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还打算等祖母出来再找人说理呢,这会儿三叔既然起了头,谢让便放下茶盏,平淡说道:“凤宁没来,在屋里照看她二嫂,我那新妇昨日劳大伯母亲自教导,惊惧惶恐,病情突然就加重了,我也是没法子。”
崔氏脸色骤变,急忙抢白道:“让哥儿,大伯母就只是好心去你屋里探个病,说了几句家常,我明明没做什么,你可不能这么说话,无端让人误会。”
“确实不该让人误会。”当着大房一堆人、三房一堆人,和两个丫鬟的面,谢让把崔氏昨日干的事情平平静静叙述了一遍。
完了他起身施礼道:“大伯母恕罪,您好歹是长辈,我替云岫和凤宁给您赔个礼,凤宁不该骂你不要脸皮,云岫也确实拿不出钱来给大伯母,还请大伯母见谅。”
“只是希望大伯母下次有事,只管吩咐给我,云岫和凤宁自有我来管教,不要趁我不在亲自跑去我屋里,无端引起误会。”
他一番话说下来,句句自责,句句不失礼数,却弄得崔氏面色紫涨,脸红脖子粗,却还找不到由头发作。
谢诚在一旁看着自家老娘难堪,责怪道:“三堂弟,我母亲总归是长辈,你有误会私下里说,你身为晚辈,怎能当着这么多小辈说这些!”
“大伯母恕罪,下不为例。”谢让十分平淡的语气,却分明是冷然告诫。
他笑了下,语气忽然一转,笑道,“说起来,我昨日去陵州城里抓药,倒听人提起大堂兄了,好像说看见大堂兄去了什么春仙楼……”
谢诚脸色一变:“胡说,没有的事……”
谢让笑笑,两手抬起整理了一下衣袖,不再言语了。
他每天忙得很,哪里见过谢诚逛青楼,只是这人狗改不了吃屎,随口一诈他自己就招了。
先不说谢氏家规,学政也有规矩管束,谢诚还一心指望着读书科举、重振谢家门楣呢,若是被人拿住出入青楼的把柄……呵,希望能让大房安分一阵子吧。
老王氏如今厌恶谢让,自然没眼看他,老太太的饮食日用素来比其他人好上不止一个等级,吃独食的,自然不会留饭,所以请安倒也简单,等她出来见个礼说句话,就可以走人了。
谢让回到小院,果然两个小女孩儿家都还没起呢,他也没进屋,径自去厨房张罗早饭。
以前家里就他跟凤宁兄妹两个,吃饭倒也简单,如今家中添了一口人,且叶云岫身子病弱,谢让难免得在膳食上多花点心思。他昨晚泡了面引子和红豆,进到厨房便不急不躁地煮豆、发面,怡然包起了豆沙包。
等到日头高升,两个女孩儿睡足了起来,谢让这边一大锅豆沙包已经出锅了。红豆健脾补血,正合女孩儿家吃,谢让打算吃了早饭再包一锅放着,这几日的早饭晚饭就好对付了。
手里有钱应急,中午他就上街买点肉,做了一顿干豆角炖猪肉。
杨姨娘那边一连忐忑几日,拿了两双亲手做的鞋袜来给叶云岫赔罪。谢让把鞋袜收下了,借口叶云岫养病,门都没让她进。
期间外祖父使唤周元明来了一趟,送来一只杀好洗净的鸡,用荷叶包着拿来的。谢让会意,悄默声收起来,留着炖给叶云岫补身体。
周元明这阵子听说谢让刚娶过门的新妇病重,还忍不住担心了一下,等见到叶云岫本人,却见她慢慢悠悠围着小院散步晒太阳,明明是见好了啊。
虽然没怎么说过话,但叶云岫也没把周元明当外人,见他来了颔首微笑,就算打过招呼了,然后继续散自己的步。
阳光正好,谢让便拿了椅子放在堂屋门口,招呼周元明坐下说话。他偶尔看一眼叶云岫,她一边慢慢吞吞地走,一边活动着两条胳膊,做一些懒洋洋慢悠悠的动作,棉衣有些笨拙,憨态可掬的样子煞是有趣。
“表哥我跟你说,你猜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谁了?”周元明卖了个关子,却压根没有耐心等人猜,故作神秘地说道,“我看到那个道士了。”
谢让自然知道他说的哪个道士,问道:“你跟他说话了,他怎么会在白石镇?”
