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最后半句话卡在嘴里,终于还是吐出来了,如同一条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邹娥皇:“如果他算出了这一切,却执意要把星盘给你,那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场算计呢?”
被他逼问的女修恍若未闻。
只是伸手,万千灵丝疯狂的从完好的左手里迸发冲向开始运转的阵法,醇然浑厚的灵力一震何春生心神,直接把他震出了几丈之外。
元婴费力地从地上爬起。
这个人,他到现在才终于恍然,竟然是大乘!
一个浑身上下七十二条天生脉络都堵塞的修士,要存了多少的灵气于假根之中,才能修练到大乘的地步。
何春生不知,也从没设想过。
他只听见,阵法中央,以身陷阵的那人,仿佛是在回答他,但又好像是在自语。
“我信。”
“这世上的可能有那么多,但我赌不起。”
“如果何言知是真把我当朋友了呢,万一,他的占星术从没有用来窥测过我...我可以不救他,我可以不牺牲,但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她只有一柄剑,也只有一颗真心。
一颗历经几千年磨砺,不改其道,仍旧只是蓬莱道义的那八个字。
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阵法起,天地变!
何春生眨了眨眼睛,就在这个当口,他却忽然地察觉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他修道五千年,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鞭子外,其实最拿手的还是阵法。
而邹娥皇如今勾勒的阵法,按照阵法运行逻辑的五行之说来看,除了逆行之外,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正处在阵法中央的邹娥皇或许感觉不到,但是何春生站在外面,却看了个分明。
阵法里,除了天道,除了她,还有第三种能量在运转。
这股能量有别于天地本源,甚至都有别于灵气。
何春生忽然记起来了,在他初学阵法的时候,教他阵法的那个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他,这方天地,很久之前有人成功飞升过,于是这个世界上始知,修到最后,方可破天成仙。
只是为什么没有记录下来呢?
为什么修真史书上从没有人写过呢?
龙族世代镇守肉灵芝王,而人们记忆中知道的老龙王却只有那么一位,所谓的世代,到底是多久之前呢?
这片天地,究竟有多少年的岁月被淹没、又重启。
何春生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老先生的音容相貌、来历、后面又说了什么...
等等他记起来了,那日老先生说的最后几句话。
因为有了仙,所以才有了阵法。
老先生说:仙人无处不在,他们高高在上。
老先生还说:但是仙人不是善人,在他们眼里,仙人之下,遍地蝼蚁;他们瞧不起这个世界,他们又窥视着这个世界的灵气。
阵法,只是仙人用来窥骗世人和天道的一种手段。
老先生最后说:你我师徒一场,如果有一天,你在阵法里看到了未知的力量,不要怀疑,不要动摇,那是仙人欺骗世人的手段,是他们降临真身的途径,甚至,他们若是等急了,还会借助天道的篓子,重现这世间。
洞穴中响起了脚步声。
何春生抬头去看,眼睛却忽然地瞪大。
柳叶眉,桃花眸,轻巧风流不压那浑身煞气。
怎么会是那个早死的容有衡!
不、不对,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好眼熟。
上面十四盟盖章的那个散修的散字还在啊喂!
