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不接话,就恭敬立在那儿等着。
“再说了,这冷不丁一下子,也张罗不起来呀,这事情哪里急得来,别说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便是草头百姓,这婚宴、喜房、花轿、还有婚服……没个三两月,谁家能准备得来呀,别的不说,请个木匠打新床,怎么也得十天半月呢……”崔氏掰着手指头数。
“侄儿也没想大操大办。”谢让道,“婚房用我现在的屋子就好,但是能否请大伯母给隔壁燕容、燕娴两位妹妹换个住处,把中间的围墙拆了,那边两间屋并进来给我,不然我也实在住不下。”
崔氏答应了,这两个是他们大房的庶女,横竖她说了算。
“婚宴无所谓,我没打算宴客,婚床也不打了吧,只是这婚服,侄儿年轻不太懂,还得麻烦大伯母。”
崔氏满脸为难的讪笑:“这婚服……让哥儿啊,这次真不是大伯母推诿,你也知道的,这婚服,大红布料本来就贵,就算买了布,那也不是一半天工夫就能做出来的呀……”
范氏嘲讽道:“不就是一套婚服么,当真能让大嫂这般为难?让哥儿,你是个有仁义的,四婶别的用处没有,这婚服四婶管了,明日就叫人给你送来。”
谢让一揖:“多谢四婶,侄儿铭记在心。”
“夫君,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左右在这儿也是生闲气,别耽误了让哥儿的喜事。”范氏起身就走,谢宸冲老王氏告了个退,灰溜溜追了出去。
谢让趁机也跟着走了。
第二天,隔壁谢燕容、谢燕娴就搬走了。两姐妹是一母所出,生母原先很受谢宗宠爱,四年前抄家被发卖,两姐妹就被崔氏扔到谢宅最西北的角落来,如今谢让提出来,崔氏只能捏着鼻子把两姐妹搬到自己的亲女儿谢凤鸣的院子里。
谢让当天下午就带了几个族兄弟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拆了院子中间的墙,仔细收拾一下。谢凤宁还住西边那间,中间他原先住的那间留作堂屋,东边两间改个门打通成里外间,用来做婚房。
下午范氏果然叫人把婚服送来了,包括盖头,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盒子绢花首饰,虽然不算贵重,却都是鲜亮喜庆的颜色样式。
婚服送到前院,谢让拿进来,谢凤宁高兴地拉着他试穿。
虽然时间仓促,从范氏手中送出来的东西却也不会差了,都是上好的料子,针线做工倒不像临时赶制出来的,估计是哪里拿来现成的或者买的成衣。
谢让试了一下,心中满意,拿着新娘的婚服去找叶云岫。
就问谁成婚这么仓促呀,这两天忙的,他甚至都没顾上跟叶云岫细说,就把事情都定下了。
因为今日外头有人来收拾房子、搬东西,叶云岫一直便躲在屋里,天冷她就窝在床上,谢让抱着婚服进去,小姑娘拥着被子,抬眸看他。
“起来试试衣裳。”
看着手中大红的婚服,谢让不禁有点不自然,轻咳一声,把婚服展开来搭在床尾。
叶云岫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他身边,看着精美繁复的婚服颇有些好奇,看了看,摸着鼻子问他:“这怎么穿?”
“……”谢让顿了一下,他难不成看起来,很会穿女子的衣服?
张口就想叫凤宁来,转念又作罢了,凤宁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未婚女孩儿家,再说两人还有些话要说,凤宁来了也不方便。
好在婚服的样式无非那样,宽袍大袖,谢让拿起来研究一番,展开让她伸上袖子,等她穿好,端详了一下。
“我请人看了日子,明天冬月十六,宜嫁娶。过了明天,就得再等个几天了。”谢让停了停,商量的语气小声问道,“要不,就明天吧?”
叶云岫点点头,不太经意的样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让松口气,迟疑一下温声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或者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叶云岫摆弄着婚服上的云肩,闻言抬头看他,软软绵绵的声音一脸无辜道:“我没什么要求啊,你不是说,情势所迫,我没及笄,权宜之计吗?”
……也是。
她倒是淡定,却显得是他有点紧张了。
谢让不禁自己笑了下,问道:“你要是没有其他要求,那我就都做主安排了?”
