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似云絮。
少年被水气浸湿的猩红眼尾软软垂下,虚虚略抬起,看向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淋湿的可怜小动物一样,透出极其脆弱易碎的错觉,令人不自觉便心软得不行。
“……”
真是见鬼了。
她居然会觉得楼泊舟可怜,甚至还想伸手给他顺一下头发,像是揉猫猫一样抱怀里安慰。
漫天飞虫,满地横尸,少年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手握短笛转脸看来的画面,从她脑海一闪,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这厮可是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哪里需要她的怜悯和怀抱安慰。
“你……没事吧?”云心月半是警惕半是担忧地看着他,“还能撑住吗?”
楼泊舟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皮子,将水雾氤氲的眼眸合上。
“追兵很快就会来,我们赌一把,回去刚才的地方如何?”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云心月想了想,他们要是顺着刚才那名女子的方向出去,说不定就和追兵撞个正着了,当真不如赌一把。
“那就试试?”
话音刚落,楼泊舟便捉住她的胳膊,拉着她从横梁上跳下去。
云心月屏住气息,双脚落在地上之后,还没来得及长呼一口气,便又被少年扯着跑回刚才的屋子里,举起来,放进长木盒中。
躺进木盒,她才发现,里面居然铺有一层黑色的厚布,布上有些斑驳的痕迹,不知是什么,看着更瘆人了。
松开手后,楼泊舟提起衣摆,一副也要躺进去的模样。
“等等。”云心月伸手挡住他,略有迟疑,“这木箱这么小,不像能躺两个人的样子。”
万一人家从来没这习惯,他们被识破了怎么办?
楼泊舟不为所动,反手抽走地上的刀,长腿一迈,挤了进去,跟少女紧贴着,温声道:“你不会武,若是分开行事,你能自保?”
那体贴模样,跟正人君子似的。
云心月:“……”
惜命的人当即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方便施展的空间,自己侧贴着旁边的木头。
“我仔细想了想,我这么瘦,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你随意就好。”
他会武功,他说了算。
楼泊舟抬眸看向她,不知想到什么,竟低低笑了起来。
没等云心月探究清楚他在笑什么,少年掀起身上的黑袍一卷,手中刀一丢,木盖“嘭”一声合上的同时,外面挂着的铜铃也荡起一声悠然清越的响声。
随即——
严重的失重感传来。
云心月下意识捞住隔壁的手臂稳住身形,体验了一把过山车般跌宕,老火车一样颠簸的刺激之旅。
木盒停下,她也不敢说话,呼吸都不敢放开喘,只有一双眼睛在不安转动。
“闭眼,别动。”黑暗中,楼泊舟带着清淡杉木香的手掌盖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有人来了。”
云心月用力闭眼,怕自己露馅,干脆埋在少年肩膀上遮挡。
纤长柔软的睫毛,急促扫过滚烫掌心,瞬即便离开,可若有似无的痒意,却烙在掌心,久久不消。
直到盖子外的脚步声停下,楼泊舟才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拉动少女挂在脖间的面具,往她的脸罩去,自己也把放在胸前的面具盖好,同样闭上双眼。
木板“轰”一下拉开,有微光落在他们眼皮上。
“咦?”
“这是……女子?”
“奇怪了,怎会有人带家室去蓝层玩?”
“嗐,有钱人总是有些怪癖的,别管了,抬去己字房安置就好。”
云心月感觉自己被人用布卷缠,抬起,一路走过无比寂静的甬道,尔后听得一声石头摩擦,随后便有啾啾虫鸣灌耳。
又过了一阵,他们被丢上一辆马车。
待到车门关上,将他们抬上马车的脚步落在车外,楼泊舟便睁开眼睛,支腿坐起来,伸手将厚重的蓝布撩开一些,看窗外景色。
子时已过,天色昏沉得厉害,只依稀瞥见张牙舞爪的树影。
云心月猫在少年背后,跟着瞥了一眼,只觉得这环境着实可怕了些。
感觉到背后靠近的温热身躯,楼泊舟定了好一阵,直到对方要离开,他才骤然转身。
马车驱动,碾压石子,“咯嘣”跳动,面对面的两人差点儿撞上。
云心月警惕退避,压低嗓音道:“外面还有人在,你别乱来。”
楼泊舟没说话,只是躺回去,闭上眼睛。
好似,刚才不过意外而已。
云心月也怕被发现,犹豫再三,还是跟着躺下,恢复刚才的姿势,把脸搭在少年肩膀上。
黑暗中,少年唇角翘了翘。
马车在林中走了好一阵才停下,他们又被抬起,放进一间房里。
屋内燃着呛鼻的香,云心月险些打了个喷嚏。
“怎么是两个人?”