容有衡身上滴滴嗒嗒的都是雨水,额前狭长的碎发垂下,他漫不经心地玩转着手上的短匕。
“嗬。”
现在容有衡终于想明白了。
疑点重重的前世,原来竟是这样。
容有衡轻轻看向阵法中央,掐起一根混迹在灵气之中的透明物体,也就是刚刚何春生忌惮的第三种能量。
这透明的东西被他掐在手中,竟好像有生命一样,在疯狂的扭动。
原来上一世,那装神弄鬼的真神,竟然这么早就出现了么。
所以师妹才会失败,至于那双眼...就成了一切的代价。
在何言知和众生面前,她最后选择的还是众生。
容有衡一直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顺了。
何言知么,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慢慢地踱步走进,嫌弃地拎起挡路的何春生,撑着下巴站在阵法外围。
阵法里面,是邹娥皇。
她抱元守一,心神坚定,双眼微阖,屏蔽了周遭所有。
第25章 多穿一件衣服
在何春生都难免为邹娥皇的痛苦心惊的时候, 处于阵法中心的她,只会比何春生想象的要痛苦百倍。
值得么。
邹娥皇盘腿坐在阵法的燎火纹上,浑身上下犹如被人榨干了再泡水再榨干...反反复复都是灵力流失, 她闭着眼,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前滑落,本来就已经有些燥味的头发,湿的血和汗一齐粘连在上面, 已经变成了几缕几缕。
狂暴的灵气从万条灵丝中过渡到阵法中央。
鼓鼓的九转皇肉灵芝一点点地变成了干瘪的蘑菇样。
呼啸着,风声雨声。
从大乘期开始跌落,合道后期、合道中期...
邹娥皇仍然闭着眼。
只见她鬓角白发生。
眼角出细纹, 眉峰染霜寒。
可仍是心神不动, 仿佛这正在极速跌落境界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容有衡静静地低头,俯视了她半响。
很值得么。
他想自己应该嗤笑一声,或者生气, 或者愤懑, 或者不平...但是最后,容有衡只是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手上有冰冷的水珠。
咸咸的, 像泪。
“嗬。”
男子轻轻地笑了, 冷眉化在春水里,微涩的眼睫有些低垂。
元婴版何春生小小一个,嘭地一声被甩到了地上。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揉了揉屁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传闻里死去多年的平月道君, 平静地走入了狂暴的灵阵里。
他们蓬莱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找死?
漂亮的短匕, “铮”地一声从容有衡手中飞出。
和那灵丝飞舞的阵法屏障相抵,呲呲地一厘一厘破开。
在修真界, 一直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然而在这以快为一绝,名扬天下的平月道君身上,七十二般武器,人们常见他用过的竟还是这短匕。
短匕看不出材质,黑色的匕首上坠着圆润的龙珠。
因为短,所以快。
因为锋利,所以致命。
但是在此刻,短匕有了钝角,它瞬息万变,精巧地避开千条万缕的灵丝,而是追逐着场上那不透明如蠕虫一样在缓缓挪动的能量条。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人们给这样的能量条起过一个名字,叫异目。
异目所在处,就是上界之神眼线所至的地方。
容有衡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帮邹娥皇救何言知,但他难道一个当师兄的还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失去了双眸么。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和宴霜寒这些人一样,恨不得打折邹娥皇的腿不要让她踏进密州半步。
但哪怕没有邹娥皇,或者说容有衡来密州这一趟,就是奔着何言知的。
何言知不得不救。
这世上多一个圣人,未来面对那群令人作呕的假仙的时候就多了一个盟友。
于是,冷冰冰的匕首无情地将一个个异目贯穿,被洞穿的异目冒出了吱呀的叫声,像一些小类啮齿动物,然而并没有就此消散在半空中,而是冒出了漆黑的烟。
阵法里,邹娥皇仍闭着眼。
在狂暴的灵气冲击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了一股玄妙的能量...不,准确来说是两种。
一种位于她的本源里,灵气的冲击释放了本源闭塞的血肉,好像在一瞬间她身上多了一根细细的灵脉,虽然比起那种天生七十二脉全开的天才来说,这一根细细的灵脉微不足道,可对于邹娥皇来说么...那可就太让人惊喜了。
这根细窄的脉,好像从她的心脏位置开始起源,直直贯穿于左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邹娥皇听到了一声剑鸣。
像龙吟,似虎啸。
又仿佛只是万里一鲲声。
但无论如何,是她那沉寂了五千年的本命剑,第一次发出的剑鸣。
在那一瞬间,邹娥皇忘记了浑身跌落的灵气,忘记了即将要复活的何言知,忘记了片片凌迟的痛苦。
只是满心欢喜,又好像踩在云端。
——啊,是我的剑,竟然动了。
就在这心神恍惚的片刻里,她也终于察觉到了那迟疑的不对劲。
另有一种极其阴寒的感觉,似乎在伴随着这个阵法而脱落。
她眼睫轻颤,就在即将睁眼的片刻。
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男声清低而沉雅,轻轻对她道:
“师妹,别睁眼。”
忽又带了半分的笑意。
那熟悉的声音说:“睁眼后,会看见脏东西的。”
在蓬莱,能叫她师妹的只有一个人。
邹娥皇和她师兄其实关系一直不亲,师兄妹相伴了几千年,但她其实也只见过他匆匆几面,然而就是这几面里,那些回忆也都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遗忘了。
是师兄么?
