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掀开雨水打湿的车帘
面前宽阔的长街,果然被一长列车马占据,排队不见头,几百辆大车停在雨中等候,车夫焦急地频频探头张望。
河间王府马车的出?现,也引起一阵骚动?。
王府马车的规制与寻常车驾不同?,有心人都识得?。马车刚拐出?小巷,顺着长街往北行片刻的功夫,就有几家管事匆匆撑伞赶来说话?。
“我家主人请河间王金安,请谢六娘子安。”
几位管事同?时报自家来历,乱糟糟地听?不清楚,谢明裳耳边只抓到“某某伯府”,“某某郡公”字眼,都是身上有官有爵的体面人家。
几家管事争先?恐后地问起,河间王在城外可好,城外防守状况如何,突厥人距离京畿还有多?远,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这次的戒严令持续多?久……
谢明裳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京城里消息闭塞,都指望从她?嘴里掏出?点新鲜消息呐?
“城外一切安好。”谢明裳隔窗道,“京畿有精兵强将?,专等突厥人来痛殴之。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之心,杯弓蛇影。自己把自己先?吓死了,何苦来哉。”
有管事不死心地追问:“敢问谢六娘子今日去何处?”
谢明裳笑出?声来。
“日子过得?太无聊,去手帕交家里走走,赏赏菊花,说说闲话?。各位听?得?可满意了?散了吧。”
风雨阵阵,马车缓停在大长公主府外。
端仪郡主闻讯迎出?来时,正好看见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走进门里,撑伞停在一盆雨中盛放的蟹爪菊边,赏玩片刻,笑盈盈掐一朵在手里。
“送她?们两个回来,掐一朵菊花走。不心疼吧?”
端仪郡主好笑地迎上去,“平日也不见你喜欢菊花。怎么今天稀罕起来了?整盆搬走都随你。”
说完当场吩咐仆妇把两盆蟹爪菊,两盆更名贵的绿牡丹直接抬出?门去,搬上河间王府马车。
谢明裳并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把四盆菊花收下。
她?今日才进门来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大长公主府向来有护邑亲卫的,但平常也不至于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各个面色冷肃,全身披挂,明甲执刀站在雨中。
哪像个公主府?倒像城外的军营。
谢明裳心里嘀咕,大长公主府也下令戒严了?
“今日你家可方便?方便的话?,我去你院子说一会儿话?;不方便的话?,在花厅聊几句便走。”
端仪郡主叹了口气?,瞥一眼四周肃立的披甲亲卫。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进院子说话?罢。”
大长公主府早在三日前就戒严。防备的却?不是外头的突厥人。
“之前你飞鸽传书,母亲同?意送五十车酒肉吃食出?城犒军。她?老人家轻易不出?府,定?下的两边接洽人选,原本是父亲。”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
她?想起了,两边确实商议好的莫驸马。八月十五当日清晨,来的人却?临时换成了辰大管事。
“临时出?了什么岔子?”
端仪烦恼地揪下一瓣蟹爪菊。
“父亲也不知如何想的……母亲前脚把消息透给他,他后脚就出?门,险些把消息泄露给外头!”
谢明裳的记忆里浮现出?莫驸马儒雅却?显露尴尬的面孔。被大长公主呵斥,狼狈退出?门外的背影。
当年一段佳话?,年少?无忧的天家贵女,一眼相中意气?风发初入京的小将?军……
历经多?年之后,那点初心,早被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
谢明裳直截了当问:“你父亲莫驸马,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端仪咬住了下唇。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
“明珠儿,你啊……你这句问话?还好没被母亲听?见。”
端仪轻轻叹息着:“好一句无心还是有意。这次可扎进母亲心里了。”
莫驸马自从成亲后便不再领兵,只在禁军里担个闲职。
女儿诞生之后,大长公主有意保举他出?任将?军,去边境继续领兵。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投身沙场,刀口舔血,不就为搏个功名富贵?
