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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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形象难以见人?,早早奔回城楼去。常青松独自留在城门下,心里默数车辆:四?十?八,四?十?九……哎?
他忽地一个激灵,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第四?十?九辆车。赶车那汉子眼熟,居然是谢家的耿老虎?!
常青松急忙定睛回望,谢琅果然已经不在街边。
谢家的车,如何混进的大长公?主府车队?!
他再急看车队最末尾的第五十?辆车,车里影影绰绰露出的少女身影……谢家六娘,谢明裳?
秋风吹过长街,掀起半片车窗帘子,露出谢明裳两只乌黑的眼睛。黑底金绣的八个大字在常青松面前一晃。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常青松咬牙。去他娘的,夜香车都能放出去,谢家人?给谢帅送中秋饭食,如何不能放出去!
他背身挥挥手,示意谢家两辆车跟在后头,趁无人?计较,赶紧出城!
浩浩荡荡五十?余辆车的车马长队,出城便加速疾行,一口气驶出五里地才停在官道边。
谢明裳下车,快步赶来?大长公?主的车驾前,深深福身道谢。
大长公?主撩起半扇窗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睨她?:“你这小丫头,敢拿我做出城幌子,胆子也是极大了。”
谢明裳唰唰地写:【殿下大恩不敢忘】
白?纸黑字落在大长公?主眼里,倒引来?她?一声轻叹:
“哪来?的大恩?今日出城,举手之劳罢了。本宫也是自己图个安心。”
将士凯旋归来?,疲惫饥饿,未曾受赏。人?被?挡在城门外头,犒军酒肉被?挡在城内……今夜又正好?赶上?中秋。
仰头见明月,低头发?牢骚。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息:
“本宫怕,军营今夜哗变哪。”
谢明裳心里一惊。
她?倒未想过这么深远。只觉得中秋佳节,不能亏待了将士,冷了将士的热血。
大长公?主短短三两句便提起“军中哗变”。
萧挽风呢。
他被?临时征召入宫议策,叮嘱她?送酒肉饭食给父亲时,是否也想到了军中哗变的可能?
她?这边低头思忖着,那边大长公?主从细微喟叹中回过神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谢明裳的近况,端仪知道,也跟母亲说?过一些?。
“至今还不能说?话?”
谢明裳摇摇头。
“请个高明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谢明裳连连摇头。
提笔飞快地写:【心病非病,郎中无用】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大长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道,“我家阿挚跟你两个,说?起来?性子不像罢……折腾起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
大长公?主在车里换了个斜倚姿势,闭目道:“说?起来?,河间王算我嫡亲侄儿。这次你求上?门来?,我只当河间王托你求我。别担心谢家欠我人?情,欠我的是我那位好?侄儿。”
“你无需顾忌什么。过几日烦了我那侄儿,可以来?我的大长公?主府,跟我家阿挚一起住着作伴,你们两个小娘子互相?折腾去。”
谢明裳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地笑。
大长公?主说?话虽不大动听,但言语间的关心几乎满溢出来?。
她?两只眼睛弯成浅月牙儿,盈盈福身谢过。
车马在官道边拆分两队,长公?主的车驾继续往城东白?塔寺而去。
四?十?八辆黑篷车脱离大长公?主车队,加入谢家车队。
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
骨管悠悠。
那是一首众人?之前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曲子。
谢琅从不知妹妹会吹骨管,吃惊注视良久。
天色黯沉下去。黄昏暮色渐浓。顾沛跟在身边嘀咕:“娘子,换个曲儿。来?来?回回都是这首,吹了能有三四?十?遍?耳朵都生?茧子了。”
谢明裳才不理他,继续吹自己的。
眼下,她?满脑子都是这首不知名?的奇异曲儿。来?回吹三四?十?遍,碍着谁了?
前方出现?岔道口,一面山林,一面高坡。小道居中通过。
路边远远地停着几匹人?马,形貌有点像巡视轻骑,刚从山林间钻出,顾盼敏锐。
“前头是不是军里的探哨?”耳边传来?耿老虎激动的声音,“探哨现?身,大军或许驻扎不远。我们上?前问问?”
谢明裳停下骨管,正凝目往路边细看,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声炸响般高喝。
“哪个在吹关外的骨管?”
