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长指一并,定向了不远处,只见平地起烟尘,约有一人高的石碑沉默地伫立在此处,石碑之后的幻海天秘境入口前,和五千年前不同,已经搭建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
秘境开启在即,不少修士来来往往。
入城的身影里,多的是风尘仆仆散修。
但是这其中,也一道身影,格外眼熟。
那身影纤长,万年不变的十四盟散修服装,终于变成了一套瞧着不显眼的黑色法衣。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了个人名。
邹娥皇下意识地就要喊师兄,然而想到之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两个字就像卡在喉咙里的痰,咽不下,吐不出。
越蓬盛倒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地指着前面的身影道:“那不是大师伯么?”
此声一出,人群里,那个高挑的身影也僵住了。
邹娥皇眨了眨眼,看出了容有衡不愿和自己这行人打交道,于是对越蓬盛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快些赶路,进晚了人多抢不上客栈。”
再一回头,方才那个格外眼熟的身影就顺着人潮被冲走了,邹娥皇微微舒出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微凉的指尖就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半强迫地回头,却只见来者芙蓉面,偏生嘴角笑意冷凝。
容有衡道:“师妹,好巧。”
这声好巧,咬牙切齿地像藏了冰碴。
按照容有衡本来的计划里,他应该是在秘境里混到师妹遇险的时候出现,得个英雄救美的镜头。然而偏事不与愿为,在离幻海天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那几声耳熟的说笑声。
容有衡当时只想避开师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总之不想让对方发现。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忍受越蓬盛都先认出他,而师妹却无动于衷。
“师兄,”邹娥皇头皮发麻,她缩了缩脖子,将容有衡按在肩上的手拿下,变成了友好的握手姿势。
越蓬盛躲在邹娥皇身后,捏着鼻子模仿她说话:
“这不是巧合。”
容有衡:“?”
“是我在想你。”
容有衡:“!”
邹娥皇:“!”
邹娥皇将越蓬盛从身后拽出来,但是为时晚矣,容有衡耳垂连着后颈都红了一片,那双俊秀的凤眼里面已不见方才的寒冰,只剩了一汪春水。
“我...”
也很想你。
然而就像是半路总是横生意外,后半句话也并未脱口而出,只是含在容有衡那颗微微发烫的心里。
只听一声剑气如龙吟长啸,从二人耳边擦过。
然后在几丈外的黄土之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周围惊起一阵喧腾,无一不是在道:“魔修!”
邹娥皇抬头望去,几丈高空上,白发剑仙横卧在一把神光琉璃的宝剑上,在他身后,是一群飞剑而行的昆仑崽子。
那白发剑仙眼角微垂,遥遥与她对望。
这一次,昆仑接替天机子的人,竟是宴霜寒。
“好装...不,好帅的男人。”
越蓬盛赞叹道。
青度:“…”
容有衡则立在邹娥皇身后,他目光并未看向那些剑影,也并未看向远处的幻海天,他只是盯在他与师妹紧紧交合的那双手上,然后须臾间在邹娥皇耳畔轻轻道:
“七彩阁尹婉重伤修养,你猜一猜代替她来的人将会是谁?”
邹娥皇的心怦怦跳。
如果昆仑来的是宴霜寒,那么七彩阁绝不会出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老。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七彩阁尹月,昆仑宴霜寒,你,再加上散修里的龙主,以及你的师兄我...师妹,你数数,修真界一共不超过十个数的人物,这场秘境里,到底要混进去几个。”
容有衡话说得很轻,落在邹娥皇耳边的时候就像是羽毛,又像* 是嘶嘶吐信子的毒蛇。
“这一次没有天机子,没关系的。”
“师兄帮你。”
容有衡的体温比常人要冷些,但是握着邹娥皇的那双手,却烫的炙热,又带了点颤抖。
像是被人扔惯了的野猫,扒着点光就不肯撒手。
“师兄, ”邹娥皇低声道。
她并没有松开容有衡的手,也不复刚刚的惊慌失措,昏黄的落日与剑修背后的黑剑相映, 不远处昆仑几人也频频向这边张望。
纷杂、吵闹、甚至还有些许天上飞剑的喧鸣。
然而容有衡只能听见那句师兄。
“我们要先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再谈这些帮不帮的。”
容有衡心尖一跳。
他和她之间,除了前些夜里那个稀里糊涂的是,还有什么是不清楚不明白的?