叶云岫依旧点着小脑袋:“你都安排吧,我听你的,反正我也不懂。”
正合他意。刚才进来时他明明是有很多话要说,这会儿却又觉着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忙得脚不沾地,赶紧忙去。
“那好。你先别脱,衣服有点肥了,我叫人来改一下。”
谢让叫来杨姨娘,把改婚服的针线活交给了她。
冬月十六,宜嫁娶,白石镇谢家办了一桩喜事。没有花轿,没有宾客,没有迎亲仪仗,没有嫁妆也没有聘礼,宗族来的鼓乐班子倒是格外热闹,谢让请了外祖父主婚、堂祖父谢仲做司礼,一对新人就在小院里拜堂成亲。
虽说不宴客,谢家这样的人家好歹不能把脸面全丢掉不要了,崔氏张罗了三桌酒席,两桌是家宴,摆在主院那边,也不知长辈们吃得是否开心。还有一桌谢让招待外祖父和堂祖父谢仲,连同这两天帮忙干活的几个族兄弟。
结果外祖父喝醉了,谢仲也喝得有点多,谢仲叫几个族兄送走了,谢让扶着外祖父送出门,叮嘱周元明路上把外祖父照看好。
“知道了,表哥你放心吧,你回去吧。”周元明挥挥手,笑嘻嘻道,“你今天是新郎官,洞房花烛夜,快回去吧。”
谢让目送外祖父和表弟离开,明月如盘,今晚的月色格外好,月光下祖孙二人的身影渐渐远了。
谢让伫立片刻,背着两手怡然自在地走回去。
他还得回去把新娘喂饱。晚饭凤宁被叫去主院一起吃了,作为新娘子,叶云岫哪儿也不能去,就只能一直端坐喜床上,饭都还没吃上呢。
尘埃落定,小院里一片安闲静谧,东屋窗子的红色烛光透出暖意。谢让进去时瞅了一眼西屋,凤宁是个鬼机灵,这会儿屋里已经早早熄灯了。谢让去厨房热好饭菜,端着进了东屋。
他踏进这间简陋的婚房,讶然看到他刚娶的小新娘已经自己揭掉盖头,正甩着两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活动手脚。她今日被人仔细打扮过了,大红婚服浓烈似火,盘着同心髻,髻上插着几朵绢花,脸蛋似乎还擦了胭脂,整个人稚气未脱,却又美得娇妍夺目。
谢让这一整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别人跟他夸赞新娘子漂亮了。
见他进来,叶云岫小脸上漾出几分欣喜,不过眼睛明显是在他手中的托盘上。她早就饿了。
谢让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秤杆:“你自己把盖头揭了?”
“嗯。”叶云岫无辜点头,“不行的吗,那要不……我再盖上?”
谢让哑然失笑,放下托盘叫她:“行了,吃饭了。”
“噢。”她走到桌边坐下,一脸乖巧地等着吃饭。
托盘上两个碟子,一碟热乎的白馒头,另一碟里装的是菜,几片藕、一筷子白菜、几片香煎豆腐、两块肉、小半个咸鸭蛋……放在蒸笼里热过了,好几样放在一起,闻起来格外的香。
“开席前我给你留的,干净的。”谢让把筷子递给她,又给她倒了热茶,自己也随手倒了一杯。
这些菜对叶云岫来说都很新奇,她统共穿过来没几天,头一回一下子吃到这么多样菜,于是筷子先奔着碟子里看起来红亮诱人的肉块去了,一口咬下去,软糯肥嫩的肉香在口腔中扩散,立刻惊奇了所有的味蕾。
小姑娘细细地咀嚼品味,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谢让:“这是什么,好吃。”
谢让没往别处想,笑道:“这是炖肉啊,和萝卜一起炖的,你们江南吃食精细,是不是没吃过这样大块炖煮的做法?”
“我以前没吃过。”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吃肉。
从她穿来以后,净慈庵每天吃的就只有稀粥,接着又吃药忌口,忌荤腥生冷,所以她这几日的饮食都比较清淡单一。
至于她以前……末世的地球家园,已经生不出能够安全食用的动植物了。战争、病毒、大海啸、各种灾害,水生物最先开始变异……
这个食物太美妙了。叶云岫依依不舍地咽下去,筷子又奔着剩下的那块肉去了。
可惜一共就只有两块,一下子就吃光了。她只能遗憾地夹起旁边的萝卜,萝卜炖得浸透了肉汁,也是香香软软的,好吃。
谢让看着小姑娘吃得一脸专注,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饿坏了吧?”
