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晏成柏带着她坐在了厅堂里,祁云渺便不再左顾右盼,而只是专心地吃起了他给自己送的茶水和点心。
见祁云渺安心地坐下了,晏成柏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祁姑娘,晏某今日还得出门去宁王府一趟,便没法再亲自招待姑娘了,姑娘只管在此安心坐着,酬已马上便会回来。”
“您要去宁王府?”祁云渺如今一听到这三个字,别提有多敏感了,一下子便从座椅中弹了起来。
“是。”晏成柏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解释道,“宁王自从几年前陛下登基便掌管起了江南织造局的大权,我们商贾之流,这些年,自然都得与宁王多加亲近才是。”
“晏先生同宁王走得很近?”祁云渺又追问道。
“倒也没有。”晏成柏谦虚地笑笑,“不过是为了家中生意,走动频繁一些,如何敢称亲近。”
他边与祁云渺告退,边安抚她,请她只管在家中坐着就好。
祁云渺欲言又止,还想要再和晏成柏问些什么,但是晏成柏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她便又只好自己再坐了回来。
晏家……同宁王府走动很多吗?
祁云渺望着晏成柏逐渐离去的身影,有些不理解。
一开始,阿娘其实也曾说过,她有在宁王府见到过晏酬已,当时祁云渺留意到了,最后却并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她觉得主动送上门去讨好的商贾,并不可能会同宁王府有什么过于紧密的联系。
但若是日日都上门去讨好的……?
祁云渺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晏家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晏成柏没有骗祁云渺。
他走后没多久,晏酬已果然便回来了。
他听闻祁云渺上门来,很是欣喜,见她都是跑过来的。
——判断一个人对你的情感,注意他的眼神便可以。
祁云渺见到跑向自己的晏酬已,想起阿娘的话,情不自禁便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他的眼睛上。
她定定地看着晏酬已那双眼睛,看见他乌黑明亮的眼珠子,藏在上下眼皮里,几乎快要看不见,但唯一透露出来的那点纯黑,还是可以叫人窥见一丝清透似琉璃净球的痕迹。
“祁姑娘!”晏酬已微微喘着气,终于跑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忍不住问道:“你跑这么急做甚?”
“听闻祁姑娘来了,我怎么可能不跑快些!”晏酬已敞开笑脸道。
“……”
祁云渺便抿了抿唇角,知道阿娘说的,竟全都是对的。
她见到晏酬已的神情了,见到晏酬已对自己的态度了,根本不必去同任何人对比,祁云渺其实便可以直接看出来,他的情谊。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的信笺,薄薄的汗水覆在信笺上,模糊了一些纸张的痕迹。
明明来的路上都想好说什么了,但是祁云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晏成柏适才说过的话,她竟开始犹豫起来,要不要在今日和晏酬已说清楚他们的事情。
若是晏家真的有用,若是晏家真的能帮她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知道我来了,你也不必跑这么快啊,我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祁云渺想不明白,只能握紧信笺先往自己的袖间塞了塞,讷讷道。
晏酬已眼睑微微下垂,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但他却同没见到一样,只是单纯地笑道:“能多见祁姑娘一息都是晏某之幸!”
“……”
他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祁云渺脸颊又一热,往常只把他的话当朋友之间的夸耀听,她并不会觉得有任何的怪异,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听着晏酬已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晏酬已!”终于,祁云渺还是喊他道。
“嗯。”晏酬已听话地看着祁云渺。
“……”
祁云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信笺藏在她的袖间,被她悄悄来回翻弄了好记下,她也没能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说了,刚一张口,晏酬已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话说祁姑娘今日上门得正好,我今日出门去,得了一张新的弓箭,原想过几日上门,麻烦姑娘教我,但是姑娘今日自己过来了,那若是姑娘不嫌麻烦,今日可否便教我一些皮毛?”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被晏酬已拉到了他家的花园里。
晏家的花园,规格亦是不小,相比起前厅,晏家后院里倒是万紫千红,落英缤纷,不局限于牡丹,冬日里,花草树木便各有各的色彩,鲜活又热烈。
只是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空地,贫瘠的土壤裸露在表皮,显得和这片完整的花园格格不入。
祁云渺被晏酬已领着站在这片空地前,不过多时,便见下人们抱来了一张全新还用牛皮包裹着的弓箭,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靶子,箭羽装在熟悉的筒子里,被工整地摆放在他们的脚边。
晏酬已取出自己新买回来的弓箭,递给祁云渺问道:“如何,可能替我看一看?”
