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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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今晚给谢明裳备下的果然还是?参茸粥。
听说谢明裳抱怨粥苦,里头除了红枣,又?新添桂圆和红糖,热腾腾地端来面前。
“闻着更甜些。尝尝看。”
谢明裳试探地舀一小口,果然甜滋滋的,滋味比早晨好上不少。她吃去整碗才放下。
萧挽风盯她吃完,自己才动筷夹菜,谢明裳却起身拿来空碗,从粥瓮里厚厚的舀一大碗粥,递给萧挽风。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一顿。
谢明裳忍笑从镇纸下取出压了几个时辰的纸张,展示在他面前。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今晚的粥不苦,齁甜。
萧挽风喝了整碗甜粥。
他不嗜甜,一碗红糖参茸粥喝完,默不作?声灌了整杯冷茶下去,把?打赌的字纸扔去火盆烧了。
谢明裳倒来两杯茉莉茶,把?萧挽风喝空的茶盏换成花茶。一人捧一杯饭后清茶,她把?字纸又?往前推了推。
【辽东王为何谋反?】
为何谋反?萧挽风如?此陈述: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这几年谋反的人,特别多。”
谢明裳眨了下眼。
乍听像在说冷笑话。看对面郎君的神色,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辽东王罪证确凿地谋反。你父亲谢帅,距离谋反只差一线。”
萧挽风嘲讽地弯唇:“我若继续留在京城,谋反论罪,只怕也不远了。”
谢明裳坐在桌案对面,清凌凌的眸光对视片刻,伏案唰唰快写,举起纸张:【贺风陵?】
看清这三个字,萧挽风拧了下眉。
“他是?你生父。”
谢明裳摇摇头,继续往下写,把?整句补完,纸张戳来眼前:【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所以将军无头?
萧挽风却明显不愿意?接贺风陵的话题说下去。
他抬手把?纸张抽走?,揉成一团,扔去字篓,话头转去辽东王。
“说起来,谋反的这位辽东王,同是?高祖皇帝之后嗣,今上之堂叔。”
也算萧挽风的堂叔。封地在辽东营州,原本还算老?实。
五年前,先帝亲征不利,意?外驾崩于龙骨山,今上在京城登基。号称:“先帝北狩,临危受命”。
天下不可?无主,兄长薨、弟受命,原本没什么好说的。辽东王这个堂叔当时也上表朝贺。
谁知没过多久,就有?流言传递得沸沸扬扬……
都道,先帝没死。
朝廷用的措辞是?“先帝北狩”。流言道:天子虽然战败,但并未被突厥人俘获,并无所谓“北狩”,更未亡于龙骨山。
天子还在人世,被朔州将士拼死救下。今上也知兄长活着,但拒绝把?兄长接回关内。
又?有?流言绘声绘色地形容,有?先帝模样的男子在夜色下高声叩关,号称“吾天子也。”边关将士无令不敢开城门?。
包括辽东王在内的各路宗室王上书询问,上书被一一退回,驳斥为“妖言”。贬谪了一批声音大、跳得高的宗室,杀了一批官员。
各地州县搜捕流言源头,处斩四千余人。流言沉寂下去。这就是?奉德元
年的“妖言案”。
远在辽东封地的辽东王,表面不言语,暗中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花费几年功夫招兵买马,号称“拨乱反正”,“驱伪帝,迎正统”,悍然起兵。
谢明裳思忖着,点点头。
辽东王“驱伪帝,迎正统”的口号,京中虽然严密封杀,她还是?隐约听到过几句。
她唰唰地写:【宫中那位,果然伪帝?】
萧挽风只看一眼,便抽走?字纸,扔去火盆里。
何谓正统?何谓伪帝?
坐稳了龙椅的,便是?正统;坐不稳的,便是?伪帝。
“多说无益。茶可?冷了?冷茶刺激肠胃。”
他摸了下茶盏,打算续添热水。
谢明裳抬手盖住杯盏。
冷茶刺激肠胃,他刚才自己倒咕噜噜地喝下整盏早晨的冷茶,当她没看见??
她又?不是?自小喝热饮,碰不得冷水的肠胃。
幼年时的记忆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少年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过雪山,渴了饿了,随手抓一把?雪吞下,冰凉滋味从喉咙口滚到胃袋。
但身体习惯了抗冻,哪会轻易生病?
