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弯腰捡起她落在地上的水杯和手机,摸到满手的潮湿。
随着他的起身,沈岁宁才注意到他毛衣下半截明显不同于上半截的色差,连带着裤子都一同遭了殃。
她有些诧异地捂着嘴,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无措地抬眼看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手机还在他手上。
顾衍在这时将手机递给她,她急忙解了锁,刚打下几个字,屏幕便闪了闪。
下一瞬,屏幕变成漆黑一片,无论她怎么按都没有任何反应。
客厅的最后一丝光源灭了,顾衍瞬间从她眼前消失。
这样的场景让她联想到刚才的梦境,手脚在顷刻间泛起冷意。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落了空。
他走了吗?
心脏没来由地又下坠了几分,因这永远被放弃的命运。
她苦笑了下,尝试着迈开腿。就在这时,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她四处摸索的手,反扣住她的手腕。
顾衍拉着她走了几步。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知到的便是那双温热的手。
源源不断的热度地传递到她的手上,刚才的冷意消失无踪,让她的皮肤小范围地起了火。
她没数自己到底跟着他走了几步,只知道某一刻,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下一秒,灯光乍然亮起,满室明亮。
她在亮得晃眼的光线中茫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
顾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夜盲?”
沈岁宁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想起她刚才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又骤然失落的模样。
“手机进水坏了?”他又问。
沈岁宁当着他的面又按了下手机,毫无反应。
按完后仰着头看着他,无声告诉他答案。
顾衍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手机,踹进自己的口袋,“明天还你。”
他还会修手机?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解释道:“我试试看。”
沈岁宁不擅长拒绝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便也点点头同意了,反正都是要修的。
顾衍看着她,又从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摊在她面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岁宁看着他握着手机的修长指尖,想起刚才他牵着自己时的感觉,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廓,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快又改了主意,接过手机打了两个字:「谢谢」
紧接着,又在后面接了两个字。
顾衍看着屏幕上那句“谢谢哥哥”愣了愣,很快便露出个浅笑。
“回去睡觉吧。”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走廊,示意那自己走了。
经过他的身旁时,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灰色毛衣肩侧一块淡黄印迹……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雪,沈岁宁醒来时那雪还没停,飘飘扬扬地从天际洒落,远处的苍山已经被白雪覆盖,只隐隐透出几点灰。
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致。
一觉睡醒,那种恍惚感又再次席袭上心头。
她今后,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好一段时间了呢……
下楼时徐月正坐在餐厅用餐,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招呼她:“宁宁,早啊。我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起来吃早餐呢。昨晚睡得好吗?”
沈岁宁在她对面坐下,抽出口袋里装着的纸笔,写好后挪到她的面前。
「阿姨,早上好。我昨晚睡得挺好的」
徐月疑惑地皱了下眉:“怎么突然用纸笔了,最近在练字吗?”
沈岁宁不得已解释:「手机昨晚不小心进了水,坏了」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那要送去修吗?还是说我打电话叫人送部新手机过来?”
她这么一问,昨晚那些片段突然又涌入她的脑海,手腕处开始升腾起异样的热。
「不用了,阿姨。顾衍」
写到这里的时候,笔顿了顿,她又在后面添上:「哥哥说他帮我修一下」
“你昨晚还跟阿衍碰上面了?”
