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渺贪吃,晚膳时,一口气吃了好几只,当晚恰好也逢宰相和阿娘都不在家,没有人拦着她。
结果她一吃多,夜里便闹了肚子。
至今想起那阵绞痛,祁云渺还心有余悸。
若非是后来裴则恰好从国子监里回来,那个夜晚,家里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
“……阿兄,那次是意外。”
祁云渺强调,她后来再去到钱塘,在钱塘也有偶尔吃蟹的,全都没有再疼过肚子。
“那也不许多吃。”
裴则铁面无私,脸色冷得像是玉面判官。
祁云渺欲言又止,最后只得点点头,当着裴则的面,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晏酬已给夹的蟹肉,而后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原来祁云渺不能吃多蟹肉。
晏酬已坐在一侧,将这兄妹俩的神情同对话看了个完全。
他手中盛了一碗老鸭汤,等到祁云渺吃完一筷子蟹肉后,便又将自己面前的老鸭汤推了出去,道:“原来祁姑娘不能多吃蟹肉,倒是我考虑不周了,那便喝盏汤吧,鸭汤总不会出错的。”
“喝点鱼汤吧……”
恰好,还有一碗浓白醇香的鱼汤也推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两碗相撞,裴则和晏酬已的视线,交汇在了半空之中。
祁云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情况。
她看着骤然被推到自己面前的两碗汤,又分别用自己的眼角余光去瞥了眼裴则和晏酬已。
雅间气息的凝重她如何不懂,祁云渺直觉,自己今日不管是先接了谁的汤,都势必惹得另一个人伤心。
她不想叫人伤心。
于是她眺望桌上最后端上来的一碗鸡汁豆腐,宛若看到了自己的救星,道:“阿兄,晏酬已,我想先吃点豆腐!”
她伸手独自去够那个豆腐。
豆腐不偏不倚,离裴则不近,离晏酬已也不近,只离祁云渺自己最近,裴则和晏酬已只能放任着她自己去动手。
祁云渺舀完了满满一勺的豆腐回来,见到裴则和晏酬已都还是盯着自己看,便又只察觉到一个脑袋两个大。
“咳咳……阿兄,晏酬已,谢谢你们啊,待会儿鱼汤和鸭汤我都会喝的,真的,只是你们不必只顾着我,也得照顾照顾自己不是,再不吃,菜都凉了。”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
好吧,裴则和晏酬已总算是不再只将目光盯着祁云渺,而是各自提筷,去吃自己的东西。
但是裴则还是要道:“鱼汤记得要早些喝,凉了便不好喝了。”
晏酬已听罢,倒没有急着抢着要去提醒祁云渺,只是在祁云渺将一块豆腐吃进了嘴里之后,道:“若是想再晚些喝汤,倒也可以,待会儿喊人上来再把汤拿去煨一遍吧。”
“……”
祁云渺头一次吃豆腐吃到把自己的喉咙给呛到的。
虽然晏酬已的提议是好的,但是他如今和裴则你一句我一句的,祁云渺总觉得,如斯古怪。
饶是祁云渺再愚钝,也不可能听不出来他们之间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真是奇怪,他们斗什么呢?不会是她想的问题吧?
这是祁云渺最为好奇的事情。
她囫囵应下了俩人的话。
有这俩人坐在自己的左右,祁云渺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的,喝完了鱼汤,还要喝鸭汤,最后,她的肚子实在是撑到不行,才总算是把这顿饭给结束了。
“怎么样,吃完饭了要去休息一会儿吗?待会儿去檀园看看腊梅?”可是吃完了饭,裴则又与祁云渺问道。
祁云渺摇摇头,吃完饭,她还得和晏酬已把事情给说明白,这事她昨日就决定好了,所以注定是要叫阿兄失望了。
“阿兄,我下午和晏酬已有些事情要说,恐怕就不能陪你了。”
果然,祁云渺这话一说完,裴则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一瞬。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晏酬已,收回目光在祁云渺身上的时候,到底还是温润的。
“那好,你忙完了记得早些回家,近来天色晚得越来越快了,夜里不要单独在外逗留。”
既然祁云渺不和自己走,那裴则总不能勉强她,便与她叮嘱道。
“好!”祁云渺回答道。
她起身,一路送裴则到了雅间屋外,目送他下了楼梯,这才回头去看坐在原地的晏酬已。
晏酬已对于祁云渺会选择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意外,自从裴则起身,他双眸弯起来的弧度便越发深厚了。
他与祁云渺问道:“祁姑娘今日还是想教晏某射箭吗?”