一道清冽的嗓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丝玩世不恭的调侃味道。
“回护法,我等也不清楚。”
“罢了,能被装进天字棺送来,想必有其独到之处,你退下罢。”
“是。”
关门声落下,轻巧的脚步响起。
云心月有些紧张,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水,湿乎乎黏在黑袍上。
脚步声在她背后停住,有什么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的东西,从她手臂爬过,来回爬动。
汗毛不打招呼便齐齐竖立,让她心跳都加快了。
“竟然还没纾解?”
清冽的嗓音似有疑惑,在她手臂上的东西动了动,云心月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一方袖子。
对方在摸楼泊舟?
奇怪,对方摸他作甚?
“身体还不错,就是旧伤多了一些,倒也不妨碍。”头顶嗓音轻笑,“不知这小娘子,身体又如何。”
袖子往回拖拽,一只手落到云心月臂膀上。
“!!”
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袖子像冰冷的蛇,在云心月手臂上缓缓蠕动。
那种若有实质的滑腻阴湿,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入侵,冻得她不自觉收紧黑袍下的手指,紧紧握着少年手臂。
不消看,云心月就能想象到,那只手缩回来后,定当钳子似的落在自己手臂上,不住捏动。
——就像杀猪的屠夫宰完猪后,掂量肉质是否鲜嫩够重量一般。
越是看不见,人越是容易发散想象,便越是觉得惊惧。
只是——
不等她继续往下乱想,身侧突有一阵风起,旁边躺着的楼泊舟霍然睁开双眼,一手伸出,紧抓那只本该朝她伸去的手,一手搂过云心月,揽到自己身后去。
少年半跪榻上,侧首看了睁眼站定的云心月一眼,见她并无大碍,反手半圈住她,才侧过脸去,唇角带上温柔笑意,缓缓抬起黑沉眼眸。
“谁准你碰她了?”
温和话语撞在面具上,在黯淡烛火下闷闷回响,反添几分惊悚。
清冽音男子眸色饶有兴致,像是头一回瞧见什么新鲜事情般,唇角侧勾。
寒风肆虐的深秋夜,他只穿了一身松垮的宽袍,连腰带都没有系上,露出小片紧实宽阔的胸膛。因其倾身向前,风光大放,袍内当真连件单薄里衣都无。
云心月错开脸,不好意思看他。
“小娘子想看便看,谷某并不介怀此事。”清冽音男子撞上她眼神,甚至对她绽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那种风流肆意的纵情笑意,最是容易勾得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沉醉。
不过,云心月不吃这一款的美男,对此无感,只好垂眸盯着少年一举一动,怕对方有什么动作,自己没能跟上,拖了后腿。
见她不理自己,谷引秋眸中兴致更深。
他的长相无疑是极其好看的,是那种散衣披发,一叶扁舟游于江海河湖之中,举酒邀月共饮,醉捞明月星河的潇洒俊逸。
“想死?”