祁云渺纵有千言万语,也还是先接过了他手中的这把弓箭。
晏酬已今日带回来的这张弓,做工的确是好的,握在手中不必掂量,便可以察觉到十足的分量。
祁云渺如今最常用的一把弓箭是前段时间及笄礼的时候,越群山送的,也是顶好的好东西,手感和分量,都和如今晏酬已的这把很像。
“晏酬已,你这把弓很是不错。”祁云渺握着他的弓,试着挽了一下弓之后便告诉他道,“只是有一点,你这张弓,需要的力气不小,你若是寻常没有练武的习惯,只怕拉开的时候会有些困难。”
“是需要很大的力气是吗?”晏酬已听罢祁云渺的话,接过弓箭,自己试着去拉开弓弦。
祁云渺盯着他手臂的用力,原以为,似晏酬已这般的文弱书生,这张弓对他来说必定费劲的很。
哪想,祁云渺定定地看着晏酬已,看他抻着手臂,根本不费多少的力气便将弓弦给完全拉开了。
祁云渺错愕不已。
“你的力气怎么这般大!”她感叹道。
晏酬已小心翼翼地拉开弓弦,
复又放回,又谦虚道:“从前出海的时候,时常会在海上遇到各种情况,不能一味地坐在船舱里等着风停,风吹雨打的时候,便要和船夫们一道干活才行,爬桅杆,拉船帆,这些事情我都做过。”
原来如此!
祁云渺高兴他有一些基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便和晏酬已道:“那你如今不必担心拉弓力气的问题了,从前没学过弓箭的话,便从如何握弓以及用力的核心开始学起即可!”
她老神在在,双手背在身后,煞有其事,似乎自己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弓箭老师。
而晏酬已听得她的吩咐,便也跟着她的话做。
祁云渺叫他练什么,他便练什么,祁云渺教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其实,祁云渺学了这么久的弓箭,还是第一次教别人如何拉弓,如何练习射箭
但是她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师傅们教了她这么多,她早烂熟于心,满满一肚子皆是文章呢。
晏酬已身为她的第一位学生,祁云渺自然是对他无比重视的。
不必训练力气了,她便教晏酬已从稳定自己的核心开始,核心找准了,再去练习拉弓的姿势,调整臂膀的弯曲程度。
祁云渺将手拍打在晏酬已的胳膊上。
原以为晏酬已是个文弱的生意人,但是哪里想,他的手臂也是如此孔武有力,半点不输武夫的。
祁云渺围着晏酬已,一只手不住拍打在他的手臂和胳膊上,帮他调整手臂的高度同姿势。
终于,眼看着姿势是调整好了,祁云渺便告诉晏酬已,从今往后他便如此练习,每回抬手,手臂的高度和弯折的程度都得与她适才教他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才行。
晏酬已点点头,在祁云渺的注视下,便又试着拉了几次弓箭。
他的悟性实在是好。
祁云渺瞠目结舌。
她不过帮他调整了两下姿势,他便竟能记住手臂精准的高度同位置。
晏酬已一连在她面前重复了三遍拉弦的动作,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有些偏差,后面两次,几乎再没有差别。
老师总是喜欢教到天才的学生。
“晏酬已,你也是射箭的天才!”祁云渺毫不吝啬地与他赞扬道。
晏酬已又笑了笑:“是吗?”
“嗯!”祁云渺用力点头,“你这悟性,若是从小就开始学,指不定能学成什么样呢!”
“可我若从小开始学,也不一定便有如今的力气和悟性,祁姑娘夸我悟性和力气好,只怕多半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锻炼出来的。”
“你何须妄自菲薄!”
