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沈岁宁哭。
她刚到顾家的那天,在门边不知道跟母亲发生了什么争执,一个人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仰头拼命地将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前几日,她在房间偷偷掉眼泪,看见他出现后又欲盖弥彰地扬起唇角冲他笑……
她是内敛的,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堪,所以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却忘了收敛,抵着他的肩膀哭得像是天真的塌了一样。
到底是有多难过……
耳边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又凌乱,不断掉落的泪水将他肩上的衣料都浸润。
顾衍的眉心皱成个川字,垂在两侧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瘦薄的脊背。
“好了,别哭了。”
他不会安慰人,想来想去也只想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语调却有些硬梆梆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岁宁哭得反而更过头,连呜咽声都开始止不住。
很低很低,还断断续续的,像是小动物发出的声音,跟一般人不太一样的声音。
他一愣,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岁宁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身后始终有一双手,在轻轻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她在那样的安抚中,觉得心里的疼痛愈演愈烈。
是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在难过时有人哄,哭泣时有人擦眼泪。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儿时。
她放纵着自己发泄心头的难过,等脑袋逐渐清明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
面前的人是顾衍,她的额下是他的肩膀,透过衣衫,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而她的手心是他的衣服,刚才下意识地就揪住了……
不用抬头,她都能想象他被她折腾得有多狼狈。
这么一想,头更加抬不起来了,心里百转千回地思考着等会儿该怎么跟他解释。
顾衍没给她多少时间,发现身前的人渐渐趋于平静,手便绕到身前,又像刚才那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帽檐下,沈岁宁的眼睛比刚才更红更肿,再往下,鼻头红彤彤的,唇瓣因为极力隐忍,被咬得嫣红,受力最重的那处微微渗出血珠。
看起来可真惨。
索性又抽了几张纸,掠过她出血的唇瓣时,动作放轻了许多。
沈岁宁木木地由他擦着自己的脸,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顾衍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肩上一片水渍,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身上的毛衣被她揪得像麻花。
只看了一眼,她便没有勇气再看,怯怯地挪开眼。
擦完眼泪,顾衍收回手。
收至一半,被人伸手攥住。
他微抬了下眉梢,低头看下去,沈岁宁又受惊般将手缩回。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机递到他的眼前,眼神躲闪着。
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
顾衍端详着她的神色,没回话。
「我赔你,衣服」
顾衍垂下眼眸,看了一眼,干脆地抬起胳膊,将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丢至后座。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衬衫,领口褶皱锋利,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生气一样。
沈岁宁有些慌张,继续重复:「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抬着眼,很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要不是眼眶还红着,几乎已经看不出刚才还狠狠哭过,好像刚才的放肆都是他的错觉。
顾衍的喉结滚了滚,仰头舒了口气,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为什么哭?”
她抓着手机的手垂下来,眼神也瞬间黯下。
没一会儿,又扯出个笑:「就是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都过去了,如果顾衍不曾亲眼目睹这一切,估计真的会这么以为。
他知道,她又开始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了。
他没问到底是什么事,因为已经大致猜出。
顾衍是看着沈岁宁进餐厅的,鬼鬼祟祟地跟在别人身后,偷偷找比较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观察别人,人家笑意越深,她的眉心就拧得更紧。
他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她的,却在目睹她手中的餐牌掉下时,选择了出声叫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地跟着人家,直到她仓皇离开。
人在下意识的反应能说明很多东西,她下意识的逃跑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顾衍不是没见过出轨的男人,特别是在这个圈子里,表面家庭和美,私底下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伴是常事。有的人碍于利益关系,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法忍受的,也会大闹特闹。
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是夫妻间的纠葛,可放到一个孩子身上,让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出轨,任谁都没法接受。
她不说,他也不再追问,打算就此揭过,重新发动车子。
回到落月湾已近八点,顾衍将车子驶进车库,下车前,衣服又被人扯住。
他垂下头去看她的手机屏幕。
「你能帮我保密吗?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叔叔阿姨,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她轻咬着下唇,眼里带着几分祈求,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顿了顿。
许久后,终于出声:“嗯。”
第9章 转移
沈岁宁和顾衍两人刚进家门,徐月便急急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她回来的时间晚了,徐月自是免不了一通问询,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岁宁怔怔地看着她紧张的神色,再看看站在一旁的顾衍,冰冷的心开始渐渐回温。
没成想时至今日,最关心她的人竟是只相处了几日的他们。
她和徐月解释说自己在书忘记时间了,手机开静音忘记调回来了,这才没听到她的电话。
怕她不信,她还特意给她看了手机。
确实是静音了。
徐月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责备道:“下次不能出门不能再这样了,手机一定要能找到人,你不知道阿姨有多担心你。”
沈岁宁乖乖保证:「不会再这样了,下次出门我一定会将手机调好,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两人在门边说话的时候,顾衍已经抬步往里走,问道:“还有什么吃的吗?”