楼泊舟见他一个劲儿觊觎身后人,眸中笑意随着杀意翻涌,手上不自觉便用了力。谷引秋闷哼一声,随即又笑开,合扇朝少年攻去,企图脱开钳制。
扇合似短棍,挟裹着凌厉的劲风而来,似乎想要将人劈开两半。
“呵。”
楼泊舟冷然嗤一声,手掌把云心月往背后推,非但不避开,反倒一个前扑,迎面而上。
扇骨从他脸颊边穿过,拂开斗篷的兜帽,扬起披散的鸦羽墨发,险些将面具也刮落。
一招不中,谷引秋手腕转动,三指轻搓,把扇面展开,如刀横削。
耳朵一动,捕捉到手指轻搓的动静,楼泊舟便知道对方要出的什么招数。在扇面削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侧身躲过,捏住对方手腕旋身。被拿捏住的谷引秋没法子变转身形,只好点脚借力腾起,顺着少年在虚空旋转的方向而转。
两人就像巨大的花朵在半空盛放,只是衣摆转落处,如同罡风一样,将室内的东西打得七零八落。
保命第一的云心月提起裙摆和黑袍,躲在角落边上,举起掉落脚边的净瓷花瓶护身。
就是两人的身手都不错,一招一式有来有回,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少年人血气方刚,想将没纾解的郁气化作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不成?”谷引秋还像个碎嘴子,不停说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既然已经把药吃下,就非得用那处纾解不可,用拳头可不行。”
离了云心月,身上纵然滚烫似烙铁,楼泊舟也无半分感觉,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他还看得清楚,心知自己还是受了不小影响。
侧耳一听,门外脚步驳杂,大片涌来,恐怕是他们动静太大,引来对方的帮手。
不行,须得速战速决了。
楼泊舟双掌出,与对方拼了一波内力,随后旋身挑起跌落地上的烂凳子。
不等他的凳子甩出去,一直紧盯战况的云心月逮到了机会,便发挥自己大学掷铅球的全部功力,小跑几步借力,将花瓶推到谷引秋身上。
“看招!”
花瓶丢出去,过度用力的云心月险些没站稳,踉跄了好几步。
谷引秋光顾着防备楼泊舟,倒是没在意过一个毫无内力的小娘子,讶异之下,只来得及抬起手臂遮挡伤害。
楼泊舟趁机将脚上勾着的凳子也甩出去。
“走。”
凳子一甩,他便伸手捞住跌跌撞撞的云心月,侧身用肩膀撞开后窗,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他挑的凳子被砸烂了半边,露出参差不齐的断口,那断口正巧往谷引秋手臂撞去,哪怕对方有所防备,也不免割破两道口子。
滴答——
浓稠的血液落在木板上。
谷引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捂着自己的手臂,抬眸看向两人逃离的方向。
“好一个少年郎君呐。”
真是厉害极了,连他都能伤。
撞破的窗外,月下枯黄竹叶飘飘然坠落,给秋意多添了三分萧索。
坠落的竹叶堆成厚重毯子,皂靴踩在上面,发出“沙沙”脆响。
楼泊舟额角冷汗淌下,滴在云心月手背上,火烧似的感觉燎遍全身,让他失力半跪在地。
“圣子,你怎么了?”云心月赶紧把人扶住,摘掉面具,低头去看他情况,“喂,你别吓我啊。”
这里可是郊区,她一个人可没办法将他带回去。
“你坚持一下,起码先找个地方躲藏,避开追兵才行。”云心月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给他囫囵擦了一下快要沁进眼里的汗水,“譬如,你会不会看附近有没有山洞什么的地方?”
楼泊舟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她:“这是什么感觉?”
云心月一下没反应过来:“哈?”
“我如今这样,应该是什么感觉?”楼泊舟侧眸向她看去,黑沉眼底泛出红丝,“热,还是冷?”
云心月:“热?”
看他满头大汗,浑身滚烫的样子,也不像冷。
不过,这问题很重要吗?
听到答案,楼泊舟轻笑一声:“像受寒发热一样的感觉吗?”
他倒是头一回尝到这样的滋味。
便是辛苦也新鲜。
“什么发热。”云心月急了,“你这比发热要严重多了,别开玩笑。”
也不看现在什么危急时候。
楼泊舟垂下眼眸,没再说话,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缓过劲儿。
云心月也不敢随便乱催他,只能耐心等着,但是她又抑制不住感到焦急,频频往身后看,生怕下一刻就毫无防备给包围了。
感觉到她的不安,楼泊舟睁开眼。
“害怕了?”
“我才不怕。”云心月嘴硬,声音都壮了,“谁怕了,别小瞧人。”
楼泊舟看着她发白的脸,着急的眼,没有说话,只是撑手起身。
“欸,你行不行啊?”云心月担忧,用力揪住他胳膊,“要不要再歇歇?”
他可是唯一战力,在与自己人汇合之前,就全指望他了。
少年没说话,只是揽着她再次施展轻功掠过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当真撑不住了,直直往下坠落,向着厚重黄叶跌去。
落地之前,他旋身翻转,免了两人脸着地的忧虑,只踉跄几步倒下。
“欸——”云心月被拉住一同倒下,撞在少年挂胸口的面具上。
两张面具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她怕被人发现,干脆摘了面具和斗篷,选了处隐秘些的地方,埋在黄叶之下,掩藏痕迹。
“楼泊舟。”做好掩埋工作,她提起裙摆,回头找少年,“你没事吧?”