容有衡?
她的师兄...不是已经死了小二十年了么。
一股温暖如水的灵气慢慢从按住她的手滑入了她的肺腑之中,滋润了干涸的丹田。
这股灵气,庞大,如水桶。
可又像是锋芒毕露的剑,终于有了剑鞘,所以温和包容。
就在这个时候,阵法中央的肉灵芝慢慢展开,变成了一团黄红夹杂的软皮,然后慢慢地鼓了起来,金丹和星盘都被这软皮像蚌肉吞石子一样慢慢地包了进去。
软皮有了山丘的起伏,慢慢地朝不同方向延伸。
古老的钟音忽然在这片天地响起,阵法之外,何春生忽然感觉脚下的密州在轰隆隆地作响。
硬要他形容的话,这一幕的时间像是在倒放。
数不清的生机,此刻如飞蛾扑火般,闪烁着点点荧光,落入了阵法之中。
人会变,星辰会转,万物都会转移。
可脚下的这片土地,它们沉寂折服在这里,就像是那个不聪明的女修一样,固执地等待一个反哺的机会。
三千年前,圣人曾说:万物有灵。
于是化气成书,气泽苍生。
三千年后,沉默的土地告诉那圣人:
这万物,真的有灵。
须臾,阵法中央终于有了动静。
莲花印记,圣人慈悲。
十指上分明镌着墨字的痕迹,此刻微微一抽动。
邹娥皇察觉到了什么,这一刻,她眼皮一颤,就要睁开。
下一瞬,却被一直按在肩膀上的手轻轻遮住了眼,只听容有衡愠怒道:“说了有脏东西,叫你别睁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唰地一声,阵法中央还在苏醒意识的何言知就被一件长袍长袖的衣服遮住了重点位置。
他耳朵颤颤,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何言知,我师妹还在这里,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你现在能穿一件衣服不?”
那男声略带嫌弃,似乎还有些耳熟的嚣张与恶劣。
何言知:“?”
如果再次见到故人, 什么样的相见才算体面。
何言知费力地把裤子系在腰上,啧了一声有些拖地的裤脚,才终于朝着那人望过去。
阵法运转处, 邹娥皇半个时辰前还乌黑亮丽的长发,如今已经随着境界的跌落化神巅峰开始,变成了花白色的枯发,像耗尽养料的木干, 恹恹的垂在她身后。
她老了。
在触及邹娥皇白发垂地的那一瞬,何言知忽然想笑。
可是最后只有不受控制的泪水从何言知眼角划过。
他猜,是因为这个身体太年轻, 所以情不由衷。
左手处物归原主的星盘还隐约有几分的不听使唤, 何言知觉得自己魂魄最后的一点弧度还没有被捋平,关节处一卡一卡的僵硬。
他垂眼审视着这具新躯体。
竟用的是九转皇肉灵芝啊。
魂归来兮,寻常人或许还要反应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复活的是何言知, 陪着周平打天下的儒将,算无遗漏于他只是谦词。
莲花印记微微发着光, 把这面容衬的无比慈悲, 他低眉凝视间,润泽无双。
当初拿星盘算的时候,何言知想过一千个可能,一万个也许,但唯独没有想过, 最后能救他的生机,竟然应在邹娥皇身上。
视线前方, 女子白发垂地,单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恰如两人初见。
何言知半响不语,眉弯弯,眼溶溶。
只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然而回应他的并不是邹娥皇,一直拿手挡着邹娥皇眼的容有衡,已经从捂师妹眼变成了捂师妹嘴。
生怕师妹和这老狐狸叙起旧来。
这位清朗绝尘的平月道君,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替他师妹挑剔道:“你是真会挑时候叙旧了,干脆把脑袋别到裤。裆上算了,能不能看看周围!”