徐月这才想起,又转头问沈岁宁:“还没吃晚饭吧?”
沈岁宁扯了个慌,说自己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了个饭团了,不用准备她的了。
知道顾衍还没吃饭,张妈又重新给他下了份鸡汤小馄饨,还未出锅香味便从厨房飘了出来。
顾衍是真的有些饿了,晚饭没吃成,都忙着去追沈岁宁了,闻着味道便直接起身进了厨房,懒得再挪动,索性倚着厨房的流理台吃。
吃至一半,又想到什么,抬头问张妈:“锅里还有吗?”
张妈笑了笑:“还有呢,怕你不够吃,多下了些。”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下头,吩咐,“再装一小碗出来吧。”
沈岁宁回到房间先进浴室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只好边擦头发边去开门。
以为是徐月不放心自己,还想再问些什么,打开房门却是顾衍。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懒懒地倚着房门,手上端着个碗,浓郁的鸡汤味传到她的鼻间。
她歪着脑袋看他。
他开口道:“张妈下多了点,吃点。”
沈岁宁现在其实不太想吃东西,那些饱胀酸涩的情绪已经将身体都填满了,肚子感觉不到半分的饥饿感。
不过看他不容置喙的态度,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打算接过。
顾衍看了眼她湿漉漉的掌心和尚在滴水的头发,避了避:“房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她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迟钝地摇了摇头,直到顾衍错开她,端着馄饨进了房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跟上。
顾衍没当即离开,她吃馄饨的时候他就靠在一旁低着头看手机。
沈岁宁本想着先放放的,碍于他在,三两口便解决完了。
勺子刚放下,他便扭过头来,看了眼已经被消灭干净的碗,拿着碗就出去了,全程什么也没说。
他走后,沈岁宁还有些愣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举动真像个监督小孩好好吃饭的家长……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雨终究还是在后半夜下了,隔着厚重的玻璃都能听见外头雷声滚滚,更别提那时不时透过窗帘缝隙将房间照得亮堂的闪电了。
沈岁宁握着手机,垂着眉眼坐在床头。
从她离开商场到现在,已经过了近八个小时。
这期间,她的手机未曾收到过一条新消息,沈蔚就像是从来没见过她一样,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江愉今天也没给她发消息。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她心头的难过已经转为了酸楚。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敢问他们任何一个人:是真的吗?
她懦弱地选择了逃避,比他们更害怕这一切暴露在日光之下。
脑中突然掠过那个叫安安的小女孩。
她多少岁呢?
五岁?六岁?七岁?