有道人?马停在半山坡,居高临下,看不清来?人?面目,只看见魁梧的身形。路边停的四?五匹轻骑迅速奔上?山坡,簇拥来?人?。
被?轻骑围在当中的魁梧将军,隔得老远,火冒三丈地吼:“唢呐笛子笙管不够你们小子吹的?!”
官道上?二十?余名?谢家护院齐声勒马。谢琅仰头凝望。
谢明裳骤吃了一惊,惊完又大喜,手一翻,把骨管飞快藏荷包里。
她?也跟阿兄那般仰起头,注视山坡上?横刀立马的老将军片刻,唇角翕动几下,滚热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又被?飞快眨去。
她?认出来?人?了。
毫不犹豫,拨转缰绳,拍马直冲山坡。
那边谢崇山还在远远地骂:“车队杵在路中央作甚?停路边!吹骨管的小子是哪个?籍贯何处?何时去的关外?给老夫报上?来?——”
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撒欢儿直扑面前。
马上?的小娘子飞快地滚落鞍马,拢着长裙疾奔上?山坡,笔直冲向骂着骂着突然目瞪口呆的老父亲,上?前一把抱住,欢快地无声呼唤:【爹爹!】

时驻扎的东郊大营,篝火点燃了。
大营将士开始准备中秋晚宴吃喝,处处弥漫酒肉香,耳边都是喧闹笑声。
谢明裳抱膝坐在?篝火堆边,木柴拨了拨火。
顾沛站在?谢崇山面前,正在?详细交代五十车犒军物资。
“这次送来米饭两千桶,鸡鸭肉四百桶,羊肉四百桶。仓促之间只能备下这些,更多的来不及备了。谢帅将就着用。”
谢崇山颔首:“足够了。替老夫转达给?你们殿下,多谢。”
正好城西?的京畿大营临时调来五十车米粮。加上河间王府送来的五十车米饭美酒好肉,三?万将士筹办一场丰盛的中秋宴席,足够了。
顾沛还?在?乐呵呵请功:“我家殿下只留下一句叮嘱便入宫了,这两天多亏娘子出力,盯前盯后地筹备!大长公主府那边愿意帮手,也都多亏了娘子居中联络的功劳——”
谢明裳冲他挥挥手。走?走?走?,拍马屁不缺你一个。自己找个地方吃喝去。
顾沛真心实意的夸赞居然被?人嫌弃了,讪讪拱手告退,把中军帅帐前的篝火地盘留给?谢家人自己。
目送顾沛带领河间王府亲兵走?远,谢崇山面色和缓少许,开始上下仔细盯女儿:“人看起?来气色还?好。怎么不说话了?”
他抬高声问谢琅:“为父不在?京城这几个月,发生什么事。”
谢琅沉吟着,从停用虎骨药酒说起?。
“自从停用药酒之后,小妹想?起?许多事。也已询问过母亲。”
谢琅隐晦地道:“父亲,母亲已告知我们,明珠儿这个小名之前,谢家小妹曾用另一个小名……叫做珠珠。”
听到“珠珠”二?字,谢崇山彻底沉默下去。在?篝火前闷坐片刻,拍开酒坛,举起?酒坛对嘴咕噜噜灌下一大口。
“骨管是你吹的?”他转头问右侧坐着的谢明裳。
谢明裳双手抱膝,点点头。
谢崇山未在?继续追问下去,沉默着,蒲扇大的手掌伸过来,揉几下女儿的发顶,开始大口喝酒。
整坛美酒很快喝空一半。谢崇山把酒坛子扔下,开口道:“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你不肯说话,可是对谢家隐瞒你的出身来历之事有心结?写?下来,为父答你。”
谢明裳冲爹爹笑了下,摇摇头。哪有什么心结呢。
性?命危难之时,被?爹爹救下,被?娘悉心养护,从关外?迢迢护送来京城。谢家于她,只有养育之大恩。
谢崇山面上笼罩的阴霾散去大半。倒一杯酒给?女儿,又拎整坛酒扔给?儿子。父子并不多话,拎酒坛开始对饮。
谢明裳如今酒量有所长进,两口便喝完整杯酒。空杯递过去,讨第二?杯。
谢崇山倒酒的同时,盯住女儿:“珠珠的事,是你娘心里一根刺。她肯定不会全说。你呢,想?不想?听?”