“没有,当时人有点多,我恰好瞧见他,跟另外两个道士一起在街上走,我喊了一声道长他大约没听见,就走远了。”
“表哥,你说那个道士,是不是有点神乎?你看他说那个人有血光之灾……”周元明道使劲地眨眨眼。
可不当晚就有血光之灾了么。
谢让笑而不语。血光之灾这种话,一听就俗套得很,兴许是歪打正着了。毕竟还有一句俗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像当日那种胡作非为的败类,早晚也逃不掉血光之灾。
不过有些事宁可信其有,急病乱投医,叶云岫的惊吓失忆之症总不叫人放心,郎中又诊不出个所以然,谢让略一思索,便猜到那道人大约在何处,决定要去走一趟。
这事不难猜,那道士是独自一个人骑驴来的,自称终南山的道士,周元明却看到他跟另两个道士走在街上,那么他很可能是在附近的道观挂单。
当朝几代皇帝笃信佛教,重佛抑道,因而整个陵州地界叫得出名号、能容纳游方道士挂单的道观,大约就只有北山太清观,恰巧离白石镇不远。
周元明闲聊一会子就说要回去了,他反正不是旁人,无需客气,所以谢让也没留他用饭。送走周元明,谢让便把那只鸡剁成块,架上木柴,小火慢慢炖汤。
鸡肉鸡汤留一半,留着给叶云岫每天早晨煮一盅参汤,足够她吃上几天了。剩下一半再放入萝卜和香菇,香喷喷炖了一锅。
于是叶云岫的食谱上就又增加了一样鸡肉。好吃!
谢凤宁也许久没吃鸡了。百姓人家不养无用的公鸡,顶多留一只鸡头,母鸡能下蛋,轻易哪舍得卖,因此鸡素来比猪肉贵。还是在谢让和叶云岫成婚那天,家宴上有一只鸡,一看就是当年的秋鸡,很小一只,还没端到桌上,就被几个年纪小的堂弟抢光了。谢凤宁这样脸皮薄的女孩儿家,一口都没吃到。
谢凤宁一边吃,一边说起当时的场景,三叔家的谢谊一伸手就拽走了大半只,把谢谦气得骂人。
按着不成文的规矩,鸡头要席间最年长、辈分最高的才能吃,谢凤宁一开始就把鸡头夹到了兄长碗里。于是谢让也就只吃了一个鸡头,看着谢凤宁和叶云岫吃得香,谢让笑道:“我忘了应该把鸡腿留着别剁,正好你俩一人一个。”
叶云岫歪着脑袋思考:“一只鸡有两条腿,那你吃什么了?”
谢让哼笑一声:“谁家里养了两个小孩,还能轮到吃鸡腿的,想什么好事呢!”
谢凤宁和叶云岫对视一眼,很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翌日一早,谢让赶着驴车出门,径直去北山太清观。
路不算远,太清观却在山顶,等他一路爬上去,日头已经近午了。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谁知他刚到石牌楼,便看到眼熟的青衣道士在一处平坦山岩上慢腾腾练拳,见他过来,道士“咦”了一声,收了招式,从山岩上一跃而下。
谢让不禁露出几分欣喜,忙拱手施礼道:“可真是巧,在这里遇见道长。道长别来无恙?”
“是你?”道人打量着他笑道,“我今日一早卜了一卦,紫气东来,有贵客驾临,难不成就是你了?”