容有衡痛心疾首:“周围这么多的异象,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我和师妹两个人用命才喂出来的大乘期,能不能张点眼力见,那些死东西都快涨起来了,你还只知道来一句‘好久不见’么?”
什么死东西?
几千年前的老古董——何言知这才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小指环上转着“静”字轻轻一动,他抬起手,掐住了疯狂抽动的透明灵体。
这种灵体,何言知眯起眼。
有些眼熟。
大约是他在密州死前,追踪周平陨落之地的时候,看见过类似的能量。
而阵法外。
如果现在从何春生的视角来看的话,阵法中央其实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慢慢地有一团透明的雾气从阵法中跑了出来。
阴寒...相当阴寒。
这是什么?
他此刻忘了死而复生的何言知,也忘了诈死的容有衡...倒不说经过这一天的冲击,就算过一会他自己死了,感觉也会活过来。
何春生只是在这一刻发现,之前深深藏于自己神识里的那支笔,忽然动了。
笔作为一种法器,存在于修真界的时候,通常情况下,人们只会把它和儒生联系起来,尤其是一个用笔的人还是一个何家的老祖,这种刻板印象只会更严重。
但是何春生不是。
他手上的这支笔,和何渡那种拿竹竿作筏的儒生不同,笔杆冷冰冰的,闪着铜质的光泽,上面砌着五行之石,隐约间有一些制衡的气在运转。
这支笔,是画笔,是阵笔,唯独不是用来写字的。
它和天机子束之高阁的那支判官笔并列,被称作天下无双的帝王须,作为一只笔来说,寂寂无名太久。
久到一开始,何春生得到它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它就是那个传说中落笔可断一国国运的帝王须。
而给他这支笔的那个人,就是教他阵法的老者。
老者在被何父聘过来教何春生之前,曾问过这个心眼儿长偏的小孩。
“何春生,你天资平庸不善阵法,确定要和老朽学阵法了么?”
何春生说当然——他小小年龄把算盘打的叮当响,刀剑无眼,学来学去,不如学一个阵法,杀人于无形,运筹帷幄于千里。
于是那个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好!”
“那这支笔,你要收好了。”
五千年前的何春生不假思索地答应。
人永远也无法预料到,年少的某一刻于日后的意义。
…邹娥皇拍开容有衡捂在她嘴上的手。
她费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感觉关节处咯咯地响,映着地上雾凝成的水波,映照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但是此刻,她想的不是这个。
容有衡百无聊赖地掐着游动的异目,心里正冒着小小的酸水,纤长的眉眼有一搭没一搭瞅着邹娥皇,心里很不爽地想:
拍开我的手,难道就是为了和何言知说话么。
谁料下一刻,这花白了头发的师妹慢吞吞地背过面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他一动不动。
四目相对,容有衡慢慢红了耳根。
心、心跳的好快。
他听见师妹对他说:
“师兄。”
好像一点也不诧异,为何世人口里早死于妖族入侵的平月道君如今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邹娥皇只是半皱着眉,有些难为情地半吞半吐。
容有衡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得意洋洋地撇了一眼被遗忘的何言知,百转千回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他压低嗓子。
然后就听见师妹说:“你的手,碰我嘴之前...干净么?”