祁云渺不满他总是如此谦逊了。
谦逊这种东西,一次还行,两次三次也还能接受,再多下去,那可就讨人厌了。
不管是什么人,生而为人,为何要自怨自艾呢?凭什么别人都可以的事情,就得谦虚自己不行才可以?
平心而论,祁云渺如今的个子已是不矮,是大部分女子之中的翘楚,但女子的身高同男子总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比晏酬已要矮上半个脑袋差不多,站在他的身边,便需要微微抬头才能将他完整地打量到。
晏酬已今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芳草香,多半是从他腰间的那只香囊里发出来的。
从前晏酬已身上也时常挂着香囊,但祁云渺好似一次也没有注意去嗅过他身上的气息。
芳草气息冰凉淡雅,极容易提神醒脑,但是晏酬已身上这香,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中和,叫祁云渺嗅过了一丝冰凉之后,却又不怕冻一般的,忍不住去嗅第二次。
她抬头,一边瞪着晏酬已,同时又浅浅地将那几缕芳草香吸入自己的鼻尖。
“……”
晏酬已被祁云渺呵斥得完全不敢怎么说话,在她的注视之下,过了好几息才道:“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你便是行的!”祁云渺道,“既然你都说了,不知道自己行不行,那为何便要直接假定自己是不行呢?你们家出门做生意,拜财神爷,难道不是直接希望财神爷能多眷顾你们一些,而是要祈求财神爷,每年只够保本不要赔就行了吗?”
晏酬已失笑:“这哪里一样……”
“这哪里不一样!”祁云渺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
“……”
好吧。晏酬已默默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弓箭,同祁云渺作揖,道:“祁姑娘教训的是,我不会再过度如此,妄自菲薄了。”
祁云渺这才满意一些。
她又喊晏酬已继续练习拉弓的姿势,直到练习到一抬胳膊便是如此,身体长出自己的记忆为止。
晏酬已在她的叮嘱下,便开始努力练习,祁云渺偶尔站在边上,为他指点一二,偶尔便坐在花园的亭子间,吃些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和点心。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是在晏家的花园里度过。
渐渐的,祁云渺的袖间还藏着那封晏酬已写的信笺,但她已经浑然忘记了。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今日到了晏家,是来做什么的,只专心盯着晏酬已的训练,待到傍晚离去时,她骑在马背上,还答应晏酬已,等到过段时日,她得了空闲,会继续来教他的。
至于这段时日,她建议他可以自己先寻个师傅,慢慢训练。
晏酬已将她的建议记下,目送着祁云渺远去,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
而祁云渺回到家中,直至换下衣裳,见到袖中的东西掉落,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今日去晏家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晏酬已一把弓箭,便将她的思绪全盘打乱了,以至于她到最后,把正事全都忘记了!
祁云渺真想狠狠地敲一把自己驴一般的脑袋。
她对着面前的信笺左看看右看看,知道自己今日再赶回到晏家,那就没有必要了,那便干脆等明日,明日那人行刑结束之后,她再和晏酬已说好了。
反正他是要来陪她的。
不过想起自己下午犹豫的事情,祁云渺对着晏酬已的信笺,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突然去找了自家阿娘。
入夜了,沈若竹正同越群山一道在屋里说话。
这么多日,越群山难得有一日早些回来,祁云渺去敲过了主院的大门,便等在边上,等着阿娘出来。
她将自己今日在晏家的经历全部都告诉给了阿娘。
“阿娘,咱们若是需要,那我也不是不可以晚一些和晏酬已说开……”她一本正经道。
沈若竹听罢女儿的心事,忍了忍,明明是不想笑她的,但她最后实在没有忍住,还是披着外衣便在祁云渺的面前笑了出来。
“渺渺……”她抱紧了祁云渺,“你有这份心,阿娘知道,但是没有必要。”
“可是阿娘可以,我也可以!”祁云渺急道。
“阿娘知道,但是渺渺,晏家从始至终便是我们的人啊。”
沈若竹俯身,附在祁云渺耳边的一句话,便叫祁云渺彻底愣在了原地。
“什么?”