“道长说笑了。我一介凡夫小民,哪里当得起贵客二字。”
道士还跟上回见的一样,青布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混元髻也盘得松垮毛糙,浑身都带着几分懒散不羁的姿态。
谢让落落一笑,解释道:“我今日上山,乃是家中有人疾病缠身,想要请一位道长去我家中打醮。谁知在这里遇见您了,正合我意,不知能不能劳驾道长一趟?”
道士问他家中是谁病了,谢让便说是祖母久病缠身,请医问药一直也不见好。
两人一番交谈,谢让得知这个道士道号无忧子,修道之人游历天下,如今在这太清观中挂单暂住。
正说着话,山路上一行人呼哧呼哧抬着两顶轿子上来,谢让看一眼道士,笑道:“莫不是道长等的贵客来了?”
“嗐,我在这儿挂单,便是有这等贵客送钱来了,也轮不到我招待。”无忧子说,“你且等等,反正也是闲着,我去拿上家伙什,这就跟你走一趟。”
第14章 命格
为人子孙,晨昏定省,谢让这一趟出门自然是要先禀告祖母的。因此当他把无忧子接到谢家,主院里已经收拾停当,只等着他把道长请来了。
无忧道人便设坛作法,烧纸画符,拿着桃木剑念念有词地忙碌一番,给老太太祈福祛病。
并且无忧子特意交代老太太,为配合法事,请老太太务必斋戒七日,并在七七四十九日内,每日早晚焚香念诵《清心咒》三遍,如此定能得三清祖师赐福,消病消灾、福寿延年。
无忧子一通玄妙的道法说下来,老王氏频频点头,再三谢过。
就连谢让也觉得,这个无忧子当真是有点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凭察言观色、对症下药这一点,他就有过人之处。
说白了,老王氏的胆石症,无非是吃得太好,又整天颐指气使爱生气。
崔氏关心的是法金多少、钱谁来出,才刚一开口,无忧子便淡然摆手道:“法金无所谓,贫道今日能下山走这一趟便是因果,又不是为的银子,老太太不拘给几个功德钱就行,贫道只帮你结个仙缘罢了。”
老王氏一听,结仙缘哪能吝啬,忙吩咐丫鬟去拿钱,亲手包了一个红封。无忧子看都没看,接过来随手往箱笼里一丢,俨然一副世外高人做派。
结束后谢让把无忧子请到小院,进了堂屋坐下喝茶,才说起叶云岫的病情。
仔细听完,无忧子皱眉沉吟片刻,问道:“既然已经看过郎中了,那你是怀疑她失魂之症、中了邪祟,才找上的贫道?”
“不论什么法子,总得一试。”谢让坦诚道。
这次无忧子倒没有急着设坛作法,说要先见见病人。
“道长稍等。”谢让起身去了东屋。
无忧子正在品茶,一抬头,便只见谢让陪着一个红衣似火、雪肤如玉的女子进来,那女子眉目清冷却又不失娇妍,进门时静静抬眸打量了他一眼,便温驯地垂眸跟在谢让身后。无忧子不禁面色惊讶了一下,谢让的相貌已经让人称道了,没想到这般破落门庭里,竟还娶了个这般绝色的女子。
谢让伸手扶了叶云岫一把,扶着她小心跨过门槛。
“道长,这便是拙襟。”谢让转向叶云岫,温声介绍,“云岫,来见过无忧子道长。”
叶云岫也没开口,只默默地侧身行了个福礼,便被谢让扶着去对面椅子上坐了。因为新婚未满月,她又没有别的大红色衣裳出来见客,便依旧穿着婚服,只把婚服上的云肩、飘带等配饰摘去,像一件新嫁娘日常的喜服了。婚服宽袍大袖,越大衬得她单薄病弱。