倒是?来京城后,谢家养得精细,不等换季便厚衣裹得严实,冬日不碰冷水,夏天不碰冰饮,出门?不吹风……中原大家闺秀的教养方?式,反倒叫她病得不消停。
谢明裳低头喝了口冷茶,放冷的茶水顺着喉咙管滚下胃袋,冷得她一个激灵。
对着面前男人不赞成拧起的浓黑眉峰,她弯了弯眼睛。
自小放养惯了的人,继续放养就好。
整天卧在遮风挡雨的马厩里,吃细粮、喝净水的马儿,有?几匹能熬过大漠风雪沙暴,于戈壁旷野肆意?奔驰?
谢明裳连坐都不肯坐了,把?零嘴盘子扔去桌上,捧着茶盏,在书房里来回走?几圈,又?把?窗户全打开,让庭院秋风裹挟雨丝扑上面孔。
对着窗外萧瑟落叶细雨,慢悠悠地喝冷茶。
关于【贺风陵】的字纸,萧挽风不肯答她,依旧搁在桌上,被她拿铜镇纸镇在角落。
面前这位不肯答,总能找到愿意?答的人。
顾淮很快去而复返。
唐彦真两日前辞行,领两千兵马回返朔州,走?得不远。
挑选一名可?靠信使,把?伪制突厥文?书快马急送出京,消息经过唐彦真的手,应该能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夕,传入京城。
顾淮回禀完正事,人却未走?。咳了声,道:“顾沛人在门?外,问殿下和娘子,此刻是?否有?空,抬个东西进来。”
谢明裳喝冷茶的动作?一停,余光睇过去。
顾沛要?抬个什么玩意?儿进书房,还得知会她一声?
顾淮也有?点尴尬,清了清喉咙:“咳,早晨,庐陵王妃不是?主动提出,要?把?王府转让给谢家?地契钥匙都装盒送来,又?道宅子已清空,谢家随时可?入住……”
叫顾沛听在耳里,心里惦记上了。
他跟谢明裳走?得近,耳听过她几次说笑,道外书房的木板床简陋,从前谢家老?夫妻每次争吵,谢崇山都被夫人撵去睡书房,哪是?正经休息的床?睡得人肩背疼。
顾沛琢磨着,庐陵王府的合欢苑里,不正有?一张黄花梨的好架子床?王府都打算赠给谢家,抬他们一张床给自家主上跟娘子住怎么着了。
庐陵王妃的人还在前院未走?,他兴冲冲领人就出去了,直奔城北庐陵王府。
萧挽风挑眉:“抬来了?”
顾淮咳了声,“抬来了。马上进院门?。”
谢明裳忍笑隔窗远眺,果然远远地听到一阵吆喝之声,八名亲兵气喘吁吁进院门?,腱子肉鼓起,抬得满头大汗。顾沛打头,正吆喝着把?一张沉重大架子床往书房里抬。
上好的黄梨木架子床,可?供三人平躺,床板雕工精细,美?轮美?奂。
谢明裳定睛去看,可?不正是?当初她在合欢苑里住过几夜的那张床?
动静太大,前院刚送走?逢春公公的严陆卿也跟来了。
顾沛满脸热汗,给他主上行过礼,跑来谢明裳面前请功。
“书房里的木板床是?谢帅留下的,卑职听娘子抱怨许多次,说太硬,睡不安稳。”
“庐陵王府不是?打算空出来给谢家吗?卑职一想,床抬来给娘子用,正好!”
“卑职就抬来了。”
谢明裳看顾沛满头热腾腾的白气汗,抱臂在窗边不出声的萧挽风,跟在门?外看热闹的严长史,表情忐忑的顾淮,啼笑皆非。
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王府的床抬来了?
两边还没说好如?何处置庐陵王府呢。
但抬都抬来了,难不成退回去?毕竟这份心意?,就如?顾沛脑门?上挂满的汗,热腾腾的。
她提笔写下两行字,递去顾沛面前:
【有?劳。
收下了】
顾沛咧嘴一笑,“小事。上回娘子送卑职的那副小像,画得极好!投桃报李,送娘子一张好床安睡。”
正吆喝众亲兵把?木架子床往内室里抬,萧挽风开口道:
“别动木板床。抬去晴风院。”
顾沛茫然地“啊”了声,木板床还留着?