“晏酬已,日后我可以继续教你练箭。”祁云渺坐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与他面对面道,“但是我们今日得先说明白一件事情。”
“何事?”晏酬已见祁云渺面容严肃,不免也端正起了神情。
只听祁云渺问道:“晏酬已,你欢喜我,是不是?”
“……”
适才还笑话着裴则,如今晏酬已脸颊上的笑意,却也僵硬住了。
他倒是从始至终都不怕祁云渺看出自己的心思,但是看出自己的心思之后,祁云渺会这般直白地说出口,他倒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祁云渺深深地注视着晏酬已。
晏酬已在她的目光之下,避无可避,终于点了点头。
祁云渺就知道!
饶是早有准备,但在晏酬已承认的那一刻,她还是脸颊上忍不住又扬起一抹胭色。
“晏酬已!”她喊着晏酬已的大名,又问,“那你之所以对我这般好,皆是因为你欢喜我,想要娶我,将来想要同我成亲,是吗?”
“……”
这话比适才问得要更加露骨了。
但既然那些心思她都已经揭开了,晏酬已在祁云渺的注视下,又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他倒是承认得又快。
祁云渺一时噎了噎喉咙,只觉自己脸颊上的热气更甚了。
她缓缓在心中打着腹稿,似是没想过,晏酬已为人竟如此坦荡。
他坦荡了,那她有些话便不好直说了。
晏酬已看着面对自己陷入沉思的祁云渺,见到她脸颊上那两抹明显的胭脂绯红,忍不住又笑道:“祁姑娘率性可爱,天真烂漫,晏某不敢相瞒,其实自从见到祁姑娘的第一面起,便已倾心。”
“那日酒楼一别,以为不会再遇到,不想没出几日,便又在王家的府门见到了,祁姑娘又帮了晏某一回,此等古道热肠,叫晏某又如何能忘。”
“祁姑娘,我不怕你笑话,我不论是在上京城,还是在金陵,都不曾见过如你一般的女子,在我看来,祁姑娘便如天上星月一般,璀璨又亮堂,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试问,天底下又有何人会不喜欢天上星,河边月的呢?”
“……”
谁许他一口气说这些了?
祁云渺腹稿尚未打好,听晏酬已又说了这许多,她张了张嘴,在晏酬已真诚的注视之下缓了许久,这才道:“晏酬已,可我如今对你并没有那等意思,而且,在我和阿娘的事情结束前,我是不可能会考虑嫁人的!”
“对了,你和我阿娘的事情,阿娘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晏酬已,但是一码归一码,我对你感激是真,与你无意也是真,我不会嫁人,即便和阿娘的事情结束了,我也是要去远行,要去游历天下山川做一个侠女的!”
祁云渺说话有条有理的,晏酬已默默听着她的远大志向,逐渐目露欣赏。
“祁姑娘不愿意嫁人,晏某知晓,可是晏某只是说想要娶姑娘,并不曾说过,如今便要急着做这些啊。”他终于道。
“嗯?”
你喜欢我,但不急着娶我?
祁云渺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晏酬已便又道:“我欢喜天上星月,愿为它们赋诗百首,但我却从不奢望天上星月一定能入我怀中。”
“当然,若它们愿意来,那最好;若是不愿意,我只想要它们牢牢地挂在天边,不论何时,当我抬头,都能见到天上星河璀璨,月色长明。或许有时有乌云遮蔽,或许有时有秋雨惹眼,但不论何时,我知晓星月定会重新出现,这便是我的心之所愿了。”
他……竟真的觉得她如同天上星月?