谢让顺手帮她理了下宽大的衣袖,让她在椅子上坐好。
“道长见谅,她病中不爱说话,也有些怕生。”谢让略带歉意解释道。
无忧子从刚才一瞬惊艳中回过神来,盯着叶云岫的面容打量片刻,目光却渐渐多了一抹凝重和讶异,就连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皱起,半晌道:“冒犯了,谢家娘子,贫道想问一问你的八字。”
叶云岫低眉垂眼,木木地坐那儿没反应,谢让在一旁从容说了出来。
无忧子从随身箱笼里拿出纸笔把八字写下来,排了六壬,掐指算了半天,眉头却越拧越紧。
谢让看着无忧子的神色,心中不免忐忑,担心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便侧头靠近叶云岫,轻声哄道:“要不你先回屋去歇着吧,道家排盘总是要费些功夫,不着急的。”
叶云岫顺从地点点头,起身出去。谢让跟到门口,看着她跨过门框,慢腾腾进了东屋,才定了定,回去坐下。
“道长——”他提醒地叫了一声,目光如炬盯着对方。
“哦……”无忧子放下笔,恍然回神,叹道,“贫道……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为好。”
此言一出,谢让脸色越发的不好了,顿了顿沉声道:“还请道长直说。”
“此女早夭面相。”无忧子道,停了停又说,“若我看的没错,这女子的面相,活不过及笄成年。”
谢让脸色骤变:“那就是你看错了!”
无忧子欲言又止,却未反驳,而是说道:“还有这八字,你确定这八字是对的,你没记错?”
“不会有错,庚帖上写的。”谢让道,他还不至于记错。
“这八字,虽说命途多舛,但是却并非早夭命格。”
“什么意思?”谢让冷声道,“果然是你看错了。”
无忧子没恼,顿了顿自也己皱眉摇头,一脸的疑惑:“可我反复看了,反复推算,确实就是这样。这八字跟她的面相,竟是两样结果,因此我才怀疑你这八字错了。”
“八字没错。一个人怎会排出两个命盘,所以如此看来,只能是你自己错了。”谢让这会儿心中不快,嘴上也就带了刺,冷讽道:“怕是道长学艺不精,还得回终南山上再修几年。”
“罢了,罢了。”无忧子把纸上排出的命盘随手划了几下,涂去字迹丢入炭盆,自嘲一笑道,“算命打卦,净是瞎话,公子不必当真。”
他这么一说,反倒像是谢让咄咄逼人,不讲道理了。谢让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毕竟是他自己跑去太清观把人家请来的。
谢让顿了顿,拱手一揖,缓和了语气致歉:“道长见谅,关心则乱,在下一时失态了。”
“我倒不是怪你。”无忧子收拾箱笼,说道,“任谁有这么个貌美如花的新婚娇妻,听了这话也要急的,碰上那样暴脾气不讲究的,怕是拳头都揍过来了。”
“只是……”无忧子沉吟,而后自己一摇头,纠结道,“罢了,连我自己也糊涂了,或许真是我哪里弄错了,公子倒也不必介怀。”
“无妨。是我失礼,诚心给道长赔个罪。”谢让斟酌道,“且不论哪里错了,凡事不必忌讳,她如今确实体弱抱病,道长可知有什么破解之法?”
无忧子一摊手:“我说了你又要生气,若只是早夭命相,反正活不长久了,便不如舍身入我道门,修道修身,增福增寿,就问你能舍得吗?”