但主上既然发了话,几名亲兵费大力气挪腾半天,把?木架子床原样扛出书房院子,直奔晴风院而去。
顾沛抹了把?汗,正跟主上告辞,萧挽风盯他一眼:
“其他人搬床,顾沛留下。顾淮,把?人带出去,罚他五棍。”
顾沛:!!
谢明裳:……?
顾沛嘴巴开开合合,还想说什么,他亲哥两步过来,拎着衣襟把?人拎出去了。
墙边现成的军棍,庭院里扒了裤子,原地按下就打。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严陆卿还在书房里,开口求情:“顾沛这小子犯浑,殿下恕罪。他并不知密室之事……”
书房密室的开口,正藏在木板床下方?。需要?用时,直接把?木板挪开一块,人便能下密室。
顾沛不知情,弄来张沉重的木架子床,直接往书房送,差点把?密室入口给挡了。
萧挽风一哂:“入京半年,也不见?他长进。打他五棍,长长脑子。”
严陆卿笑说:“还是?性情天真,历练太少的缘故。臣属说句实话,这小子记吃不记打,打也白打。只怕他挨打都不知为何挨的。”
这边两句话功夫,庭院里五棍已经打完了。顾沛哼哼唧唧,满腹委屈,果然在问他哥:“一张床而已,殿下为何打我啊。”
顾淮火冒三丈:“一张床而已?你领着河间?王府亲兵,大摇大摆扛走?庐陵王府的床,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有?心人可?以大做文?章!你以为你顾沛出面,只代表你自己?你背后站着河间?王府!”
萧挽风从屋里走?了出去。
站在顾沛面前,垂目注视他片刻,道:“河间?王府不怕事。但只能我们挑事,不能被别人挑事。”
“这五棍,打的是?你头脑发热,冒进盲动。”
啪嗒一声轻响,谢明裳站在窗边,把?两扇木窗虚虚合拢。
转身对着室内未走?的严陆卿,竖起字纸。
【我有?疑问,还请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一怔,长揖道:“不敢当,娘子请问,臣属尽力作?答。”
谢明裳飞快地瞄一眼窗外。透过缝隙,萧挽风还在训诫顾沛。
她挪开镇纸,把?镇纸下的纸张抽出展开,递去严陆卿面前。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贺帅啊。”严陆卿并未多想,只当谢明裳关窗避风,压根没想到她关窗的缘故,是?不让自家主上听见?书房里的对话,开口拦阻。
女儿问起先父生平,那不是?极正常的事么?
正好他长居朔州多年,知道的内情委实不少,严陆卿站在沙盘边,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
“娘子问臣属贺帅生平,那可?就问对人了。”

贺风陵,年少出?名,领兵奇才。
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役,无一败绩。二十岁拜将军。二十八岁坐镇云州,统领一方军镇大营,人称“贺帅”。
“殿下今年二十三?岁,坐在贺帅当年同样的位子?上。但殿下出
?身贵重,初领兵便拜了将军。你父亲贺帅乃是普通军卒出?身,一步步脱颖而出?。这声‘贺帅’,殊为不易。”
“贺帅坐镇云州的全盛时期,长城以北五百里,俱是我朝疆土。突厥人不敢犯。”
“十二年前,突厥犯境。特意避开贺帅坐镇的云州,从旁边朔州绕道南下。”
谢明裳心里默默地盘算年份。
十二年前,就是突厥南下、围困京城百日、几乎攻破京城的那次。
爹爹谢崇山当年在陇西,领一路兵马翻越关陇道,千里勤王救驾,她记得。
也就是这次突厥南下,夺走朔州大批土地做放牧场,导致萧挽风的父亲邺王失了封地。
“多?亏贺帅领兵勤王,渭水一战,三?千铁甲军、甲子?马,大败突厥两万骑兵,把突厥人赶回关外。京城危机解除。”
严陆卿陷入往昔回忆当中,还在感慨:“之前你父亲的威名,只在边地军中流传。经此勤王战后?,那才叫:一战成名天?下知。”
“你父亲拜骠骑大将军,兼领云州、朔州,两州行台,声望远播,大江南北都建有你父亲的长生祠,乡野老妇人也识得你父亲的名字。”
“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那年,贺帅不过三?十五岁……娘子??娘子??”
