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婉辞一怔,当即闭嘴。
谢明裳不等她开口便摆摆手:“别?说那些糊弄言语。彼此心知?肚明,假话?不必提。趁今日清静,我们两个把话?摊开来讲一讲。”
穆婉辞艰难地认下?:“求娘子体谅。奴婢夹缝里求生,活得不容易。”
“你确实不容易。”谢明裳笑了声:”但?聪明人总有许多取巧的法子的。”
“穆女官,当初你领着陈英姑,寻我这处投诚。哀哀戚戚道,蝼蚁尚且偷生,求我体谅你艰难……这么多天了,我没看?明白,你究竟想跟我呢;还是想借我之力,上青云路,跟随河间王?”
穆婉辞脸色当即微微一变,张嘴欲分辩。
“慢些说话?。”谢明裳摆弄着手里的铁令牌:“想清楚再说。”
“汪姑姑的事你交代不了。宫里那条路,早堵死了。聪明人不会吃回头草。”
“你前头有两条路,穆婉辞。要?么死心塌地跟我,要?么死心塌地跟河间王。跟着我,不保你荣华富贵,只保你平平安安放出去?,手头有私产,过安稳日子。”
“跟河间王,不保你性命,但?可以保你有功封赏。你一个女子,立足男子之间不易。你得拼命地立功往上爬,稍一疏忽,便无葬身?之地。”
“两条路,选吧。”
穆婉辞几乎咬破了下?唇。只迟疑片刻,她便坚决拜倒行大礼。
“娘子说得明白,足见信赖。”
“奴不惜身?。只愿以奴之力,洗刷干净我家族祖上蒙受之罪名。将获罪家人自流放地召回,平平淡淡度此余生,奴死而无憾。”
“你祖上什?么事获的罪?”
穆婉辞抿嘴:“十二年前,突厥人大举来犯京城。家父当时
?身?为?朝廷官员,曾上书劝先帝南下?避祸……事后,被主战派追责。”
“哦,原来是劝说先帝南下?迁都的一派官员。”谢明裳纳闷地说:“你家的罪名,不冤呐?”
穆婉辞脸色青青红红,咬唇不语。
“行了。”不管穆家获罪的缘由冤不冤,两边算是正式通过了气。话?里几分真假不提,总归有七分真实情绪。
谢明裳道:“你想追随河间王,建功立业,洗刷你父族的罪名。我不拦你。”
“晴风院非你志向所在。明天出晴风院罢,去?找严长史。就说我吩咐的,让他给你在前院寻个位置。”
穆婉辞吃惊不小:“娘子……放心奴婢在前院做事?”
谢明裳漫不在意地摆弄铁令牌:“你自己说的,为?洗刷家族罪名,你不惜身?。你既有主意,我拦你做甚?去?前院好好做事,立功有封赏;作奸犯科,军棍打死。无甚好说的。”
“……”
“去?收拾东西罢。”
穆婉辞退下?后,兰夏高高兴兴跑近身?前。
“太好了。晴风院以后关门只有我们四?个和?娘子。鹿鸣不必说了,寒酥姐姐和?月桂姐姐也是信赖得过的。我们以后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谢明裳抬手捏捏兰夏肉嘟嘟的脸。“寒酥和?月桂要?回大长公主府。”
“啊?”兰夏又吃惊又不舍。“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已留得够久了。”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不见京城已经四?处戒严,严防突厥人?河间王府也是时?候戒严起来了。”
寒酥和?月桂两个是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子。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当然?是回大长公主府更安全。
“让她们两个准备一下?。明日得空,我亲自送她们过府。”
兰夏退下?去?后,谢明裳独自留在房里,萧挽风留下?的手书依旧静静地放在桌上。
她凝视着这笔不常见的狂草笔迹。
记忆里闪现出两封匿名狂草手书。
谢家被围期间,匿名书信捆在羽箭上,射进谢家庭院。
爹爹谢崇山在书房里烦恼整夜,如何也想不出,这两封提点谢家的匿名书信,来自于哪位旧友。
曾经被她仔仔细细研究过的两封狂草匿名书信,和?面前摆放的这封,笔迹瞧着,有点像?
