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一齐向上空射来。
邹娥皇惊了一下,竟在一瞬间幻视了个被扎成刺猬的自己。
她迅速向上一跃,脚踩在死尸的脸上借力,灵丝一绞,将一根绑着的死尸体积最大的那个捞了出来,甩到了身下,挡住了万千根银针。
对不住啦老兄。
邹娥皇看了看死尸原本就有些歪斜的血肉,被她踩了那脚后鼻子都错位了。
心里微微虚了一下。
“砰——”
半空中骤然也响起了声响。
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
邹娥皇抬头,断了的右腕射出万千灵丝,将半米之内的银针打落下去,左手则是并做剑指,一根比其余灵丝粗十倍有的灵条慢慢便出了和剑一样锋利的内刃,将一侧竹竿刷刷地砍下。
她踏在这竹竿上轻盈地跳跃,从一个节点跳到了另一处。
风声呼啸在她身后。
在跳最后一个竹竿的时候,邹娥皇唰地停住了脚。
这一处,没有风,是静的。
是阵眼!
她利落地就要一斩下去,却看到一个发着光的紫色小球冲她直直地撞了过来。
小球一边撞,一边发出了人类才能听懂的咒骂声。
然而骂着骂着,小球蹦蹦跳跳地发现冲不动了。
邹娥皇左手将这球捏起,离近了看,她才发现这小球原来是一个蜕了壳的元婴,而且长得还有些眼熟。
她挑眉:“哟,这不是何家老祖么?”
骂骂咧咧的何春生:“…”
元婴在她手里又咬又挠,最后终于累瘫了,躺在她手掌里一动不动。
邹娥皇拿灵丝戳了戳这元婴的脑壳,“说说看,谁宰了你。”
或许是宰这个词侮辱性太强,原本还气喘呼呼的何春生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小小的元婴又开始上下扭动了起来,邹娥皇一个不慎还差点被他跑了。
他骂:“你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
元婴的何春生并不是一副老叟的外表,反而是十八九岁的阴沉少年,不止外表变年轻了,性子好像也变得易怒了起来。
“什么,”邹娥皇心虚一刻。
难道是对方被杀之前就已经发现手臂不对了么,可是尸体是倒在竹林外面的啊,应该还没来得及发现才是。
于是她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何春生从鼻子里冒出了一个泡泡,接着发出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嘶喊:“还不是你们十四盟搞的鬼!”
邹娥皇:“十四盟宴霜寒杀的你么?”
昆仑也在十四盟的范围内,如果对方是宴霜寒的话,一剑封喉似乎也合理。
何春生听了这话后反而顿了顿,不出声了,那原本暴躁的脾气,好像一瞬间也被安抚了。
他看向邹娥皇,最后还是没说,自己是被一个十四盟的散修杀的。
被剑皇杀的传出去,总好比是被一个散修杀的好吧...要不然,他还混不混了。
于是邹娥皇便看见,这巴掌大的元婴,哼哼唧唧地点了个头。
第23章 你邹二师伯,当初是怒发冲冠为红颜
何春生被邹娥皇攒在手掌里, 心气不顺地给她指点破阵的阵眼,眼睁睁地看她一路畅通无阻,连个皮都没破地闯过了他设立的十八迷魂阵。
真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两人的合作具体还要追溯到几柱香前,骂骂咧咧的何春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咦、这个人手上怎么会有我何家的令牌,再就是咦、她是不是来找我洞穴的...
于是小小的元婴, 悲剧地看着对方恬不知耻地挂上了大大笑意。
就听邹娥皇笑眯眯地说,是呀。
何春生心如死灰,奈何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攒着, 只好任劳任怨地帮着邹娥皇破起了自己的洞府的阵法。
临到洞穴门口了, 何春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忐忑问道:“你不会是为了那谁的金丹来的吧...”