谢明裳怔坐着。
窗户并没有完全关紧,还能听到庭院里的动静。
萧挽风已训诫完,顾沛跪倒认错,顾淮却?气急,请求褫除弟弟的王府队副职务,把人送回朔州军营历练。顾沛嗷嗷地哭,抱着萧挽风的腿不肯走。
风声裹着雨点声响,点点滴滴落在长檐上。木叶摇动,又一场秋雨欲来。
谢明裳恍惚地想:三?千铁甲军、甲子?马,渭水一战,大败突厥两万骑兵。
战力好?强啊。
她见?过这三?千铁甲兵的。
千捶百打的精铁,制成全套铁甲披具。
选军中体格最为精悍的将士和最健壮的马,人披铁甲,马披皮甲。既有重甲震慑的威力,又能冲阵如风。
记忆深处,缓缓涌现出?大批的眼睛。
铠甲护卫下的人的眼睛,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平日温和善意,视线森冷如铁。
她在哪里见?过这些铁甲兵?
是在父亲坐镇的朔州大营么?不,每年她都会?偷跑几次入关。跟随父亲的将士都认得她,笑脸相迎。
有几次她跟随父亲戍边,偶尔也会?遭遇铁甲兵,但这些健儿们?都会?除甲下马,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目中满是狂热崇敬,齐声高喊:“见?过贺帅!”
她在哪里见?过这批视线森冷的铁甲兵?
漫山遍野的铁骑,摆出?作战攻击前的阵势。气势如刀锋寒铁,等待冲锋号令。
族人们?沿着积雪融化?的山野四处奔逃。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刀未出?鞘,一步步踩着积雪往前,站在山坡上高喊:
“你们?贺帅呢?派你们?攻打我们?部落,却?不敢露面?”
“回纥九部不参与?你们?天?子?和突厥人的征战!带上你们?的兵器和马,滚回龙骨山!”
“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啊……”书房里传来喑哑的声响。
谢明裳太久没开口说话了。冲破喉咙的,是一声沙哑低呼。
也不知她此刻的面色如何不对,严陆卿蓦然住嘴,起身惊喊:“娘子?!”
谢明裳想提笔写【我无事】,狼毫却?从她手中脱出?。衣袖仿佛秋日枝头的落叶,无风自动,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镇纸。
啪嗒,茶盏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庭院外的声响安静下去,就连嗷嗷哭的顾沛都停下。
片刻后?,虚掩的窗牗被从外一把推开。
严陆卿强忍震惊,把谢明裳询问?他的字纸取来,展示给主上。
萧挽风站在窗外,视线尖锐而寒冽,盯在纸面黑字上。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娘子?询问?贺帅的死因,又问?起叛国罪名,事关贺帅的身后?名,三?两句难以定论,臣属便从头说起贺帅生平。这,还未提到死因啊,才说到贺帅战功,娘子?突然就……”
谢明裳头痛欲裂,昏沉沉按着额头,身子?摇来晃去,在木椅上坐不安稳。
身体晃动越来越大,即将慢慢滑倒去地上时,一双手按住她肩头,把她按坐回去。
掌心干燥而有力,萧挽风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出:
“说得太急了。”
贺帅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谢明裳每次提起父亲,指代的都是谢崇山。提起生父贺风陵时,反倒直呼其名。
对她生母和谢夫人,她从不会如此。两边都称呼母亲。
对待贺帅的疏离态度背后?,必定藏有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除了死去的人和她自己,再无旁人知晓。
严陆卿懊悔不已,低声请罪:“臣属思?虑不周。只想着详细描述贺帅生平,或许有助于娘子?早日想起从前的事……”
“她的记忆从未丢失。”
萧挽风扶住小娘子?摇摇晃晃的肩头,打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唇色:“只是有些事过于痛苦,让她不愿意想起。自己压制住了。”
“这些事,多?半和贺帅有关。”
“臣属当如何做?”
