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因果总有报,谁说这老天不长眼。阴差阳错, 邹娥皇的天雷尽数落在了张开星盘的何言知身上。
“……”
何言知盯着不远处身长玉立的身影, 语气微嘲:“你师妹,还是那么的天真。”
问一个妖王为何偷袭人界,就像是问屠夫为何杀猪。
容有衡闻声轻哼, 手中的短匕若隐若现。
关于这家伙为什么此刻出现在这里, 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日容有衡下山后,占了个十四盟散修的名额去幻海天, 虽然和蓬莱几人并不同行, 但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容有衡并未离开众人寸步。
于是,当何言知降临逍遥门的时候,手里的星盘刚刚运转出来,就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我刚刚一直在想, 脾气乖张如你,怎么见到我会笑。”
何言知捂着左手的血, “原来是你早就知道,小邹的天雷劫, 会落在我身上。”
“密州相遇的时候,你见到我收起了星盘的遮掩显露阵容,我便误忘了你会星盘术,但其实想想,星盘之术,牵星转斗,本就是你们蓬莱的拿手绝活,你容有衡怎么可能不会。”
“所以从你帮助小邹复活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算到了我的今天。”
容有衡啧了一声,颇不耐烦:“这东西需要星盘算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算的了天道规则,难不成还能算过人心么。”
“另外,”容有衡微微一笑,手中的短匕应声飞向何言知。
“别把我想得跟你一样,三两心机还要处处卖弄。”
这短匕破空顺风而行。
何言知神色微凛。
附着在他十指上的几个字也随之漂浮在虚空中,只见这墨迹蜿蜒走势如蛇的字,砰地绞住了短匕厮杀。
容有衡的短匕神出鬼没,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无敌手。
不可轻敌,何言知想。
但是事情走向出乎他的意料。
匕首上逼人的寒光先于半道一转,摆脱开了耀武扬威的墨字,下一秒直直地坠入了早有裂痕的星盘。
只听得咔嚓一声。
八十一道天雷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星盘,终于于此时碎成了星星点点,何言知噗地吐出了一口沉血,艰难地抬头看向容有衡。
“你——”
容有衡掏了掏耳朵:“你什么你,一报还一报,这是你欠她的。”
随着流转于何言知手上的星盘轰然炸碎。逍遥门之上,暗压压的雷云取代了一片晴空,烈阳也渐渐隐去,藏匿在雷云之后的半轮黄月逐渐显露。
但是地上的人们都无暇注意这些变化。
众人的目光,此刻均情不自禁地凝聚在抽剑走出的邹娥皇身上。
“为何偷袭人界?”
久俊喃喃道,“你这句话,问的可真奇怪。”
“修士杀妖兽需要理由吗,你们奴役我们几千年给过我们理由吗,如果没有,那如今我偷袭人界,为什么要原因,或者,为什么要给你解释?”
邹娥皇叹气,“是么。”
下一瞬她回头,对着人群里的青度喊道:“给我三罐桃花酿。”
突然被点名的青度错愕抬头,旁边曲轻云摁住她掏乾坤袋的手,“你疯了,你师伯还在打架,你给她酒做什么,嫌她醉的不轻吗?”
却被青度手肘怼开。
青度喊道:“邹师伯——”
“接好!”
三罐上面披着红纸的桃花醉,被青度一拳运出,陶瓷做的酒器在这灵气之下于半空中轰然炸碎,众人只看见清澈透亮的酒水抛出了一段优美的弧度,被邹娥皇稳稳接在手上的碗里。
“嗬。”
三罐桃花醉痛饮下肚。
邹娥皇扔开旧碗,双指从容地抚摸剑身。
她眼睫簇簇分明,只有眼尾的一簇浓密而卷翘,像蝴蝶振翅;乌云密布之下,逍遥门的一切都显得阴森黯然,还有几道未消如小蛇的细雷从云层里阵阵冒出,轰隆隆的。
几束光从一片漆黑中闪出,照亮她忽明忽灭的面容。
久俊这个时候竟有些害怕了。
它这一生常靠恐惧逼迫人或妖下跪,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像此刻的邹娥皇一样让它恐惧。
软耳冒出,獠牙控制不住地内敛,背后冷汗浸湿,久俊在一瞬间甚至想要跪下。
不、面前这个人最多只是大乘期。
没什么好怕的。
哪怕她有一柄剑,可天下剑修多了去了,难道有剑的就是剑皇吗。
只听见邹娥皇说,“你是不是还没有结过婚,不对,在你们这里,叫成亲,久俊,你是不是还未有子嗣?”