祁云渺撇了撇唇角,苍天可鉴,她真不是一个喜欢过度自谦之人,但晏酬已如今的这番夸赞,祁云渺实在觉得,自己要有些无福消受了。
而且,他原来不是急着要娶她。
想娶她,却不急着娶她。
“那晏酬已,你接近我,只是为了看看我?”她问道。
“为了看看,但也为了有朝一日,星月有可能真的入我怀中。”晏酬已坚定道。
“……”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那祁云渺再对他说些什么,好像都是过分了。
祁云渺知道,自己可以喊晏酬已不许轻易同自己提亲,但是喊他不许喜欢自己?那她未免也太过霸道了,还能去决定别人的感情呢。
“晏酬已,那……”祁云渺想了想,道。
“姑娘知晓了我的心思,那我也想问问姑娘。”可她话没说完呢,晏酬已便先打断她的话,道,“姑娘日后可还会如同从前一般将我当做朋友?还会教我射箭,与我吃喝玩乐做伴?”
“姑娘知晓了我的情谊,可会因为我的情谊不知如何交代,便选择与我割席,一刀两断?”
“你说什么呢!”祁云渺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完全忘记了,晏酬已这话叫她立时反驳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朋友啊!我今日来就是想同你说这的!”
晏酬已的情谊实在过于真诚与炽热,祁云渺定定地与他对视着,忽而之间,却是一点儿也不输他了。
“晏酬已,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便失去一个可以交心的好朋友,你既然都说,你不是一定要娶我,那你就先将我拿寻常朋友对待,可以吗?”
她脸颊上褪去异样的红晕,逐渐恢复到大大方方的姿态。
晏酬已怔怔地看着祁云渺,听她的话,点了点头。
“只要祁姑娘不离开,不会故意地疏远我,那我便永远都是祁姑娘的好朋友,祁姑娘不论有任何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这才像话嘛。
祁云渺觉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便听晏酬已又问道:“那姑娘今日还可以再教我练习一番射箭吗?昨日说的姿势,姑娘走后我又自己练习了一会儿,不知道位置是否会有偏移……”
“唔……”
如果今日阿兄不曾出现过的话,祁云渺想,是可以的。
但是无奈,刚刚阿兄被她给气走了,今日又是他本月难得的一日休沐。
她便和晏酬已道:“实在抱歉啊晏酬已,我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能教你练箭了,下回,下回你找我,我一定会教你的!”
“是因为要去找小裴大人吗?”晏酬已问道。
“嗯。”
他既看穿了她的心事,那祁云渺也不再遮掩了。
晏酬已淡淡地笑了下:“午时小裴大人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我,祁姑娘为了我没答应同小裴大人一道去赏梅,小裴大人生气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是祁姑娘的兄长,祁姑娘便去哄哄他吧。”
“……”
“阿兄倒也不是如此无理取闹之人。”祁云渺道。
“是,小裴大人能年纪轻轻便官居六品,想来必是才学与人品皆一流的,说不定他也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故而想要保护祁姑娘这个妹妹罢了。”
“……”
虽然是替阿兄说好话,但这话,祁云渺怎么觉得自己听来听去就是不对劲呢?
她左思右想,厘不清楚晏酬已这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先起身,同他道:“好了,晏酬已,我得走
了,咱们下回再见,你记得想要学习练箭就找我,我必不会不理你的!”
“好!”