“多?说无益。让她歇一歇。”
——————————
黑暗深处的庞然大物桀桀而笑。它于暗处蛰伏多?日,从不曾放弃反扑。在近处凝视它片刻,便足以撕裂内心,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母亲美丽的面孔流着泪。
你父亲为了他的天?子?舍弃了我们?,我们?便舍弃他。
那年她七岁,只比骆驼高一点,母亲带着弯刀,抱起年幼的她,穿过兵镇决然离去。
七岁的她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揪着骆驼丰厚温暖的毛皮,仰头问?母亲,“娘,你哭什么呀。”
“我们?就走了吗?不和阿父跟哥哥告别吗?哥哥昨天?才说要带我出?镇子?射大鹰。”
“娘,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喜欢镇子?上的烤馕。”
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着看着,一扁嘴,跟着母亲哭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哭,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天?明后?才发现,骆驼走歪了路。
伤心的母亲压根不纠正?方向。
骆驼往哪里走,她们?便往哪里走。骆驼停下吃什么,她们?便顺道吃点什么。
骆驼吃路边的野果,她们?架起篝火烤野蛇。骆驼吃戈壁生长的骆驼刺,她们?吃沙丘边缘生长的沙枣。
骆驼停在一处小型绿洲,跪在月牙泉水边咕噜咕噜喝水,母亲猎杀了一只前来喝水的野狍子?,凑足母女俩五天?的口粮。
母亲伤心够了,牵引着骆驼往西北方向走。她要带女儿回归族人和雪山的怀抱。
在大漠里游荡的第十天?,父亲领兵赶了上来。
当着她的面,母亲激烈地和父亲大吵一架。语速太快,年幼的她完全没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只看到吵着吵着,父亲突然大步走近,把母亲从骆驼上抱下来,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紧紧地抱在一处不放手。母亲又哭成个泪人儿。
母亲和父亲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说“和好?”也不确切。因为母亲之后?再没去过关内军镇。
每两个月,父亲会?来找母亲相聚几日。每年把她带回关内住几个月。
两三?年后?,她从懵懂女童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才拼凑出?“和好?”背后?的真相。
父亲的天?子?下令,清扫边境蛮族。父亲原本打算遵令。
大军出?征前两日,他劝说母亲,放弃族人,投奔关内。
他说,自古至今,异族通婚者,岂有善终时?
阿支娜,当年你愿意为我私奔而来,今夜请你再做一次决断,再一次投奔于我。
我已安排好?你的新身份。我们?就在军镇成婚,以后?你是我贺风陵的发妻,我们?的一双儿女,在关内会?有好?前程。
母亲当夜决裂。
父亲第一次抗了命。放弃攻击母亲的回纥部落,领兵深入大漠,灭了
一个突厥小王的部落。
但毕竟从此生出?裂痕。
沉睡中的浓长眼睫颤抖几下,谢明裳翻了个身。
她在睡梦里也在盘算着日子?。她七岁那年,十二年前……正?是突厥人大举进犯中原的那年。
父亲领兵勤王,渭水一战大捷,以少胜多?,打破突厥人骑兵神话。父亲声名显扬天?下,拜骠骑大将军,领云州、朔州两地行台,声望鼎盛。
之后?,接天?子?诏令乘胜追击,清扫边境蛮族,差点下令攻灭母亲的族人,母亲决然离开,父亲放弃攻击……
原来也都发生在同一年。
挟军功之大胜、世间?之赞誉,回返朔州军镇的父亲,想必意气风发地向母亲开口劝说罢?他一定没预料到之后?的事。
她如今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面孔了。
那是领亲兵在大漠里寻着骆驼踪迹苦苦追寻十日,风尘满面、胡子?拉碴,一张意气消沉的男子?面孔。
谢明裳睡醒了。
她其实并没有睡过去太久,睡醒时刚过子?时初,夜阑人静时,萧挽风还没有睡下。
屋里亮着灯。
她张开眼,稍微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吱嘎一声响亮。
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肩背厚实,身材高大,早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乍一眼看过去,有七分像父亲谢崇山的背影。
谢明裳凝视片刻,抬手扯住面前男人的手肘,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往床里倾身,谢明裳张开手臂,拥住男人坚实的肩膀。
萧挽风伸手抱住她,任她急促清浅的呼吸扑在肩头,声线低沉而和缓:“想要什么?”
谢明裳摇摇头。
感受活人的温度,一个有力的拥抱,足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
如今她回到现实来了。
她接过纸笔写:【别罚顾沛了。】
“小惩大诫,已然罚过他。放心,不会?送他回朔州。”
谢明裳果然放下心,仰头冲他笑了下,又写:【睡多?了。睡不着】
“睡不着起来走走。外头没下雨。”
萧挽风想搀扶小娘子?起身,谢明裳自己倒一骨碌翻坐起,趿鞋下床。
大半夜的,两人在积水庭院里手牵手散步。
萧挽风道:“没带纸笔。不想写点什么?”