久俊面色奇妙地微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邹娥皇平静道:“我只是在想,为了保护物种多样性,如果我杀了你,这世界上是不是又少了一种稀缺的妖物。”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虽然妖王听不懂什么叫物种多样性,但它听明白了,这个人类很自信嘛,觉得能杀的了它。
久俊危险地笑了,青白的獠牙闪过一丝寒光,“你真自大,比二十年前那个败在我父王脚下的容有衡还要自大。”
它一扫邹娥皇的装束,忽然察觉了什么,冷哼了一声:“你是蓬莱的,和容有衡什么关系?”
“罢了,管你们是什么关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只是送死——”
然而这个死字还没有说完,硬生生地就被卡在它的喉咙里,进退两难。
一声铮鸣的剑响响彻此方天地,那一刹那,没有人能看清邹娥皇是如何动身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慢吞吞的姑娘就已经瞬移在久俊身前,宽重的厚剑表层漂浮了薄薄的一层酒液。
这是久俊第一次闻到酒的味道。
它传承过几千年的回忆,但这是它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现实里嗅到这么浓郁的酒气。
这剑如今就横在它的脖子上。
“我不想杀人,也从没想过要杀妖。”
形如鬼魅的女子在它耳畔轻轻道。
“可是天不遂人愿。”
下一瞬,在久俊的掌风触碰到邹娥皇之前,她用比它更快的速度跳开,脚尖点在断墙之上,厚剑绕着久俊方圆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这是避魔圈么。
旁观的青度眼皮一跳。
画圈的人醉醺醺地笑了。
“久俊。”
“你太年轻了。”
邹娥皇认真地比划,“如果你是二十年前那只久俊,我不会和你这样的说话,但是现在的你,只继承了历代久俊的记忆和妖力,却并没有掌握这样的力量,今天我杀你,算我胜之不武。”
避魔圈微微闪着光。
圈内久俊被邹娥皇这句话气的几乎要暴走了,它的身躯越来越膨胀,背后浮现出一团模糊的法相,但是最后却被禁锢在避魔圈内进退不得,于是只能卡在这样的大小。
所谓避魔圈,那便是外面的妖物碰不到里面的人。
但是如果里面的不是人而是妖的话,作用就恰好相反了——里面的妖出不去。
“这是什么东西!”
久俊发出一阵吼声,翅膀一震,就要从中挣脱开。
密密麻麻的虫妖受吼声影响,不自主地冲进了避魔圈,力图帮助它们大王挣破束缚。
但是没用。
邹娥皇呼吸落得很轻:“久俊,是你自己说的,修士杀妖兽要什么理由。”
这把名叫无名的剑,在今夜注定不再无名。
久俊浑身僵直,在这个女子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像被那股酒气感染,变成了不会动的木偶,只有眼珠子还能僵直的转动。
它盯着这剑尖。
在这一刻,它忽然觉得时间在倒退。
它是继承了父辈妖力的妖王,但或许就像是邹娥皇所说,它还太年轻,年轻到明明拥有了空间之力的力量,却不能在此刻运用自如。
那剑的出速落在它眼里分明是慢的。
但竟无处可避。
那高高昂起的头颅就像薄纸一样被撕开。
它的眼睛甚至没来得及睁圆。
就先迎来了死亡。
淋漓的鲜血从断了的头颅喷射而出,地上的避魔圈无形已经消失,挤进来的虫妖们又纷纷如潮水般褪去。
这是独属于这个修真界的残忍和儿戏。
月隐云层,雷声轰然,雷电若闪光,一瞬照亮了这周遭的一切,也照亮了那柄剑,持剑的人隐在暗处,而她手上的剑却落在明处。
一剑,那只是一剑。
一剑,就让这个在妖界无往不利的久俊落败,所有人都面露惊疑之色,妖族更是兵败如山倒。
须知,当初的宴霜寒,不过也就是一剑罢了。
一片哗然与得救的欢呼里,唯独落剑的人,神色如常。
仿佛邹娥皇一早就清楚,她拔出来的剑,该是这天下至强。
尹婉惊呼一声,瞳孔骤然放大,尹婉回头问尹芝道:“她到底是谁?一剑斩妖王?我怎么不知道蓬莱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了。”
尹芝为难地吸了吸鼻子,“长老,她就是邹娥皇...”