她抬起头来,浑浑噩噩道。
沈若竹左右看看,确认自己和祁云渺的身侧再也没有第三人,这才又继续附在她的耳边,道:“先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此事有太多的人知晓,怕走漏风声。但是如今你也见到了,阿娘便没有再瞒着你的必要。”
“渺渺,阿娘得和你道个歉,阿娘从前其实同你说了慌,阿娘不只知晓晏家父子的名声,而且晏成柏年少时,还在钱塘住过一阵子,便是你在钱塘念的那所学堂,阿娘从前与他是同窗旧识,你明白了吗?”
“……”
所以,阿娘从前说过的宁王府的眼线,其实就是晏家父子俩?
晏酬已?晏成柏?
好啊好,好一个晏酬已,她原本真以为他是朵单纯又无辜的小白花,不想,他竟背地里还做着这般的事情,而且一点也没有暴露!连她都没有看出来!
“若是他们不牢靠,那阿娘也不会提前一年就找到他们了。”沈若竹又道。
“提前一年?”祁云渺又不
“若是叫晏家踩着我们回京的节点,再开始频繁去讨好宁王,那宁王怎可能不会怀疑呢?”沈若竹道,“渺渺,你还记得阿娘是何时打算回京继续复仇的吗?”
“去岁夏日,一年多前。”
关于阿爹的事情,祁云渺总是记得非常清楚。
沈若竹点点头:“我也是那时去找的晏家。”
所以在他们还没有开始回京的时候,其实晏家父子俩就已经在为了她和阿娘的事情前后忙碌了。
以晏家如今的规格,虽说是要讨好宁王以行生意上的方便没有错,但宁王到底是有眼疾的,位高是真,实权却少。
真要费尽心力日日去讨好,整个织造局,最值得讨好的,唯有那二把手的位置。
晏家之所以在联络二把手的同时,还要怂恿其他商户一起多带一个宁王,混淆其间,便是为了沈若竹之事。
“阿娘……”
祁云渺陡然知晓了这些,满心错愕。
沈若竹拍拍女儿的后背,道:“渺渺,你不用在意这些,晏家父子不是会因为你拒绝了晏酬已的心意便直接反水的人,从前你该怎么做,今后还是怎么做,想和晏酬已说开,便和晏酬已说开,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知道吗?”
“但是……”
祁云渺知道了这些,哪能没有心理负担呢。
原来晏酬已背地里帮了他们家这么多……
“渺渺。”沈若竹忽而严肃地看着女儿,“你还记得你阿爹对你生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率性而活,自由自在。”
祁云渺回答道。
“那你便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祁云渺在沈若竹的注视下,思索了良久,终于,确凿地点了点脑袋。
“阿娘,我知道的!”
她笃定道。
第二日是十一月初九,也是金吾校尉河东行刑的日子。
祁云渺晨起之后,先将自己今日需要做的练习都在家中训练完毕,而后便去找自家阿娘,母女俩安静地坐在厅堂里,一齐等待着午时的到来,出发去往刑场。
晏酬已昨日说了,他会直接在刑场等待她们,所以祁云渺并没有在家里等他。
但是她和阿娘走出家门,祁云渺却见到站在下首的马车边上,除了越群山之外,还站着一个男人。
是裴则。
“阿兄?”她疑惑地走到裴则面前。
“我今日陪你一道去刑场。”裴则今日难得没有穿官服,一身月白的圆领常服,衬得他越发如高山上的霜雪。
他和祁云渺说道。
原来他今日也是想来陪她去刑场的。
祁云渺看着裴则的脸颊,思索片刻后,微微点了点脑袋,没有拒绝裴则。
她和阿娘一道去坐上马车,裴则今日自己骑了马,便和越群山一道在马车前面领路。
上车之后,祁云渺坐在马车当中,没过多久,便又掀开了帘子,去看了眼外头骑马的两个人。
她没想过裴则今日也会来。
阿娘只见了晏酬已和她的相处一次,便看出了晏酬已对她的心思,而她后续去见晏酬已,也果然可以清晰地就窥出他的心思;但是裴则……祁云渺想,她有些猜不中。
她和阿兄太亲密了,他们之间是兄妹,亦是朋友,他对她这一直以来的照顾,她下意识都以妹妹的身份代入了其间,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真的理所应当吗?