谢让无语。
无忧子一看谢让那个脸色,自己摇头懊恼道:“罢了罢了,左右是我今日自己该的,怪我道法不精,反倒叫你心挂两肠的。这么着吧,我给她一个修习之法,你让她早晚勤加练习,好歹也能祛病健身,兴许还能多活两年。”
他说着又坐回去,提笔画起图来,不大功夫,就简洁勾勒出八个动作各异的小人,跃然纸上。
无忧子跟谢让说道:“这功法是我师门所创,统共就八节动作,简单易学,动作舒展华美,因此得名为‘八段锦’,正合女子和体弱者修习。”
无忧子指着图比划演示了一遍,说道:“你先看懂了,不懂的赶紧问我,好去教她。”
叶云岫毕竟是女子,又没有师徒名分,无忧子便不乐意当面教她了。谢让跟着无忧子演练了一遍,确实简单易学。
谢让对眼前这道士的观感颇有些复杂。但他仍是诚挚地再次道谢,也去封了个红封,道士却不肯要。
谢让下午赶着驴车送道士回山,路上便特意请他吃了一顿酒,才把他送到北山。
因而等谢让返回家中时,就已经深夜了。他走之前交代过的,叫两个女孩儿家先睡,不必担心他,然而当他推开院门,东屋西屋都依旧亮着灯。
“凤宁,我回来了,你睡吧。”谢让轻轻敲了敲西屋的窗子。
屋里凤宁应了一声,很快屋里灯就熄了。谢让搓着手,带着满身寒气进了东屋。
屋里生着炭盆,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叶云岫窝在床上,黑发如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迎向他。
“我回来了。”谢让微笑走到床前,“药吃了吗?”
“睡吧。”他温和一笑,出去洗漱。
等他洗漱回来,叶云岫却还没睡,靠在枕上慢吞吞地问他:“那个道士,说什么了?”
“嗐,算命打卦,净是瞎话。”谢让脸上神色丝毫未变,走到火盆前烤手,一边笑道,“他说你嫁了个平头百姓,怕是当不成诰命夫人,没有多大的富贵命了。”
叶云岫乌黑幽亮的眼睛看着他,撇嘴。
谢让走到床边,睇着她笑道:“我看他话里那个意思,是想说你生得这般好容貌,怎么却嫁了个精穷的凡夫俗子。”
叶云岫依旧撇嘴乜着他笑。
谢让一时没忍住,屈指作势要去弹她的脑门,叶云岫赶紧缩着脖子往下躲,缩进被窝里去了。
“没事的,我请他来给你收惊祈福,加上好好吃药,调理一阵子就好了。”谢让顿了顿,认真安抚道,“那道士也说你是体虚,还特意留了个适合你修习的道家功法,强身健体的,明早起来我教你。我看你大约就是之前养得娇弱,也不活动,加上这一路受亏太多,真得好好养一阵子了。”
无忧子那些话,谢让也没在跟叶云岫跟前提,谁也没说,然而却是在他心里留了个心结。
子不语怪力乱神,谢让也一再跟自己说不必信的,那个无忧子自己都算不明白,胡诌八扯!
可是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他却忍不住胡乱担心。
花朵一样的少女,是他自己把人家接回来的,万一真被他养死了!
早晨请安回来,又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扯头发,拿着一根桃木簪在那儿跟头发较劲。谢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怜惜和迁就,赶紧把梳子要过来,小心给她把打结的地方梳开,熟练地挽了个垂髻。
叶云岫把玩着手中的桃木簪,皱着小脸懊恼道:“为什么你就会,你到底是怎么用这一根滑溜溜的簪子把头发束到一起的?”
谢让笑而不答,接过簪子给她插上。先不说男子也要束发,他的头发一直是他自己梳,并且当初母亲病重时,都是他一手照料,梳几样简单的女子发髻有什么难。
原本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可是看着她鼓着小脸懊恼的样子,却叫人忍不住想要逗弄。
谢让忍笑睨她:“偏不告诉你!”