邹娥皇这个名字在七彩阁很出名。
因为七彩阁阁主尹月,有一块迟迟不肯更换的通灵玉,据说就是为了邹娥皇。
越蓬盛此刻也从那院子里赶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后退三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鬼谷弟子的脚尖。
再一回头,竟然还是之前一两个月前那论道大典上认识的老相识,鬼谷新一代的大师兄,皇甫清歌。
只见这人死死扒着越蓬盛的衣服,目瞪口呆地指着前面的邹娥皇,吞了一声口水后,颤颤巍巍地问:“她是谁?”
“我知道了!”
不等越蓬盛回答,皇甫清歌就自问自答:“她是不是就是你们蓬莱道祖一百年前收的那个关门弟子,传说中天赋绝伦的那个李仙女,只是、只是长得不像是第一美人哇——”
一鬼谷的师妹瞪了一眼大师兄:“人家都这样有实力了,你何必点评人家外貌。”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蓬盛摆手,似笑非啼,“不是啦,不是啦,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
“她是道祖的二弟子,我的曾曾曾师伯,邹娥皇!”
越蓬盛一边说一边推开叽叽喳喳的几人,想要从人群里脱身,而前面邹娥皇似乎听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
下一瞬,却只听得几声口水噗出的声音。
“什么!?”
“你说她是谁?”
“邹娥皇?那个蓬莱有名的二师伯——”
皇甫清歌用自以为压低的声音道:“就是那个那个、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整日里偷鸡摸狗修为多年毫无进步靠法宝丹药堆起来的邹娥皇——”
邹娥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在越蓬盛这小子眼里,居然是这么看自己的。
越蓬盛硬着头皮和邹娥皇对视,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他迅速和皇甫清歌为首的一行鬼谷子弟拉开距离。
越蓬盛心虚道:“我跟你说的明明是我这二师伯拳打妖王脚踢剑皇,实乃道祖座下第一人。”
众人皆鄙夷地看向他。
邹娥皇吐出一口酒气,并没有和越蓬盛计较。
她这个时候应当是醉了。
换谁都要醉的。
不为那三壶好酒,只为剑下妖皇。
却只见这个黑发姑娘忽然转身笑吟吟地起手,剑尖蘸起地上的血泊,冷月如霜渡在仅存的几面的白墙上。
这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这也是一手漂亮的字。
“我于人前...落一剑——”
“从此剑仙不更名。”
众人喃喃念出邹娥皇刻在墙上的诗句,这刻风萧萧也极静,妖王死后,一众妖兽呜咽拜逃的脚步声也尽数褪去。
天地间,仿佛只能看见这一柄古朴冷然的黑剑,在这一刻,执剑的邹娥皇好像也成了这柄剑的剑鞘——
不,她本来就是这柄剑的剑鞘。
众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惊觉,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才把视线落到这柄剑上,于是他们终于发现一件事,这柄剑不同于别的剑,竟没有剑鞘...一直以来都只是被几层厚布裹住,而当它出鞘的时候,众人看着那钝钝的剑锋,也只当此剑无需鞘来收束。
竟没有想过,水至清则无鱼,这天下最钝的剑,阴阳逆转,或也可成为这天下最锋利的剑。
只是它的锋利,不在剑表,而在持剑人。
冷月如霜,剑凿白砖传出一阵阵细索的沙沙声。
写字的邹娥皇按年龄来说已经算是一个老人,可容有衡想,两辈子以来,他的师妹从未如此轻狂气盛过。
