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心魔,叫嫉妒。
邹娥皇闭眼,如果心魔也会按时间顺序出现,那么下一个节点,毋庸置疑,就是那场丢脸至极的天骄宴了。
不知何时起,白茫茫的雪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瘆人的嬉笑。
舞剑的虚影慢慢佝住了腰,手里的厚剑不知何时起已经撤了,少女时期的邹娥皇满身都是伤,跌在地上,眼里充斥着恼怒和惊恐,盯着半空。
邹娥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道虚影。
还是来了。
这是天骄宴上的她。
彼时年轻气盛,以为这次终于成为了世界的主人公,却才发现天才如同过江之卿,于是初识世界的代价,就是碎了剑心。
这样的心魔,叫骄傲。
接下来,邹娥皇看见——
平生第一次给人下跪的自己;亲眼见证了朋友死亡的自己;东海龙宫夜闯十二次的自己;练剑练了无数次仍拔不出本命剑的自己;被骗了的自己...
痛苦,失望,难过,纷杂的情绪连续展现在对面那张和她生得一样的虚影上,瘆人的嬉笑声愈来愈高,暗处的东西也终于显现出来,原来是那只一直被邹娥皇带在袖子里的石妖的魂魄,这次跟着一块跳进了她的渡劫神境。
就说这东西当初还没死绝,剩了一口气跟着她。
邹娥皇叹了口气。
“我看见你的心魔了...嗬嗬...原来你竟是个这么胆小的人——”
石妖魂魄无形,鬼魅的声音充斥在邹娥皇耳侧。
酥麻地像有人吹了口气。
“为什么他们嘲笑你、贬低你、轻视你,你却不杀他们?”
“你明明有一剑,为何迟迟都不肯动,直到最近才借着剑脉提了起来?”
“是因为你不想伤人么,恐怕不是吧,是因为你是个懦夫,你是个胆小鬼,你根本不该学剑,你根本不配学剑,你的剑不认你,五千年前就不认你,五千年后,它不过是不得已才被你驱使,你还当它真的认可你了——”
“邹娥皇,承认吧,你根本不敢杀人。”
“当年不过是借助天火,你才得以灭了谢家,没有天火你根本不敢伤人,杀我不过借助那些个枉死的人,没有他们的推动,你敢为你自己的情绪拔剑么?你敢为自己杀人杀妖么?”
“邹娥皇,你不敢的。”
谁说我不敢?
邹娥皇想,我胆子大的很。
可她的脚却像生了重重的铅,定在了地上,或是这幻境里的雪越来越厚,堆积了她半个腿肚,竟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邹娥皇她浑身僵直。
“你若敢,就不会在明明没有天火的情况下,还要画地为牢,就像你的剑,永远都拘着,拘着算什么好剑?”
石妖讥讽的笑意愈来愈尖。
画地为牢,什么画地为牢。
邹娥皇低头,才发现她右手的双指不知何时起已经在雪地里绕着周身花了一个圆圆的圈,那个素来用来保护别人的避魔圈,这个时候竟然像囚禁住她自己的绳链。
邹娥皇眼睫微闪,忽然又是叹了口气。
险些中计。
“你说错了。”
她垂落的右手抬起,双指对着半空中漂浮的石妖魂魄。
那双指仿佛化作一柄刚直的剑,漫不经心地往下一划。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石妖的眼珠不断睁大,然后在下一刻,它看见一股无形的气朝他席卷而来。
在这样的气浪下,它无形的魂魄居然也被打了个粉碎。
“道本就是用来约束修真者的,若无画地为牢,就不会有万紫千红。”
“从来没有人给我画地为牢。”
“我也从未给自己画地为牢。”
“你以为我怕杀人,以前我也以为我怕杀人,但是现在我发现,杀你,我并不怕的,我怕的不是杀人,也不是死亡...”
邹娥皇的视线产生了一瞬间的迷茫。
这一刻石妖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我怕的是...”
“谁给我杀人的资格,谁给我的权利让我对别人的生死指手画脚——我笃定该杀的人,难道就一定该杀么?”