一早的人参片便用了鸡汤来煮,小小一碗,鲜香醇厚,感觉刚吃到嘴里就没了。
叶云岫遗憾地放下空碗,被谢让捉去院里修习八段锦。
起初还以为什么功法呢,学了一遍之后,叶云岫便将这个八段锦归类为健身体操。
不过不得不承认,道家功法还是颇有其独到之处的,八段锦不需要器械、不限制场地、动作舒缓优美,哪怕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袍也能做。看着简单,但完整一遍练习下来,就能很好的活动整个身体。
谢让体验了一下,觉得女孩儿家学了甚好,索性把谢凤宁也捉来学,叫她们两个好生修习,自己去厨房做早饭。
他做了阳春面,配上自家腌的脆萝卜干,叶云岫又吃了不小的一碗。吃饭时谢让下意识观察她的面色,即便是练完功法、吃了饭,她的面色依旧缺少血色,全不似凤宁脸色红润。
察觉到他的目光,叶云岫停下筷子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对视:
自觉解读了她那眼神,谢让笑道:“没什么,饱食伤胃,你也别吃得太饱了,少食多餐,饭后那还有一碗汤药呢。”
叶云岫:“!”
谢凤宁在旁边抿嘴偷笑。她有些惊奇,新嫂嫂不爱说话,寡言少语,二哥却不知怎么就能弄懂她的意思,她这一对哥嫂可真有趣。
饭后谢让收拾碗筷,谢凤宁便拿了衣裳打算去洗。叶云岫跟着出去,一伸手把自己的衣裳拿过来:“我,我自己洗。”
穿来这里以后,她才知道衣裳是要洗的,没有自洁功能,也没有机器,要用手洗。来了这些天,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养病,然后才发现,她的衣裳大都是谢凤宁洗的,洗干净叠好了再给她放回去。
衣来伸手的日子,未免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二嫂,你去歇着,你还病着呢。”谢凤宁端着盆绕开她。
叶云岫一转身又拦住:“不要,我自己能洗。”
谢凤宁:“哎呀你能洗什么呀,你好好养病,我随手就洗了。”
两人僵持,谢让走过来,伸手端走了妹妹手中的木盆。以前家里就他们兄妹俩,他忙,他的衣裳也经常是凤宁给他洗,这会儿家中添了一口人,三个人的衣裳都让凤宁洗,尽管冬天不用天天洗换,却也不轻松了。
“这怎么还争上了呢。”谢让拿着盆笑道,“凤宁,你就洗你自己的衣裳吧,以后二哥屋里的活儿你就别管了,这个放着我来。”
“噢,”谢凤宁听惯了兄长安排,答应一声,换了个木盆把自己的衣裳挑出来,果真端着走了。
谢让刚把手中的木盆放下,叶云岫便眼疾手快挑出几样,背在身后,板着小脸:“我自己洗。”
她挑出去的都是些小物件,谢让虽没看清,却也不难猜到,顿时也觉得冒臊了,女孩儿家的贴身小衣也叫他洗,确实……
水井在大宅的西南角,为了方便,平日自然是拿到井边去洗,新打出来的水还没那么冷。这会儿叶云岫要自己洗衣服,谢让只好把水挑来,给她烧了些温水、拿了皂角,由着她自己洗去。
他其实很怀疑她行不行,头发都不会自己梳的千金小姐,什么时候自己洗过衣裳的。可她洗小衣,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站在旁边教……
或许因为无忧子道法高深,当然也或许因为他“药”下得精准,老王氏斋戒七日、念了几天的《清心咒》之后,病竟然真的好了起来。
病一好,老王氏发下话来,要见见新娶过门的孙媳妇。
谢让无奈。屈指算来,他们成婚都快满月了,老王氏跟叶云岫还不曾见过面。他倒是能借口叶云岫病还没好,再拖上一阵子,可是又能拖到哪天呢,眼看着已经腊月,就要过年了。
于是这天晚上,谢让不无担忧地告诉叶云岫,明日得早起,带她去主院给祖母请安。
谢凤宁私下里担心抱怨,担心老王氏让叶云岫站规矩。原本“站规矩”这种事,是婆婆专门拿捏驯服新媳妇的手段,老王氏作为婆祖母,说起来站不着了,可叶云岫这不是没有正经婆婆了么,而老王氏本来就不是讲究人。
老王氏不喜叶云岫,都搁在明面上了,更别说还有崔氏和小王氏两个伥鬼,因为前事种种,早就恨透了叶云岫,恨不得找机会磋磨她。
孝顺二字,归根结底便是要“顺”,难不成你还敢顶撞长辈,落个忤逆的罪名?这世道,当真背上忤逆罪名,不光妇人犯了“七出”,为人子孙,连官府都能判你个杖刑。
因此谢让一晚上叮咛嘱咐,叫叶云岫不管明天祖母说了什么、叫她做什么,都得顺着,想法子敷衍,不要让人拿住把柄,但更不能任人欺负,没的自己受罪。
“这事情由来如此,她若仗着长辈身份给你立规矩,我替不了你,也不好明着护你。”
叶云岫可怜巴巴看着他:“那我怎么办?”