京城安逸,身为皇亲国戚,人人见面都客客气?气?捧着。此地有富贵,何苦还回那边境苦寒地吃沙子!
留在京城,和公主再生几个孩儿,儿女双全,莫家的前途富贵便稳住了。
莫驸马坚决留在京城。
弓马功夫不进则退,闲上三五年后,军营里打磨出?的锐气?俱被消磨干净。
莫驸马开始追逐起京城时兴的古玩书画,金石玉器。和几个同?样爱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赏玩珍品,一掷千金,得?人赞一句翩翩风雅。
大长公主却?也从此对他冷淡下去。
再生几个孩儿、稳固前程的打算终究落了空。
大长公主再不让他近身了。
“我娘虽说冷着父亲,时常寻几个新鲜面孔进来陪一陪……说句实话?,只当鲜花儿看着,不曾真正收下一个做面首。以我娘的身份,算难得?了。”
屋外大雨,更显得?室内寂静。端仪手里无意识地撕扯花瓣,倾吐心事。
“早前更别扭的几年都过去了。如今母亲年纪上去,看鲜花儿的心思都淡了。去年我跟母亲闹婚事的那阵子,我眼瞧着,母亲烦恼起来,时常抓着父亲喝酒,关系反倒恢复了几分……我以为他们重归于好了。”
花是谢明裳拿进屋的,反倒被端仪一瓣瓣扯碎洒落地面。满地狼藉,满地烦恼。
谢明裳看在眼里,扬声叫门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进来。
片刻后,精挑细选的一盆名贵墨菊被女使们搬进屋里。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开的墨菊,放去端仪面前。
“撕吧。越名贵的品种?,撕起来越痛快。”
端仪原本眼角隐含泪花,顿时绷不住破涕为笑,拍了她?手背一下。
“你今天就来糟蹋我家的花。”
打了个岔,端仪低沉的情绪也好转几分,抬手拭去泪花,带笑嗟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虽然人还时时陪着母亲,他的心,和母亲早不在一处了——他们是好不了了。”
大长公主的失望躲避,闲时召几个年轻俊朗的后生陪着说笑,看看鲜花儿解闷……落在莫驸马眼里,自认毕生之大耻辱。
出?去再被所谓的好友们明里暗里说笑几句,隐忍压抑的不满逐渐淬了毒。
年少?时坚决留在京城,誓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倒成了忍辱负重。
端仪把名贵的墨菊又撕了满桌子。撕完之后,压抑地吐一口气?,说出?大长公主府压下的密辛。
“母亲想启用父亲。中秋犒军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营之事,母亲交托给他。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想告发母亲,踩着母亲上去。”
“父亲半夜出?府,意图告发。但母亲早防备着他。一路跟踪,当夜抓捕……现今不知被母亲拘在哪处。”
“不提他了。”端仪气?闷地打开木窗。
大风裹挟雨汽呼啸涌进内室,把满桌花瓣扫荡一空。
秋风刮过谢明裳的脸颊,雨丝冰凉。她?坐着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荒唐。
中秋前夕,京城戒严,犒军物资送不出?城。
宫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惑星过境,夜犯紫微,不利天子。
她?自己想得?简单,怕委屈了城外凯旋将?士。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这对姑侄,不约而同?担忧,犒赏酒食不够,引发军中哗变。
到了莫驸马这处,倒成了翻身的把柄。
“真有意思。”
端仪也笑:“真有意思。”
敞开的窗外,有仆妇匆匆冒雨走近,从远处高声喊:“听?闻谢六娘子来了?大长公主召见。”
谢明裳整理衣裳,被端仪领着去见她?母亲。
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举杯小啜。
刚刚碾压一场未遂的背叛,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却?不见颓唐,寻常般招呼两位小娘子:“免礼,坐。”
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拢着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儿。
“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儿心里憋闷,憋不住就……略说了几句。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
谢明裳跟着起身,举手立誓:“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出?门便忘了。”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
“好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对谢明裳说:
“无需多?虑。今天本宫召你来,只想当你的面,有句话?说给阿挚。做娘的话?,很多?时候不中听?。阿挚若听?不进去,你身为她?的好友,在旁边看得?清楚,劝她?一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
“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活到如今的年岁,眼睛比你毒。阿挚,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个皮囊光鲜;里头装的货色,比你父亲更靠不住。”
“记住五个字,快刀斩乱麻。忍一时痛,胜一世祸。”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挥挥手,“说完了,下去罢。”
端仪还在发愣,谢明裳轻轻一扯她?,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退出?殿外去。
临出?殿时,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仰头饮尽杯中酒。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小?心挪去马车上。
“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
走着走着,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纳闷地嘀咕:“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怎么不见了??”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确实消失了?大半,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