“嗯……”叶云岫点头,咽下口中的食物诉苦,“我天刚亮就被叫起来了,好几个妇人围着我梳头打扮,从早到晚就只吃了四个煮熟的鸡蛋,还不许我多喝水……”
谢让说那几个也是同族的长辈,谢家别的不多,就是长辈管够,估计她一时半会也分不清谁和谁,下次见了一律叫婶婶就行了。
见她吃那么香,谢让随意闲聊道:“你慢慢吃,晚上也别吃太饱了。大伯母真是精打细算,席上一共四个荤菜,一条鱼、萝卜炖肉、四喜丸子和一只鸡,别的菜都不能动,动了就看出来了,我就只给你留了两块肉。”
第9章 新婚
忙碌一天,看着小姑娘吃饭心情也闲适起来。她吃东西很有耐心,慢慢悠悠,细细品味,每一样都很仔细,似乎在珍视对待每一种食物。
她一边吃,谢让就一边闲聊地跟她说一些谢家的事情,好叫她心中有数。
“我们明天一早,要去拜见你家的长辈?”叶云岫问。
“对,这个躲不掉。”谢让说,“要给长辈敬茶,然后还要去拜祠堂。”
小姑娘默默拨弄着碟子里的菜不吱声。谢让看出她的为难,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有点怕生,有我呢。”
叶云岫默然。
她其实不是怕生啊。
末世那样的环境中,她的父母都没能生存下来,她那时才几个月大,被养父带走抚养。人类在外面已经无法生存,幸存者全部集中到人类基地……为了人类的曙光,养父坚守在城市废墟中的孤岛,他要负责采集病毒和生物变异样本。废弃的城市空寂杂乱,没有邻居、没有玩伴,养父脾气有些怪,有时兴致勃勃给她读书唱歌讲故事,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叶云岫心中轻叹,她实在是,没有与人相处的经验。
况且生来乍到,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懂。
叶云岫迟疑了一下,望着谢让:“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谢让询问的眼神,停了停耐心问道,“什么事情?”
叶云岫缓缓说道:“我生病之后,忘了很多事情。”
“忘了很多事情?”谢让蹙眉,旋即微笑安慰她,“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人太害怕了,可能就会忘掉一些事情,这也难免的。这几日忙过去,我们请个郎中好好给你调养身体,不用担心,会好起来的。”
“不光是遇到流寇的事情。”叶云岫说,“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到的净慈庵里,我都想不起来了。”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强调,“就好像,我把以前的事情都给忘了,病傻了,脑袋是空壳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比如明天要去见你的家人长辈,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该怎么做,我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谢让的眉头深深锁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触及她光洁温热的额头后才微微一怔,收回手来。
他温声安慰道:“其实我也不懂。就算你没忘记事情,我们两个都没有亲近的父母长辈在身边,这些事无人教导,也是没法子。往后你就知道了,我的那些个长辈,不算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你年纪小,又刚过门,平日里你尽量躲着他们,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就往我身上推。”
叶云岫点点头,表情纠结一下:“那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怕人家欺负我。”
“知道,我告诉别人做什么。”谢让站起身,轻轻拍了下她的发髻笑道,“行了,赶紧收拾睡吧,这都大半夜了,明日还得早起呢。等把明日的事情应付过去,我就带你去看郎中。”
他起身出去,等他拎着一壶热水回来,却见叶云岫依旧坐在椅子上,黑漆漆的眸子映着点点烛光,仰脸望着他。
“怎么了?”谢让放下水壶。
“我们,要睡在一起吗?”叶云岫问。
谢让:“……”
停了停,他轻咳一声,笑道:“你这么问,是想说什么吗?”