“傻!”谢让恨铁不成钢地嗔她,“你不是病了么,你病得这样重。”
看着小姑娘似懂非懂的小苦瓜脸,谢让无奈道:“倒也不用这么怕,你上回对付大伯母不就很聪明么?”
然而谢让却没想到,叶云岫要过的第一关还不是老王氏。
天都还没亮,丑时末就要起床准备,叶云岫被他叫醒后,一张小脸都能滴出墨汁来,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气恼烦躁,悒悒睁不开眼。
起床气当头,叶云岫砍人的心都有了。
被谢让哄了又哄,连哄带骗,连骗带拖,叶云岫迷迷瞪瞪地起床洗漱、谢让给她梳了髻,才被兄妹俩一边一个带到主院,坐在前厅苦等。
寒冬腊月,一路冻的,叶云岫那点困意早醒了,就是心情特别糟,提不起半点精神来,崔氏、小王氏那堆人在她耳边聒噪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想生气。
好容易等到红日东升,叶云岫那点起床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有丫鬟通传老太太起来了,一个缎子大袄、法令纹很深的老妇从后堂出来,板着脸,一言不发去主位上坐了,一堆人赶紧起身行礼问安。
叶云岫跟在谢让身旁行了礼,还以为这就完成任务,就可以走了呢,老王氏却又专门点了她过来。
叶云岫起身走到近前,福身行礼,老王氏也不叫她起来,就让她那么屈膝弯腰撑着,掀着眼皮打量她半晌,才长长地嗯了一声,缓缓开了金口。
“江南叶家的女儿,礼仪规矩总不会错的。我跟前,眼下就只有你这一个孙媳妇,也是喜欢的紧,你往后就多来祖母跟前亲近亲近。往后就每日早晨寅时过来,该做什么丫鬟们自会告诉你的,也别懒惰。”
小王氏笑得一脸荡漾:“果然母亲有了孙媳妇,就光疼孙媳妇了,我们就该失宠了。”
崔氏也捂着嘴笑道:“这可好,往后有了让哥儿媳妇陪着,母亲心尖尖上就该换人了,让哥儿媳妇,你回头就留下,给你祖母侍膳吧。老太太这般喜欢你,今儿还不得多吃一碗饭。”
崔氏示意了一下,丫鬟捧过茶盘,递给叶云岫,这是叫她先给老太太敬茶。
只见叶云岫直起身,接过茶盘,晃了一晃,然后便身子一软,往前一扑,当啷一声摔了茶盘,当着在场那么多人的面,华丽丽地晕倒了。
谢凤宁尖叫着扑了上去。
谢让脸色急变,尽管心中有数,可小姑娘戏唱得太真,连他也拿不准真假了。毕竟叶云岫确实体虚病弱,又起那么早,一清早就恹恹的,情绪状态都不对,这会儿忽然晕倒,谢让也忍不住急了。
一团慌乱之中,谢让把叶云岫一路抱回小院,赶紧打发谢询和谢谊快去请郎中。这两个小孩都是十一二岁,咋咋呼呼,毛毛糙糙,一路飞奔跑到街上,一大早砰砰砰拍医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