她分辨不出来。
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脑中闪过无数个问题,却没有哪一个能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沈蔚看起来很爱那个小女孩……
沈岁宁想起自己跟那小女孩差不多大的时候,沈蔚每天回到家都会用力将她抱起来,问她想爸爸了吗,那时的沈岁宁已经学会故意跟他唱反调了,每每总会说不想,见他故作忧伤地皱起眉头来了,才咯咯地笑,改口说我今天超级想你。
然后沈蔚便会将她抛高,一口一个“哎哟我的小公主好像又长大了些,都快要抛不起来了”。
只是每次这么说着,下次还是会乐此不疲地重复这种游戏。
那时,他看自己的目光也如今日看那个安安一般,可这不妨碍他今日听到别人说她是小哑巴时无动于衷。
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句话:爱是不会消失的,爱只会转移。
沈蔚只是转移了自己的爱意。
从她身上剥离的爱,他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的温柔,他的溺爱,都不再与她有关……
外头风雨声又重了些,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窗。
沈岁宁起身,披上衣服出了门。
顾家负一层是影音室,先前徐月带她来过一次。
她推开厚重的门,却听见里头传出音响声,光线倾洒而出,渐渐露出里头的场景。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顾衍撑着一只手臂坐在沙发上,大屏幕的光在他脸上变幻。
沈岁宁踏进的脚步又收了收,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下一瞬,那个一直看着大屏幕的人却突然扭过头来,眼神直直地对上门边的她。
“干嘛来了又要走?”他说。
迫不得已,她只能又进去,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顾衍在她坐下的那一刻问了句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她摇摇头,本就是来这里打发一下时间,至于看些什么,都不重要。
于是屏幕上便一直放着他看的片子。
他选的是国外的片子,已经放到了后半段,沈岁宁一知半解地看了会儿就没再留意剧情,开始对着屏幕放空。
中途回了下神,身旁的人还保持着她进来时的姿势,撑着手臂漫不经心看着屏幕。
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竟然也在走神。
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偏又在深夜如此凑巧地到了这个地方。
她的心中涌上一股微妙感。
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她又转过头去,假装认真地看电影。
直到电影开始出现片尾的字幕,她动了动脖子,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不甚明亮的光线衬得眉眼轮廓更加深邃。
这样看着,突然觉得他身上疏离感很重。
可就是这样睡着后看起来清冷不可接近的人,却在今晚她最难过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帮她隐瞒着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的不堪……
沈岁宁忍不住又悄悄凑近了一些,近距离地凝视着他熟睡后的脸庞,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角,触电般,整个人都又缩了回去。
顾衍是在后半夜醒来的。
电影已经结束,没人调下一部,便一直停留在简介页面,四周静悄悄的。
长久维持着一个姿势,胳膊和脖子都很酸,他坐直身子,这才发现沙发另一端还有一个人。
沈岁宁蜷在沙发角落,外套滑在了地上没发觉,就这么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给她重新披上。
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看到她湿润的脸庞。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的睫毛不安地颤抖了几下,眼睛却没睁开,只嘴唇翕动了下。
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室内,传来模糊到仅能靠音调勉强分辨出来的一声——
“爸爸……”
第10章 兄长
那年,北城下了格外多场雪,白茫茫的大雪将这座城市覆盖,空气中都是凛冽的寒。
沈岁宁在顾家的日子过得非常悠闲。
每日就是陪徐月在后院逛逛,天气好的时候一起晒晒太阳喝喝下午茶,剩下的时间,不是在自己房间画画,就是在塔楼。
起初,她还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在别人家,要帮忙做些什么才好,但徐月看见一次后就非常严肃地制止了她,说家里的事有人打点,接她过来不是要她帮忙做家务的。
于是,她也不再想着插手家里的家务事,只在徐月心血来潮想做些什么好吃的时候在一旁帮忙打打下手。
顾家的人也对她很好。
徐月对她关怀备至,每日嘘寒问暖,江愉将她留在这里,她好像就自动充当了她监护人的角色,甚至比江愉更像个母亲;
顾恒远的话,沈岁宁跟他的集不多,他每天都挺忙的,几乎只有饭桌上才能见到,但他对她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至于顾衍……
沈岁宁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那日在影音室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而她的身上奇迹般的多了张毯子,原先靠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也变成了平躺,想也是他做的。
她想跟他说声谢谢,却没见到他人。
那之后的几天,她也再没在家里见过他。
徐月说他已经开学了,学校的事情多,他直接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住了。
沈岁宁犹豫了几天,在手机上跟他发了句谢谢。
他没问她为什么,只是回了句:客气什么?
就像是温和的兄长对待妹妹的态度。
那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流。
这日,沈岁宁坐在塔楼的窗口,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不时抬眼看看窗外,收回视线后快速在画纸上增添几笔。
到日中时分,画纸上的图案才渐渐成型。
就在抬头打算再细化一下的时候,远处的大门突然开了,法拉利驶入门内,银灰色车身被日光切割出锐利的线条,呼啸着停在屋前。
没一会儿,车上下来个多日不见的人。
沈岁宁无意识地伸出脑袋,往窗口凑近了些,看着楼下的人。
大雪天,他却穿得单薄,一件长至膝盖的黑色风衣,内搭灰色高领针织衫,发丝被寒风吹得凌乱。
大概是视线有些受阻,他走着,抬手撸了下额前的头发。
然后,步子就这么停住了,视线突然朝窗口这边看过来。
沈岁宁心下一跳,蓦地缩回脑袋,点在画纸上的手一重,最后一笔就这么毁了……
顾衍推门进来的时候,沈岁宁正在动手将那幅残了的画从画板上取下来。
听见声响,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片刻前还在楼下的人,转眼就出现在了面前,懒散地靠着门框,抱着双手看她,目光沉静。
他身上那件外套进家门就脱了下来,此刻就穿着内里的毛衣,下身一条黑色休闲西裤,很是斯文清隽的富家公子样。
沈岁宁动作顿住,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蓦地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站在楼梯口,远远地看着她,她满心忐忑,猜测着自己的狼狈会不会被他看了去。
谁知后来,比那天还要狼狈的情况都被他遇见了。
她的模样有些呆,顾衍看着,突然勾唇笑了下:“干嘛这么看着我,几天不见就不认识哥哥了?”