「嗯,昨晚起来喝水,刚巧碰上顾衍哥哥回来」
顾衍晚归是常有的事,徐月也没再追问什么,简单用过餐后带着沈岁宁在顾家逛了一圈。
顾家很大,等逛完一圈已经半个多钟过去了。
沈岁宁平日里很少锻炼,也很少出去逛街,这么一圈下来,已经有些微喘。
徐月笑着看她,问:“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徐月索性跟她一起在后院凉亭坐下。
期间,照顾日常起居的张妈过来了一趟,端来一壶花茶和几样小点心,摆在小桌上,两人便惬意地边吃些小点心边聊天。
沈岁宁听着她和自己说话,开始思寻她为什么会和江愉成为朋友,毕竟两人性格截然相反。
江愉性格清冷,即便在家也极少笑,不管是对着她还是对着自己的丈夫,要不是昨天难得地见她笑了笑,沈岁宁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的母亲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但徐月却很亲切随和,看人时嘴角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话题专挑轻松有趣的讲,怕她没手机沟通会不方便,她还将自己的手机给她,好让两人能够顺利地交流。
这还是她不能开口后第一次有人这样热情地同她交流。
如果说,言语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那摆在她面前的,则是一座断桥。
没有人会愿意想办法跨过这座断桥和她交流,江愉也不会。
可现如今,有个人在试图跨越这座断桥。
她不知道这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真心,只知道这一刻,看着徐月带笑的脸庞,有种久违的温暖悄悄席上了她的心头。
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她只得匆匆找了个话题,问她顾衍去哪里了,怎么一早上都没见到他。
徐月说:“阿衍啊,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是她话音落下,顾衍便从小径出现,身上穿着深黑色的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清冷。
很奇怪,几乎是在看见他的那刹,她的手腕就开始发烫,明明只是非常短暂的接触,她的身体却好像被种下了火种。
一下觉得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了,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无措地将手踹进衣兜后,她终于悄然松了口气。
好在身旁的人没发现她的异样,冲顾衍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他走近,沈岁宁才注意到他手上抓着个白色的盒子,不知道是什么。
还未彻底看清,顾衍已经微微俯身,将东西放下。
大理石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两部手机——
一部旧的,一部全新未拆封的。
第4章 多余
沈岁宁错愕的抬起头,跟他的视线对上。
也是在这时候,她才发现顾衍的眼睛长得极好,瞳色不深,是像琥珀一样的淡棕色,双眼皮的褶皱很深,眼尾微微上扬,很勾人的一双桃花眼。
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他解释道:“修手机的人说有个零件进水烧掉了,修是修好了,但估计也用不长多少时间了,新手机拿着备用吧,以防万一。”
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去是为了帮自己修手机?
她的心里莫名被什么点了下,很轻很轻的,让人有些无措。
沈岁宁抓过自己修好的手机,想说些什么,手指放在屏幕上时却迟迟没动。
她跟人接触的经验其实很少,在学校也很少跟同学有什么交流。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除了不能说话外,一切都跟正常人无异,送去特殊教育学校显然不适合,江愉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但在正常人里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自然也是异类般的存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自己无话不说的小伙伴,她顺理成章地成为落单的那个。
长此以往,她和别人沟通时总是觉得有些局促,生怕自己会说错话。
就像此刻,她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该和顾衍说些什么好。
纠结来纠结去,屏幕上只出现了两个字:「谢谢」
顾衍笑了笑:“谢什么,小事情。”
徐月也在一旁附和:“宁宁,不用这么客气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家里人说。”
沈岁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做到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本身她在这里住就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们其他的事。
所以,几乎是徐月前脚刚走,后脚沈岁宁就轻轻扯了扯一旁顾衍的衣角。
顾衍低头看过去,深色衣摆上落着一只莹白的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目光很快移到她的脸上。
沈岁宁的眼睛很大,眼珠像是饱满的黑葡萄一样,又黑又亮。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看人时目光却总是带着几分的胆怯和欲言又止。
这样的表现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像她这种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自信又张扬的,决不会像她这样,处事小心翼翼,时刻掩着自己的情绪。
沈岁宁来之前,徐月其实提过几嘴关于她的事,只不过那时他并没认真听。他并不在意谁会来自己家,也不在意来的人是谁,反正不管是谁,他都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现如今,看着她这副样子,他突然就有点好奇了,也仅仅只是好奇。
见他不说话,沈岁宁有点忐忑,飞快打好字,将手机递到他眼前。
「新手机多少钱,我转回给你」
见顾衍没反应,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这才将视线移到面前的屏幕上,看完后又沉默着看了她两眼。
片刻后,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二维码。
沈岁宁扫码加上,通过后点开转账功能,顾衍却迟迟没出声,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法,她只得再次扯了扯他的衣服。
这一次,手机屏幕被人伸手覆住,顾衍那张脸猝然在她面前放大。
“沈岁宁,你叫我什么?”