晏酬已目送着祁云渺离去,和她告别。
往常脸颊上的笑意他会维持到祁云渺彻底离开,这才渐渐淡去,但是这回,不过祁云渺一转身,晏酬已便直接地抚平了自己两边的唇角。
他注视着祁云渺愈渐远去的身影,回头见到饭桌上她曾经用过的茶盏。
他拿起茶盏,转动杯身,缓缓将自己的唇瓣覆在适才祁云渺曾触碰过的地方。
喉间有凉水灌入,是晏酬已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全部饮了个干净。
冬日里的上京城腊梅飘香,层层嫩黄花蕊争相绽放,在只余下一片清冷与萧索的时节里,奋力留下最后的一抹幽香。
而在这上京城中,腊梅聚集之处不少,甚至有不少官员家中,皆有自己移植之梅树,但论满园盛放,花香四溢,还得是檀园。
这是前朝大儒所赠与朝廷的庭园,新朝建立之初,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奉皇帝之命,在此园中种满了腊梅,以期腊梅飘香,福满天下。
裴则一身月白常服,自从来到之后,便一直坐在假山亭子里,独自喝茶,没有说过什么话。
檀园不对外涉限,是以,每日都有不少的人前来赏花。
他们见到裴则坐在此处,知道的称这是当今的宰相之子,将作监丞小裴大人,不知道的,只道这有个冷脸的玉面郎君,想靠近来询问一二妻室情况,却又碍于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不敢上前。
旁人来檀园,多半是呼朋唤友,携一家老小同行,他单独坐在这里,反倒成了一道异样的风景。
“裴镜宣!”终于,又有一道热络的声音响起,同裴则在打招呼。
这已经是裴则今日听到的不知道第几声招呼了。
他淡淡地抬头,却见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喝醉了酒在他和祁云渺面前发酒疯的江大人。
裴则凝神,今日这江大人倒是没有耍酒疯,冬日阳光难得和煦融融,他便趁休沐,带着自己的妻子同两个孩子,一道也来檀园赏花。
他瞥完人之后,只和人家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答。
江大人脸色怔了怔。
这位江大人,如今是任职在工部,为工部侍郎,与裴则所在的将作监原先多有接触。他们一个负责皇宫内的建筑同珠翠用具,一个则是统管全国上下工程之事,下了朝之后,偶尔也有些集会聚餐。
但是自从上回这位江大人在裴则面前发了一场酒疯之后,裴则便再也没有参加过同工部的任何一场聚酒了。
江大人心中有疑虑,知晓这姓裴的小子大抵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那日酒醒之后,他当即便同裴则道了歉,称自己是酒后胡言,好话什么的都已经说尽了。
裴则仍旧不领情。
他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引得这位自小便出身名门裴氏的宰相之子可以原谅自己。
今日在此地碰上,着实是巧。
江大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顾裴则的脸色,将孩子暂交给妻子,喊她带着孩子先去逛一逛之后,便独自上前去,进了裴则的亭子。
裴则拧眉又看他一眼。
便见江大人坐在他的身边,赔笑道:“镜宣,难得碰面,咱们喝一杯吧?”
“我这里可没酒。”裴则道。
“……知晓知晓!小裴大人风雅,那咱们便以茶代酒!”
江大人说着便也不客气,直接自裴则带的一套茶具里自己伸手,捻了一只杯子下来。
“哎,要论风雅,这满上京城,除了小裴大人还有裴相之外,江某还真不知道该再举荐谁才好,逛个园子,竟也能自己准备一套茶具带来。”他饮一口茶水,入口清冽,回味无穷。
裴则听得这江大人的夸耀,冷笑道:“江大人今日有何事,直说吧。”
“呃……”江大人顿了顿,片刻之后,厚着脸皮笑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要同小裴大人一道吃茶罢了。”
“我待会儿就走了。”裴则道。
“……”江大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又干笑几声,道,“镜宣啊,上回之事,是江某不对,是江某胡说八道,酒后误事,那实在是当不得真啊!”
“此事江大人不是已经同裴某说过了?裴某是下官,不会当真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不放在心上,你还对我如此态度?
江大人显然是不信裴则的话,一个劲又道:“那这么着,镜宣,你若是仍旧觉得我那日叫你难堪了,你把上回那姑娘喊回来,我再当着她的面,与你同她道一次歉,你觉如何?我也实在是昏了头了,当时真是忘了你从前真有个妹妹,那姑娘,如今是陵阳侯府的姑娘,对不?”
“你别去麻烦她!”
裴则一开始听那江大人说话,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直到他提到祁云渺,他脸色顿时变得严峻,俨然不想官场上的任何事情去打扰到她。
江大人被他的变脸给吓了一跳。
“阿兄!”