嫌弃的意思,溢于言表。
何言知:噗。
容有衡一瞬间激情与红晕并褪去,只剩下了僵住的微笑。
忽然阵法中传来了一阵轰轰的声音,阵法开始高速运转,先前那些繁琐的花纹此刻都变成了飞速生长的藤蔓,透明阴寒的异目开始膨胀。
接着毫无预兆,千丝万条直直绕过何言知,冲着邹娥皇而来。
她脚腕一转,然而刚刚灵力透支境界跌落,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躲过四面八方爆起的透明灵体。
这是什么?
阵法里为什么会有这个!
但来不及心乱,邹娥皇横空一跳,仅剩的灵丝变换形成灵球骤然弹了出去,就在这个当头,她体内忽然有另一种自行运转的暖流。
是她刚刚,生出的灵脉。
只有一条,然而从心脏贯穿手臂。
在修真界里,这样位置的灵脉还有一个名字,叫剑脉。
从心到手,臂之所指,心之所向。
是为剑脉。
这一次,邹娥皇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背在背后的剑,动了。
于是她伸手,拔了出来。
身后,容有衡眸光一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先揽过了邹娥皇的腰。
就在那种阴寒的灵体即将与剑相触的刹那,阵法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尖叫。
那是何春生小小的元婴,忽然被一支笔用笔毫像抹墨一样吸干了,从圆滚滚的润泽灵体,到变成了一滩皮,最后慢慢弥散于空中。
除了骤然惊起那声尖叫,再也没有什么旁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何春生在死前的一刹那间,看到了什么。
下一瞬,那支笔飞速地向洞穴外冲出去。
所有暴涨的藤蔓与异目也在刹那间察觉到了什么,似乎是极为忌惮地一瞬消失于半空中。
容有衡松开了扶住邹娥皇腰间的手,他面上红晕还在,眉眼艳色还没收起,就冷笑着看着那支飞出去的笔,鼻尖轻嗤。
这可真是...风声鹤唳。
不过也是好消息,现在的神主,在下界的影响力竟然才这么弱么
容有衡一句也未留下,就消失在原地。
半步远,何言知面不改色。
他抚了抚袖子,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了邹娥皇叫住他。
邹娥皇低眉,仍是温和的神色。
但让何言知觉得陌生。
“何言知...我是挺笨的,也是挺容易被骗的。”
“但我不是傻子。”
“你醒了后,我的* 剑就松动了。”
她可以认她拔不出剑。
没关系的。
修真界多庸才,她只是其中一个。
没关系的。
但她不能认,是因为别人的算计才拔不出。
邹娥皇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道:“而且,在你星盘消失于我体内的刹那,我感觉到了身体本源的剑脉。”
邹娥皇平静且诚恳地问他:“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初你是否,用星盘算出过现在这一切。”
你是否,本就是在借着那一场死脱离周平对你的牵制。
刚刚那些阴寒的灵气,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朋友托付,还是把我当棋子,做盘
何言知知道,隐瞒远比承认容易。
但他纵使他是个没了心,从小靠着算计活到现在的人,此刻竟也只能狼狈地承认。
“是,我算过的。”
他自己不该为之动容,他知道最好的答案是什么。
毕竟他是何言知,所问无言不知天下最懂人心的那个。
但当他醒来看到邹娥皇口吐鲜血白发苍苍,跪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何言知那敢为天下先的牺牲精神和极度权衡的冷漠,终于有了冰山破裂的一角。
明明他当初算计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是这一刻,少女变老妪,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为这虚假的朋友二字,为他奉上回魂之路的时候,何言知那被周平算记过的空心,好像又长出了柔软的心跳。
他们,是朋友。
朋友,和君臣不一样的朋友。
何言知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为之赌上前程的君主,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朋友;或许有,但或许是在把酒言欢共临天下之前,在他们一个是落魄书生,一个是同村放牛娃的时候。
而邹娥皇...何言知闭眼却是想——
她真好骗呐。
“邹娥皇,”何言知最后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相遇的时候,他们两个谁都不曾学过占星术。
因此谁都没料到,那场草草收场的比斗会变成不打不相识,就像是现在,会从朋友走向陌路。
“不管你信不信,”他顿了顿。
一向巧舌如簧,在儒生里以善辩出了名的何言知,此刻说的难得有几分的忐忑,就好像觉得这些话他也不该说出口一样。