摆在面前,越看?越像。
“……”
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严陆卿去?而复返,在这时?敲门进房来,劝阻说:“寒酥、月桂两位小娘子,知?晓王府不少事,放不得!还是留在王府妥当——”
“寒酥、月桂两个,严长史先别?记挂了。”
谢明裳自窗边转过身?来,握着狂草手书,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严陆卿,看?得他背后起一层鸡皮疙瘩。
“咱们先说说,你家主上的这手好狂草?”
“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说起来,谢家被围门期间,曾经收过两封匿名书信,都是一笔好狂草。”
严陆卿猛然?想起旧事,吸了口气,主上不让提。
他含糊道:“这个……不大好说。”
“等等,严长史,我想起来了。你夏天最喜欢拿一把鹅毛扇子,整天摇啊摇的,扇子呢?”
严陆卿莫名其妙:“早收起压箱底了。娘子要?鹅毛扇作甚?”
谢明裳只笑。
她慢悠悠地抬手比划。
“严长史或许不知?,三月谢家围门期间,总有人喜欢站在风华楼三楼角落的阁子里,大半夜的往下?看?谢家庭院。那处阁子距离谢家两百余步,高处开硬弓,兴许,可以来两次羽箭传书?”
“咳,”严陆卿张嘴要?分辩,谢明裳打断他:
“别?想借口了。有次被我撞见个正着,阁子里三人的形貌,我可都画成小像留存作证。画像至今还在晴风院里哪处箱底压着呢。”
一位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位手拿羽毛扇、身?材瘦削的直缀文士,簇拥着居中?一位华服广袖、身?量颀长的主人。
她之前怎么从未想到呢。
“所以,今年三月里,谢家把杜家的三十二抬红漆箱笼抬出来清点、打算退婚的那个傍晚,有三人站在风华楼阁子窗后,直盯着谢家庭院看?个不停——”
漂亮的眼睛里带估量,谢明裳抬起手,在半空中?虚虚划出高度,比划三人的个头和?身?形:
“顾淮,严长史,你家主上?”
严陆卿:“……咳!”
主上明鉴,他可什?么都没说!
第106章 萧某诚意求娶。
谢崇山当夜领圣旨,当夜移交兵权,只领亲兵百人,十车粮草辎重,天不亮便往凉州方向动身启程。
一个上午未走?出二十里地。
为?什?么?因为?裕国公坚持要“送行”。
絮絮叨叨地送。
一口一个“谢老弟”,“当年的?同袍情谊”,热络拉扯交情。
谢家借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的?。谢崇山嘴上不提,心里感激裕国公雪中送炭的?情谊,一路慢行闲聊。
说起来,谢崇山心里也有一桩藏了半年的?困惑事。
“三?月谢家被围期间,有两封羽箭射进庭院,绑两封匿名书信,指点谢家认下罪名,退银减罪。看书信口气,是关外故人。”
谢崇山拢缰绳慢行,看了眼裕国公,“莫非是……”
裕国公大笑起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连连摆手说小事不必提。
“谢家否极泰来,乃是谢老弟自己的?决策啊。至于那两封匿名信,不必提,不必提!”
谢崇山神色更加和缓,自觉猜测不错,之前果?然是裕国公府暗中襄助。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老天留客,午后下起了大雨。众将士围拢着粮草车搭油篷子休息。
借着隆隆雨声,谢崇山低声问起裕国公这次奉命镇守京畿,河间王做他副手,调度起来可有难处。
“耳边听?到些传闻,蓝老兄你跟河间王,似乎有些不对付?可会?耽搁了正事?如果?为?难的?话,我可以代为?上书,替蓝老兄陈情。”
裕国公呵呵一笑:“目前表面功夫还撑得住。若到了急需老弟出面帮扶的?关键时,为?兄厚着脸皮求上门?来,还望谢老弟莫忘了你我的?交情才?好。”
谢崇山道:“不会?忘。”
风雨里传来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数十骑奔马快速从京城方向的?官道而来。谢崇山听?声音不对,早早地站起身,迎着大雨望去。朝中又下令了?