虽然贵为何家老祖,但何春生对于自己洞穴里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何家身处密州, 虽然这三千年密州风调雨顺、灵力充沛, 更是有天下最富饶第九州的别称。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一位圣人气化天书的死亡上面。自从和冀州陈氏的联姻垮掉之后, 何家处处受到冀州那帮行商的掣肘, 连带着给何春生的供奉都有些许的缩减。
而他洞穴里最值钱的,除了那颗金丹之外,竟也没了。
他心里正跳着,用挑剔的吊凤眼上下打量着下邹娥皇,暗想着怎么一开始自己没想到, 邹娥皇手里既然有了能打开金丹的密钥...再废也好歹是蓬莱除了道祖之外辈分最高的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单单为了招生跑来这么一趟。
就因为她是邹娥皇、那个三千年前呆如木鸡的剑修么?
所以他潜意识里才觉得, 她不像是贪图金丹的人。
何春生目光里忽地带了一点的得意洋洋,又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惋惜。
时间呀...让红颜变枯骨, 也能腐蚀少年的心。
哪怕是邹娥皇那样愚笨的剑修,也不该是例外。
洞穴关门处是遮天蔽日的鬼枯藤,邹娥皇用何春生缩小的元婴头顶解开了洞穴的禁闭,半是阴翳半是透光打散在她脸上。
何春生正等着她的回复,就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长叹息。
邹娥皇:“你这里破败成这个样子,我说不是为了金丹来,你会信么?”
奇耻大辱!
真是奇耻大辱!
何春生在那刹那连自爆元婴和她同归于尽都想好了,须臾却听见了一声出乎意料的夸赞:“你这老东西虽然不作人,但确实...还算一个蛮清廉的老祖。”
其实第一眼看见何春生的时候,邹娥皇隐隐就觉得这三千年过去,这个曾经偏执阴晦、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好吧,一眼望去还是阴崇崇的、心眼儿一眼望去全是黑的。
但有一处不一样。
三千年前穿着三流世家上下供奉出来的一件流光闪闪价值不菲的玉仙衣的臭屁何族长,三千年后初次亮相时虽然声势浩大威压逼人,但身上的衣服却已变成了一件其貌不扬的黄袍子。
大概是因为,他长歪了,但是何家在他心里是正着长的。
何春生仍在挣扎,他阴森森地道:“你说过把星盘给我的...”
邹娥皇:“我是说过给你啊,可是——”
她弹了弹周身发着一层蒙光的元婴版何春生,“你现在都是这么屁大点的元婴了,真的还有能力拿溯世镜震住谢霖么,若是不能,我再给你星盘,你誓言起效,何家怎么办?”
大约是变成元婴状态后,脑子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何春生听后犹豫、迟疑了一瞬,居然险些被这个道理说服。
他正愣着神,就看见邹娥皇左手攒着一支笔,弯腰勾在地上画起繁复的阵法。
阵法繁复古老到何春生这个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她同龄人的老妖怪,都有些闻所未见;凭他之前合道的修为,只能隐约间嗅出了这阵法里暗藏的天地法则的力量。
不对、不对,等等。
“你是不是在倒着画阵法”
若说寻常的阵法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生生不息,顺应天道法则的话,那么邹娥皇如今画的阵法,与其说是暗藏天地法则的力量,不如说是逆转天道法则。
把秩序变成混乱。
把死寂变成生机。
何春生的眼睛忽然刺痛了起来,这本不是世间该存在的阵法,他多看一秒都觉得是奈何桥上冤魂怨鬼再朝他招手。
那么,邹娥皇呢?
作为一个画下这阵法的人,用狭窄的灵丝撑起这近乎狂暴的灵力,在此刻似乎变成暴风眼的中心,本就不多的软发被灵力卷成的刀锋刮成了片片夹杂在莹白的灵气里。
在这样的灵压下,唯有她左手夹着的笔,坚定如磐石。
法则不能扭曲,人力不能更改。
只有在心里刻画过千千万万次,才能让一个用惯了右手的人,在这样的压力里,将这繁复的阵法一笔不歪、一气呵成。
而此刻,除了这狂暴的灵力,何春生还听到了细碎的雨声。
在修真界一直有个说法,雷声大雨点小。
自然不是凡间的那种。
而是说,雷声是天雷,每个修士修行一生里,绝大多数都有那么几刻要逆天而行,因此天雷再是声势浩大,再是深紫如神柱,不过也是寻常。
可如果有那么一种情况。
雷声未至,雨先行。
那这雨,不是被劫雷牵引的阴云造就的,是这天在咆哮,在狂怒。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落洞穴,滴滴都有着腐蚀的力量,何春生心痛、准确来说是肉痛地看着他积攒千年的家业。
而邹娥皇第一次听老祖说起过天雨这个设定的时候,其实觉得如果把天道看做是一个人的话,天雨大约就是喷出的唾沫星子...