去掉斗篷的少年,底下只有一袭匆忙更换的粗布蓝袍,已被汗水打湿大半,他那套丁零作响的苗疆服饰,入楼前被藏在歇息的树顶上。
没听到回应,云心月心里“咯噔”一下,扑上去贴了贴他的额头,发现已滚烫得不像话。
“你别吓我啊。”她摇了摇对方的胳膊,“楼泊舟,你醒醒啊。”
楼泊舟已紧闭双眼,陷入昏迷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
心头惶然,惊惧犹如回南天浓郁粘稠的水气,无孔不入地侵占心底每一个角落。
镇定,冷静。
云心月暗暗对自己念叨了几遍,深呼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打量四周环境,仰头看月亮与星星所在的位置,判断方向。
“西南……”她捏紧拳头,嘴唇都白了一些,心脏怦怦剧烈跳,“沙曦说过,林子西南有人家,赶往南陵的时候,会途径当地,可以停靠取水。”
按照楼泊舟飞起来跟高速公路汽车一样的速度,他们现在肯定离林子边缘不远了。
再走走,说不准就出去了。
云心月赶紧把楼泊舟翻坐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弓腰拉扯着把人挪到自己后背上。
只是试了好几次,一旦起身,少年就会滚落下去。
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拆了楼泊舟袍子的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艰难起身。
初时起身还是不太顺利,摔了两三次,后来把人背起后,除了重些、踉跄几步,倒也没发生别的意外了。
“圣子,你是吃秤、砣、长、大的吗?”
怎么那么沉。
云心月背他走上一小段路,便出了一身冷汗,气喘吁吁,腿都软了。
不行,她绝不能再日日坐马车上无所事事光睡觉了,就算在车上,也得锻炼锻炼才行。
脑子里想些杂事,便不觉路难行了。
也不清楚走了多久,云心月眼前隐隐晃动着几点灯火,那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就掩藏在山间重叠的密竹后。
“真的有人家。”她几乎喜极而泣,“楼泊舟,你睁开眼看看,我们走出来了。”
有人的地方,肯定有水和粮食。
楼泊舟的确被她唤醒,缓缓睁开双眼,但他却并无看向灯火处,而是用内力将缚在两人之间的腰带震断了。
云心月只觉腰间松弛,低头一看,布条软软坠落地面,紧挨着她的鞋尖。
下一刻。
天旋地转,她撞入一双猩红潋滟的眸子里。
浸透红色的黑沉眸子,反射着幽幽暗光,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肃。
“你、你干什么?”
不稳的呼吸拂动少年垂下的发丝,在寒凉秋夜里飘摇,将本就迷蒙的视线搅得越发不清晰。
无法肯定林外住民好坏之前,云心月不敢随便呼喊,只能尝试唤醒对方摇摇欲坠的理智。
“圣子,楼泊舟。”她双手抵住少年烫手的胸膛,双眼急促转动,思绪翻飞,语调也有些微不稳,“你、你别乱来,冷静点儿,不要被冲动支配你的脑子。”
楼泊舟没有乱动,只是不错眼看着她,像被定住了一样,眸光水波都凝在一点上,略显诡异。
云心月缩着肩膀,警惕看他半晌,见他雕像似的,便试探地动了动。
仅仅只是肩膀动了动,人还没往臂弯后挪,少年的眸色立即就变了,骤然俯身贴到近前。
放大的通红黑眸,令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抬起手肘遮挡。
手肘被楼泊舟一把握着,拉到一边去,哪怕她用尽全力撕扯,少年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制住。
“别!”