须臾, 他只听得邹娥皇低低地道:“很久之前,你我第一次出发幻海天的时候,道祖要留在蓬莱岛, 而其余门派多少都是成群结对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只有你我二人,形单影孤地可怜。”
师妹说起这个做什么?
容有衡须臾静谧了,手心因为紧张浸出的薄汗也止了。
邹娥皇:“道祖对我说, 说你傲气但是有本事, 让我去幻海天跟在你背后,出不了错。”
“可是我没跟。”
“因为我觉得我和你, 其实并不熟悉。那些年修真界谈起你, 都说你是蓬莱岛上的真仙人,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说你单枪匹马拿下了血月宗,也说你孤身只影地灭了水中妖灾。可从没谁见过你身边还有别人。”
“于是我便没跟。”
邹娥皇不敢说真实原因是容有衡太拉仇恨了,她只惆怅地继续道, “我们是同门,与半路出家的三师弟, 百年前来的小师妹相比,我和你才是同龄人, 可偏偏我们才不像同龄人。我们要做的事情好像总是差了一层的。我刚入门的时候你和我一般大,可你竟已会仙家术法,教我牵丝术。于我而言,比起师兄,你更像另一个师父。”
“所以比起亲近,我总是怕你的。”
邹娥皇顿了顿,话锋一转。
“二十年前,你自负一臂下山,与上代久俊一战,死得天下皆知。而我不闻不问,师兄,或许是因为我虽然和你生疏,可我能看见的全部的你,都是一个不败的形象,所以我根本不会相信,你死了。”
“鱼澹为你哭过好几个晚上,就连小师妹,也曾为你披麻戴孝,师祖从此不爱下棋,蓬莱岛的满门,独我这个师妹,显得冷情。”
“师兄,但是在密州看见你的时候,我是欢喜的。”
邹娥皇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她抽出了被容有衡攒在手里的手,“后来你的突然出现又消失,我从未问过一句,我只信你不会害蓬莱,像信你不会那么死了一样的信你。”
“我信你,我曾以你为目标。如果说青度是这代的大师姐,是如越蓬盛一般的蓬莱人追赶并要超越的目标的话...那么你容有衡,你是我的大师兄。”
“直到经历渡劫神境,渡劫神境告诉我——”
“你喜欢我。”
“我才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对你。”
“这些天上路,越临近幻海天我便越逃避,越踟蹰,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会作为散修参加,我们迟早会再见面,就像是现在,对,就是现在。”
“今日,此时,此刻。”
“师兄,有些问题不是能一带而过的,有些问题一经出口只能是覆水难收。”
邹娥皇的声线逐渐平静了下去,刚刚的那声哽咽好像只是错觉。
“而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的喜欢,是我以为的那个喜欢么?”
容有衡眨了眨眼,他哑着音,“你以为我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喜欢。”
如果你以为,我是图谋不轨的喜欢,那我就是。
可如果你以为,我是同门之间的喜欢,那我也认。
邹娥皇道:“好。那我以为...”
容有衡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下一瞬,他的双手被邹娥皇别住。矮他半头的师妹从地上一跃而起,蜻蜓点水一般的软唇擦过了他的脸颊、唇畔,又一触即分。
“是这个喜欢。”
姑娘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又重重落下。
砰砰——
容有衡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响动,而他的人又这样的慌乱。
前面不远处,白发剑修的佩剑接地,那双万年如寒潭的眼眸里出现了一道裂缝;
几丈开外,七彩阁声势浩大的步撵与漫天飞舞的红绫上,在十四盟会议里春风得意的尹月脸上的笑意须臾一滞。
接着就是一声越蓬盛惊呼的“我去”,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平静。
“师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担惊受怕左思右想的人轮到了容有衡。
“师兄,秘境开启在即,勿要大惊小怪,丢脸。”
邹娥皇说罢同手同脚地转身,她没回答容有衡的问题,只留给了众人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原地,容有衡指腹放在她擦过的位置,不确定地问旁边眼珠发直的越蓬盛:“她刚刚是亲了我对吧?”