如今终于让她也被这唾沫星子喷了一喷。
邹娥皇低吟:“星我以盘,金成其丹,遥遥千里,请君一相逢——”
狂风呼啸,洞穴塌陷,何春生小小的元婴在天旋地落里抱头鼠窜,一道金如流星的光弧突然从他身侧划过。
三千年寂无声响,金丹外层蒙了沉沉的一层灰边,何春生有时候看着它都会忘了这曾经也是一位大乘的金丹;如今却流光溢彩,唰地一下就冲到了阵法中央,飞速地自转。
何春生看不清邹娥皇的神色,只能看见此女伸出了仅剩的左手,摇摇晃晃的星盘一经放出就是星光大亮,灿若繁星。
嗡嗡飞到了阵法中央,接着小小的圆盘骤然变大,每一颗星轨都与这混沌的阵法相合。
鬼使神差间,何春生心里猛地一跳,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思路忽然让他遍体生寒。
何春生是合道...已经能触摸到天地寂灭法则的合道,他或许还不足以看出那阵法里泊泊涌出的生机,但他知道这方天地,已经没有了死亡的束缚。
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么
三千年前,圣人献祭图还有最后一幅画,被他撕了个粉碎。
在画上,那三张都看不清面容的女修,终于转过了身,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他以及他身后的那群人说:
“该死的人,不该是他。”
何春生当时嗤之以鼻,觉得只是一句宣泄情绪的空话,不过事后还是带着何家东躲西藏了两天,怕她去蓬莱拉人回来砍他...但是回首三千年过去,当一切都变得模糊的时候,何春生才发现。
当初那句,或许不是气话,只是一句陈述句。
——该死的人,不该是他。
——所以我不会让他死的。
邹娥皇还是那个邹娥皇,愚笨如她,五千年守着一把拔不出来的剑。
也唯有愚笨如她,才方能在此天地,逆转阴阳。
洞穴口处,藏身在暗里的容有衡,忽然捂住眼,嗤笑了一声。
泪水,慢慢地从他眼角滑下,混在了天雨之中。
上一世,师妹就是在这场天雨后,失去了能看见万物的眼。
和这边的风雨飘摇相比,云舟之上的氛围就显的剑拔弩张。
青度垂眼,狭长的凤眼里不见怒色、不见战意,只有一片冷静的华光。
关于谢家,她师父鱼澹曾经跟她讲过一些。
他说,谢氏有三绝。
大约百年前,天下十四州,并不只有如今的七个大世家。
准确来说,百年前,姓谢的世家,远远凌驾于众生之上;人人都说,任是圣人何家、富甲陈氏、武道公孙,都比不过谢家的一根手指头。
繁盛的世家必定伴有闻鼎钟而生的麒麟子。
谢氏有三绝,指的便是如此。
不是地下有生生不息灵水绝,也不是白泽庇护的家族图腾...是谢家那年的三位公子。
有匪公子,如切如磋——这是谢家大郎。
修无情道,而立之年就已是金丹的天才。
在他娶妻之前,人人都说他假以时日,他或许是第一位能证道破天的无情道。
丰神飘洒,气宇轩昂——这是谢家二郎。
神兽白泽认可的少主人,谈笑间将天下兴亡观尽。
和看起来就无心情爱的大郎相比,二郎更像是每个小姑娘怀春时的梦中情人。
而这三绝中的最后一绝,谢三郎,出名的时候,只是一个十四五六的小公子。
小公子眉是和大哥一般的清冷,眼却是和二哥一样的润泽,笑起来是一轮弯月,抿着嘴是冬日暖阳,映在瓷白的肌肤上只觉得像玉做的瓷娃娃。
这就是世人眼里的谢氏三公子,谢雨林,美好的像是天神吹起的一口气儿,稍稍不注意就要散在半空中的彩云;他说喜好诗画,就有人千里迢迢为他献上画圣早已失传的手记,他说喜欢雪天,二哥就让神兽吹了一口气,半个仙城终年都是皑皑的雪。