可裴则的话音刚落下,两人只听耳畔中又传来一道清脆又响亮的呼唤。
那呼唤中气十足。
他们双双回过头去,便见有一少女,身穿灰蓝色的毛边衣裙,正站在亭外的一株繁茂梅树下。
她盈盈与裴则招着手,阳光穿过腊梅斑驳照在她的脸颊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是……”江大人花了片刻的功夫去回想祁云渺的样貌。
而祁云渺站在亭子外,见到裴则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也站在亭外顿了片刻,这才抬脚,自信地迈步进去。
“阿兄!”她一边又唤了一声裴则,一边又看了眼坐在裴则亭中的另一个人。
见到那人模样的刹那,祁云渺晃了晃神,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而江大人却是终于认出了祁云渺。
“是你!”他忙道,“陵阳侯府的祁姑娘!”
呵,他那日虽喝醉了酒,但是认人的本事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受到琼浆玉液的影响。
祁云渺终于也认出了这位江大人。
她扯了扯嘴角,倒是没想,今日和裴则一道坐在亭子里的,会是他。
她没有同这位江大人打招呼,而是和裴则问道:“阿兄,你今日是有事吗?有事我便不打扰你了,下回我们再见……”
“无事!”裴则尚还处在祁云渺突然从天而降的错愕中,听到祁云渺的问题,他忙回答道。
他看着祁云渺,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下午有事要同晏酬已去办?”
“我办完了呀!”祁云渺道,“阿兄难得休沐一日,我得空自然还要来找阿兄玩了!”
“……”
他倒也不是什么休沐日非得有人作陪的人,还是小孩子不成?
裴则微微抿着唇角,但是再看向祁云渺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错愕,而是逐渐染上了点淡淡的光晕。
他喊祁云渺坐下,亲自为她添茶,又问她一路过来累不累,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祁云渺便道是坐马车,所以不累。
她捧上裴则的茶盏,喝了一口。
亭子里便终于有些安静下来。
江大人坐在边上,对着这对传
闻中是兄妹关系的俩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只觉稀罕。
传闻中裴镜宣不近女色,自从他状元高中后,不知有多少人上门为他做过媒,结果他一个也看不上,就连圣上,也曾有意将郡主许给他,但他也没有接受。
难得,实在是太难得了,眼前这只在裴家待了不到两年的小姑娘,他名义上曾经的继妹,竟能得他如此照拂。
“那个……”在祁云渺喝过了一盏茶水之后,江大人这才适时出声,道,“祁姑娘,在下江照厚,时任工部侍郎。”
“嗯?”祁云渺终于又去看一眼这江大人。
江大人便又道:“上回江某实在是喝多了酒,故而多有得罪,还望祁姑娘莫怪。”
原来这人今日是来同她和阿兄道歉的。
祁云渺看着江照厚,恍然大悟,眉间警惕的神情缓缓撤去,又同裴则对视了一眼。
裴则看看她,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祁云渺便知晓,他这是任自己发挥的意思。
她于是又装模作样地睨了眼这江大人。
“江大人那日是喝多了啊?”只听祁云渺阴阳怪气地问道。
“是是是,实在是喝多了!”江大人可劲儿赔着笑道。
“那可真是难得,喝多了不偏不倚,就撞上我同阿兄了,江大人那日的话我可还记得,什么……”
“哎哎哎祁姑娘!”生怕祁云渺真的会回忆起自己当时说过的话,江照厚忙举着茶盏阻止道,“千错万错,都是江某的错,祁姑娘有再多的怨言,江某都认了,便由江某以茶代酒,敬祁姑娘一杯!”
他倒也是能屈能伸,真能拉的下脸来。
祁云渺见到这江大人举着手中的茶盏,又兀自斟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终于心底里对他的怨气,基本也是烟消云散了。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记仇的人。
她同样也举起茶盏,与这江大人遥遥敬了一杯,而后抿了一小口。
这口茶喝下去,便是和解了。
江大人啧啧欣喜,不想这小姑娘,可是比裴则要好说话多了。
初看祁云渺,江大人因心底里紧张,并未有过多地重视她的五官样貌,如今他倒是闲下来了,便仔细盯着祁云渺,打量了她几息。
这真是一个上京城中少见的眉眼飒爽的女子,江大人想,纵然肤色不如城中大部分的贵女们白净,脸上也未有什么涂脂抹粉的痕迹,但就是这般天然纯粹的样貌,将她浑身最为重要的飒爽豪气给放到了最大。
若非是知晓对方是陵阳侯府的小姐,只怕说她是什么路过的侠女,马上便要继续去闯荡人世间,这江大人也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难得,真是难得。
江大人一高兴,便又喝了一杯茶水。
他的动作如斯自然,抱起裴则的紫砂壶,给自己斟水,裴则一路盯着他的动作,终于道:“江大人,你家夫人同孩子可还等着你吧?”