阿兄其实早已经不是他的哥哥了啊。
抛开这层身份之后的阿兄,对她还真的只是兄妹情谊吗?
祁云渺不知道。
或许都是从那个措不及防的拥抱开始吧,纵然阿兄解释了,她也信了,可是祁云渺又不是傻的,细想从前阿兄的许多行径,她仍旧是可以窥出不少可疑的痕迹。
祁云渺不清楚,若是阿兄真的有妹妹,妹妹受伤难过时,他真的会如此冲上去抱住他的亲妹妹,安抚她吗?
阿兄真的……真的是在把她当妹妹吗?
菜市口的刑场距离侯府不近,或许是京中许久都没有人接受如此行刑,是以,这一日,他们抵达刑场时,断头台四周已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这里!”
他们来得不算早,晏酬已以防万一,已经带着自家的护卫占了不少的位置。
祁云渺们一到,护卫们便自觉撤了出去,将位置都留给了他们。
祁云渺从前没看过行刑,不知道原来人头落地,也是有这么多的百姓围观的。
刑场的气氛并没有祁云渺想的压抑,或许是人多的缘故,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便好似城门旁唠嗑看热闹一般,十足喧嚣鼎盛。
在这般的嘈杂声中,祁云渺一到了刑场,却便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断头台。
在人还没有押上来之前,祁云渺幻想着,待会儿躺在这里的会是宁王萧明禹。
若有真有那一日,祁云渺发誓,若是真有那一日,她定会摘下他的眼布,迫使他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眸深深对视着自己,而后将他也狠狠地压在这断头台上,动弹不得。
她要亲手斩了他,要他为他所做过的事情,付出应有的代价。
整个刑场叽叽喳喳,从始至终都充斥着喧嚣与嘈杂。
但是沈若竹和祁云渺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
越群山站在沈若竹的边上,裴则和晏酬已则是陪伴在祁云渺的身边。
终于到了正午时分,囚徒手脚全都带上了镣铐,被官差押解了上来。
百姓们纷纷高嚷,情绪到达了极点,瞬间群起而攻之。他们朝他扔什么的都有,烂菜叶子、烂番茄……似乎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杀了人的,被当众处以死刑的,人人皆可嘶吼泄愤。
祁云渺呆呆地看着,她没有看人行刑的经验,手里既没有准备烂菜叶,也没有准备烂番茄,她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些百姓们的动作,缓缓眨了下眼睛。
下一刻,她的左右两只手里却被分别塞进了两团冰冷又刺激的东西。
祁云渺诧异,低头去看,只见左手上是被裴则塞过来的自地上捡起来的烂番茄,番茄流出的汁液糊了她一手;右手则是被晏酬已塞过来的几片烂菜叶子,烂菜叶子蔫了吧唧,冰冰凉凉,看样子只能给猪吃。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隐忍多时的情绪终于在刹那之间爆发,她终于也抬起手臂,将手中的烂菜叶和番茄全都狠狠地砸在河东的脸上。
祁云渺自小学习射箭,准头无话可说。
番茄熟透的酱汁糊了河东一脸。
祁云渺盯着他的脸,盯着他那张即便是行刑也依旧是木然无话可说的脸,有两行清泪终于止不住,顺着颤抖的脸颊,落了下来。
越群山这几日为何一直早出晚归的原因,昨晚阿娘也告诉祁云渺了。
她告诉她,原来越群山这几日,是趁着河东彻底行刑前,去地牢里逼问河东。
他试图引他说出背后的真凶宁王。
但是河东闭口不言,并没有提宁王一个字。
最后越群山的盘问没有任何一点的作用,从河东的嘴里,他也没有套出任何一句有用的话。
眼看着官差举起了长刀,祁云渺双眸睁地死死的,想要记住这个画面。
却在一瞬间,沈若竹扑过去抱住女儿,将她摁在了自己的怀里。
即便到了刑场,但是最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沈若竹还是没有叫祁云渺去看那残忍的画面。
她深深地抱住了女儿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的怀里。
而越群山挡在了她的身前。
在她回头的刹那,她只能看见他坚实的胸膛。
行刑就这么结束了。
行刑结束之后,沈若竹和越群山便打算回家去。
祁云渺自阿娘的怀里挣脱出来,原本是打算今日行刑结束后,便和晏酬已把话说开的,但是她没想今日裴则也会来。
她便站在处理干净的菜市口,看看自己面前的裴则,又看看自己面前的晏酬已。
裴则在的话,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阿兄……”
终于,她似是想支开裴则。
裴则却与她先问道:“要不要一道去吃午饭?我今日休沐,这个月只有一次。”
这个月只有这一次休沐?祁云渺忽而意识到,自己如今支开裴则的话,好似又有些残忍。
因为阿兄一直对她都很好,不过是想和她吃顿午饭罢了。
但是今日不和晏酬已把话说开的话,祁云渺想,她自己又会
因为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继续心烦意乱,难以专心。
终于,她问裴则:“阿兄,我们可以带上晏酬已一块儿吃吗?”