她又想起了别在那魔修身上俏皮可爱的小黄花。
这一刻剑骨成。
飙风卷雪,纷纷扬扬地刮起,又沸沸扬扬地落下,邹娥皇拔腿走出,双指仍有几分残余的热力。
她心里知道,这一次石妖,是真的死了。
在她的渡劫神境里碎了,那可就是真的碎了。
而现在,邹娥皇面前雪白的幻境褪去,只显露出了一条路。
那条路笔直,毫无边际,但是邹娥皇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天际。
就在刚刚的心魔缠绕里,她被迫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异世之人,穿书而来此界。
她要求的道,是己道。
要行的剑,是问心。
要做的事,是救世。
所以她的渡劫神境,最后一劫,直通此界之上,直面此界天道。
无处可避。
从多年前,邹娥皇徒步而行苍云山顶,被道祖收至座下起,或者说从一开始她穿越至此事起,她唯一的宿命,五千年的纠结与汲汲营生早就是命中注定。
邹娥皇想。
这扯淡的命运。
碎了又生的剑心支着邹娥皇的那口气,折了又起的剑骨撑着邹娥皇的魂,暗暗发烫的剑脉通着邹娥皇的双臂。
这一路来,大雪越下越厚,哪怕是幻境,邹娥皇竟都觉得有些许地冷了。
青度微微仰头,她盯着无风无云的高空,耳边却传来了几阵和这平静的天空背道而驰的雷鸣声。青度眉心一跳,密州之行的惨痛回忆还在昨日,于是她立刻反应过来了那不对劲的地方。
拨开通灵玉往蓬莱传信,不出所料地毫无动静。
青度面无表情,这该死的熟悉。
此刻笼罩在逍遥门之上的,是星盘。
遮云蔽日,掩盖天机的星盘。
而雷声...一阵又一阵,声势浩大,乃青度闻所未闻,她脑海中此刻竟只有一个猜测,是邹师伯的渡劫神境的八十一道天雷——
阴差阳错,居然全劈在了这敌友不明的星盘上。
也不知算不算喜事。
“出什么事了?”
谦立延咳出了一口血气,青度这个时候才发现那号称目视千里的双眼,如今已经毁了一只。
“妖,一群妖。”
孙峰贰低声道,“我听见了一群妖的叫喊,谦立延看见了妖王久俊,还有一群至少是大妖级的妖兵妖将,就在逍遥门的禁地,它们嘴里喊着——”
孙峰贰话音未落,西边就传来了妖兽的嚎叫与人类的惨叫替他回答。
“杀!”
这声模糊的杀意与惊天动地的响声从西边一并传来的时候,青度的眼睛已经木了。
甚至都不需要孙峰贰再补充些什么,她就迅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是一个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对于修真界大部分人来说,其实不过也就是须臾一弹指。
甚至上一次妖族与人族的战争,仿佛还在昨日。
金丹尽废的少女提起称手的坎天剑,沉着道:“你们回去,让越蓬盛不计代价守住院子,直到邹师伯醒来。若越蓬盛不愿意,就...”
青度撕下袖子上炯炯有神的镇魂兽袖章,交给谦立延。
“就请把这个给他。”
谦立延没问为何青度如此笃定越蓬盛有能力守住院子,正如他也不好奇“不计代价”里的代价,他只是捏住了手里的袖章,被毁掉的右眼微眨,道了声好。
它的规模显然是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 当一片杀声从西边传来的时候,意味着战场其实离青度不算太远了。
青度握着手里的剑,冷静地想, 伴着杀意的惊天声响很像什么东西爆炸开了,不过应该不是什么爆炸符,因为五大仙门的弟子这次参与幻海天秘境,连传送阵都不许走, 各种法宝也只准带本命的。
是什么?