跟她的问题毫不相关的一句话。
沈岁宁怔怔地抬起头,距离很近,顾衍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庞离她不过半臂的距离,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慢慢地扑在她脸颊。
同样的,顾衍也能察觉到,沈岁宁骤然屏住的呼吸。
但他没有退让,一双眼直视着她,看她的睫毛无措地扑闪了几下,怯怯地看向自己。
答案其实就在嘴边,却因这过近的距离变得有些烫嘴。
沈岁宁试探性地张了张唇,心里打起了鼓,却还是努力动了动唇,开合了两下——
「哥哥」
缓慢的,无声的,非常新鲜的称呼。
顾衍终于轻轻勾了勾唇角,直起身子,跟她拉开距离。
“那就当是当哥哥的人给妹妹的赔礼了。”
风将他的声音带到她的耳边。
地上有枯叶被卷起,随风飘荡,落入未知地。
两人回去的时候家里的张妈正拿着件衣服从楼上下来,见顾衍回来,远远地问道:“阿衍,这件衣服你是不要了吗?”
一旁的人脚步顿住,沈岁宁闻声看过去,视线跟着落在张妈的手上。
张妈解释道:“我看你将这衣服放在浴室洗手台上,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过来问问你。”
“不要了,弄到脏东西了。”
说这话时,顾衍脸上的表情很淡,沈岁宁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她有点夜盲,白天的视力却很好,除此之外,她的记忆力也挺不错的。
所以,沈岁宁很确定,张妈手里拿的那件衣服就是顾衍昨晚穿的那件。
被她泼了一身水的那件。
“诶,那我便拿去处理了。”
“嗯。”他点了点头。
等侧过头看见沈岁宁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他又问:“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沈岁宁很快摇了摇头,冲他笑了笑,到底还是压下了心里的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要了,难道就因为被她泼到水了?
可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丢件衣服而已,不管是什么价位,对顾家而言都跟丢块破布一样。
徐月在厨房也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出来后问了顾衍一嘴:“去哪儿碰到脏东西了?洗不干净啦?”
顾衍看着她,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怎么,您连我丢一件衣服都要管了?”
徐月露出个不太赞同的目光,“妈妈只是想提醒你,还是要多注意,张妈是老太太那边的人。”
顾衍脸上的笑意褪去几分,应道:“我知道了。”
那时沈岁宁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直到两天后——
沈岁宁有午睡的习惯,这份习惯到了顾家也继续保持着。
睡醒一觉,她打算去楼下看看徐月在干什么,要是她在做小点心的话她就去帮帮忙,顺便偷偷师,这些天都是这样的。
但今天的状况好像不太一样。
她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楼下传来交谈声,其中夹杂着几个她从未听过的人声。
应该是来客人了。
沈岁宁踏出去的脚又迅速收了回去,转身打算继续在房里待着。
主人家来客人,她应该回避的。
只是……
“宁宁,醒了啊,快下来,见见人。”徐月出声叫住她。
迫不得已,沈岁宁只能又折回身去。
客厅里果然有两个陌生的面孔,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因为其中一个她虽然是第一次见,但那副面孔却实在算不上陌生,顾衍跟他有八分相。
不用说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顾恒远,顾衍的父亲。
至于顾衍身侧那个捏着佛珠,头发已经染上几抹白的妇人,估计就是之前他们口中的老太太,顾衍的奶奶。
她一一点头微笑,对上一旁顾衍的视线时突然就觉得不大自在,唇角的笑意都变僵了些,好在他应该没发现,冲她微点了下头。
徐月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沈岁宁来顾家的那几天顾恒远刚好飞国外去了,今早刚落地,老母亲的电话便过来了,说想自己孙子了,准备过来一趟。
老太太说要见孙子,他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回了老宅一趟,将人接了过来。
沈岁宁会过来这事徐月事先是问过他意见的,因此看见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也不觉得意外。
“你就是岁宁吧,在家里住的还习惯吗?”
距离有些远,她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很习惯。
对于她的沉默,他没有表现出异样,想必也是早已知晓。
整个客厅就一个不知情的人——老太太。
顾恒远前几年跟家里闹得不太愉快,几乎是到了要断绝关系的地步,父子俩到现在见了面也仍旧势同水火,话都说不上几句。
做母亲的比较心软,见不得自己唯一的儿子跟家里关系闹得那么僵,一直从中缓和关系。但自己的小家有什么事,顾恒远也不会和两位老人商量。
老太太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缓缓转了转手中的那串佛珠,压下心底的那点不悦,开口问道:“这位是?”
沈岁宁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好,总不能打串字走到她面前去给她看吧?