“我不懂啊,”叶云岫说,“所以才要问你。”
“我知道了。”谢让说,“我的床有多大,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先睡吧。今晚是不行了,我先打个地铺,明天我把前边倒座房的卧榻搬来。”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点着小脑袋,一脸听话的样子,笑眯眯拎起水壶进去洗漱了。
谢让看着她进去,失笑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心中作何感想。她比凤宁还小了几个月,怎么感觉……比养妹妹还麻烦。
谢让自己就去厨房洗漱了一下,有心回避某种尴尬,他刻意磨叽了一会儿,琢磨着她应当已经睡下了,才抱着一捆东西进去。
叶云岫居然还没睡,红烛高照,她散开了头发,裹着被子,靠着枕头安静地看他。
谢让动手把抱着的东西铺在床边地上,原来是卷在一起的、蒲草编成的垫子,平常铺在床上的。
叶云岫笑了一下说:“这个好,我还担心地上冷呢,你再铺个厚的褥子。”
“担心我冷?这么有良心啊。”
谢让含笑铺好被褥,走到床前,伸手帮她把床帐放了下来。帐幔低垂,隔开一方小天地,他自顾自脱了外袍,躺下睡了。
“你不吹灯吗?”帐子里小姑娘问。
谢让瞅了一眼两支烛光摇曳的龙凤花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道:“不能的,就是要彻夜亮着,让它自己燃尽。”
似乎一闭眼天就亮了,谢让努力清醒了一下,披衣起来,瞥见桌上的龙凤烛一支几乎就要燃尽了,另一支还剩下寸许。他站了站,便按照昨日几位婶婶们交代的,去拿了一把扇子,等到那支燃尽,抬手把剩下一只也扇灭了。
谢让穿好外袍,动手先把自己的被褥叠好,掀开帐幔,床上的小新娘却依旧睡得香甜。
“醒醒,起来了。”谢让叫了一声,等了等还没反应,索性隔着被子拍拍她,温声道,“得起来了。”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谢让便不在管她,把地上的被褥抱到床尾,弯腰把蒲草垫子卷起来,拿了出去。
等他洗漱完毕再进来时,却见叶云岫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眉头紧锁,面色郁悒,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怨念。
谢让心里还真咯噔了一下,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
“别管我!”小姑娘屈膝坐起,胳膊抱着膝盖,把头趴在胳膊上不说话了。
谢让一时有些无奈了。人生破天荒头一回,他还真没有这个经验,刚娶进门的小新娘,新婚次日一大早就生气,还不知道因为什么,这可叫他怎么办呀!
谢让不无担忧地陪在床边站了片刻,见她一直也没有别的表示,想了想小声哄道:“你到底怎么了?……要不,咱们先想想,今早吃什么?”
小新娘慢吞吞抬起头来,歪头趴在膝盖上:“面条?”
“面条……不行。”谢让道,“我想起来了,昨儿也不知谁跟我说的,新婚第二日早晨要吃鸡蛋,红糖水荷包蛋。”
“唔,”小新娘含混地答应一声,揉揉眼睛闷声道,“那你先去忙,别管我,我一会儿起来。”
谢让只好先出去,谢凤宁已经起床了,见了他小小声问道:“二哥,二嫂起来了吗?”
谢让因为二嫂这个词愣怔一下,笑道:“这就起来了。”
兄妹两个一起进了厨房忙碌,果然没多会儿,叶云岫穿好衣服从房里出来了,谢让便给她热水叫她洗漱。他煮好三碗荷包蛋放进托盘,交给凤宁端走,进屋去叫叶云岫吃饭。
他进去一看,叶云岫拿个梳子又在扯头发,一脸的懊恼。谢让赶紧接过梳子,给她挽了个比较端庄的螺髻,挑了一支粉色绢花的发簪固定住。
谢让心里叹气,两人成婚,他竟也没给她添置什么首饰,这绢花发簪还是范氏一起送来的。权宜之计,还真是权宜到家了。
饭后二人连同谢凤宁一起出了门,径直去往主院。一进垂花门,四叔家的小堂弟谢识正在院里玩,瞧见他们跑了过来,仰头好奇地看着叶云岫,笑嘻嘻问:“三堂兄,这是新嫂嫂吗?”