“嗯?”江大人被这么一问,终于才想起这回事情。
“是是是!”差点忘记了,自己今日是拖家带口出来的。
既然祁云渺已经同他和解了,那想来,裴则也不会再是问题。
他便忙同祁云渺还有裴则告辞。
祁云渺看着这江大人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一声:“阿兄,这江大人还怪有意思的!”
“是吗?”裴则原本根本懒得再去看人,但是祁云渺这么一说,他便又抬头,朝着江照厚远去的方向看了眼。
他倒是没品出来他有什么有趣的。
只是默默收回自己的目光,又看着祁云渺。
祁云渺目送这江大人离去之后,便又忍不住对着这满园的腊梅欣赏了片刻。
祁云渺之前没来过檀园,适才一路从门口进来,嗅到满地幽香,只觉惊喜。
如今这亭子,还并不是花园的最深处。
她扭头,想问裴则要不要一道出去走走,却措不及防撞见裴则盯着自己的眼神。
祁云渺脸颊上的笑意顿住,在寂静之间,讷讷地喊了一声:“阿兄?”
第八十八章 被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喜欢上……
从前,祁云渺和裴则相处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不会去注意他的目光。
即便是近来阿娘已经和她说过那些话了,但她如今和裴则在一起,还总是会不去注意一些事情。
因为他是她的哥哥啊,他是她人生当中,第一位阿兄,也是她如今唯一承认的一位。
阿兄看自己的妹妹,还能是什么样的神情呢?妹妹和自家阿兄待在一起的时候,还需要特别注意些什么呢?
祁云渺实在不能适应裴则对自己也许有别的想法这件事情。
“阿兄……”
天知道她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并非是单纯地在称呼裴则,同时也是在提醒他。
你永远都会是我的阿兄,对吗?
“……”
裴则在听到祁云渺的呼唤之后,终于立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抬头,恍若无事一般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嗯……这边后面好像还有别的腊梅,我想去看看。”祁云渺指着假山后头道。
“那我陪你去。”裴则又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好。”
两个人同时起身。
祁云渺走在前头。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一套灰蓝色的上袄和下裙,在如今这满目橙黄的园子里,低调并不显惹眼。
裴则则是走在她的身后,慢慢悠悠跟随着她的步伐,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祁云渺绞着自己的双手,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恰恰好,裴则亦是一样。
裴则一路默默盯着祁云渺的后脑勺,觉得祁云渺适才看他的目光,好似发现了什么。
他从未有如此的心虚过。
心底里有声音在隐隐告诉他,发现又如何?他们如今早就不是兄妹了,就算他真的喜欢她,钟情于她,那又如何?他们只是同这世上的任何一对男女一样,没有违背任何的纲常伦理、世俗道德;
但是又有别的声音在提醒他,不,不能叫祁云渺知晓他的心思。她一直都在真的把他当哥哥,万一知晓了他的心思,她便离他越来越远了怎么办?而且她向往自由,不管何时何地,她真心向往的永远都是外面广袤无垠的天地,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他,那他们之后要怎么办呢?是让祁云渺陪他永远留在上京城,还是他为了祁云渺辞官,陪她去闯荡江湖?
其实……闯荡江湖也不是不可以……
裴则一路心底里都在想着事情,眉间的愁容越锁越深,也没有什么功夫去欣赏沿途的腊梅。
终于,他们转了一圈,他也不知道祁云渺到底走到了哪里,只听她突然喊道:“阿兄,那里有纸鸢!”
裴则抬头,朝着天际望去,眉间耸了一路的山丘逐渐缓缓舒展开来,道:“是啊。”
“冬日里竟然还有人放纸鸢!”祁云渺觉得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