青度谨慎地隐藏着身形,朝着声音的方向探去,下一瞬, 却先看见了几柄断剑, 一截一截地倒插在草丛里。
几柄断剑上,都刻着昆仑的章。
青度心尖一跳。
昨日几人发现逍遥门的不对劲,本来要找其余门派报信, 找了一圈却没找到, 最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收住了手。
也就是说——
青度从草丛里把那几截昆仑的断剑抽出来。
昆仑的人很有可能都碰过一点逍遥门提供的东西, 而那东西无色无味, 却可以麻痹人的灵脉。
情况不好的话,中了毒的昆仑众人遇上有谋而动的妖界众人,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微晃的草丛里,十几只粘稠的蜘蛛丝朝着她迸出。
“嘘——”
青度刚要躲开,却忽然被人捂嘴按在地上, 她蹙眉,只看见一角白色的剑袍和眼熟的双剑。
昆仑的曲轻云。
还好, 还好。
他们一个个身上灵力充沛,并没有什么中毒的异像。
“刚刚的爆炸声, 是怎么回事?”青度问道,她一个侧翻,躲过了身侧又溅出的致命一击,却只听得曲轻云僵持一瞬,哀声道:“是天机子长老...自爆了。”
青度一愣,来不及回忆刚刚自己在草丛里见到断成两截的剑里有没有一把西吹雪,就见另一个方向,何九州纤长轻浮的眉目此刻寒寒笼起朝这边望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道:“不用想了,他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剑也好,身份灵牌也罢,这老头把他在昆仑的二两私房钱都翻给我了。”
明明刚刚丧师的人是何九州,但现在看起来最镇定的似乎也是他,天煞孤星何九州如今果真应了这天煞孤星四个字。
三人说话的功夫,身侧的妖尸已经堆了一圈。
可是杀不尽。
虫妖是这天下最好杀的妖,也是这天下最难赶尽杀绝的一族,因为数量。
放眼望去,青度在断剑之外,又看见了晶莹的虫翼,有的还活着一扇一扇的,有的已经死了覆在了尸首上。
虫翼上有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粉。
“你们怎么发现逍遥门有问题的?”
青度怔怔开口,她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嗓子有些干。
曲轻云瞥了她一眼,双剑势如流星一个回旋,又倒了一片虫妖,“你们怎么发现的?”
“有人误食后就倒地上了。”
青度想起至今还昏迷不醒的邹娥皇,声音有些许的沉重。
曲轻云苦笑,“我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我们运气不好。”
“以身试毒的那个人是天机子长老。”
何九州面色灰败如土,低声道:“那老头向来嘴馋,我们都劝他说这逍遥门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结果他喝那小酒喝的比谁都快,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靠啊。”
他这句话最后的那声靠里面带了点哭腔。
“喝完之后跟我们说这酒有毒,让我们都不要动,自己却捧着那坛酒说喝都喝了不妨喝个尽兴,这不是有病吗?我们说要不要给昆仑发个消息,那老头摆了摆手,说在幻海天路上就向门派里发求救消息,按十四盟的规矩来看,要直接被取消比赛获胜资格,他说昆仑丢不起这个人,又说难不成其余几个门派不会往回传信么。”
幻海天秘境因为其地位的特殊性,除了不允许参与秘境者走传送阵之外,也不允许中途向门派求救。
违者便取消名次。
不过一般小门派并不会在意这个,毕竟是取消名次又不是取消参赛资格。
但是对于大门派来说,名次二字如同脸面,比分配到他们的名额还要重要。
“这下可好了,第二日那群逍遥贼人不装了,带着那妖王久俊就要将我们赶尽杀绝,那老头带我们步步后退,最后到了这样的境地,又决心一个人逞英雄,去拖走那妖王,留着这一群小妖给我们了。”
几人面面相觑。
青度脸色难看,终于开口道:“我们运气比你们更不好,邹师伯昨日喝了口茶后直接晕倒。”
青度顿了顿,“你们昆仑丢不起的人,我们蓬莱也丢不起。”
言外之意便是昨日,她们也没有因为逍遥门一事就放弃幻海天名次。
这句话一落下,曲轻云连最后的笑都挤不出来了,他喃喃道:“来这里的都是五大仙门,在没确定逍遥门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十四盟为了幻海天的考验路上设下埋伏之前,有谁愿意提前认输。”
这也就导致了* ,现在的他们,称得上是孤立无援。
青度后退三步,脚下却不小心踩上了一端滑溜溜的东西,险些跌倒。
何九州:“那是一柱香前我师父去战久俊前丢出的酒壶。”
他这个人本来就话多,如今心里难受,话便跟一筐一筐地往外冒,手里的剑也一下比一下有力,好像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撑着他。
“久俊,那可是久俊,正常人第一反应不都是逃么,可是这老头傻,分明毒素未清,提着一支笔却就去引开了妖王,说他师兄昔年能一剑杀了这玩意,他也能——”
何九州又哭又笑,素来拿家稳稳的手,虎口崩出一道血痕,“可是他师兄是剑皇,而他天机子是什么、天人五衰、止步合道,这次去幻海天是为了找续命药的,他不知道么?”