谢让含笑说是,又跟叶云岫介绍谢识。
“新嫂嫂真好看。”谢识小声告诉谢让,“三堂兄,祖母又病了。”
“祖母又病了?”谢让摸摸他的头说,“可真是巧,你新嫂嫂也病着呢,都病了这些日子了。天气太冷,你也别乱跑了,回屋里暖和。”
他说着,一手拉着谢识,一手扶着叶云岫,带着她一起走进正厅。
叶云岫这会儿真切感受到了他所说的谢家“人口复杂”。该来的都来了,只有主位空着,济济一堂,各房长辈坐着,小辈们站着,姨娘们则只能在下边伺候着,大大小小一堆人,见他们进来,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落在叶云岫身上。
大伯母捏着帕子笑道:“哎呦,今儿可算是见着让哥儿媳妇了,也难怪让哥儿这么上心,你们瞧瞧,可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谁瞧着不得迷上呀。”
这话明着是夸人,可言下之意,在座的大约没有人听不出来,不就是想说谢让色迷心窍、说叶云岫狐媚祸水吗。
唯独叶云岫听不出来。叶云岫被谢让扶着,心有默契,便越发装出几分病弱,默然不语,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至于谢让,神色丝毫未变,面上依旧端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小王氏附和道:“可不是,早就听说江南出美女,三侄媳不愧是江南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让哥儿啊,你可好好待她,我瞧着三侄媳可不像个能吃苦的样子,偏偏还长得这么漂亮。”
言下之意,长成这样,能安心跟着你过苦日子吗?可别不安于室。
然而叶云岫听不懂啊,更懒得费心思,充耳不闻,全然置身事外,病恹恹地靠在谢让身上装木头人。任你有九曲十八弯,磨破嘴皮子,对她来说也起不到任何效果,反正谢让都说了有他呢。
谢让眸光微闪,正打算怼回去,旁边坐着的范氏却已经噗嗤笑道:“大嫂和三弟妹说的对,我瞧着,要论人才相貌,他们小两口确确实实是咱们这一大家子里最出色的了。”
说完,还刻意往崔氏和小王氏身后那一堆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身上多瞅了两眼。
要不说小王氏道行浅呢,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毕竟旁边站着她大儿子,确实丑。
崔氏则扯着脸皮强笑转移话题:“让哥儿啊,今日真是不巧,你祖母病倒了,老太太昨日忽然病重,大喜的日子怕扫你们的兴,也没敢跟你们讲,这会儿还没起来呢。”
谢让一脸关切道:“祖母自从入了秋,身子就一直不好,实在叫人担心。我寻思着,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大伯母要不去陵州城里请个名医来给祖母瞧瞧?”
陵州城的名医不要钱的么!崔氏赶紧又转移了话题:“也请了郎中的,先不说这些,让哥儿啊,要不你们就先敬茶吧?”
“是。”谢让一揖,“只是……大伯母都瞧见了,新妇也病着呢,一路奔波劳顿加上风寒,侄儿拿不准该不该让她进去拜见祖母,万一过了病气给祖母,冲撞祖母病体,侄儿这罪过可就大了。”
谢让躬身一揖,“所以,还得请各位长辈示下。”
这个主谁敢做,万一明天老王氏病得不好了呢?崔氏无奈,只好进去问问老王氏自己的意思。很快正房传出话来,老王氏说不必进去了。
“孙儿遵命。那孙儿和新妇改日再来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病体安康。”
于是谢让示意丫鬟送上茶来,两人端着挨个敬茶,又认了一堆堂兄弟姐妹。
一场大戏唱下来,光听见几个婶婶唇枪舌剑了,谢寄全程冷脸,却也没人理他,谢宸则坐在范氏身边当木头桩子。
各房按规矩给了红封,谢让接过来道了谢,便扶着叶云岫告退。
刚一离开主院,谢凤宁就忿忿说道:“这些人也太过分了!”
“凤宁!”谢让告诫地轻斥。
三人默默回到自家小院,一进门谢凤宁就气哼哼说道:“我最讨厌大伯母了,整天阴阳怪气的,还有三婶,这些人整天满嘴的脸面脸面,叫我说,最不要脸的就是他们了,哪里还有长辈的样子!”
骂完了又觉得不妥,挽着叶云岫的手说,“二嫂,你别生气,不要理他们。”
“嗯。”叶云岫顺从地点头答应着。
她是搞不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是一个人是善意恶意,却不难感知。
“行啦,少生这种闲气。”谢让安抚地拍了下妹妹的后脑,笑道,“你呀,还是沉不住气,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挂在脸上,规矩礼仪别让人拿住错处。”
这世道,孝道二字压死人,他敢在婚事上公然对抗祖母和三叔他们,那也是扛着祖父的旗号,在这个家里,毕竟还没有人能越过了祖父去,祖母也不行。
谢凤宁心虚噘嘴。
谢让嘱咐道:“接下来这几日,你怕要辛苦些,每日跟我一起去晨昏定省,给祖母问安,免得落人话柄。侍疾的差事不要往身上揽,我们是孙辈,你年纪又小,侍疾自然有大伯母和三叔三婶他们。”
“那我要去吗?”叶云岫问。
“你不去,也不要出去,老实呆在院里养病。”谢让道。她是新妇,又病着,刚一进门祖母就传出病重,人家有心拿捏她,若一口咬定是她“不吉冲撞”,给她扣个屎盆子,他们能怎么办?