谢明裳直觉不对,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吩咐他?们询问缘由。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有几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车,跟去了?大长公主?府。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谢六娘子没说假话,闲暇无事登门做客,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总之,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如此闲情逸致,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说来,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在大街上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她?忽地闭了?嘴,视线回望马车。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在雨中也极为显眼。
“好个大长公主?殿下。”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雷鸣震响,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
“下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京城稳固,诸位回家罢!”
轰鸣大雨声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稳固,无需惊慌。”
“诸位回家罢!”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
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转入小?巷,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回返各自府中。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河间王府门前,鹿鸣小?跑着迎上前,撑开大油纸伞,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
不止肩头淋湿,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
就在抬脚进门前夕,耳边一声咔嚓巨响,天地间白光刺眼,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
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同?时停步回头,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
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
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
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谢明裳凝目望去。
瓢泼般的雨帘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
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北边烧起来了?。
“承乾宫走水!”
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奔跑声,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对面?。两人手谈的棋局,早已停滞不下。
秋日雷雨罕见。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引发?走水。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
承乾宫,俗称东宫,储君居住之寝宫。
奉德帝手执棋子,此刻的脸色仅仅“难看”两个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
雷击殿室不祥,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佛家道家各施法术,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盖过了?雨声。
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啪嗒,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
他?语气沉沉地道:“朕昨夜梦到他?了?。”
“短短几日功夫,惑星现身天幕,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镇压得不够?被他?逃出鬼门,化作惑星过境,犯我紫微。”
林相郑重起身拜下:“圣上龙气在身!区区惑星,妖异也,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等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关?外施法,多镇压一两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错,朕乃真龙天子,龙气在身。他?即便转生成惑星,也是?妖异。”
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
桌上棋盘收起,摊开北境舆图。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国?公,冒雨急入宫,当面?阐述军情。
“陛下请看,这次突厥三路发?兵。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朔州两条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人马已出京畿。凉州有谢帅镇守。”
“唐彦真离京更?早,人马已到朔州。凉州有唐将军镇守。”
“云州被突厥人攻破。”
“陛下无需忧虑。老臣和河间王领旨镇守京畿,已经点齐人马,整装备战。老臣打算领两万精兵过渭河,摆阵渭河之北,防御突厥——”
奉德帝突然打断裕国?公。
“你?打算领两万兵,摆阵京畿以北的渭河岸边……你?把河间王留在京城外?”
裕国?公一呆,偷觑天子阴沉的面?色,心神电转:
“不不不,河间王他?……他?领五千前锋,另有安排!”
奉德帝阴沉的面?色缓和少许。
“让他?做前锋
。五千兵太多,给他?两千即可。”
“行军布阵时记住:任何时候,他?在前,你?在后。若河间王有不臣之心,你?可当场斩之。”
奉德帝在雷鸣大雨中站起身来,手放在裕国?公肩头,重重地一拍。
“蓝卿,你?是?国?之重器,受朕之信重。千万莫忘了?,你?的身后,站着京城,站着朕!一步也后退不得。”
裕国?公喏喏退了?出去。
殿室里没有点灯,风雨中显得昏暗憧憧。
六七岁大的男孩儿,身高不过四尺,打扮得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拘谨地站在殿门外行礼:“皇叔父。何事相召孩儿?”