可惜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驱傩节那日,被一城人推出来送傩神跳摊舞的小公子,在一舞落后,才发现整个城镇都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唯独他,被禁锢在一个土圈里。
挣不开,跑不掉。
从此,小公子的脸上,带着诡异微笑的傩神面具再也没摘下来过。
从天真无邪的谢雨林,变成了此间四大邪修,谢霖。
而鱼澹是这么跟青度总结这件事的,他说:“你邹二师伯,当初可真是怒发冲冠为红颜,满城废墟。”
青度想不出来好像从没生过气的邹师伯,任旁人怎么嘲讽都笑眯眯的邹师伯,是如何怒发冲冠的。
但她见过小师叔李千斛的伤,狰狞的疤痕在赤裸后背上,似妖似魔,冲淡了那精妙绝伦的眉眼。
她小师叔身上的伤,看不见的、看见的,都绝不止被粉碎的半臂。
寻常修士修行,九死一生,断胳膊断腿本来就是常态,只要接好就是,就算接不好,拿天材地宝作筏,修成的零件说不准还更得心应手一些。
但是李千斛不行。
李千斛身上,有谢家那位修无情道的真君谢大郎,用命留下的咒印。
所以关于谢家,旁人说的再多,讲得再惨。
青度心里,都是不信的。
第24章 当时他们都以为,邹娥皇非死不可了。
关于谢霖, 这几年名声鹤起的傩面鬼,众人想起他,不外乎也就是两句诗。
“阎* 王殿下阎罗人, 一笔丹青染冤魂。”
“白面郎君笑嘻嘻,皮下亡魂齐哀哀。”
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心狠手辣这四个字。
但等真见到对方的时候,众人却不由得恍惚了半响。
脱去一层人皮的谢霖,身上那有些夸大的傩神衣暂且不提;他双脚离地五公分有, 挟持着洪兴龙的时候,竟然头才和对方的鼻子对齐。
要知道,洪兴龙虽然是一个壮汉, 但或许是肌肉长多了, 看起来其实是五短的类型,和寻常男子比,只能说是正常身高。
“好矮...”
围观的明杏, 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悄眯眯地躲到了人多的地方。
但是这句话应当还是被谢霖听到了。
他从离地五公分, 慢慢地飞成了离地十公分, 然后在洪兴龙胆战心惊下,拿手压了压他的头顶。
“这挫毛太高了。”
不喜欢。
天真的童音再次响起。
洪兴龙心里一紧,想平时总听别人说傩面鬼变态,如今一看百闻不如一见,连头上的挫毛都要管的么。
下一步, 不会就是嫌太碍眼,要把他的头给削了吧?
面具之下, 谁也看不见谢霖抿了抿嘴,有些郁闷。
意随心动, 冰冷的指刀闪过冷光,唰地一下划过了洪兴龙的头皮。
众人纷纷不忍地闭上眼,以为就要看见洪兴龙血溅当场;毕竟相处了一路,众人对于这个胆大心善的嘎子帮帮主还是很有好感的,谁料下一秒,血溅当场的并不是洪兴龙的头,而是他的头…发。
刺毛的硬发在这一刀之下沸沸扬扬。
洪兴龙和众人:“…”
谢霖仍有些不满意。
他大声:“蹲下去!”
搞了半天,转了一圈,原来是嫌弃人家高么。
洪兴龙不动。
谢霖寒声道:“为何不蹲,想死么?”
洪兴龙憋气:“你刀停在俺这里,俺就是不想死蹲下去也得是刀过骨头不得不死了。”
谢霖:“哦。”
他垂眼,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而是终于心烦意乱地把视线转到了正前方的青度身上。
冷冰冰的坎天剑已出鞘,阴阳八卦图变成了巨大的虚影缓缓在青度背后展开。
很显然,她是紧张的,面对境界高她一筹的谢霖,纵使是有再多法宝备着,若一击不成,则很难有第二击的机会;可她又是冷静的,像一头蓄势待发要咬住食物的猎豹,每一处防守都无可挑剔。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青度听见了谢霖歪着头,问她:“你是邹娥皇的师侄么?”