谢明裳喝酒的动作顿住。肯定地点头。
谢琅坐在?父亲身侧,垂目思索片刻,起?身避让:“如果儿子不适合听的话,父亲,容儿子告退。”
谢崇山喝止他。
“自家事,有何不能听的。你坐下。”
转头对谢明裳道:“你听好了。生死自有命,人要出事,老天要收人走?,防也防不住。珠珠的事,跟你个小丫头没关系。”
说完沉闷良久,开口硬邦邦道:“你们娘记恨我,老夫却也不认。”
谢家幼女珠珠,自小随爷娘在?边关驻军镇长大。
说来也巧,和谢明裳同年出生。只不过珠珠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自小不大好。
关外?天气苦寒,半年雨雪,半年风沙。珠珠因为早产的缘故,每当风沙起?时,容易犯急病。
好在?家里人多,照顾得精心。哪怕战时,谢夫人需要日?夜防守边关,珠珠身边也总有两三?个陪房妈妈看顾,情况一有不对,便急喊镇子上的军医救治。如此倒也安稳长大了。
“是她命里的劫数。”谢崇山大口地饮酒,空酒坛子扔去地上。
那年春天,西?北边吹来极大的一场沙尘暴。
当年,天子英年锐气,亲征边地,大军和突厥人激战。天子亲征誓师时豪言道,一举攻破突厥王庭,立不世战功,青史?留名,就在?此战。
军中将士热血沸腾。
当时,谢家夫妻分别?两地。
谢崇山屯兵凉州大营,秣马厉兵,时刻准备接军令,即刻开拔赴朔州战场增援。谢夫人领爱女留守军镇。
三月开春,雪水融化,戈壁回春。
凉州最北面的驻军大营地势深入戈壁。某日?,戈壁深处漫走?出一只骆驼,骆驼上驮出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女。
听到这里,谢明裳心神剧烈一颤。她有印象。
当时她抱着母亲的骆驼,任由骆驼在?大漠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骆驼还能支撑,她却已撑不住,心神混乱,失去大部分知觉,冻僵的手本能地紧握弯刀。
谢明裳抬起?目光,注视着谢崇山花白的鬓发。
爹爹描述的场景,把紧握弯刀不放的她从骆驼上抱下来……她记得的。
“老夫做主收留下了你。”谢崇山停下喝酒的动作。他也陷入久违的回忆之中,严肃面容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你母亲的弯刀很出名。”
“你父亲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当场醉倒。弟兄们便把他就近抬去军帐里宿下。后来有个偏将也喝多了,醉醺醺走?错了帐子,两人勾肩搭背地歇在?同一张床上。”
“你父亲曾答应你母亲,那晚会去寻她,后来喝醉未去。后半夜,你母亲提着弯刀出来找人。”
“帐子里黑魆魆地看不清,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寻了其他女人鬼混,边哭边拔刀,弯刀直接抵上脖子,你父亲差点被?割了脑袋。”
那晚聚在?一处喝酒的,都是彼此相熟的边地大将,当即轰然传开了。
贺风陵在?边地驻守多少年,这个离奇的笑话就在?边地高级将领间悄悄流传了多少年。
“反正直到五六年后,我们见你父亲一次,还?要忍不住提起?笑说一次。”
“你父亲也笑。后来再没有喝醉过酒。”
听起?来着实好笑。谢明裳抿着嘴,笑容一闪而逝。
谢崇山露出的怀念笑容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难以忘怀的往事,往往欢喜少,而苦痛尤多。
“我见过你母亲。所以,当日?一见你的弯刀,对应年纪,我便认出你了。当时只以为你在?大漠里走?失。后来……”
朝廷调兵令迟迟不至。凉州大营五万兵马日?夜焦灼等候。
等来的,却是一场龙骨山大败。
龙骨山距离凉州大营,直线距离,仅三?百余里。
亲征大败,镇守边境的英雄被?打成国贼,大营人心浮动。有人暗中劝说,交出贺风陵的女儿,向朝廷请功。谢崇山直接拔刀斩杀了撺掇他告密之人。
当夜,口风不稳的两名军医被?秘密斩杀。
被?骆驼驮出大漠的小娘子高烧不退。谢崇山紧急调来军镇驻守的军医。
炙肉的香气弥漫鼻下,月光高悬,谢崇山面前摆放了两个酒坛。
“这就是命。”谢崇山沉沉地道。
军医紧急调来大营不久,便收到了调兵令。三?军开拔,急奔朔州危急战地。
军医,当然随军行动,奔赴朔州。