奉德帝召侄儿进殿,吩咐点灯。
御案上摆放着两张画像,点起灯来,便看得清晰了?。
“来,商儿,看这两副画像,你?可认得?”
男孩儿踩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近,仰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分别是?……五叔叔,和谢老将军。侄儿听说过他?们,打仗都极为厉害,是?我朝的大功臣……”
“错了?!”奉德帝厉声冷喝,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哆嗦。
“你?的好五叔,伪装腿疾,意在欺君,其心叵测。”
“谢崇山此人,表面?老实,内藏奸宄。领兵耗尽朕的国?库,依旧放脱了?辽东逆王,不知其居心!”
“识人不清,你?可知错!”
男孩儿吓得浑身颤抖,趴伏在地上,两只小?手交握在额头,颤声道:“侄儿知错……知错了?。”
奉德帝面?色和缓几分,把人拉起,指着画像。
“此二人居心难测,朕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让他?们领兵,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封赏他?们。朕身为天子,坐于高处,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谁懂得。商儿,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什么也说不出。
奉德帝厌烦起来,斥道:“子肖其父!把这蠢货带下去。”
殿内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
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第三张画像的眉眼,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
面?目画得细致,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击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语。“大兄,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你?逃出来索命了??”
“你?这蠢蠹!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据嫡长子的名头,处处占先?!”
“朕御极五年,河清海晏,哪处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个乱臣贼子,听从?于你?这妖星?”
窗外雷声隆隆,电闪不绝。
风雨大作,夜晚寒凉。谢明裳大半夜没睡。
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她?召来严陆卿,商量说:“留三十亲兵,调拨五十个出城罢,跟随你?们主?上。”
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去战场上,多一个重骑护卫,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
严陆卿不同?意。
“主?上临走前交代,娘子这边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内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
只剩三十兵,冲什么阵?
“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严陆卿叹了?口气。
“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
谢明裳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带一千铁甲军入京,造反呢?”
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
严陆卿咳了?声。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说:“你?家主?上的铁扳指,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铁扳指为信物,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调动不得?”
严陆卿连连摇头:“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暗中谋划提防。娘子这主?意,明着造反啊。”
谢明裳:“……”
严陆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个主?意:“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和谢家交好。走他?的门路……”
谢明裳摇头:“他?自家满门几十口,都在京城里。”小?事可寻他?,大事不可。
风雨声阵阵,书房里对坐的两人谁也睡不着,正猛嗑瓜子苦想间,雨声里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听不清晰。
严陆卿起身打开紧闭的木窗,模糊的叫喊声便传进了?耳朵。有人在大雨里扯着嗓子喊,谢明裳听来,居然有点耳熟。
“六娘!”“放我进去,我寻我家六娘,我是?她?二叔!”“我真是?她?二叔!哎哟哟快松绑吧,救命啊,六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才提起常青松,常青松就在王府门外深夜求见。
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似的,只带两个亲信,大半夜拖了?辆马车来找谢明裳。
“末将奉命守明德门。”
“子时前后,有个男子自称谢家二叔,驾车来明德门下,偷偷摸摸塞来一块足金饼,企图重金行贿,夜开城门放他?出去。追问了?他?几句,他?婆娘就开始嚷嚷,喊谢大郎君可以出城,为何不放谢家二房出城。我把人堵了?嘴,连车带人送来,咳,问问六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不等听完便站起身,“金饼呢。”
常青松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张黄澄澄的金饼,烫手山芋似的捧给她?。
谢明裳掂了?掂分量,一斤上下。
不必多看就知道,这金饼,必然是?她?留给五娘的七块金饼之一。
她?什么也没说,金饼放在桌上,撑伞走出书房。
庭院的水洼当中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伴随着隐约呜呜之声。
谢明裳绕着马车走两圈,取过亲兵手里拿的火把,掀开车帘子,往车里晃了?一晃。
“呜呜,呜呜呜!”车里坐着的,谢家二叔,二婶子,二婶边上坐着的瑄哥儿,大小?三个被绑成三只粽子,齐声扭动呜呜大喊。
谢明裳扫过三人涕泪齐下的脸,单扯下瑄哥儿的堵嘴布,问他?:“你?阿姐人呢?”