越蓬盛点头,“对也不对,感觉用啄更合适,小鸡啄米的啄。”
好在此刻容有衡心情好,只笑眯眯地赏了越蓬盛一个敲头,眼珠转到青度身上的时候,似又想起了什么,隔空单手一点,巴掌大的留影珠就从青度的乾坤袋里飘了出来。
青度:“…”
那颗留影珠,记载了师妹与他那夜的“荒唐”。
大概、约摸,算得上定情信物罢。
而此刻的容有衡——
也大概、约摸,早已把之前君子不夺人所好的立誓忘了个干净,就连那身风流多情的皮囊也只剩了个壳,心与魂都跟着师妹飞了。
“站住。”
刚想溜走的越蓬盛被容有衡搭住了肩膀,情不自禁地一抖,遂只好耷眉道:“什么事,您老说。”
容有衡笑眯眯道,“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一会你们晚上住在哪儿。”
修真界的驿站到了晚上从来都是不打灯的,而是用几串天火蚕吐出的灵丝点缀在石砖装潢的纹路上。
邹娥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分明还有几日幻海天就要开启,她这个时候躺在床上思索的却不是秘境事宜,而是一些不能言说的杂念...不该,很不该。
不过有一说一,师兄的唇,还真的挺软的。
邹娥皇拍了拍被子,发出一声喟叹,比这云羽被还要绵软几分。
怎么就亲上了呢?
色迷心窍,不该,很不该。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三声敲门声。
“谁?”
邹娥皇从床上支起身子,谨慎问道。
客栈里的木门糊了淡黄色的墙纸,墙纸上,隐隐约约透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是我。”
容有衡低声回道。
邹娥皇:“!”
“师兄,有什么明日再说,今日太晚了,我已经换了寝衣了。”
“没关系,”木门后,那人似是笑了。
“我穿的也是寝衣。”
邹娥皇:“...你再这样,我就告诉道祖了。”
而容有衡只是淡淡道:“师妹,你知道的,这种门拦不住你,也拦不住我。”
话音未落,像是为了印证他说了什么一般,紧密严实的木门啪嗒一声地被骤起的夜风破开。
邹娥皇从床上抬眼,只能见得男子身长如玉,披着一层流光溢彩的薄纱衣,静静地站在她的门槛之外。
此刻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微微一笑,刹那生辉。
邹娥皇心尖微地一颤,目光不由得停在了对方的那片薄唇上。
唇畔淡勾,然色泽艳艳如樱。
她白天亲的,就是这样的唇么。
须臾,那人还不消停,不知说着哪里学来的荤话,“可还满意你看见的?”
满意什么满意?
邹娥皇莫名觉得脸颊发烫。
她又没看见什么,何谈满意与不满意。
“没有,我只是在好奇,”邹娥皇吞吞吐吐,“师兄不是说自己穿的是寝衣吗,怎么不是?”
容有衡精心准备的笑容微不可见地一僵。
紧接着,他眼角微垂,收起了素日里的脾性,降了个调调儿轻声道:“我是可以穿寝衣,可我怕旁人见了我穿寝衣的模样,师妹反而要嫌我了。”
这男人本就生了双含情目,如今刻意勾人,不消再多个什么,眼波流转间便已是风华绝代。
狐、狐狸精!
邹娥皇脸色发烫已经到连手扇风都降不下来了。
她闭眼不看道:“我为何要嫌你?你被人看了也就看了, 男子还怕掉块肉么,赤膊上街的体修都大有人在。”
屋内,狐狸一样的男人挑眉, 语气略带得意道:“别装了,亲都亲了,瞧现在你说的这话,还要不负责么。”
语毕, 容有衡才想到正事。
刚刚骚话还一箩筐的大男人此刻倒显得扭捏,目露希翼地低声问道:“为何白日亲我?”
邹娥皇闻言不语,拿被子紧紧蒙住头。
几分钟后, 容有衡才听到她瓮声瓮气地答道:“我若不亲你, 师兄会告诉我正确答案么?”