“嗯?”
裴则到如今才注意到那个站在祁云渺另一侧,从始至终平平无奇的男子。
裴则和祁云渺还有晏酬已,一道坐在了岫云楼临江的雅间里。
祁云渺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又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原先提意见的时候脑门一热,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真等到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了,她却觉得,好像大事不妙。
晏酬已和裴则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
“原来晏公子便是金陵晏家出身。”裴则道,“金陵晏家,大有耳闻。”
“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裴公子世代簪缨。”晏酬已很快也道,“裴公子还是状元及第,晏某恐怕毕生拍马难及。”
“状元年年有,金陵首富却不是年年更换。”裴则嗤笑,“况且能在几十年前便想到自己造船,依托水路起家,晏家但凡想要入仕,只怕功名利禄,同样唾手可得。”
“那照裴公子所言,以裴公子的智谋,若是行商,将来也未尝不会成为一带首富。”
这俩人,明明听起来都是互相恭维的好话,但是祁云渺暗中窥伺着他们的神情,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真心实意的话。
唔,或许晏酬已的话有几分真心,但是阿兄那神情,摆明了是瞧不起人,所以随便扯两句敷衍了事的。
眼见着店小二已经把菜都上得差不多了,祁云渺便夹一筷子裴则最喜欢吃的云丝火腿,到了他的碗里。
她和裴则笑了笑,很快又去面对晏酬已。
祁云渺想给晏酬已也夹一筷子菜肴。
但是刚侧过身去,祁云渺便想起,自己和晏酬已尚未共同用过几顿饭,还根本不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
她便只能道:“晏酬已,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千万不要客气!”
晏酬已点头,筷子伸向桌上的一道蟹酿橙,道:“晏某每次上岫云楼,最喜欢的莫过于一道蟹肉,如今虽然已过秋日,但蟹也仍旧是肥美的时节,尤其岫云楼的蟹,每日都是从姑苏新鲜走水路运来的,时令难得,错过便得再等一年,祁姑娘也尝尝吧。”
祁云渺没给晏酬已夹菜,倒是晏酬已,把蟹酿橙掀盖后最金黄的一筷子蟹肉全都夹给了祁云渺。
祁云渺便忙与他道谢,同时也在心底里默默记下了,原来晏酬已喜欢吃蟹肉。
祁云渺从前其实也吃过不少螃蟹,毕竟不管是青州还是钱塘,都是靠海比较近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吃过用橙子来佐香的螃蟹。
是以,适才听到晏酬已点这一道蟹酿橙的时候,她便有些期待。
“蟹肉寒凉,记得不要贪吃。”
她提筷,正欲尝上一口碗中的蟹肉,在筷子即将碰到蟹肉之前,却先听到了一声来自裴则的叮嘱。
祁云渺眼巴巴地抬头去看裴则。
裴则凝视着祁云渺。
“……”
祁云渺在裴则的注视之下,忽而一阵心虚,知道他这是想起了她从前吃蟹肉着凉的事情。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是祁云渺还住在宰相府里的时候,那年秋日,有人给相府送了满满一筐的大闸蟹,方嬷嬷手艺好,当晚便清蒸、辣炒,用蟹腿和蟹钳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给她做了满满一桌的蟹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