所以谢让心下暗暗决定,接下来至少半个月内,决计不能让叶云岫跟老王氏见面。除非必要,都不要让叶云岫出去走动了。
本来他还打算带她去四婶那里拜望一下,多拉个帮手,可如今看来先缓一缓吧。反正范氏那个身份性情,大约也未必有心护着他们,她纯粹就是目下无尘,心有不快,成心给老王氏和崔氏她们找不痛快罢了。
于是谢让背着叶云岫从西角门出了门,去到祠堂,按规矩拜祭过后,又一路背着她回来了。
这么一趟走下来,镇上许多人也都知道谢家刚过门的新妇疾病缠身,病得很重,眼下只能好好在家养着。
叶云岫也乐得回屋去躺着了。天这么冷,外面一个人都不认识,她是傻瓜才要出去。
只是这么一来,叶云岫在小院里养得像个废人,做饭她也不会,针线活她也不行,并且谢凤宁认定她“有病”,什么事情也不让她做,只叫她躺着等吃。
午饭兄妹俩做了醋溜白菜、炖豆腐和烙得焦香酥脆的麦饼,小米汤,吃过饭谢让就有事出去了。
谢凤宁拿着火钳,从灶膛底下掏出几块红通通的木头,烧锅时特意留着没烧尽,沤了烟的,放到火盆里端进堂屋。她这两天主要忙着给叶云岫缝制衣服鞋袜,叶云岫就坐在一旁,无聊地看着凤宁飞针走线。
叶云岫颇有些神奇,眼前这个“小姑子”跟她一般年纪,可是什么都会,不光会做饭、会做衣服,还能在衣服上绣出漂亮的花样来。
谢凤宁记得对哥哥的承诺,知道新嫂子不爱说话,便一边做针线,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一些家里的事情,比如祖母老王氏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三分病七分装,一不如意就要病上几天。她是胆石症,郎中交代要饮食清淡,少用肥甘膏粱之物,可老太太最知道享受了,亏谁也不能亏着她自己,尤其爱吃肉和甜食,孝道当头,家中子孙哪怕饿肚子,也得先供养老太太好吃好喝。所以这病,隔三差五就要犯一犯。
又提起杨姨娘和那两个庶弟、庶妹,杨姨娘原是投奔谢家的落魄远亲,被塞给谢宏做了良妾。父亲发配、母亲病逝时,谢让曾做主替父放妾,她自己因为有了谢询不愿意走。
而谢燕真的生母是奴籍贱妾,抄家时被发卖了,谢燕真便由杨姨娘抚养。
杨姨娘的心思,大约是指望着哪天谢宏放回来,能把她扶正,所以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二房当家主妇”的尾巴。不过她不是个蠢人,发现谢让兄妹不好拿捏,也就不敢轻易越界,敲打一下能知道分寸。
“你为什么叫他二哥,别的人却叫他三堂兄?”叶云岫听半天问了一句。
“二哥在堂兄弟之中行三。”谢凤宁道,“我们上头还有一个嫡亲兄长,就是我大哥,可说是郎才绝艳,十岁就考了秀才,可惜自幼体弱多病,十三岁染了一场风寒就没了。”
“大哥去世后,要送回老家归葬,按规矩得有人扶灵,长辈们不太合适,其实当时最合适的人是大堂兄,可大堂兄是谢家倍受重视的嫡长孙,谁敢叫他吃这个辛苦。那时二哥才刚刚十岁,无奈就只有他带着两名家仆,千里迢迢从京城扶棺归乡。”
“谁知二哥安葬了大哥之后,说想在老家闭门读书,就不回去了,他自己在这宅子里住了将近三年,就只有一个看守宅子的老仆做伴,平日还去跟外祖父种田种菜,一直到父母几次写信催促,才答应返回京城。”
“他一个人,一路上游游逛逛又走了大半年才到,结果他回到京城家中的第二年,谢家就抄家流放了。”
谢凤宁一声叹息,怅然道:“二哥长这么大,旁人眼里官宦富贵的小公子,实在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如今你看看,这家里一个个高高在上,身份都是放不下的,里里外外的粗活杂事,田里的事情,也只有二哥最懂,还不都是二哥担着,合着就该他辛苦挨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