从未如此。
他近乎眷恋地将目光落在邹娥皇的脸上。
容有衡轻轻笑了,“竟是从此剑仙不更名啊。”
这句迟来的轻狂,要跨越多少年才能拥抱住当年那个“邹女一剑落九仙”的姑娘,要跨越多少人山人海的嘲讽,才能告诉当年的那个师妹——
邹剑仙,你的剑自是天下顶顶好的。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容有衡的这一声呢喃,终于让邹娥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那姑娘忽然笑盈盈地朝他走了过来,宽剑拖在地上划出一道好看的剑痕。
容有衡呼吸一滞。
邹娥皇大约是真醉了。
她将右腿高高抬起,豪迈地搭在容有衡的肩上,将这身材高大的男子封在墙壁和她的间隙之间。
“你别逃。”
容有衡沉默地侧头觑了一眼压在他肩上的黑靴子,心想这怎么逃。
邹娥皇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随着姑娘话音落下,容有衡的呼吸几乎都要被冻住了。
大约是石化了。
这男子眼眸如玻璃珠一样的幽深静谧,此刻里面却被月光映照的光怪陆离,只映着一位姑娘一柄剑。
四周鸦雀无声,越蓬盛捣了捣面色苍白的姜印容,挤眉弄眼。
而另一边青度面无表情地掏出了留影珠。
对着邹娥皇和容有衡就是拍了起来。
一片尴尬的沉寂里,邹娥皇大脑被冷风一吹忽然醒了,反应过来了自己现在都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都怪那个该死的渡劫神境。
邹娥皇想,哎,自己居然真信了大师兄的喜欢。
她面红耳赤,讪讪就要把搭在对方肩膀上的腿放下,下一瞬,却被容有衡握住了脚踝进退不得。
“师兄,我喝大了,都是胡说,别管我...”
邹娥皇语无伦次,生怕容有衡一个激动给她脚踝掰断。
毕竟众所周知,容有衡看着白白净净,其实是个体修。
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容有衡打断。
“是。”
容有衡的声音平稳,不容置啄。
但细听之下,却有着说不上来的颤抖。
两辈子,他都在等他师妹这么问他一句。
上一世,容有衡和邹娥皇之间,是不打不相识的同门,是互相捉弄亲如手足的师兄妹,他曾经背着她上过花轿,把她亲手送走,也曾为她敛尸,日夜想她病败于床边未咽下的那口气。
就如那恶趣味的天道所说,这两人都可为对方付出比生死还重的代价,但都不承认对方是有情人。
但还是有区别的。
邹娥皇不承认那句有情人,是因为这一心向道的姑娘根本毫无察觉。
而容有衡不承认那句有情人,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不能。
蓬莱教他坦荡荡,教他放下痴态,教他不夺人所好...教他了那么多事情里面,唯独没教给过他趁人之危。
邹娥皇该是喜欢方半子的。
他容有衡穿回来不是为了和师妹谈情说爱,是为了救他师妹不死...
“是——”
容有衡捏着邹娥皇的脚踝,闭眼重复道。
他做的这一切,从来没有想让她发现。
可他也是,真心喜欢她。
第67章 小邹,你竟也学会杀生了。
夜黑月风高, 众人听清了邹娥皇那句问是不是喜欢,也听清了容有衡的那句是。
尹婉咂舌,捂住尹芝的耳朵。
青度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几步。
曲轻云默默握着剑。
这是几十年难得一件的大场面啊。
上次还是那个龙主越海追在七彩阁阁主后面要个灵玉的联系方式。
大上次就是有不要命的爆料, 说昆仑剑皇貌似心有所属。
下一瞬,众人却忽然听见镇魂兽的一声嘶吼,只见半大的镇魂兽一跃而起,爪子挠向了容有衡。
错了...不是挠向容有衡, 而是挠向这虚空中凭空浮现的一道身影。
身影边缘处像蝴蝶展翅落下的银粉,银白色的光慢慢消失,逐渐显出了一个青衫长发的读书人。
“何言知!”