容有衡呼吸须臾一滞。
躲在被子里的邹娥皇眼睛微眨,直率而残忍地回容有衡,“师兄, 若我不亲你, 我们还是同门,于我无益无伤。可是于师兄呢?我在渡劫神境里, 看到了你着红衣, 为我身受天道枷锁,哪怕那只是你前世的一缕幽魂,然也竟愿为我自毁成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奔走什么,也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
“你这五千年, 我看不到的地方,恐怕一直很苦吧——”
邹娥皇闭上眼。
“师兄, 白日里我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我曾以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师妹,直到出了渡劫神境之后我才发现, 我不是。”
约有半响,对面的人都没回答,静得好像消失了,邹娥皇甚至只能听见自己憋在被子里急促的呼吸声。
邹娥皇掀开被子,发现师兄正呆愣愣地立在那里,和方才的容光焕发比,现在的师兄面容惨白,唇上血色尽失。
“师妹,你是为了可怜我么?”
须臾,邹娥皇才听到容有衡颤抖的声音。
邹娥皇怔愣抬头,却只见容有衡方才还微垂伴作无辜的眼睫微微颤抖,而眼睫之下的黑眸则像是被暴雨冲刷过的耀石——冷而湿。
客栈走廊里的穿堂风从微微吹拂起青年的衣摆,又推着他一步步逼近蜷缩在床榻上的姑娘。
“邹娥皇。”
容有衡语气一下子冷了。
“你凭什么这么轻率地做出决定,你凭什么就为这个亲我?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去自作主张施展你的英雄情怀么?”
“你倒底把我看做什么了?”
“我用得着你在这里大公无私地可怜么?”
容有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离邹娥皇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他才停下。
那双素日里宽大的手掌,如今轻轻覆在邹娥皇的面上。
寒得像一块冰。
容有衡自嘲一笑:“在你心里,哪怕今天亲的不是容有衡,也可以的对吧,只要他需要你,只要他需要一点你施舍的喜欢,你就可以。”
邹娥皇不敢看他。
只低头看着被子上的灵云图样,然后道:“不是施舍。”
她呐呐道:“师兄,喜欢是可以培养的。”
她邹娥皇又不是什么把感情当儿戏的人,当初既然决定亲了容有衡,那就是真的想过负责,负责一辈子的负责。
听了这句话后,刚刚还覆在她面上的手忽然一动,捏住了她的双肩。邹娥皇抬眼,却见容有衡俯下身,那张冷峻的面容离她不过一指的距离。
呼吸尽在咫尺。
“你上一世也是这样么?”
和别人培养你的...喜欢。
容有衡这声放地很轻。
可又压地极重。
“什么?”
邹娥皇没听懂这句话。
“师妹,我是说,你怎么那么伟大呢。”
须臾,邹娥皇肩上的力道一松,容有衡一手陷在锦被里,一手抬起邹娥皇的下颌,然后戾气地重复道:“师妹,怎么就你那么伟大呢。”
“你的修为可以拿来救另一个人,你的剑可以填补天道的窟窿,你的魂可以为了你的剑陪葬,现在就连你的感情,你也要可怜给我么。”
“那么你还留给自己什么?”
邹娥皇瞳孔骤然放大,眼前那艳绝的面容一再放大,直到鼻尖相抵,邹娥皇才察觉到一滴泪从对方的眼角滑落——
滴在她的鼻上。
师兄哭了。
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
和第一次的蜻蜓点水相比,这一次或许才叫真正的吻,如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下,恨不得生吞活剥一般地啃咬,而舌尖相触,暧昧缠绵到了顶点的时候,却又一触即分。
神迷意乱的时候,邹娥皇恍惚间却听见了容有衡哽咽的呢喃。
“如果是可怜。”
“如果只有可怜。”
“那能不能不要告诉我,邹娥皇。”
喜欢一个人究竟要卑微到什么样子,才能把一身傲骨拆个七七八八,变得面目全非。
邹娥皇想不明白。
也不愿意再想,她只是全凭本能地伸手,轻轻碾去了容有衡眼边的泪,然后郑重地反驳:
“不是只有可怜。”
邹姑娘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如今发丝凌乱,衣衫也略有不整,但她腰背挺得笔直,脸色是出奇的沉着镇静。
她盯着对面那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子,一字一句道:
“师兄,我亲你的时候,我心也乱着的。”
“容有衡,以后我对你负责。”
容有衡狼狈地别过头,闷声道:“我不信。”
邹娥皇微微一笑,她起手,黑剑嗡然的一声从角落里窜起,客栈外,原本平静的沙地开始起风,幻海天旁千年不变的石碑微微一亮——
最后只听锃地一声,黑剑出鞘。
“师兄,你知道什么是剑修么?”