沈岁宁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弯了下唇。
眼看他抬步往里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突然想到什么,挪了挪脚步,将身后的画架挡住。
顾衍脚步没停,问她:“在这里在干什么?”
沈岁宁很缓慢地张了张唇。
“画画?”他照着她的口型猜测,走近,“画了什么,让我看看。”
她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有些抗拒地挡住他的视线。
“画了不能让我看的东西?”他问。
怎么可能?
就是刚刚失手了,不想让他看见,感觉有些丢人。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咬咬牙,往旁边挪了几寸。
顾衍终于看清她身后的东西,视线停留了会儿,又落到她脸上,问道:“这不是画得挺好的吗?干嘛不让看?”
沈岁宁看着他那不明所以的样子,闭了闭眼,身子又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她不让他看的原因,有些失笑:“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失误?”
才不是小失误,明明是很大的失误,就差最后一笔了,结果全毁了。
沈岁宁觉得有些难为情,脸颊发烫,又悄然往回挪了一步,将那一角挡住。
顾衍看着她的小动作,微微叹了口气,说:“有些可惜。”
他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面前的这幅画笔触很细腻,色彩也调得很好。如果忽略掉那像烂泥般的一坨的话……应该算是一幅相当不错的画。
不知是不是为了挽尊,沈岁宁突然转过身去,将那幅画取下来。
而后退开一步,让他看。
下面的那幅和刚才的那幅别无二样,只是少了那样明显的失误。
顾衍挑了下眉,往前走了一步,随手翻了几张画纸,无一例外的,都是苍山,白雪皑皑的苍山。
他挑了下眉:“你每天都画这个?”
沈岁宁在他扭头看过来的时候点了下头,看到他又翻了几张,突然凑近,有些急切地按住了他试图继续翻看的手。
少女的掌心柔软,带着几分凉意,落在他的手背,按得有些紧。
事情发生得突然,顾衍的动作顿住,有些意外,偏过头去看她。
沈岁宁的神色难得的有些严肃,抬眼跟他对视,无声地反抗着他的行为。
他低笑出声,很是善解人意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嗯,这个是不能看的,知道了。”
沈岁宁如释重负般松开手,摸出手机。
「哥哥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还会转移话题。
顾衍没立即回答,状似随意地翻了下自己的掌心,视线落到指尖上,干净的、洁白的,又想到刚刚看到画纸上大片大片浓郁的黑。
轻捻了捻,什么也没沾上。
抬起头,再看面前尽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沈岁宁,慢悠悠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才解释道:“到楼上找本书,张妈说你在塔楼,过来看看。”
噢,所以不是因为刚才在楼下看见她了才上来的。
沈岁宁闷闷地点了下头,目光追随着他。
塔楼内部不高,窗子是倾斜的,顾衍这样的身高走到窗前需要微微弓着身子,才不至于碰到顶。
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微弯的脊背,将毛衣撑得平整的宽阔的肩,曲折的手臂,骨节分明的十指,修长的双腿……
日光罩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极了。
也是这一刻,沈岁宁才发现顾衍是真的很好看,是那种不同于她这个年纪的男生的那种好看,他的身上没有毛头小子的青涩,却还残留着几分少年气,又有着成年男性的成熟气质。
总之就是跟那些人不一样。
在她看着他,偷偷在心里下定论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沈岁宁推翻了先前的定论。
不是很好看,是特别好看。
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顾衍自然不知道她在心里想着什么,只是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亮了些。
这次他没问为什么这样看着他,视线一转,又落在了一旁的画架上,问道:“画的画能送我一幅吗?”