云心月这下是真怕了。
可她还记得没有大声叫喊,引来敌友不明的人,只是企图唤回对方的理智。
“楼泊舟,不要。”
她侧过脸不去看少年,眸中水汽已经漫到眼眶四周,把眼眶熏得通红酸胀。
楼泊舟看着月下泛起粼粼水色的眼眸,动作顿了顿,冰凉鼻尖随着截然相反的滚烫呼吸,轻轻落在她耳垂上,顺着滑过脖颈软骨,点在咽喉上。
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尖刀在脖颈滑行,又似烧红的铁丝箍套。
危险,刺激。
云心月瑟缩了一下,手肘脱力,垂下枕在落叶上,只剩下手掌紧紧揪着少年的衣袍,拧出大团褶皱。
那褶皱就像楼泊舟如今的内心,扭得慌。
从未体会过的高温浸染全身,像是炭火一样烧灼着他的躯体,让他想要马上找处冰凉的地方贴一贴。
他并不知冰凉为何物,但是知道少女身上比他清凉得多,若是紧紧贴上去,必定格外舒服。
可是——
她在害怕。
无论是她时断时续的呼吸,紧咬的唇瓣,泛红的眼眶,还是用力到发白的手指,都无一不在诉说她的不安与惊惧。
然而——
散乱衣领下露出的温柔锁骨弧线,玉白绵软的耳垂,咬红的水润唇瓣,看起来都是那么可口。
某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笼罩心头,挤压心脏,一路逼到咽喉处,令他难耐地激烈吞咽。
此时此刻,楼泊舟尝到了触觉带来的更多滋味,譬如不一样的温热、发丝翘起在脸上搔动的微痒、肌肤的战栗滑腻、指腹磕碰骨头的阻隔、被手掌紧紧箍着的挤压……
还有,汗液浸透的粘腻,如蛇游走在阴湿的污泥处,蜿蜒爬进内心的不可言说。
脑中两方拉扯,一方叫嚣着要吞了她、占据全部,一方则冷然告知,‘她在害怕,你吓着她了’。
心中惶然的云心月不知他内心挣扎,极轻地吸了吸鼻子,有热泪从她眼眶滑落挺翘的鼻梁。
小小的泪珠,在月色下折射一点惨然的霜白。
楼泊舟抬手擦去,捻动两指搓散。
“怕什么。”他低下头,鼻尖落在少女鼻梁上,像什么小动物一样,轻轻蹭了蹭。
搓不走微烫与粘腻的手指,轻轻抬起,将云心月头顶挂了许久的发辫摘下,“不动你,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鼻尖像是对待水豆腐一样,克制地轻轻蹭了几下。随后,楼泊舟便垂首挨着她肩膀,没了别的动静。
云心月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他的下一步。
心里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楼泊舟没有任何回应。
云心月动了动肩膀,也没得来回应,便用力把人推开,侧身半趴在地上看他情况,发现对方居然昏过去了。
心知这样烧下去不妙,她偷摸绕到人家屋背后,摸走一个水桶装了桶水,便蹑手蹑脚猫腰离开。
靴子里藏有匕首,她小心削了一根竹子,渡水给楼泊舟喝下去,又给他擦了裤子以上的汗,把人从背后抱着,替他退温的同时给自己暖了一阵。
眼见少年还不醒,她只能顺着记忆中看过的地图,背上少年往城门方向走。
怕被人发现,云心月还特意绕了一长段远路。
四下僻静,唯有凉风和明月相伴。
她害怕得颤抖着嗓音,一直小声给自己唱歌,企图驱赶、战胜恐惧。
天边明月渐西垂,东方露出鱼肚白。
层叠竹枝覆盖下的两点,慢慢往小径挪动。
头顶金色浮云跳跃,劈开山边乌沉沉的厚重云雾,雾霭袅袅隐去,扯出一匹淡金长缎,穿透窗棂,在少年脸上投下斑驳的光。
楼泊舟眼皮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绣着灵鸟与枫叶的帷幔。
“长兄,醒了。”楼策安坐在床边,捻着一根银针,倾身靠近,“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一手挽住自己的宽袖,他轻轻在对方脖颈一侧下了一针。
药效还没完全退,楼泊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耳鸣,但身体的确迟滞了片刻。
“略有耳鸣罢了。”他转头,看着自己手臂上寒光凛凛的针,问,“她呢?”
楼策安在烛火上烫针:“长兄问的是公主吧?”
“不然?”
他何时关心过旁人的去向,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公主没事,连风寒都不曾得,只是背长兄回来有些疲累和瘀伤,见到沙曦将军她们就安心昏睡过去,午后醒过一次,吃了半碗饭,又躺了回去。”
正说着,一道惨叫声便穿透好几堵墙,送到他耳边。
那声音分明就是云心月!