大将领兵出征,早晨开?拔启程,傍晚就被朝廷追回,朝令夕改之事并不少见。
但这次追来的?却?不是朝廷令使。
风雨里纵马急追而来的?,居然就是两人之前私下谈论的?正主儿,河间王本人。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解开?湿透的?大氅,盯一眼吃惊站起的?裕国公,目光转去谢崇山那处:
“听?闻谢帅深夜启程,本王前来送一程。”
裕国公识趣地避让告辞,先行回程。把油篷子让给萧挽风一行避雨。
萧挽风的?发?冠衣摆还在滴水,拿布随手擦几下,不以为?意地走?近谢崇山对面。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谢崇山面无表情起身,“老夫何德何能,值得河间王冒大雨相送城外?小女安全送回京城了?”
萧挽风道,“今日正为?了令爱而来。”
“怎么说?”
“谢帅此去凉州,不知何时归程。去之前把日子商议妥当为?好。”
谢崇山瞪眼道:“商议什?么日子妥当?”
萧挽风并不多言语,冒雨走?回马鞍边,取出一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当面打开?层层油布,取出一本沉甸甸的?厚书本。
谢崇山定睛望去,萧挽风随身宝贝似的?携带来城外的?,居然是本家家户户都有的?黄历。
这一趟雨中来回,萧挽风才?擦干的?全身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雨,只有防水油布里的?黄历是干的?。
他当面打开?黄历,挑选出几个诸事大吉的?黄道吉日,一一指给谢崇山看。
“诸事大吉,宜嫁娶。谢帅不在京城期间,谢家有令夫人和令郎
,可代为?主持。”
“八月准备礼单,九月可过定。十月亦可。最迟不要超过十一月。”
“明裳的?生?辰落在十二月十五。生?辰加新?年,撞在十二月,过定礼怕操办不及。”
谢崇山猝不及防把黄历接在手里。
越听?越冒火。
眼下已经过八月半了。九月可过定?!
京城体面人家成婚,只要有爵位在身的?,哪家不筹备个半年以上?河间王府说起来也是一等宗室贵胄,一两个月就想把谢家女儿娶走??
“婚姻大事,为?何如此仓促?”谢崇山把黄历放去地上,沉着脸道:“老夫的?女儿虽然暂住在贵府,也不见得要把终身大事交付给河间王府!”
黄历放在地上,片刻间便被雨水浸得湿哒哒的?。
萧挽风盯着沾湿的黄历。“明裳的终身大事,不交付给河间王府,交付给何处?”
谢崇山噎了一下。
其实裕国公早晨沿路闲谈时,曾经隐晦提起,自家有爱子,谢家有好女,同为?武将门?第,若小儿女们相处得来,两家结下姻亲之缘分,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谢崇山没在萧挽风面前提一个字。
眼下的?局面够古怪了,他有种直觉,提起裕国公府,只怕更坏事!
谢崇山冷静下来几分,把打湿的?黄历捡起,重新翻了翻被挑选出的几个吉日,以放水的?油纸重新?包好。
“婚姻大事,让老夫考虑考虑。却?不知殿下之意,打算给明裳个什?么名分?我家女儿的?脾气,老夫是知道的?。若她?上头压的?人太多,她?脾气压不住,迟早出大事。给的?位分太低,不如就此算了,殿下把她?送回谢家来。”
萧挽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深黑色的?眼睛不再看周围落雨,转去直视谢崇山。
“王府后院没别人。”
谢崇山道:“殿下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名分!”
萧挽风道:“想要名分,得通过宫中赐婚。谢帅,两家婚姻事,不宜经过宫廷。”
这小子什?么意思??谢崇山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
“殿下的?意思?,是我谢家女儿没名没分地跟你?!”
两边毫不相让对视片刻,萧挽风道:
“萧某诚意求娶。”
在谢崇山的?瞠目瞪视里,萧挽风起身又走?去马鞍边,取出第二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打开?层层油布,这回取出一封大红烫金硬壳庚帖。
第二趟冒雨来回,才?擦干的?眉眼又重新?沾满雨汽,更显浓黑锐利。
“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萧某庚帖,当面交给谢帅。”
谢崇山震惊地把庚帖接在手里,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原地发?愣片刻,难以置信。
他翻来覆去地打量庚帖。
长方形,轻且薄。大红硬壳烫金封皮。
内里以一笔簪花正楷小字,写明父族三?代、母族三?代,各自籍贯出身、封号、官爵,儿郎姓名、家族排行、出生?年月八字……
这是河间王本人的?庚帖?
不可能!假的?罢?