人群里, 尹婉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那个年代, 就没有不知道这位圣人的名讳的人。
大约因为,别人出名是因为活的时候干了什么丰功伟绩。
这位出名,则是因为死得窝囊。
不过奇怪的是...尹婉想, 这圣人怎么跟被雷劈过一样。
虚影完全消散, 银白色的光化作星星点点,飘向了周围的黑暗。何言知的食指从容地抵住了镇魂兽的锐爪, 接着下一刹那, 镇魂兽就“砰”地被弹出了几米之外。
夜色里,青度摁住了镇魂兽。
像镇魂兽这类神兽,在自己领地的时候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而出领地之后,实力受限于规则制约,大幅度缩水, 别说是何言知了,打虫妖都费力。
青度拍了拍镇魂兽, 叮嘱道:“别送菜。”
镇魂兽甩了甩鬓毛,不满地青度臂弯里探出头来, 冲着何言知就是呲牙。
何言知挑眉,尚未有什么动作——
一柄削铁如泥的黑剑就停在他的鼻前。
剑身上,还有未平的血迹。
“这才几日不见,小邹。”
何言知懒散地掀开眼皮,谲异的冷光凝在他的眼角,“你竟也杀生了。”
“杀生?”
邹娥皇没笑,只是平静的重复这两个字。
刚刚轻狂的酒气,与月下绮腻的心思,在这张平静的脸上,已挑不出半分。
何言知笑眯眯地抬手,给邹娥皇看他被震碎的筋骨,半是邀功半是惋额道:“一见面就兵戈相向,真不符合你的做风,不感谢我一下吗?”
“这一次,星盘为了抵你的雷劫,可是碎了彻底。”
邹娥皇不语,众人只见剑尖黑光一闪。
风起,树枝乱颤。
何言知眼皮一跳,一瞬撕破虚空,出现在三丈远的废土上;剑起狂风,铺天盖地的妖尸与尘土。
这小妞,竟是来真的。
“何言知,我之前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邹娥皇平静地看了一圈四周,从不复光鲜的七彩阁女子,到何九州身上别的西吹雪。
短短半日,就少了很多人。
最后邹娥皇的视线定于她的剑尖上。
她自己的剑尖上。
嗖地一声,唯见这柄剑、漆黑的剑,平静又沸腾的剑,将将停在何言知的脖颈前。
只要她一用力,剑就破皮削骨。
“我若觉得你害了人,那我是要亲手了你这条命的。”
微风起,青衫荡起涟漪,何言知极速后退。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乘,和刚刚死于邹娥皇剑下的久俊不同,何言知这一辈子打过了太多的战役,并且绝大多数,都是胜仗。
然而饶是如此,无论何言知用了什么样的力量,都无法摆脱掉那柄如锋在芒的黑剑。
那柄剑始终不紧不慢地落他半寸。
这就是突破了渡劫神境的邹娥皇么?
何言知把视线从黑剑上挪开,面色仍如方才般含笑。
另一旁,容有衡冷嗤了一声,分明是看出了何言知的体力不支。
好装一男的。
容有衡转念又想。
若不是这人突然出来打岔,刚刚和师妹...和师妹——常年轻佻的眼折出水粼粼的波光,一瞬间瞧着竟有些许的面红耳赤,尔后浑身一僵,竟泄了气。
和师妹,还能怎么样呢。
容有衡有些不是滋味地把手里的灵石捏碎。
碎石闪过一丝银蓝的流光,直直冲着邹娥皇而去。
“大师伯!”
“容有衡!”
众人吃惊,视线顺着石子一转。
却只见邹娥皇起剑,背后如长了眼一般,笼住了她师兄的这几枚碎石。
尹婉松开了红绫,彻底吐出一口长气倒在地上,暗笑自己多此一举,人家两个师兄妹明显打的是配合战,哪用得着旁人在这里提心吊胆。
借着这几颗碎石,邹娥皇一转攻势,剑身一抖,黑石淹没在锋利的剑身,剑势趁雾而起,虚虚实实,变化万千。
好似那火树银花。
对面的何言知十指并出,浓墨自他指缝间溢出像一张网,拢住了碎石与剑端。
下一瞬,墨网寸寸碎,青衣书生噗地吐出了一口血。
邹娥皇提气一跃,再接再厉,踢起石子就直打他死穴。
“为什么呢?”