“他以为这样很帅么,没走两步远,整个人都炸成了血雾,好,好一个昆仑死战不退,可他连剑都放在我这里,他人又去哪了——”
死战不退,剑在人在。
这是昆仑最有名的开山祖训,就像是蓬莱那句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然而大多数的蓬莱人,往往只能做到后四个字万死不辞;昆仑和蓬莱则正好相反,他们只能做到前四个字,死战不退。
这群拿剑当老婆爱的剑修们,是不敢让剑陪着他们一起死的。
所以当初那把清亮如雪长虹贯日的西吹雪,并没有随着天机子的消亡而消亡,如今正在何九州的手上,把长着复眼的虫妖捅成了一个又一个串串。
青度和昆仑众人奋战之时,一声妖兽的吼声从另一侧传出,细小的风汇聚在一起成型,最后从东边起,震碎了遮挡众人的一片丛林。
此刻四周都清明了,和昨日有些巧合的相同,墨庄、鬼谷、蓬莱、昆仑,只少了个七彩阁,多了一群妖。
“靠。”
曲轻云咬牙暗骂了一句不好,却看旁边的青度战意节节攀升,身上的坎天剑已经演化出了一招太极式的模样。
因为这丫已经看见了——
那个在群妖中间那个双翼雪白,捂着侧腰的妖王,就是那个上次掏她金丹的久俊!
何九州的眼珠则更迸出了吓人的血丝,他盯着久俊身上的血窟窿,就像是看见了他的师父抱着久俊炸开的模样。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如此了。
但是久俊和他们都不一样,久俊立在众妖之中,看着对它虎视眈眈的众修仙者,甚至还能笑出来。
巨大的獠牙从他的口中探出,裂成两瓣的唇用一种诡异的弧度撑开。
“归顺妖族信神,投降者,可不杀。”
久俊歪头,微微一笑,除了腰侧的窟窿外,它身上并没有什么其余的伤,就算有,也是马上就要愈合的小伤。
可以见得,天机子之前的自爆,还是很有攻击力的。
“什么狗屁话!”
只听得一声耳熟的冷笑,从坍塌的墙体后传出,硝烟弥散里,几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正在打斗的肖贵微微失神,手里变幻莫测的阵法也在一瞬间露出了破绽,险些叫对面的蜘蛛精给他捅成了个串。
“小妖罢了,连姑奶奶活的的零头都没碰到,居然也在这里谈什么聆听天意的事了,呵呵,我呸!”
尹婉对着久俊挖苦道:“妖王阁下,须知这世上没有什么神,有的只是装神弄鬼。不过你们妖族毕竟根基浅,占据四州不过才二十年光景,信些离谱的假话,也正常。”
在修真界这么多年,尹婉自觉吃过的盐比这只二十出头的久俊吃过的饭都多——尽管久俊是一种有记忆传承的妖。
神,别提神了。
这世上从甚至无人能准确地说清天道。
从创世伊始的降世书起,到蓬莱道祖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再到那日密州乱,蓬莱岛上众仙君齐列一堂,听道祖叹这一声天道乱了。
却还是没人能准确地说出,这抽象的天道到底是什么。
只有只言片语的不详,从通过渡劫神境的几位大乘里面偶然流露。
人们对于天道的探索,似乎从第一位学会引气入体的修仙者开始,到如今,永远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若问街上一个乞儿,什么是天道,那这个乞儿或许会睁大眼睛:“谁赏我吃饱饭谁就是我的天老爷。”
而尹婉,这个七彩阁的长老,修仙者里的佼佼者,参加过剿魔行动、上一次妖族入侵,那些个被记在修仙史记上惊心动魄的大事的人,对于天道的了解,也不比乞儿多个几分。
什么顺了她的意,什么就是天道。
可在那日,密州那日,蓬莱岛上聚众开的那场会上,在座不乏大乘半步飞升者,一个不过刚刚勾上合道边的尹婉,站在她们阁主身侧——对天道理解不过是顺我者昌四个字的尹婉,居然是除了宴霜寒第二个懂云无心说的命的人。
因为尹婉虽然不懂天。
可尹婉懂命。
以命搏命,逆天改命...这就是修真者的命。
信什么神?