楼泊舟蹙眉,当即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去瞧瞧:“你管这般惨叫为没事?”
他这弟弟平日最是心软,怎的这次却不见他忧心半丝。
“兄长莫急。”楼策安赶紧按住他,“公主真没事儿。只是她身上诸多磕碰出来的淤青,需要揉药。”他想起午后短暂醒来,被侍女按住上药的云心月嗷嗷叫的场面,难免失笑,“我不曾出门都听到了她的叫喊。”
“她的伤,真的不重?没有性命之忧,寿命之损?”楼泊舟显然不信,“那她为何叫得这般惨?”
像是受了什么重刑一样。
他炼蛊时,蛊虫都没叫得这么厉害。
“我去看过,公主没伤到筋骨,唯独双腿双臂有青紫淤血凝在皮下,不算重伤,只不过得疼上许久,吃些苦头。
“散瘀的药得揉开搓热,需要在伤口上施力,那就难免会疼。春莺和秋蝉她们都没能把掌心搓热的药揉公主身上去,她就害怕叫起来。
“不过……公主千金贵体,从小就不曾受过太大的痛,怕疼叫两声,也很寻常。
“只是,她就这样浅浅涂一层药,淤青怕又得小半个月才见散开。”
楼策安耐心解释,脸上浮现几丝忧心,却并不算愁苦。
他继续给自家兄长下针。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兄长身上的毒,这毒霸道,要是不清干净,恐怕对身体有莫大害处。
公主那边,苦头难免,但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楼泊舟抬眸:“若是揉开,就能快些好么?”
“那是自然。”楼策安看着他手臂上的毒缓缓游走指尖,用金针刺破指尖,滴落在盛了清水的碗中。
这毒,他得研究研究,才好开药清理残余毒素。
接了七八个碗,楼策安才将银针收回,丢进开水中,把自己的手浸入温水中搓洗。
“此番,公主将长兄从林子里背出来,殊为不易。”他拉下桁架上的棉布,擦干净手上水迹,双眼一直看着楼泊舟,“长兄打算如何谢她?”
完全没有经验的楼泊舟问:“你们寻常如何谢帮了你们的人?”
楼策安也不是很熟,迟疑回他:“赠礼?”
不知西随习俗会怎么道谢,或者他明日问问沙曦将军。
“谢礼不急,长兄记得口头上也谢一句就行。我便不打扰长兄用膳歇息,先去忙了。”
他得紧着去研究药方子。
看楼策安离开房间,楼泊舟起身,随手扯了他遗忘在桁架上的金线白衣披上,没顾上穿戴项圈与腰链,便迈出房门,向云心月的屋子走去。
春莺和秋蝉正一脸无奈捧着药瓶踏出来,见到楼泊舟,赶紧半蹲行礼:“见过圣子。”
楼泊舟“嗯”了一声,垂眸看上一眼药瓶,伸出手:“将药交给我就好。”
春莺怔愣一下,才递过去。
楼泊舟端好手中托盘,抬脚迈进去,长腿左右一伸,利落把门合上,隔断了两名侍女欲言又止的面容。
绕过圆月架座的花鸟图屏风,他投落的目光恰恰对上云心月双眸。
她夹起一筷子沾上饱满酱汁的细嫩鱼片,正张开嘴巴,往里塞去。
楼泊舟把木托轻放下,唇角一翘,不紧不慢露出个温柔笑意来,和声好气,缓缓说道——
“把裙子掀起来。”
云心月失力咬中筷子,夹了舌头。
慌张之下,还把手中的筷子都撞掉地上,没了供给安全的物件。
顾不上火辣辣的舌头如何,她赶紧跳起来,顺手捞起形似锤子的大鸡腿,对准楼泊舟,满脸戒备:“啊嗯(站住)!”
楼泊舟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看懂了。
某人痛得哈气吐舌,泪眼朦胧,露出一点猩红湿润舌尖。
少年眼神陡然幽深起来,眸子垂落,不瞬眼盯住。
喜欢那种柔软湿润的亲密感觉。
可是,昨日才堪堪能拥抱,要等唇齿相依,恐怕还须得许久。
遗憾的眼神过于直白,让云心月一下就看明白了。
“现在还不能亲,”她挪到楼泊舟对面,一手撑住桌子,一手依旧举着鸡腿对准他,“亲亲的事情,起码得等……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