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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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把撂话在?这处!所谓心病,为何不愿开口,她今日?愿意?说出缘由,老夫听?她说。她不肯开口,当?然算贵府照看不周的过?错。”
萧挽风唇角露出细微嘲意?:“实话实说,谢家确实没养好她。”
她在?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
“她想不起从前关外事,谢帅不觉得?古怪?”
谢家疼爱女儿,说爷娘没有尽力看顾,那倒冤屈了他们。女儿病倒,四处奔走请郎中;一小葫芦二十两高价配的药酒,不要钱似的随身携带服用?。
谢家家风粗犷,谢家老夫妻两个都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看得?到?身上的病症,精心照顾身体,看不见心里的病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心病难医。”萧挽风重复这四个字,踩蹬上马。
“意?思是,病根无形无影,却扎在?心里。”
谢明?裳入关那年,病根便已扎下。入京这些年,从未拔除。入王府后?,病根松动,显露于光下,看得?见了。
“谢帅要比试,萧某奉陪。”
乌钩健壮,在?沙地?来回奔跑半圈,马蹄飞溅起的沙尘,溅进?逢春公公眼里。
逢春捂着眼睛哎哎地?叫。
“谢帅,河间王殿下,停一停!莫打了!哎哟,咱家这眼睛迷得?睁不开,还?如何宣旨啊……”
搬出宣旨二字,硬生生把一场即将发生的争斗叫停。
谢崇山火冒三丈,怎么看面前年轻恣睢的河间王怎么不顺眼。
河间王府先前送来五十桶犒赏酒肉时,老将军心头升起的感动,这个瞬间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沉着脸色,把沉重陌刀扔给亲兵,怒冲冲走回清空的沙地?中央,准备接旨。
才撩起袍子准备拜倒,谢明?裳扯着袖子把人往后?拉。
一手扯着老爹,一手扯住萧挽风,把两人往同?个方向拉扯。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走去。
谢崇山往后?连退五步,火把光芒消散,人站在?帐子阴影侧边,脚踩在?一行字上。
在?场两人的注视下,谢明?裳蹲在?帐子阴影里,贝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出七个字:
“心病,和父亲有关。”
谢崇山心头的火腾腾地?往外冒!抬脚擦去字迹,怒视对面抱臂而立的颀健身影。
“怎会和老夫有关?岂有此理!明?珠儿,你可是被河间王撺掇?莫听?他的!——”
谢明?裳蹲在?面前,安静地?注视父亲。
谢崇山猛然住嘴。像突然想起什么,声线低下去,“……他?”
谢明?裳确认地?点头。是他。
她的生父。
记忆深处制造混乱,撕扯她的内心,只略想一想便产生难以言说的痛苦,她至今不能深想。
爹爹怒冲冲盯上萧挽风讨说法……歪到?哪里去了?
萧挽风也看着地?上那行被抹去的字迹。
沉思良久,发问:“提起他,不头疼了?”
谢明?裳略一点头,又摇头。可以提,不能深究。

惊闻突厥三?路发兵,间?不容发。
车骑大将军谢崇山,即刻领虎符、持节出关。奔赴凉州驻军大营,严防突厥南下?。
城外三?万禁军精锐,留守京畿。
谢崇山不必入城觐见。城外整顿,当夜出发。
“臣遵旨。”裕国公打开锦木盒,谢崇山接过虎符信物,往京城方向拜倒。
“辛苦谢帅,今夜就?得启程。”逢春笑说?,“至于城东郊这处的三?万将士,要承担起京畿守卫重责,不得不留下?啊。”
谢崇山并不意外。目光转过去,挨个扫过面前?的裕国公和河间?王。一个老将,一个少壮。
“兵权移交给哪个?”
逢春往京城方向拱手:“圣上的意思?,此处三?万兵马交付给裕国公和河间?王两位。裕国公老当益壮,坐镇中军;河间?王英武善战,协领军务。具体章程嘛,还得两位自个儿商议。”
谢崇山眉头大皱。
他即便远在辽东征战,也隐约听闻了京城七月的行刺大案。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据说?牵扯进?行刺河间?王的案子,至今还在拘审……
这两人有仇,如何?共同领军?
但他什么也未说?,只吩咐亲兵:“中军升帐。点校尉以上全部?将领,一刻钟内全给老子滚过来。”
往中军大帐方向一伸手,肃然道:“两位,请。”
军中升帐,篝火填平,酒肉收起,热闹过节气氛转为肃穆,轮值将士来回巡视大营。
谢明裳被耿老虎护送着,乘坐乌篷大车悄然离开。
她今夜吃够了酒,困倦醉意又过了劲头,人清醒得难受,索性拢起车帘子,抱膝坐看天上一轮皎月。
城外无甚灯火,头顶圆月便显得亮堂。此刻映进?车厢的银亮月色,有水银泻地的感觉了。
银刀鞘搭在膝头,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刀鞘上年代久远的花纹。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生?父,似乎总带些郁郁不展的苦闷神色。
偶尔和她说?话,高大阴影笼罩在她头顶,看不清五官
面目,声音倒是温和的。
“小?明裳,你娘呢。没有随你来?”
“又是自己偷跑过来?太危险了。下?次提前?传消息来镇子,让你哥哥去接你。”
当时自己答了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年纪不大。和父亲说?话,还要踮脚仰头。
“我?认得路。”年少的自己亲昵地抱住父亲的腰。
“阿父你看,我?带了两匹马,好多好多的干粮。我?认路很厉害的,自己就?可以来,阿兄去接我?,我?还怕他迷路。”
倚靠着父亲是什么感觉?不记得了。
倚靠着父亲,对么?