狭窄的床榻上,邹娥皇低声道:“剑修就是,当他们拿起剑,就不可能再说出半句假话。”
“我的剑就在这里,我说我对你负责,是真的。”
“我说不止是可怜,也是真的。”
“容有衡,”姑娘轻柔的声音落在青年的耳畔,微热的鼻息拂过他的脖颈带起阵阵痒意,容有衡大脑空白一瞬,哭过的眼角尚且发红,而浑身却已诚实地僵直。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几日后。
“这是谈了?”
越蓬盛皱眉看着从一个门里出来的两人,嘘声问旁边的青度。
青度没搭理他,正眉峰凛然地擦拭着剑尖。
“幻海天辰时开启,你若还有兴致在这里看旁人如何,不如趁早退出,也好空个名额留给有需要的人。”
越蓬盛撇了撇嘴。
忽然道:“青度,你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很讨厌你么?”
青度:“哦。”
“…”越蓬盛麻麻赖赖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道:“你最好进秘境之后没有求我的地方。”
邹娥皇转头看着这俩人,忍不住对容有衡道:“你别看他们这样,其实这两孩子在蓬莱才是关系好的。”
容有衡侧头觑了一眼,“这不是一对冤家么,哪里关系好。”
“就是冤家才好咧。”
邹娥皇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容有衡眼皮敏锐地一跳,想起了上辈子他和邹娥皇的关系,又压下了悸动,然后道:“你喜欢那样皮贱的?”
邹娥皇看了看他的脸色,须臾才反应过来现在两人的关系变了,于是支支吾吾道:“也不是...”
容有衡却面色飘红,“假如...咳咳,我是假如说啊,假如要你选,嗯..假如啊,假如你师兄我从小以欺负你为乐...不,从小就愿意贱嗖嗖地逗你笑,不对,你是会更喜欢一个贱嗖嗖逗你笑的师兄,还是喜欢一个老正经的徒弟。”
邹娥皇:“…”
这是个什么问题。
但联想到容有衡口中与渡劫神境里一直语焉不详的上一世,邹娥皇摸了摸鼻子道:“师兄,如果没有什么理由的话,我是不会搞师徒恋的——”
容有衡一愣,面色苍白,暗想:原来他之前猜得没错,师妹是真喜欢方半子那小子喜欢的不得了,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
转念又想,现在去杀了方半子还来得及么。
下一秒却听邹娥皇轻飘飘道:“不过,我可能确实更喜欢贱嗖嗖的师兄一点。”
容有衡大喜,尔后别别扭扭地凑过去:
“那个什么,我也不是很关心,但是想问个清楚。”
“一点是多少点。”
邹娥皇:“...”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容有衡,半响说不出话。
石碑旁的幻海天入口处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正在登记的队伍,邹娥皇握着青度的手腕,走到属于蓬莱的位置上。
浩荡而纯白的灵气从她与青度交叠的手缝里迸发,铁黑的剑尖直直插入开启的灵石里,原本还有巴掌大的镇魂兽嗷呜一声从越蓬盛怀里一跃而出,瞬间幻化成了威风凛凛的镇岛神兽。
在场人无不为之侧目。
“蓬莱一行六人,已到!”
邹娥皇平时说话大多要么轻声,要么是平声的,独今天例外。
她立在那里,风起衣摆,沙过靴底。
而人自岿然不动。
只有从容的女声震彻整个场地,喧闹皆去。
在邹娥皇身侧,青度握拳将手放在胸口,袖子上的镇魂兽图纹隐隐闪光。而身后,越蓬盛将彩色祝巫衣的扣子一解,露出了里面的**服。
世人都说蓬莱怪,师不师,徒不徒,道不道。
就连一身衣服,也要别具一格,选常人所不喜甚至不吉利的沉黑,然而大多数人都忘,蓬莱道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穿的还是一身皓素。
蓬莱道祖什么时候穿起**服的呢?