好在一旁的徐月已经替她解释了:“妈,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叫沈岁宁,会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宁宁的情况有些特殊,暂时不能开口,您多担待些。”
她配合地冲对方露出个略带些歉意的笑,好在老太太没再追问,也没再开口和她说话。
他们一家人闲话家常,沈岁宁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人交战了会儿,终于寻了个机会和徐月说觉得自己头有些疼,想先上去休息。
徐月忧心地问:“是着凉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
「可能是有些没睡好,没关系,你们聊」
“好吧,那你先上去休息,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给阿姨发消息,阿姨叫家庭医生过来看看。”
等终于从客厅离开,沈岁宁才觉得松了口气。
几乎是她前脚离开,后脚客厅里的人便出声质问——
“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徐月你是觉得阿衍一个孩子不够照顾,要多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么?”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阿月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有权让任何人住进来。”
“那孩子话都不会说吧,在家里出了意外谁负责?”
沈岁宁站在楼梯口,脚步像是生了根。
楼下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传到耳中,让她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的,羞愧催着她快步离开。
楼下客厅,懒散坐着的人缓慢地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仍旧在争执的人时,眼底滑过几分不耐。
第5章 星火
沈岁宁匆匆跑回房,背靠着门板将房门反锁后,她终于脱力般靠着房门滑坐在地。
卧室的窗帘在起床的时候就拉开了,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大风吹得树枝乱晃。
她看着,突然就觉得风雪好像都涌进了屋内,手脚都开始发凉,脸上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热。
脑袋昏昏沉沉的,耳边回荡着刚才听见的话。
来之前,沈岁宁就已经设想过千万次这样的状况,不被接纳,被冷眼相待,被视作负担。但真正面对时,才发现现实远比她设想的还要令人难堪。
原来不被接受这件事,是无论在心里演练多少次都仍旧无法坦然面对的。
可老太太说的话都是事实。
她住在顾家本就是巨大的负担了,再加上不会说话这一点,会给顾家的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可想而知。
他们非亲非故的,没有理由要接纳她。
沈岁宁将自己关在房间画了一下午的画。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情绪不好的时候画画,看着笔端不断在纸上游走,会觉得那些坏情绪好像也跟着一并被带走。
傍晚的时候,徐月上来了一趟。
她匆匆藏好自己的画,在桌上摊开本书,才去开门。
徐月是上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顾家老宅的,他们打算今晚过去一趟。
沈岁宁想起下午老太太的那番话,摇摇头,说自己还是有点不舒服,想留在家里。
徐月一听,立马不放心地皱起了眉,说要请家庭医生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猛摆手,说没什么大碍,说不定是下午睡多了才头痛的。
好说歹说,终于将人劝走了。
他们不在,家里只有她一口人,沈岁宁让阿姨煮个面随便对付了几口,吃完后又回了自己房间。
江愉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打过来的。
两人自那日分开后就没再联络过,以至于沈岁宁看见通话界面江愉这两个字时都觉得有些恍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下接通。
不过几天的时间,再看见江愉那张脸时她已经觉得有些陌生。
其实比这更久不联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江愉每天都很忙,忙着谈生意,忙着交际,忙得没空回家,忙得没空管她,忙得十天半个月才想起来要给她打一通视频,例行公事一样问一下她的近况。
今日也依旧如此,电话一接通,她便问道:“宁宁,在做什么?吃晚饭了吗?”
但不一样,今日的江愉很不一样,身上的陌生感很重,她一时也说不上为什么。
直到……
视线落在江愉身后的背景上——法式风的装修,整面墙的落地书架,浅色的窗帘……
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知道答案了。
看着电话那端的人久久没回话,也没有任何动静,江愉不由又出声叫她:“宁宁?”
沈岁宁转了转眼珠子,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还是强撑着打下一句:「你在哪里?」
江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僵了点,很快又坦然地开口:“爸爸妈妈已经在国外了,这是国外的新家,你还没见过,要看看吗?”
说完,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站起了身,举着手机在家里逛了一圈。
镜头里的场景不断变换,从书房到客厅,再到各个房间。
最后,江愉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按上门把手,微笑着和她说:“这个是你的房间,看看怎么样?”
沈岁宁看着镜头里浓浓公主风的房间,一下愣了神。
电话那端,江愉自顾自地说:“你之前说的是这个风格吧?妈妈没记错吧?”