庚午年生?,二十三?岁。年纪倒是对上了……
再眯眼细看父族三?代籍贯来历,祖父那一栏,明晃晃写:【高祖成庙皇帝】
谢崇山眼皮子剧烈一跳,啪嗒,把庚帖合上。
他心里疑窦丛生?。男方送庚帖,这是要明媒正娶的?意思??却?又说“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
他是高祖一脉的?宗室嫡支!京城里哪会?少宗室?
宫里那位天子,不就是两代内的?血亲堂兄弟?
谢崇山越想越觉得不对,沉着脸道:“殿下不存心戏弄谢家的?话,只需入宫求天家赐婚即可。哪怕给不了王妃的?位子,给个侧妃,殿下诚心对我家明珠儿,谢家也可以考虑。何必冒雨亲自送来庚帖,又当面含糊不给名分?老夫听?糊涂了!”
萧挽风的?目光倏然犀利起来。
“不能赐婚。”
“为?何不能求天家赐婚?”
两边针锋相对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弯了下唇。嘲弄之意挂在唇上。
“不愧是谢帅,到老都是头老犟驴——三?月里一场祸事,谢家头顶的?贪腐罪名洗干净了?”
谢崇山火冒三?丈!
至今未洗净的?贪腐罪名,是他心里不能戳的?隐痛。戳则暴怒。
谢崇山抬手把黄历又啪地扔去地上,愤然道:“冒雨追出城来,当真诚意送庚帖的??老夫不怎么信。昨夜东郊大营未能如愿打一场,殿下今日追上来,言辞咄咄逼人,可是想和老夫继续比试比试?老夫奉陪!”
他霍然站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陌刀来!”
黄历滚落入雨中,顷刻间浇得湿透。对面雨篷子的?耿老虎见情况不对,赶紧急奔过来捡起。
远处守候的?谢家亲兵隐约听?到“拿陌刀”,正面面相觑,耿老虎挥手示意别多事。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任谢崇山隆隆怒吼,反手拧身上滴水的?衣摆。
一滴雨水从浓黑的?眉梢间滴落。他此刻的?眼神幽亮得惊人。
“萧某诚意求娶的?,是贺家女,贺明裳。”
“不能赐婚。明裳不会?想被宫里那位天子赐婚。”
“选吉日先定亲。等明裳恢复本家姓氏之后,再成婚不迟。”
萧挽风的?话语混杂在雨声里,声线冷冽,并未刻意抬高嗓音。入谢崇山的?耳,却?仿佛字字惊雷。
先定亲。不赐婚。恢复本家姓氏……
字字都蕴含危险。前方仿佛出现一条陡峭窄路,通往悬崖峭壁,走?上便无法回头。
谢崇山的?怒火瞬间浇灭下去,人坐回原处。
雨篷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谢崇山打破沉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挽风不答。
抬头看了眼转小的?雨势,站起身来,吩咐回程。
亲兵冒雨牵来乌钩。萧挽风重新?裹上湿漉漉的?大氅,翻身上马。
今日出城送别,他想送的?,都已送出;想说的?话,还差一句。
临行前最后抛下的?一句话,和谢崇山的?问话并不相干。
这是他送给谢崇山本人的?一句送别语。
“贺帅当年如何死于关外?谢帅,你一片忠心耿耿——自有人执刀过来,让你剖心验证。”
谢崇山闭目不言语。
马蹄踩踏雨点声渐起。错身而过时,身后传来谢崇山的?追问:“你早知她?是贺风陵的?女儿?你何时知道的??”
谢崇山在隆隆大雨里抬高嗓音:
“你五年前疯癫一般闯入老夫营帐,跟老夫讨人。那时候,你便知道了?”
无人应答。
马蹄声奔雷般去远了。
雨声更加响亮,谢崇山合拢庚帖,坐在雨篷子里,斑白头颅低垂,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暮色渐起。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耿老虎走?近急禀:“大郎君来了!”
谢崇山诧异地注视着浑身湿透的?儿子下马。
”你不是昨夜来过了?何事又来?”