“那年春天的风沙暴特别?大。珠珠又生了场急病。军医给?她留了常用的咳嗽和伤寒药包。但?她这回发作的病症是哮喘……或许是因为这年的沙尘暴持续太久了。”
“人没救回来。你们的娘送走?了她。”
“人各有命。”谢崇山道,“珠珠这般早产孱弱的孩子,原本在?边关苦寒地就活不长久。你们娘不信。每次说起?就骂老夫。”
谢崇山烦闷地一饮而尽,砰地把酒碗扔去地上:
“军医军医,战时随军!珠珠葬在?边关,这是她的命!明珠儿被?骆驼从大漠里驮出来,上天给?你留下一条活路,这也是你的命!你们的娘想?不开,追来朔州,哭喊让老夫偿珠珠的命……”
谢崇山自胸膛里沉重地吐出口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老夫当时在?行军驰援的途中,又气怒又难过,人
也犯糊涂……”
家国骤变。
天子失踪,传闻被?突厥人掳走?,又传闻已被?杀害。
多年同袍好友,浴血百战;一夜之间,打为国贼。
女儿传来死讯。
老妻赤红着眼提刀拦路,要他偿命。
谢崇山的援军遭遇前线后撤的大批溃军,原地驻扎整编残军。大军气势极度低落。
谢崇山身为主帅,目视大厦之将倾,而无回天之力。气怒之余夹杂无限悲凉。
“当时也不知如何想?的……老夫一怒之下,把病得昏沉的明珠儿连担架抬出来,扔给?了你们娘。”
“告诉她,病殁了一个女儿,赔你一个女儿!”
谢明裳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老夫和你们娘说,珠珠的病,军医留在?镇上也不见得能救活!这是贺风陵唯一剩下的血脉。好好地治活她,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不想?她活,抬回去,把她葬在?珠珠的墓穴边上。”
谢琅骤然听到“贺风陵”三?个字,吃惊地瞳孔紧缩。
泪雾模糊了谢明裳的眼眶。
世间阴差阳错。痛失爱女的谢夫人,把根源归咎于丈夫身上,恨丈夫恨得咬牙切齿,提刀追出几百里质问。
却在?看到和爱女同龄、同样病得虚弱不堪,半昏迷着喊爹爹,喊娘的她时……把这股心底的恨抛开了。
心生怜悯。怜悯生爱。爱抚慰伤痛。
谢夫人果然把她留在?身边,静心照顾起?居,从此把她当做第二?个女儿。
照顾她的病情,仿佛珠珠还?在?世那般地疼爱她,抚慰心底深处的伤痛。
明珠儿。
明裳和珠珠,各取一字而成的小名。
“说来三?言两语,回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谢崇山喝空第两个酒坛,放在?面前。
“罢了。今晚趁好酒好月色,说与?你们知晓。以后莫再提。”
粗粝的大手抹去谢明裳脸颊上一滴滴滚落的泪。
“哭什么。”
谢崇山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老天在?头顶上看着,个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哭也无用。”
“老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这就是我谢崇山的命数——别?哭了,喝酒。”
谢明裳眨去浓厚的泪雾。
谢家父女三?人,每人抱一坛酒,对着头顶明亮月色,举起?酒坛,咕噜噜地痛饮。
就连向来最为含蓄雅致的谢琅,今夜也醉到八成。
谢明裳喝得歪歪倒倒,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却还?清醒着,自己也心知自己喝得多,手指向远处辕门出现的几个模糊身影,猛扯身边阿兄的袖子,示意他去看。
谢琅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打量几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主上来了。”
谢崇山喝得虽然多,反倒是谢家人里头醉得最轻的。
谢琅脱口而出的这句“主上”,叫他骤吃了一惊,放下酒坛,皱眉望去。
定睛眺望片刻,谢崇山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一眼儿子,沉下面色端坐在?篝火前不动。
今夜的值守副将,此刻正引贵客从大营辕门远处走?来。
亲兵飞奔报信,跪倒在?谢崇山面前。
“大帅,河间王带亲随四五人,自京城求见。自称奉天子密令!”