有这功夫还不如信自己。
只是说来好笑,修真界大部分的人其实不听这个,他们信听天由命,信勤勤恳恳的修炼,终有一天会划破虚空,信这世界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哪有这么好的事。
若真有,尹婉想,千年拔不出剑的就不该是那位勤勉出名的邹娥皇。
哎不对,好像邹娥皇拔出来了。
她一走神,对面的妖王便怒了。
“找死。”
久俊抹了把天机子自爆时溅在他身上的血色,冷冷的獠牙呲出。
狂风自久俊双翼中扇出,一瞬间寒风刺骨的妖气冲着七彩阁那几位人比花娇的姑娘席卷而去。
曲轻云持剑要拦,却终究来不及。
“嘶——”
众人纷纷不忍去看。
下一瞬,却只见尹婉赤手迎风,撕开了这一击。
七彩阁女子的素手向来只藏在赤色飘逸的红绫之下,因而众人都极少见到过她们赤手空拳的时刻。
如今骤然瞥见,于是才觉得哑然。
唯见茧子与细碎的裂口,映在那双属于女子的巧手上,显得有几分的触目惊心。
而这硬硬的茧子正往下滴血,在撕开风刃后,很快又撑开了一片淡白色的结界。
结界之下,正好护住了七彩阁的几个姑娘。
被庇护在结界内的尹芝猛地看向这个内门最讨厌的长老。
是的,尹芝内门最讨厌的长老。
七彩阁绝大多数长老要么性情豪爽,要么性情温婉,若尹婉只是拧巴些倒还好,关键是还忒刻薄,尹芝永远记得当时她和隔壁门派的一人眉来眼去,险些就要发展出一段美妙恋情的时候,就是被这婉长老面色铁青地阻拦了。
事后还让尹芝多跪了三个月的思过墙。
尹芝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古怪刻薄,传说中因为被人辜负所以要拆散天下有情人的尹婉长老,在这一刻居然能撑在这里,像天一样,像...阁主一样。
“长老,我能做什么?”
尹芝颤着声音问。
尹婉瞥了眼尹芝,摇了摇头,恶声道:“小孩子滚一边去。”
然而无论尹婉表现的如何硬气,尹芝都知道,以合道之力对付妖王,连勉强二字都算不得,落败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甚至都不需要久俊三击,尹芝便看到尹婉的身形塌了下去,只是这结界微荧,竟还在亮着。
尹芝这辈天之骄子大多数都未参与过二十年前的妖族入侵。
也就是说,他们未曾真正地经历过战场。平时下秘境也好,门派内大比也罢,林林总总,究竟也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厮杀。
既然是人,就带点人的体面。
但是现在,这群初出茅庐的骄子们,还没经过幻海天的打磨,就先直面了妖的血腥。
平时他们信以为天的长老,无所不能的长老,呼风唤雨的长老,正接连一个个以血肉模糊的方式倒在他们身边——
惨死的天机子最后发出的那声长啸仿佛犹在尹芝耳边,七彩阁众人正是因为听到了这声长啸才会赶至此处。
尹芝不愿意见到自家长老挺到最后也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尹芝捏着手里传不出去信的通灵玉,心里想,如果是阁主在这里会怎么办,如果是阁主在这里——
她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平常和她一样的青度、曲轻云一流,如今顶在最前面,只有她现在还在别人的庇护下。
明明她也是大师姐。
“长老,我要出去和它们杀个不死不休,放我出去!”
尹芝红着眼就要往结界外面冲。
“放你个屁——”
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一个手刀打昏,只听尹婉咬牙骂道:“什么关头了,还和那不靠谱的阁主学,给老娘添乱!”
然而骂了几句后,尹婉的背又往下佝了几度,连结界都变得忽暗忽明地往下落。
尹婉咳出了几口血,听见身后弟子哀哀戚戚的哭声,眉头直跳,又咬着牙撑了起来。
“哭、哭、哭!”