沈岁宁回答不上来 ,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因为她确实说过,但那已经是她六岁时候的事了。
沈岁宁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迷恋迪士尼动画,天天都闹着要公主同款,这其中就包括了公主房。
但江愉那段时间特别忙,承诺她等自己忙完后就找人重新给她房间装修一下。
于是她等啊等,没等到江愉找人装修她的房间,却等来了家里的大战——江愉和沈蔚开始不断争吵。
家里每天都硝烟弥漫,这件事自然也就耽搁了,后来也没人再提起过。
她以为江愉早就忘记了。
事实上,如果今晚江愉不说,沈岁宁自己也忘记了她原来竟然还喜欢过这些了。
她看着江愉脸上那点久违的温柔笑意时,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几分悲哀。
她说:「妈妈,我今年十七岁了」
不再是那个六岁的孩童了,也早就过了喜欢公主风的年纪了。
江愉唇角的笑意凝固了,看向屏幕里的她,迟疑着问:“你现在不喜欢这种了吗?”
还未等她回答,她很快又说:“那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妈妈重新找人装修。”
沈岁宁移开眼,仰头深呼吸了几口气,转移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我过去?」
“在顾家住得不习惯吗?”江愉。
沈岁宁没回答,抿着唇,执拗地看着屏幕里的她。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好几天没再冒头了,可大概是因为老太太今晚的那番话,又重新冒了头,甚至比之前都更加汹涌,她想离开,不想给别人添负担。
但江愉的答案也同之前一样:“再等等吧,再过一段时间。”
沈岁宁木木地点了点头,开始明白这个问题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自觉地不再追问,不去和她讲今天发生的事,也不提自己想离开。
母女俩,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道说什么,随便又扯了几句话便匆匆结束了通话。
等挂了电话,沈岁宁看着彻底按下去的屏幕,才发觉江愉连自己在国外的地址都没告诉她。
什么属于她的房间,什么再过一段时间,全都是虚假的。
这个认知就像一条引线,那些积压了一天的坏情绪都被引爆。
她扯了扯唇角,想让自己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砸落,紧接着像是跟开了闸一般,迅速打湿了整张脸。
沈岁宁已经许久没这样哭过了。
她其实很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心情郁闷的时候画一下画,睡个觉,也就好了。
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之内,情绪上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四方的小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想着,哭得更加厉害了。
直到耳边传来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声响。
沈岁宁懵懵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仔细听了会儿,才确定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
顾家的人都回老宅去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这个时候来敲房门的只有张妈,估计是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没动,想着过一会儿张妈估计就走了。
果然,敲门声停了。
她又重新趴下。
谁知下一秒,“咔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沈岁宁蓦地睁大眼,诧异地回过头去。
走廊只开了昏黄的壁灯,她房里的光线却明亮,那人就站在那半明半昧的光线分割处,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手腕上还挂着一件大衣,面容沉静地看进来。
顾衍一手搭着门把手,还未开口,眼睛已经先一步发现了沈岁宁的异常。
少女错愕的神态和红肿含泪的眼眸在明亮的光下暴/露无遗。
这是,哭过了?
突然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装作淡然地问道:“吃过了吗?”
沈岁宁愣愣地点了点头,看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时,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背过身去,飞快地抬手蹭了下自己的眼角,再扭过头去时已经换上了浅浅的笑。
视线重新对上的那刻,门边的人突然开口问道:“想不想出去?”
直到坐在顾衍的车上,沈岁宁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跟着他出来了。
深夜的苍山,两旁高大的树木看起来森严又可怖,冬夜的寒风从开着小口的窗户灌进车内,将她的脸颊边的长发吹得凌乱。
沈岁宁伸手捋了把糊到脸颊的头发,余光瞥见驾驶座上凝神开车的人时,心跳后知后觉地乱了序。
刚才顾衍提议时,她的脑子还乱糟糟的,还未回答,他已经说换衣服吧,带你出门。
非常果断地就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而她竟也真的就跟着他出来了。
他没说带她去哪里,她对这一片也不熟。
这是沈岁宁到顾家之后第一次出门,不方便在他开车的时候打扰,她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变换的景色,猜测着会他在哪里停下。
虽然已经过完了年,但是元宵在即,节日的氛围依旧浓厚,沿途的街道还挂着小红旗和灯笼,打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喜庆。
顾衍一直没出声,车子穿过市中心后,周围的景色逐渐荒凉。
沈岁宁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些不安。
怎么说,他也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异性,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不熟……
车子不知道开到了哪里,某一刻,窗外的风突然变大了。
外头乌泱泱的,她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只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风浪声,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