了解过谢家往事和邹娥皇的关系后,明智的人都该知道,这一刻要选择的是隐瞒。
然而,青度把眼皮一阖,风起云涌之下,众人只听见这女声坚定地持剑向前走了那么一步,回道:“是!”
谢霖拍了拍手,松开了对于洪兴龙的挟持。
他说:“她拔出剑来了么?”
一百年到底是多长的单位呢?谢霖其实也不知道。
一百年对他来说,大约是生命的全部长度,要流说不尽的泪,要摸看不透的人心,要明白自己当初的天真善良或许只是何不食肉糜。
但是对于当初的那个人来说,或许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段区间。
小到她大概根本就忘了,那个留在谢家的小公子,一直在等她带他走。
谢霖又想哭了。
他最近总是哭,在当了邪修后,非但没有止住那跟水龙头一样的泪泡眼,还愈演愈烈。譬如说,在听见别人把那些他没做的事按到他身上的时候,再譬如现在...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好想看一看她。
好想离她近一点。
谢霖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这并非是他的自卑或者自夸,而是事实。
十岁之前,谢家人,从来没有让这位小公子,出过府。
而他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其实是一个穿着玄黑色道袍的女修。
那个时候他站在树下,眼睛瞪的很大,才看到对方手忙脚乱地从墙上跳下来。
两相对视,先露怯的自然是不请自来的那位。
女修不好意思地拿绑了绷带的手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笑脸,“你好,怎么称呼。”
“谢雨林,你呢?”
那个时候谢霖阳光明媚,天真烂漫,看到不请自来的客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欣喜。
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朋友。
殊不知这天下翻墙进来的人大多数要么是采花贼要么是小偷。
又或者,两者兼是。
女修随手将身上遮掩灵息的星盘收起,自来熟的揽过小少爷的肩,笑眯眯道:“我叫邹...小黄,来你们家是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第一美人。”
“少爷,带个路呗?”
谢霖慢吞吞了半响,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跟狗一样。
他家的狗,名字也叫小黄。
后来,他认识了对方,心里想的依旧是这一句话。
哇!这个人怎么这么狗!
第一次见面,给他的名字就是假名。
东海龙宫,琉璃瓦,黄金砖,富裕甲天下。
一排虾兵蟹将勾着腰,颤颤发抖地不敢抬头。
宝座之上的老龙王,慢吞吞地抬起了眼皮。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者,和蓬莱道祖、昆仑老祖共享洪荒时代的大人物。
老龙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眺望东方。
一千年前,也是这样的深海汹涌,龙宫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十二次,他记得这个数字。
对方夜闯龙宫十二次。
一次比一次的缺胳膊少腿,一次比一次的破碎,将经脉重断又拼接,打到最后连他都觉得是在欺负人。
直到最后一次。
十几把闪着银白色冷光的龙枪对着她,那是他们东海龙宫最出名的绞杀术,一枪出手,万枪重影,四海之内,无处可逃。
组成枪阵的十三人,个个都是龙宫的高手,最低修为也是元婴,哪怕是宴霜寒来,不出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来的人是那个邹娥皇呢。
哪怕前十一次都叫她逃了出去,但那是因为龙宫只当是小打小闹,没和她动真格的。
如今叫这小贼真攒出了火气。
龙宫上下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她非死不可了。
可是那一日,到最后,偏生叫她拿到了九转皇肉灵芝。
老龙王慢慢地阖上了眼。
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只能记得那个女修身上穿了一件破烂的道袍,左脚踩在龙椅上,右脚已经瘸了,背后背着的厚布剑黯淡无光,永远只是一件摆设。
她说:“九转皇肉灵芝,我取了。”
她还说:“这是不死神木的种子,我拿这个和你换。”
不死神木。
昆仑剑皇宴霜寒曾用这神木的根脉铸成了天下最厉害的神剑,蓬莱道祖曾用这神木的伴生神火打造了唯一一个飞在天上的岛。
而老龙王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这可真是一个傻子。
肉灵芝再珍贵,不过也就是重塑灵根经脉,就算没有九转皇容灵芝,也有无数的替代品。
而不死神木,却是这天底下独一件的奇珍异宝。
再说打到最后,技不如人的是他们,她就是一声不吭拿了走人,也是符合这修真界的规矩的。
弱肉强食,才是这片天地信奉的真理。
而第二个反应则是眼皮一跳。
原来当年,宴霜寒、容有衡、天机子、尹月...这些个天骄之子齐聚的幻海天秘境里,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获得了秘境的认可么。
这怎么可能呢?