“就知道哭,一天天的丧门,哭有个屁用!”
很快,尹婉骂不动了,她嗬嗬喘着气,破风从嗓子里挤出,五脏肺腑都皱缩成一团,然后忽然,尹婉的眼睛睁得极大,她看见那个和她纠缠了前半生爱恨,从来只爱自己的男人——
“肖贵!”
就这样地倒在了血泊里。
那张丑脸再也不会沉默地吓人了。
而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浑身精血混入了迷阵,此刻迷阵一放出,四周魑魅魍魉俱在哭嚎,妖族和人族都被掩藏在迷雾之下,久俊和妖族的攻势不得不转停。
“咳咳——”
尹婉又呕出了一口污血。
尹婉恨恨想:连这个窝囊废现在都死的这样漂亮,老娘只会比他更牛掰!
“尹平,尹媖,尹林,再把尹芝也给我打醒,过来给我传灵气!”
尹婉咬牙道:“只要…撑…撑下去,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然而尸骸遍野,苟活的几人彼此对望一眼,无不心知肚明——远的不说,单说上次密州变乱,十四盟整整耗了一天,才与内部取得联系,这次小小的逍遥门,封锁的消息真的能传出去么?
忽然,轰隆隆地几声响,平地炸在众人耳边。
久俊惊疑不定,雷声,哪里来的雷声,谁在渡劫,既然有雷声,天雷呢?
它抬头,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视线一缩。
天雷落在遮天蔽日的星盘上,将牢不可破的星盘打出了几条细微的裂缝。
巍峨的通天路。
邹娥皇仰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这样的渺小。
她定了定心,踏上了第一阶台阶。
周围的景色飞速地撤去,原本还有一些白茫茫的雪,如今却变得郁郁葱葱,天阶两旁伸出了无数繁树的枝桠,远处好像还有虫鸟的闻啼声。
黑夜褪去,白昼复来。
白昼变暗,月上树梢。
邹娥皇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道路却好像还是那么地长,一眼望去,几乎没有什么尽头。
第一轮昼夜交替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口渴。
第十日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这条路究竟能不能登顶。
慢慢地,邹娥皇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听见风里传来吓人的野兽咆哮,也看见树枝落下阴森鬼魅的影子。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五千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日。
她身穿修真界。
面前正是这样的山。
知道她以凡人之躯登顶苍云山顶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觉得她真是有大毅力的人。
其实不是的。
当你背后有一群邪修琢磨着是把你清蒸还是红烧,接着你发现自己居然穿进了会打个响指就能点火的世界的时候,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跑的。
跑的越远越好。
而恰好当时邹娥皇面前就有一座山。
于是她跑了进去。
至于后来,她那倔脾气上来了,发誓要把这座山当泰山爬完,都是后话了。
邹娥皇只记得,当时自己饥肠辘辘,终于从山底跑到山顶,还在思考下山之后会不会再撞上那群怪人的时候,就看见衣袍翩翩的道祖,弯着眉微笑地看着她。
“咚——”地一声,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忽于此刻响起。
记忆收束,邹娥皇再一看四周,云雾缭绕,脚下的台阶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苍云山顶,面前飘着一个“蓬莱道祖”。
邹娥皇觉得新奇。
自从云无心说自己大限将至后,就鲜少以这样一幅青年面容示人了,连邹娥皇都忘了她师父当年也是个玉面仙君。
“这是我的回忆么?”
邹娥皇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然而在触摸到道祖衣袖的下一秒,眼前的青年时期道祖就忽然地变成了一团雾气散了个干净。
天地间,又响彻了一声钟声。
“此乃审判之台,凡渡劫神境者,要在此台审判终身,若你有罪,则前程尽毁,若你无罪,则天道恭贺,助尔渡劫。”
“吾乃天道。”
“邹娥皇,年五千零三十七岁,杀一人一妖,改生灵者命万万为记,触发大天雷三百四十七道,中天雷三千...”
天际上,传来了一阵雌雄莫辨的仙音。
安逸的仙山忽然变成了森森炼狱,无数枷锁与冤魂自天而降,似乎要将邹娥皇钉死在地上。
“细数你这一生,小罪不断,小善亦多,一报还一报,吾不欲和你相计,然大罪有三,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