谢琅道:“父亲见谅,急事。”
京城出入不易,谢琅快马急奔出城,走?动了常青松的?关系,为?的?是谢明裳午后急送谢家的?一封小像。
这是一幅三?月里绘制的?小像,纸张被放置了几个月,边角早已隐约泛黄,所幸小像还清晰。
谢琅快步走?近父亲身侧,把泛黄的?小像展示面前。
“明珠儿中午把这幅小像快马急送给儿子。儿子觉得,有必要呈给父亲过目。”
“三?月里谢家被围,有人占据两百步外的?风华楼阁子,探看谢家动静。父亲当时便道,那两封匿名羽箭传书,极有可能从阁子里射进谢家——父亲还记得么?”
谢崇山沉默不语,翻看女儿在三?月里描绘的?小像。他记得很清楚。
阁子里站三?位男子。画像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身形。
其中一个体型健硕,明显武人身材;另一个穿直缀、拿羽扇,是个清瘦文人。
居中而立的?主人,长袍带冠,肩宽腿长。
谢明裳的?笔迹,墨迹新?鲜,在画像依次添上名字,显然刚添加上不久
“河间王府队正:顾淮”
“河间王府长史:严陆卿”
“河间王:萧挽风”
谢崇山瞠目盯着,半天没言语。
谢琅强忍激动,又取出两封书信,轻声道:“儿子比对过笔迹了。父亲看,第一封是河间王今日留给明珠儿的?手书。第二封是谢家三?月收到的?匿名信。狂草笔迹,力透纸背,出自同一人手笔。”
“父亲,三?月里暗助谢家的?,确实是河间王无误。”
“河间王自入京起,对谢家始终暗中襄助至今。父亲,眼见为?实啊。”
谢崇山来来回回地比对笔迹。
比对了足有一刻钟。证据确凿。
他闭目片刻,喃喃地说:“裕国公这老贼,蓄意骗我。”
撕拉声响里,谢崇山把书信几下撕扯粉碎,取出火绒点火。
雨篷子下点起一把小火。几封书信扔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暮色渐浓。越来越小的?雨势里,众将士纷纷收拾油篷子,赶出辎重车,准备继续奔赴凉州。
出发?在即,谢崇山只剩最后一句话问自己儿子。
“阿琅,坐过来。为?父有话问你。”
谢琅诧异地坐去父亲身侧。
谢崇山摩挲着烫金硬壳庚帖,斑白头颅低垂着,注视小火里烧尽的?纸张灰烬。
“你来的?正好。为?父想起,昨晚营地庆功过中秋,你喝得醉了,见到河间王当面时,脱口而出一声‘主上来了。’”
“你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谢琅也紧紧闭上了嘴。
雷声隆隆。
风吹树动,下一场山雨欲来。
并不意外的,撞上了路边等候的裕国公一行。
“这雨总算止歇了。”裕国公打马赶上来,笑容满面道:“殿下,你我难得?并肩骑行啊。”
萧挽风弯了下唇。笑意一闪而逝,看不清微笑还是嘲弄。
“确实。”
夏末秋初的某个深夜,裕国公秘密拜访,带来名医四人,“善意”提点萧挽风,御医开的方子不足信,想治好腿疾,还需暗中另寻名医。
那夜,萧挽风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去。
两边达成无言的默契。
可以谈。不掀桌。
城外细雨官道,两边看似和睦地打马并行,三两句寒暄,谈起不在场的关键人物,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老夫早晨和谢帅提起,家中犬子尚未成婚,正好谢家有女……”
裕国公斜觑萧挽风的脸色,笑道:“千万莫误会,谢家六娘倾城色,谁不知是殿下枕边人。老夫说的是谢家还有一位温婉可人的五娘,和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孝成,曾经在城外上香途中偶遇,互通名姓,颇有缘分。原本老夫还想着,要不要去谢家议亲……”
他叹了口气?:“孝成是个糊涂小子,被人撺掇着犯下大错。他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老夫对他也没什么期盼,只愿安安稳稳关起门来过日子,成婚生子,儿孙绕膝,老夫足够感激了。”
萧挽风八风不动?地听?着。
“蓝世子确实糊涂。刺杀宗室王的大罪,也想全身而退?”
裕国公呵呵地笑了。
“他哪有行刺的胆子。他那夜犯的错处,无非是戏耍同?僚,领杜家二郎去城外喝酒罢了。”
发生在夜晚街头的所谓第?二次行刺河间王案,疑点重重。
裕国公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多?半是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
今日他为何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停在路边等萧挽风?