老龙王至今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心悸。
后来,他见到三儿子的时候,难得地八卦了一句:“皇儿,你那个师姐...对就是姓邹的那个,她要九转皇肉灵芝做什么?”
谁料鱼澹听了这句话后,原本笑嘻嘻的脸色一瞬转阴,“别提她。”
那时皇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问:“父皇,一般的七转皇肉灵芝就可以重塑经脉,九转...是不是除了重塑经脉之外,还有一个作用是,活死人,肉白骨。”
乍起的惊雷轰轰然劈开东海一瞬。
这等逆天的用法,单单说出来都要引起天道的避讳。
老龙王只是哼了一口气说:“你觉得呢?”
不是否认,就是承认。
而他皇儿得了这声承认后的脸色愈来愈地漆黑。
最后半是郁闷,半是吐槽道:
“父皇,我不懂她。在我们龙族的概念里,宝物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修炼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可我去了蓬莱之后,我搞不懂人。”
“怎么会有人,在坦荡的仙途,和一个死了千年的人之间,选择后者呢?”
三皇儿问:“父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龙族会拿九转肉灵芝救我吗?”
那时老龙王没有任何迟疑,摇了摇头。
别说是他有九个儿子,就算只有一个儿子,也是不会拿这等圣物救的。
“嗬。”
三皇儿得了这句话后并没有难过,反而早有预料,忽然得意的笑了。
“父皇,谁说妖不如人聪明的?”
是么?老龙王看着鱼澹的笑,不知道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可是皇儿,为何你的笑意里,有一分的不甘。
洞穴里风云四起,邹娥皇半蹲在地上,何春生颤颤巍巍地躲在断壁残垣后面。
只见她蹙了蹙眉,在乾坤袖里左掏掏,右掏掏,终于抓住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肉灵芝。
邹娥皇轻轻朝这肉灵芝吹了口气。
她身侧,何春生见到这颗肉灵芝,心尖一跳。
肉灵芝在修真界并不少见,有一转到九转之分,但是寻常人终其一生看见过最高品阶的,不过也就是四转,五转之上就已经值得一个世家收藏起来以备麒麟子修炼了。
何春生作为何家老祖,掏过圣人金丹的狠人,见过最高的品阶,其实也不过就是七转。
而邹娥皇如今手里攒的这颗...远比他当初在陈家见过的还要珍奇,芝冠上有无数的冰晶莹莹,只是单单站在这附近,何春生就觉得自己方才受到刺痛的元婴正在缓慢恢复。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确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测。
金丹、星盘、肉灵芝。
天雨、死寂、生机。
邹娥皇她,图谋的不过也就是一件事,复活一个死了多年的人。
从来没有人说过,修士竟然也可以有来生。
何春生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出生比何言知要拥有太多,哪怕半路上被这人狠狠甩在脑后,最后也笑到了如今,可是今日,他好像又觉得,自己比起那人还要差一点什么。
这一次又输了。
小小的元婴转来转去,很是急躁,半响后,他才终于为自己的急躁找出了一个发泄口。
他刻薄的一瞪吊翘眼,跳到了邹娥皇肩膀上,阴恻恻地爬在她耳边道:“邹娥皇,你就不怕么?”
“何言知陪着周平三上昆仑和蓬莱,在那个年代,把门派收复在天子脚下,坑的昆仑老祖避世不出,这样一个人,不了解的说他圣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和他私交过的人,还真能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成?”
“我知道你们占星师能够占前程,而推未来。何言知手里既然有星盘,说明他之前也是个占星师....如果他是,那么他难道算不出你会千里迢迢来复活他么——”
复活二字一处,雨声又大起,洞穴摇摇欲坠,噗噗的灰尘砸在一人一元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