谢崇山稳坐不动,下令道:“把几名亲随带下去吃席。贵客一人迎进中军。”
“遵令!”
亲兵飞奔去辕门传令的同时,谢明裳却也起?身,牵过了得意,翻身上马,向辕门方向奔去。
临时驻扎的大营辕门,距离主帅谢崇山端坐的中军大帐篝火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里来路。用脚走?要走?上一刻钟,骑马片刻即到。
马停在?来人面前,谢明裳下马时站不稳,歪歪斜斜地扯面前的郎君一下。你怎么来了?
萧挽风今晚穿的,还?是那身极正式的正朱织金五爪蟒服。伸手扶住臂弯,把明显喝多了酒的小娘子搀扶稳当。
远处中军帐前的谢崇山已站起?身来。
顶着中军主帅杀气隐约的视线,萧挽风镇定低头和谢明裳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站在?面前的,不是他下令请进?的“贵客一人”,却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为传旨内监,手执天子密旨,前来城东郊大营传令;
虎背熊腰的裕国公,手持锦木盒,奉天子口谕,协同?传旨。
谢崇山目光如炬,挨个审视过?去,落在?三人当?中唯一空着手来的河间王:萧挽风身上。
“本王为何来?”萧挽风淡淡道:“本王和两位贵使一同?出宫,顺道过?来——接人回家,过?中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萧挽风的眼神,纷纷落在?他身侧醉眼朦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谢明?裳在?辕门边下马,两边打个照面,她便被萧挽风握住手腕,至今没松开过?。
谢崇山面沉如水,半晌不接话。
逢春公公是个机灵人,眼看情形不对,急忙打圆场:
“河间王太过?谦了。哪是顺道过?来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谕,和裕国公、咱家一起,协同?传达天子密令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裕国公?”
裕国公手捧锦木盒,站在?旁边,含糊应一声。
谢崇山起身整理衣袍,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天子密旨,劳动三位大驾前来。大营简陋,并无迎旨香案,老夫已准备好,三位,传旨罢!”
逢春公公往前两步,高举起黄绢圣旨,正欲打开宣旨,萧挽风在?旁边出声阻止:
“慢些宣旨。”
他抬头望向浓黑天幕。时辰还?早,明?月尚未越过?中天。
“难得?中秋。”他对逢春道:“等满营将士吃完饭,再宣旨。”
逢春和裕国公都无异议。
两人把传旨信物各自收起,被亲兵领去空帐子里上酒肉,吃喝款待。
只剩宣称来“顺道接人”的河间王萧挽风不走,挽着谢明?裳的手走出四五步,走去篝火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
篝火两边面对面坐着。面朝南坐着谢家父子,面朝北坐着谢明?裳跟萧挽风。
火光熊熊,映进?中军主帅的眼里。谢崇山面色带沉思。
“吃完饭再宣旨”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深长。
……刚才谢琅脱口而出的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这小子喝酒误事!