不是二十年前容有衡的死,也不是一千年前围剿魔修时死了尽半的弟子。
是道祖云无心死了第一个徒孙,坐在洗尘湖旁,惘然地思索了一晚上,也不明白为何人的寿命,比起一朵骤飘骤散骤降骤雨的云来说,要短那么多。
如何留住逝去的人。
或者简单点,怎么样才能不忘掉他们。
道祖将手搅入激流,那一刻波光粼粼的水变成了黑素色的道衣。
然后变石为针,黑发为线,在道衣内里,绣出了第一个人名。
那日出席完徒孙的葬礼,蓬莱道祖再未将一身黑衣换下,而蓬莱人手一件的黑色道服,也是从那一日起,久不离身。
从此之后,每多死一个,道衣内就会多出一个人名,知道外面黑漆漆的道袍,内襟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凹凸线角。
其实蓬莱从没有硬性规定过你要穿什么样的衣服。
其实蓬莱也有很多小孩他出生是不懂这些大人的情感的,只会哭哇哇地要穿得漂亮。
其实蓬莱人也不是人人都关系和睦,有时候死的是名义的同门,真实的仇家...
可是只要出山,一批又一批的蓬莱人永远穿的是黑衣。
或是因为他们终于有熟悉的人在不知名的角落化作了衣摆内里了无生机的几个字,或者是因为他们过了爱华服美裳的年龄。
又或者只是因为——
他们是蓬莱。
蓬莱之后,便是万剑归宗的戏法从天上落下,剑光四射而不伤人,一片白雾荡开后出现了一排持剑人,然后陆陆续续的,各大门派皆显神通。
“昆仑一行六人,已到!”
“鬼谷一行六人,已到!”
…和这边相比,散修那里就显得散漫了,容有衡混迹在散修的队伍里,目光偶有出神地看着蓬莱的方向。
销声匿迹的二十年里,容有衡其实一直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散修到底意味着什么。
此刻现在想想,他好像明白了。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的,是作为一个蓬莱人,穿着蓬莱的黑色道服,站在镇魂兽后,正大光明地为蓬莱而战。
他再也不知道的,是那一身朴素的黑衣摆里要用针线再密密麻麻缝出多少个人名。
又或者那代表荣耀与怀念的衣摆,二十年前,就已有了他的名字。
石碑前不知何时已点起了浓烟。
激昂的鼓声从几丈外的高楼上传来,一阵又一阵,鼓锤与鼓面相接,一声比一声轰然,在这灵气匮乏的地方,登楼锤鼓的人凭的是单纯的气力。
镇魂兽最后再蹭了一下邹娥皇的手,回头留恋地舔了她一下,便两腿蹬地朝着天边跑去。
它把他们送到这里,任务已完成了。
现在它要回岛了。
白茫茫的兽毛飘洒在大地上,给人间带来一场永不化的皓雪。
三炷香后,幻海天秘境。
生死一线的散修会告诉你, 争抢法宝和机缘的地方。
名门正统的仙门子弟会说,为荣誉而战证道证己的地方。
可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天道来说, 秘境是什么呢?
一部分秘境是洞天福地自然形成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被分割出了本世界,只是与天道的联系被遮掩住罢了。
若以人比喻天道的话,这样的秘境就像是四肢躯干, 虽然不在一个方向,但总归在自己身上的。
还有一部分秘境,就是大能们留下的遗泽。
比起前者, 后者更像是体内的异物。
天道既看不惯, 又干不掉。
更别说给它提供灵力了。
也就造成了这类秘境存活的时间一般不长,在秘境主人死后,短则三年, 长则十数年, 秘境就会全然崩塌,然后回归本世界。
幻海天例外就例外在这里了。
虽然境内的灵气一年比一年稀薄, 然而维持了这么多年, 始终都没有坍塌的迹象,说明原主人还存活着,只是不在这个世间。
“二师伯,这才是人们真正笃定原主人飞升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