有表情,黑眸望着那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随后,那拄灯的人突然上前抱住了她。
灯影摇晃来去,他们抱得很紧,始终没有分开。
那灯影似乎晃在陆华亭的黑水银一般的眼眸中。
“长史在看什么?”张钧不禁道。
陆华亭道:“看两个人抱在一起。”
“这岂非正常?不少宫女,在宫外亦有情郎,这一年只见一面……”张钧停下来,因为陆华亭移开了目光,似乎是失了兴趣,又似乎思绪已然沉入虚空。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群青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有情郎。
她也会投入旁人怀中,有这等亲密行径,也许还有更亲密的。
只是这另一面,自然发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没必要为他所知。
陆华亭快步下了城楼,今日所见,他也觉得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股暗涌蔓延上来,如同四面八方包裹他的夜色。
他自小性子凉薄,对其他娘子面对爱人的忸怩姿态没有半分兴趣。
可若是群青,他却有几分好奇,因为他没见过。只是一想这神情是对着别人的,又即刻失了兴趣,暗涌漫上来,像数把刀子在胃里翻滚着。
第58章
群青被芳歇突然抱住的瞬间, 毛发倒竖。可等她听清芳歇说了什么,心提了起来,难怪她刚才见他神色不对。
芳歇说:“阿姐, 师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船行江南道, 路遇南楚的官兵夜袭,船翻了,是同去的药娘发回来的信,说没有找到师父。”
江南道中北宸与南楚边界犬牙交错,时常摩擦, 一艘客船就这样遭了无妄之灾, 简直是晴天霹雳。
群青知道, 芳歇儿时因为身体不好养在佛堂内, 后来便跟着李郎中行医,李郎中对她是恩人,对芳歇更胜父亲。
芳歇哽咽着, 整个身子沉甸甸地压在她怀中, 他虽生得比群青高一些, 但毕竟不到十六岁, 遇到这种事情, 肯定手足无措。群青却不一样, 她是大人了。更别说李郎中是为了找寻她的阿娘才出事,这叫她心中怎能不愧疚?
芳歇眸中一顿, 他感觉群青回抱了他,她摸着他颈后披散的鬓发,将浓烈的安慰与歉疚递过来, 只听她冷静地问:“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遣走了小松,盘算一下这几年赚的银两, 差不多能置个宅子,准备关了药铺,南下再开一间药堂。”
“你想离开?”群青问,“去江南道?”
“师父还没找到,我得给他收尸。”芳歇将头枕在她瘦削的肩上,“阿姐,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自是陪你一起走。”群青道。
眼下李郎中也蒙难,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让芳歇一个人的道理,两人刚好结伴去江南道寻人。
“你听我说,出宫之事我已谋划得差不多,燕王妃答应在奉迎佛骨时助我出宫。”群青道,“仪式是冬月初二,这段时日你将银钱行李收好,在浐河上找一条当日南下的货船,等着我。”
芳歇一怔,点头答应:“我等着你。只是——那些人会放过你吗?”
“那些人”指的是南楚细作。
“我已找到愿意帮我换符信的人,届时刚好试试,看拿着符信能不能往江南道跑。”群青道,“若他们起疑,我也有应对的借口,大不了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应付他们。”
芳歇立直身子,眸中神色复杂:“阿姐,我不愿让你孤身冒险。接下来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丢下我一人。”
想到他年少失怙,又遭遇此变,群青自然无有不应。芳歇神色缓和:“当日走,这么急。阿姐你晕船,身体吃得消吗?”
芳歇不了解她在宫中的处境,群青却知道,在她如今的位置,想出宫多冒险:“宫中有些牵绊,想跑,只怕形势不允,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芳歇刚刚将群青先前讨要的沉香丸拿出来,闻言抬眼望她:“这沉香丸,是用来应对那些牵绊的吗?”
他的敏锐让群青惊异,芳歇又道:“你说之后,我翻遍医书,又去信问了师父几次,都没听说过此药。后来才在一本古籍上翻到了,是宫闱中的秘药。”
群青打开药匣一瞧,发现寒香丸只有一枚,不由抬眼看他。她要了两枚。
“这是我辗转托人从楚国从前的一个流亡民间的老内侍手中买的,只有一枚。”芳歇道。
“没事。”群青将药收起,世事复杂多变,她已习惯不如意,手上有一枚总比没有好。远处那老内侍用力敲响铜锣,提醒着宫女们关闭宫门的时辰到了。
身边的哭泣嘈杂声变大,群青只得别了芳歇,顺着人潮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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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心事重重,走得很慢,不知何时,就与宫女们散开,剩她一人漫步在夜色笼罩下的青砖上。
阿娘的线索又断了,还折进了李郎中,眼前一切如同挥不去的迷雾。群青心中隐隐觉得,她有些太倒霉了。
难道近日的香烧少了?
但她心知,急没有用,事情交给别人,总是鞭长莫及。眼下只有出去,亲自确认,才有挥散迷雾的可能。这一世,她的身体养得很好,她有大把时间可以寻找阿娘。
想到此处,她心中宽慰,感觉到夜风有些凉意,便把绑在身上的披帛放下来,夜风将一缕柑橘气味送过来。
她看见廊中靠着一个人影,陆华亭刚好贴在柱旁的阴影中,几乎看不清面孔,但他身上那张扬的气场却令人难以忽视。
群青见过的文官中,没有人像他这边喜欢站在暗处,但此人性格一贯肆意,不守陈规。
她倒没觉得稀奇。许是与刚刚与朝臣争执过,在此处思考,也许是近日被百官记恨,压力很大。
群青平稳地走了过去,从这道影子身边擦身而过。
片刻,群青顿住了脚步。
她感觉到陆华亭的目光跟着她走,她极敏锐,相信自己的感觉,折身走到他面前。
不会是方才见芳歇,引起了他的怀疑吧?毕竟上一世,她一次都没有见过宫外的亲人。
“恭喜长史,替燕王洗刷冤屈,声噪朝堂。”群青道。
陆华亭没有答话,群青觉得,他甚至没在听她说话。夜中,这张脸沉静,他双眼挑起的弧度却有几分妖异,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望着她的衣裙,从裙摆向上,在上襦腰间的褶皱上停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