“阿琅,你回去!”谢崇山沉声把儿子喝走。
正欲从萧挽风手里夺回女儿时,对面的谢明?裳倒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甩了下手。力气看着不怎么大,然而,出乎谢崇山意?料之外,人轻易挣脱开了。
萧挽风并未如谢崇山所想的,紧扣住女儿手腕,把女儿拖回身边。
谢明?裳只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手,任她轻轻松松地?离开身侧,走向篝火对面,抱膝坐回父亲身边。
谢明?裳跑马去辕门相?迎,谢崇山是看在?眼里的。萧挽风却又当?面摆出不冷不热态度。心头疑窦翻滚,他沉声问女儿:“你和他之间,到?底……”
谢明?裳捡起一块小石头,在?篝火边的沙地?上飞快地?写:【外人面前做戏】
写完抬脚更快地?抹去字迹。
显然这些日?子,以手书代言语,早已做得?熟练之极。
她手里那石头是随手捡的,短而粗粝,写字不怎么好用?。萧挽风起身走出几?步,从角落里检出一根趁手的树枝,递去对面。
谢明?裳并不跟他客气,扔开石头,接过?树枝,继续写字给老父亲。
谢崇山:“……”
谢明?裳飞快地?写:【爹爹不在?京时,阿兄出面,两家合作——】
不等她写完,谢崇山便把字迹抹去了。
“眼下不必说。”他沉声阻止。目光抬起,以极度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篝火对面的年轻宗室郡王。
这次开口问:“十五中秋夜,风尘仆仆跑一趟老夫这处,劳烦了。殿下坐近些说话。”
谢崇山一个字都不提儿子谢琅,当?面只说女儿明?裳。
“谢家武人门第,三代往上都是泥腿子。我们夫妻粗野惯了,不怎么会养女儿。明?珠儿在?我谢家,养得?不算好。”
谢崇山这回出人意?料,居然先开口致歉。
谢明?裳大为震惊,飞快地?瞄了眼老父亲。
但谢崇山这句致歉只是个引子。话锋一转,他接下去道:“但殿下不同?。宗室贵胄,天家门第。我女儿在?河间王府,理应过?得?比谢家好十倍,百倍。”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听?着。眉峰都未动一下。
谢崇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指着谢明?裳手里的树枝,喝问:“她四月才入你河间王府,至今不到?半年,为何话都不说了?!”
“殿下,给个交代!”
举着树枝的谢明?裳:“……”
谢明?裳啼笑皆非,换左手接过?树枝,在?沙地?上写:【爹爹误会了——】
不等写完,谢崇山斥道:“你写什么?让他说!”
萧挽风便直截了当地道:“心病非病,药石难医。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她不说话,因为心里有未知物,阻碍她说话。”
谢崇山大为不满:“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河间王,一句话轻描淡写就?想搪塞过?去,你当?老夫好骗的?!”
喝问声中已霍然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的陌刀来!河间王今日?不给个交代,老夫只能请河间王下场赐教了!”
两名亲兵扛来长陌刀,第三名亲兵飞奔去牵马。附近喝酒庆功的七八名将领闻声惊起,纷纷跑近相?劝。
谢明?裳吃惊不小,腾得?站起身,伸手拦截。但谢崇山脾气上来,谁能拦得?住?
再看对面坐着的萧挽风丝毫不避让,居然也站起身来,吩咐牵马。
中军帐外,篝火熄灭,改用?火把照耀,两匹骏马牵来空地?。
这处动静不小,围观看热闹的将士乌泱泱站得?四处都是。到?处都有人问怎么回事,和大帅动手切磋的贵人是哪个。
将领里认识河间王的可不少,消息当?即哄传出去。
谢崇山沉声道:“乱七八糟,成何体统!清场。”
中军帐子外清出一大片跑马空地?。
场地?清空,这场动手切磋,更显得?正式了。
谢崇山心里其实存了激女儿开口说话的念头。
任由谢明?裳拉扯,还?是提刀上马,坐在?马背上道:“明?珠儿,你开口说一句缘由,为父即刻下马。你不开口说话,为父就?去找他讨个说法。”
谢明?裳停止扯缰绳,原地?轻轻吸了口气。小跑奔回去拿树枝。
谢崇山看在?眼里,闭了闭眼。
心病非病,药石难医。明?珠儿到?底得?的什么心病?摆出提刀对阵的架势,也逼不出原因?
帐子里喝酒吃席的两位贵客:逢春公公和裕国公两人,都飞奔过?来拦阻。顾沛喝酒喝到?一半,闻讯也大惊奔来:“怎么了怎么了?好酒好肉的中秋庆功宴,怎么突然要打起来了?”
萧挽风牵起坐骑乌钩的缰绳,并不急于上马,对横刀策马、来回踱步等候的谢崇山道:
“莫逼迫她。心病难医,急不得?。”
“心病难医。”谢崇山冷冷道:“她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丫头,能有多少心病?老夫说句不客气的,她入关来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去贵王府不到?半年,身上病痛、心病,全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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