瑄哥儿抽抽噎噎地说:“阿姐不肯走,留在谢家了?……”
“你?阿姐的金饼,怎么到你?爹手里了??”
瑄哥儿觑着爹娘的面?色。也不知被提前叮嘱了?什么,摇头不肯说。
谢家二叔二婶齐声呜呜大喊,争抢着要说话,谢明裳把二婶的堵嘴布取下,“二婶说。”
谢二婶急道:“六娘别见怪,知道金饼是?你?上回给玉翘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多拿。这回好说歹说,求了?一块金饼来,指望着赠给常将军开路,放我们一家老小?去乡下躲躲……”
谢明裳直视二婶的眼睛。
“突厥人南下,爹爹领兵急奔凉州,人心浮动的关?键时刻,你?们身为谢家人,要奔逃出城?”
二婶张口就哭喊,“谢大郎君都出城了?!瑄哥儿为何出不得?六娘,虽说隔出一房去,好歹也是?自家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也心疼心疼瑄哥儿——”
谢明裳把手里的破布捏了?捏,捏成齐整的圆形,又塞回二婶嘴
“我哥出城,可不是?逃难避祸去的。”
谢琅人出城而不复返,必定去了?京城东郊的大营。
“留在城内不见得有祸;出城避难不见得是?好事。二婶,这次你?送瑄哥儿出城,瑄哥儿身为谢家儿郎,这辈子的前程就此毁尽了?。二婶多想想。”
呜呜叫声里,她?最后抽走谢家二叔的堵嘴布,直截了?当问他?,“从?五娘那里拿了?几块金饼?”
“一块,就一块!”
瑄哥儿的大眼睛吃惊地盯住自家父亲。
谢明裳:“瑄哥儿,你?爹爹说的不对吗?”
瑄哥儿很是?纳闷,“阿姐给了?娘一块,背后又给了?爹爹一块。娘的那块也给了?爹爹,两块金饼都被爹拿走了?嘛。爹还跟阿姐要第三块——”
谢二叔大吼:“你?闭嘴!”
瑄哥儿圆乎乎的脸蛋被吓得一抖。谢明裳正好把手里的布团成正圆,麻利塞回二叔嘴里,解开瑄哥儿的绑绳,抱他?下车,叮嘱严陆卿。
“派个人去谢家,把五娘接来说话。”
谢明裳一眼便?留意到玉翘的肿眼泡。
“哭成?这样,舍不得?自家爷娘?听闻你自愿留下,我还当你想开?了。”
谢玉翘低声说:“明珠儿,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七块金饼,我……”
“全被你爷娘掏去了?”谢明裳打断问。
谢玉翘急忙分辩:“哪能呢,我在城南置办了两间铺子,手里还有些?余钱。爹娘那边……给了三块。”
谢明裳:“还好,长进了。”好歹整治了两间铺子傍身,没全撒出去。
说话?间正好走过前院中庭,大雨里停住一辆马车,里头呜呜之?声不绝。
谢玉翘才展开?的眉眼顿时?又紧蹙起。心里针扎般地痛,盯着?那辆车,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谢明裳领五娘绕过马车。轰鸣雨声中,若无其事问她。
“我娘定不会同意你们二房离京。我看这马车不像谢家的车,外头花钱雇的?怎的不雇大车。你爷娘都说你自愿留下,我若是不知情?的,还当车坐不下四个人,把你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