当然因为城外少?人,回程一路,正好是密谈好时机。
裕国公试探一句道:“犬子有没有行刺的胆子,殿下心里其?实如明镜一般,对否?犬子有错处,也受了不少?日子的活罪。殿下还不解气?的话?,想怎么罚他,尽管开口提。只要老夫有的,必然双手奉上。”
好个心如明镜。
萧挽风眼神犀利如刀锋,在裕国公的面皮生生刮过一圈。
“本王的性?子就四个字,刨根问底。令郎不是主谋,宫中行刺案的主谋到底是何人?裕国公当真不知?”
他纵马当先?而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叫本王如何想?”
裕国公猛地勒马,停在路边。脸色沉了下去。
好一句有来有回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宫里那桩行刺案,意在试探河间王的腿伤真假。
参与谋事的人么,裕国公府当然有份。但他为何要蹚这趟浑水?还不是因为上头发了话?!
再说了,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真正出?谋划策的阴损人,可不是他!
河间王知道多?少?内幕?
继续往下交涉,仅仅言语口舌糊弄,不见真章,只怕糊弄不过去了。
裕国公心如电转,眼前难得?的商谈机会,错过这次,下次不知要等何时!
他纵马追上,继续试探:“我那犬子蠢笨不堪,若殿下要他一条性?命,老夫也救不得?。拿去便是!”
萧挽风淡漠道,“本王要你那蠢儿子的命作甚?”
裕国公的眼神亮了。
两边迂回试探几次,底牌呼之欲出?。裕国公把话?放去明面上。
“殿下要什么?直说无妨。老夫先?直说一句,老夫有对不住殿下的地方。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逼出?裕国公这九个字,萧挽风微微颔首。
投桃报李,他也放出?一句“肺腑之言”。
“本王三月入京,处处被人掣肘,日子过得?不舒坦。提议召回本王的人,据说是林相?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裕国公目光闪动?。
难怪,难怪,入京头一天,这位便去寻林三郎的晦气?。
人人都说河间王看上了谢家六娘的缘故,如今听?来,倒像早有预谋,蓄意报复林家?
裕国公含糊应了句:“林相,天子身边第?一得?力的重臣。轻易动?不得?。”
“轻易动?不得?。原本忍着。”
“忍着忍着,林家老的,处处谋划卡脖子。林家小的,觊觎谢六娘,金屋藏娇的宅子都备下了。”
萧挽风目视远方,淡淡说:“此仇不报,岂为男儿?”
话?里狠意,叫裕国公一惊!
萧挽风转过头来,两边目光交汇。
“老国公,承你的情,这条腿救回来了。京城局面如此,下回还有人卡脖子,动?刀子。老匹夫动?动?嘴皮,你我便有刀兵相向之日。这种日子,你忍得??”
“他日,若不得?不和林相那老匹夫针锋相对,他必调用你。老国公,相煎何太急。”
接连两句“老国公”的亲近称呼,满耳朵含恨言语,恨意直冲林相而去……裕国公恍然之余,心神大定?。
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殿下的难处,老夫晓得?!老夫把话?撂下来,林相想调用老夫对付殿下,有的是办法搪塞!”
萧挽风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干脆给出?应诺。
“蓝世子在狱中过中秋,为难他了。好酒好菜多?住几日,回家过重阳罢。”
裕国公大喜过望。
雷鸣隆隆。
短暂雨歇之后,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
大雨倾盆。
一辆马车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门外。
“雨大风冷,娘子多?穿点!”鹿鸣追出?来送披风。
谢明裳收拢油纸伞,坐去车里,叮嘱跟车的寒酥、月桂:“你们回去之后小心些。这边的事嘴上莫提。”
寒酥、月桂两个脆生生应下。
时局不稳,突厥人从云州南下的消息确凿,天天有新的军情急报入京,人心浮动?。
京城街头肉眼可见地冷清下去。
“这两天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十二处城门了。”同?车的兰夏小声嘀咕:
“城门下天天塞长龙。前天听?说西南边的应阙门放出?去几家,昨天跟疯了似的,都往应阙门下挤。车马排出?十几里地,有人撺掇自家妇人出?面哭闹撒泼,被禁军当场痛殴一顿,拘走几十个闹腾得?厉害的才罢休——喏,娘子看,不知哪个城门下排队出?城的车马,排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