脑海里嗡一下?,剧烈的头痛仿佛木锯,瞬间?锯开头颅。
谢明裳用力按压额头,手指紧扣窗棂。膝头搁着的弯刀鞘啪嗒一声,落在车厢里。
骏马长嘶不止,耿老虎在前?头听到动静不对,回头惊问,“六娘子,怎么了?”
马车急停,谢明裳抱着弯刀坐去野林子路边,低头深深地呼吸,手指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歇一歇。娘子喝点水?还是来点吃食?”耿老虎担忧地递过水囊。谢明裳推开水囊,要了酒囊。
大地在隐约抖动。
远处传来大片马蹄声。
京畿官道附近,时常有官兵驰马。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坐在路边,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她急需喝醉。醉倒免烦忧,思?绪陷入混沌,也就?不会头疼了。
耿老虎起先?也没注意奔马,蹲边上絮絮叨叨地念,小?娘子喝太多酒不好,别再喝了,酒囊还我?。再喝下?去,要把醉倒的大郎君叫醒劝你了……
不等耿老虎劝完,谢明裳举起酒囊,咕噜噜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觉从心底升起,压过了剧烈头疼。她浑身发热,血管舒张,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远处急奔的马蹄声转瞬近前?。原本松散围拢路边的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当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时站起,盯住来人方向,厉声示警:“耿头儿!”
蹲坐路边的耿老虎和谢明裳同时扭头望去。
明亮如水银的月色下?,清晰映出来人身影。
显然是军伍出身的精悍重骑兵。人披铁甲,马披皮甲。精铁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壮的将士坐在高大战马之上,人马皆披甲,组成一个奇异的巨大身影。谢明裳坐在草丛中,从她的角度仰视,仿佛有两个人叠起那?般高大。一组人马便仿佛一道铁墙。
砰砰,砰砰,心跳骤然剧烈搏动。
谢明裳的呼吸,从第一眼看到铁骑时,便屏住了。
心跳剧烈,激烈得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视线却又毫不退缩,笔直盯住来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兵器同时出鞘!一半冲回去护卫大车里醉倒不醒的谢琅,一半冲来谢明裳身前?,以身体组成肉身人墙。
“来者何?人!”耿老虎厉声大喝:“车骑大将军,谢崇山之家人在此!你们是哪方军中弟兄,报来历!”
为首一名重骑兵策马缓行靠近。铠甲护卫下?的眼睛,连同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时幽幽发亮。
居高临下?的一双幽亮眼睛越过护卫人墙,盯住后方的谢明裳。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同样越过人墙,毫不畏缩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气,尽数化作冷汗,从全身毛孔钻出。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不自觉地握紧自己手中弯刀。目光盯住重骑挂在马鞍边的长枪。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剧烈。
她见过重骑兵冲锋的阵势。就?是挂在马鞍上的这种长枪。八尺长枪杆,加上重骑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冲锋,足以把挡路的耿老虎连同身后三?四个人同时挑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思?绪忽地又有些恍惚。视野开始扭曲。
谢明裳毫无预兆地推开面前?几个护卫背影,站去人墙前?头。
耳边传来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冲来要把她推回后面。谢明裳躲开了。
即便躲避时,她依旧毫不退缩地仰头,目光直视面前?重骑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着谁的脸?
谢家防御出现?短暂混乱,马上的重骑兵没有趁机冲锋,反倒开始解头盔。
“娘子,是我?!”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沛把头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翘毛脑袋,没心没肺地冲她笑,露出满口白牙,“这身甲具吓到娘子了?”
谢家众护卫齐齐陷入呆滞。
短暂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病!”
顾沛还在乐,回头道:“弟兄们,卸甲!”
身后重骑纵马奔近。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小?山,铺开的气势惊人,细数其实也就?十七八骑。
在近处细看,其实也就?顾沛一人的战马披了马甲。
十来个汉子纷纷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次出城同行护卫的河间?王府亲卫。
顾沛在马上冲气得发狂的耿老虎拱手:“耿头儿见谅。主上下?令护卫娘子,弟兄们这就?来了。”
“这身甲具?主上要我?们披上,我?们便奉命披上。为何?要这么做?我?等不知,要问主上啊。”
谢明裳站在路边发怔。
马上十来个重甲将士已卸甲,露出一张张熟悉带笑的年轻健儿面孔。
不,不该这样的。
应该是什么样的?
记忆开始混乱,记忆暗处有无声的咆哮嘶吼。她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是她的错觉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有一匹重骑,头戴兜鍪,身披银亮重甲、肩吞、披膊、护心镜,马鞍边挂圆盾、长枪。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
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道上众骑勒马避让。
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停在谢明裳身前?。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凝视片刻,唤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划破夜色。
从不离身的弯刀,刀锋被擦得雪亮。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
嗡鸣声震响。
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只拔出腰刀格挡。
刹那?间?,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
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又化作大片虚影,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挡了个空。
铛——一声巨响!
披甲将军抬手阻挡,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
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刀锋未能穿透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刀光消失在夜里。
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
这毫无保留的一刀,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攻击力汹涌而出。
脸上的汗水、泪水,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滚滚倾泻而下?。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乍看气势惊人,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
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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