邹娥皇的剑离何言知只有几寸的时候,何言知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这声呢喃太轻,几乎要湮灭在剑锋与血肉的摩擦声里。
什么为什么。
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还是为什么和久俊扯上关系。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又或者这句为什么,本也不是在问他。
何言知吐了口血水,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面前迎着他目光的女人和山幕诀别的那一幕重合,何言知刚刚遭天雷劈的内伤与现在的外伤* 也合在一起,一团又一团污血几乎要将一身青衫染红。
暗夜里,他那天生悲悯的脸变得阴翳而模糊。
他曾笑她天真,也拜于她天真。
何言知轻笑了下,周身墨气不断翻涌。
众人只见他捏着邹娥皇的剑尖,浓郁的墨气聚拢又打散,青色的衣衫逐渐被墨气洗涤,与这深不见底的夜晚相融。
书生脸上,一直平静的嘴角逐渐上扬,露出了齐整的牙齿。
笑得这样端庄。
他微笑道:“小邹啊——”
生死一线的时刻,兵刃相向之际,何言知的回忆,停滞在了很多年以前,一段相望不相识,相识不相熟的岁月。
那一年,邹娥皇拔不出剑,剑上裹了块黑布就敢出岛;那一年,周平一死,他这个作风嚣张,得罪尽了前朝勋贵的儒生将军,立刻被仇人挑断过拿笔的手筋。
剑修拔不出剑,儒生唤不出笔。
都是旁人眼里半斤对八两的废人。
当何言知落寞到去筵席上混一口饭,嘲笑邹娥皇的时候,其实他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丧家之犬。
后来他们从密州走至幻海天,一路上也经历过几次风波,但是彼此说熟却也不够熟。硬要说的话,基本上是已经不怎么客气直呼其姓,知道怎么骂对方最痛,如果对方掉坑里了,倒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可多少是要点报酬的——一种半死不活的关系。
关系的转折口,是在一日下午。
年轻的邹娥皇指着幻海天上写着排名的石碑,意气风发道:“在这块石碑上面,宴霜寒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而年轻的何言知轻轻叹气,“你放过宴霜寒吧,老盯着他不累么。”
邹娥皇说:“你不信?”
她摸了摸背后的剑,还是一如既往的拔不出来,只好佯装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转移话题。
“那咱们半斤对八两,你也放过周平吧。”
邹娥皇道:“我就奇了怪了,他死得那是一个透彻,尸首就在老周家的皇陵那里安放着,御医和墨庄的诊断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加旧伤复发,到你这非得说这是一场阴谋。”
何言知伸手点了点唇。
他笑意微顿,“嘘,周平也是你叫的?非议陛下,传到京都,五十大板少不了。”
邹娥皇:“...”
“何言知,有时候你让我觉得,更像一个太监。”
何言知笑不出来了。
他哼了一声,“你不懂。”
涉及周平和男性尊严,何言知试图说服邹娥皇,“周平那样的人,从田舍爬到天子位,能力野心机遇都不差,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怎么不可能,老马失蹄没听过么。”
邹娥皇打了个哈,心想这人还挺双标的,明明自己嘴里也是一个又一个周平,偏偏不让她喊。
她没再说什么,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幻海天入口。
作为修真界少有的公有财产,幻海天秘境打开的条件一惯苛刻,需要五大门派的合力,以及至少一名大乘期坐镇,才能撑起幻海天的秘境。
“那你来幻海天秘境入口找什么?进又进不去。”
何言知:“周平是在幻海天秘境结束后,才重病一场,移驾密州养伤。”
“哦,”邹娥皇懂了,“所以你是来这找线索。”
何言知点头,他抬眼反问邹娥皇:“那你呢?”
“你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走到幻海天?”
邹娥皇一脸真挚:“我当然,当然是因为——”
何言知屏住呼吸。
却见对方捧住石碑,一脸深情道:“上次拿了秘境第一后,我以为那是辉煌的开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何言知吃惊:“你就要养精蓄锐?”
邹娥皇摇头。
何言知敬佩:“那你是要在秘境里先下手为强,做掉宴霜寒?”
邹娥皇仍摇头。
何言知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妮到底要说什么。
就听见邹娥皇缓缓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至少拿留影珠合个影。”
何言知:“你跟着我从密州出发,一路上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不离不弃...结果就是为了来合个影?”
“不然呢。”
邹娥皇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脚下一松。
下一秒,只听“哐”地一声,两人就掉到了不知名的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