沈岁宁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用眼神问着为什么。
他的回答也像是解释:“苍山的景色确实不错。”
一幅画而已,他都帮了自己那么多,要一幅画有什么的。
沈岁宁没拒绝,从画架上取下几幅画,供他挑选。
顾衍随意翻了下,无法抉择,又问她:“哪张最好看?”
沈岁宁也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都大差不差,山林不是瞬息万变的,她每日对着一个地方画画,画出来的东西也一直长那个样子。
但想了想,还是非常认真地挑了一幅。
是她画的第一幅。
她还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前一夜下了特别大的一场雪,苍山上厚重的白雪被日光照得透亮,比后面几天的都要美一些。
顾衍收下她的画,毫不吝啬地夸赞:“很漂亮,谢谢。”
他上来本就是为了找书的,没打算久留,得了她一幅画便打算离开。
只是,走到门边,想到什么,蓦地又回头问:“后天开学了?”
第11章 光亮
沈岁宁开学那天是徐月和顾衍一起送她去的,颇有种小学生开学家长护送的阵仗。
徐月比她这个要去上学的人还要紧张,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到新学校也不用怕,顾叔叔已经和学校的人打过招呼了。
沈岁宁看着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伸手轻轻抱了她一下,背起书包就下了车。
走没两步,又回过头去。
开学第一天,校门口很热闹,上学的师生,接送的家长,车子大排长龙。
晨光中,那辆黑色轿车仍旧稳稳停在路边,徐月坐在后排,见她回过头来,微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她的眼眶忽然泛起一点涩意,视线又移到前排的驾驶位上,顾衍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也懒懒地抬手冲她摆了摆。
二月底的天,空气中仍旧浮动着寒气,她吸进去,心里却莫名变得暖洋洋的。
其实沈岁宁也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毕竟是新学校,她昨晚甚至有些失眠。
不过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些。
她到校后先去办公室找了新班主任,对方见到她没多说什么,很快就领着她去了教室。设想中尴尬的自我环节也贴心地被省去,班主任简单说了下她的名字就让她落座。
新同桌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她坐下后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你好,我叫林桑,以后请多多指教。”
沈岁宁礼貌地冲对方笑笑,在纸上写下:「你好,我叫沈岁宁,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了句:「我不会说话,只能通过纸条或者手机回应你,不要介意」
她将纸条推到林桑的手边,随即自若地拿出包里的纸巾擦拭着桌面。
这样的告知她已经重复过许多次,每接触一次新同学就是一次循环,她循环着告知他人她不会说话的事实,也循环接受着他人知道这件事后露出的错愕和尴尬。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林桑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同学一样,惊诧过后是尴尬的沉默,她小小地“啊”了声,很快接了句:“当然不介意啦!你不要介意我话多会吵到你就行。”
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纸条上,又夸赞了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跟你人一样。”
沈岁宁的动作彻底顿住,这种陌生的善意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是扭头冲同桌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日后和面前的这个女生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沈岁宁在二中的日子适应得还算快,班上的同学都挺随和的,没有因为她不会说话而戴有色眼镜看她,相反的,还格外照顾她,这是她先前没想到的。
只是,有个问题——
落月湾离二中有点远,再加上周围也没有公交,如果自己骑车去的话,每天得浪费将近五十分钟的时间。因此,开学至今,都是顾家的司机送她去学校的。次数一多,沈岁宁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即便徐月再三和她强调在家里不用顾忌那么多,可她始终做不到坦然自若地麻烦他们,住在这里就已经够叨扰的了。
她辗转着想了好几天,最终产生了住校的念头。
如果住在学校的话,就不用麻烦司机了,张妈也不用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做早餐,她心里的负担也可以稍微轻些。
在心里斟酌了许久,沈岁宁在星期四那晚终于和徐月说了自己的想法。
徐月知道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住了,拉着她的手问:“宁宁,你是不是觉得阿姨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所以才想住宿?”
她早在心里预设过徐月的反应,神情恳切地解释:「不是的,阿姨,我只是觉得很快就要高三了,住在学校的话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我到周末就会回来了」
这是她想了几天得出来的最合理的理由。
徐月端详着她脸上的表情,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宁宁,阿姨知道你是个用功的孩子,但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