“我把星盘给你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
——就算你不救我,也无所谓的。
这是步步算计的何言知,唯一一次,算计过,但不求结果的投入。
他最后还是顿住了,此刻说什么或许都多余。
做了就是做了。
他静静平视着前方花白了头发的邹娥皇。
何言知这一生里,少有在等别人转身。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等待是件很愚蠢的事。
之前无论是把他抚养大的老乞丐,还是早死了的皇帝,他从来都只是低着头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唯有此刻,他站在这里,只是执拗地等一个转身。
也只有此时,算无遗漏,事事顺意的何言知没有等到。
“不了。”
回答他的姑娘没有任何迟疑。
邹娥皇语气轻松,背后背着那不会出鞘的厚布剑,抬首走出了昏黑的洞穴。
她看见,前面是初晨刚起的金阳。
金光伴着霞云,刺透密布云海,万丈光芒平地起。
就连她身上银白色的头发似乎也被照的暖融融的。
“不管你要说什么,为了什么,何言知。”
“都不了。”
她已经做完了她想做的事情。
其实说到底,这几千年的颠沛流离,一开始只是出于一个念头:
万一、万一他把我当做朋友,从来没有拿星盘算过我呢?
万一,一万。
邹娥皇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接受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选择了。
但她愿意为了那么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何言知算无遗漏,却不懂她。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能拔出来的剑,却没有肝胆相照的挚友。
半个避魔圈的空挡里,明珠仰着巴掌大的脸,和何渡无所畏惧地对视。抱着何渡腿的何富贵则在地上狠命拖着他舅舅的大腿,三个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僵持状态。
直到忽然溯世镜发出砰的一声响,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半空中炸开。
法宝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代表了宝物的主人出了什么意外。
圈内那柔顺的明珠笑了。
而何渡脸色一变。
何春生作为他们何家有且仅有的合道老祖,其重要性在这近千年里都无需多言,如今溯世镜炸开,显然是说明了对方出了什么意外。
他闭上眼。
心里念头一闪:本来要借蓬莱的手除掉的老祖,在这个关口上出了意外...可真是有些不妙。
然后又过了片刻,何渡察觉到了密州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何家作为执掌密州令的世家,他们的气运与这一方土地相连,因此,在密州这片土地上,何家人的血脉天生就比旁的人要更占优势些。
但是此刻...
密州那充裕的灵气正在飞速的朝着一个地方消失,何渡眉眼一扫,发现这片院子里那颗常年翠绿浓郁的榕树,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枯黄。
是生机在消失。
是这片土地在变的干涸。
发生什么事了?
而紧跟着,避魔圈里的明珠,忽然心也跟着一紧的,她从地上捏起一团碎土,土块变成了细沙噗噗从她指缝间流下。
避魔圈,这个方才微微闪着光的土圈,此刻却变得暗淡了。
邹仙长...出事了。
而另一边么,眉心紧皱的何渡自然也察觉到了避魔圈的衰弱;老祖出事、避魔圈紧跟着黯淡、密州的灵气极速衰弱,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串在一起,对他来说已经不能再算是巧合——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或许有一件大事已经悄然发生。
不过,何渡想:所有的未知,其实都是机会。
比如此时,他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有了再度落笔的可能。
一个“杀”字,需要六笔,如今他终于可以写完第三笔了。
不祥的墨光缓缓在他的笔尖浮动,发着微光的避魔圈在这一笔下开始慢慢地松动,阵法里的明珠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扼住自己的喉脖。
会死么。
明珠忽然觉得舌头被什么东西在用力地向外扯着,强烈的干呕感席卷了她全身,好像半空中多了好几只手在一起撕扯着她的心肝脾肺。
在灭顶的痛感里,她想起的第一个念头。
不是后悔报恩,而是——
明杏一个人,要怎么走过这漫长的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