谢明裳摇头。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对贺帅生出?好?奇心,我不该拦阻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谢明裳还是摇头。
问?什么?分分合合的父母亲,多?年之后?,她这女儿已长成十四岁,父母亲究竟如何走到最后?一步,让铁甲军围拢了族人的部落,摆出?攻击阵型?
漫山遍野的铁甲军阵里,有没有一个头盔之下,隐藏着父亲的面孔?
谁砍去了父亲的头颅?会?不会?是母亲的弯刀?
她不能往下想。
黑暗里的庞然巨物蹲在她面前,她已经离它很近,再深想下去,就要被它撕裂了。
谢明裳开始猛扯身侧男人的手,拉着他往院门外走。
萧挽风被拉扯片刻,察觉她的意图,把纤长的手指头反握在掌心,稳稳地走在身侧。
在萧瑟夜风里,两人笔直穿过马场,往最北边的角门方向行去。
顾淮中途惊动赶来,送来避风的羊皮灯笼,又询问?要不要牵马。
谢明裳连连摇头。
不需要骑马,步行就好?。
羊皮灯笼灯光晕黄,两人从北面角门出?,在深夜狭长窄巷里穿行。每走过一户,她便停下,以灯笼映亮百姓家门外的贴画。
百姓人家惯例,新年时贴上家门的门神贴画,震慑各路魑魅小鬼,要贴上整年,来年才会?换下。
眼下才八月。许多?人家门上贴的门神,还未被雨打风吹到褪色。有些看着还鲜亮的很。
谢明裳挨家挨户地辨认。
关公,钟馗。
关公,钟馗。
关公,尉迟敬德。
关公,钟馗。
验到四五户过去,萧挽风便察觉了她的意图。
他仔细问?过严陆卿,要他一字一句复述,查找导致谢明裳剧烈头痛发作的字眼。
严陆卿说起过:【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
萧挽风握着小娘子?纤长的手,把人领去院墙边。
“你在找贺帅的门神贴画?京城不会?有。”
谢明裳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明晃晃地闪过疑问?:为什么?
萧挽风看着她的眼睛:“你没记错。贺帅后?来确实被定下谋反罪名。”
通敌叛国的罪人,哪能再充作门神?
不止京城,大江南北,以贺风陵为门神的贴画,乃至于各地生祠,几乎在一夜之内被毁个干净。
谢明裳点点头,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继续沿着小巷往前走,依旧灯笼,一家一户的探查。
萧挽风跟着她走。
走出?三?四十户人家的窄巷,穿过凌晨的菜市集,又继续往另一处小巷里去。
顾淮领亲兵从后?追赶上来。数十亲兵簇拥左右护卫,谢明裳一口气走过七八条小巷,看过两三?百幅门神贴画。不是关公,就是钟馗、尉迟敬德。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旁人告诉她的,脑海里混乱的记忆,到底哪些真,那些假?
梆子?敲响四更天?。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小巷里穿行整个时辰。
现实和梦境开始错乱,谢明裳在一处小巷尽头停步,抬眼打量周围密如蛛网的小巷片刻,忽地停步,回身扯住萧挽风的手,又扯他的衣襟。
萧挽风盯着面前的小娘子?。这是个索要亲吻的姿势。但他们?眼下在街边。
天?色虽然未亮,但早起的小贩来来往往,时不时从街边走过一两个。
谢明裳坚持扯他的衣襟,重重地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又被拉扯几下,回头盯了眼顾淮。
身后?跟来的顾淮急令众亲兵散开成圆,围拢成一道人墙。人墙中央的高大郎君被小娘子?扯着衣襟,面对面地低下头去。
谢明裳满意地仰头冲萧挽风微笑。她松开拉扯衣襟的手,敞开自己手臂,抱住宽厚的肩膀,感受被紧紧搂住的力道。
她要亲吻。
要激烈跳动的心跳,要把她紧拥入怀的怀抱。勒到她发疼才好?。
她要来自人世间?的鲜活而又热烈的亲吻。
她要许多?真实确定的温暖,以战胜来自黑暗意识尽头的阴冷窥伺。它蛰伏在暗处,从未放弃撕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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