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翘捂着脸摇头:“不回去山上。”
“……啊?”
“我心里乱的很。怎么?许多人都有两张面孔。”谢玉翘呜咽一声,“明珠儿,送我回谢家吧。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谢明裳听着听着,神色郑重起来。
“真?想好了?五姐姐,回家之后,你又要直面二?叔和?二?婶了。”
谢玉翘捂着脸不放手,从手指缝里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怕直面爹娘。至少,我爹娘对?我从来都是同?一种?脸色,也就?谈不上翻脸……我有准备。”
“……”说得好有道理。
谢明裳哑然片刻,吩咐小车转向,拨出四名王府亲卫,护送五娘回城西谢宅。
顾沛拨马走近几步,指向小巷深处,眼睛兴奋闪亮:“娘子,快看,闹起来了。”
原本清幽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接连传来巨大响动,似乎有人翻倒桌椅。
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气急败坏,放声高喊:“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救命!有没有人,报官!!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呜呜呜——”似乎被捂住了嘴。
但夜里喊得大声,早惊动了邻里,有几户巷子里的人家推开门窗,惊疑不定地探头打量。
谢明裳忍着笑:“杜二?平时细声细气的,气急起来原来也能喊这么?大声。听到没有,喊报官呢。”
顾沛点出两个机灵的亲兵,叮嘱他们找路边围观的闲汉,多给些?钱财,叫闲汉们去寻街上巡逻的拱卫司禁军,报信说城南有人打杀朝廷命官。
谢明裳抬头看看夜色,估摸着禁军赶来,还有好一阵子。
“我们这边好戏接近尾声,你家殿下那边如何了?听顾淮说是大戏,什么?样的大戏?”
顾沛也说不清。嘟囔着抱怨,严长史不肯告诉他。
下午时分,顾淮派人从宫里急传密信给严陆卿。
陆卿看罢密信,当即点走几个弟兄,都是功夫好、性子稳的,据说要“搞大事”。
顾沛自告奋勇加入,严陆卿嫌弃他嘴巴不牢,容易漏风声。
“就?把我踢来陪娘子了。”顾沛叹了口气。
“我们这边追踪啊,报官啊,给杜二?郎个教训啊,都是芝麻大的小事,比不上主上那边搞大事——”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白了一眼:“就?你这张嘴,我也想把你踢去旁边。禁军来人之前,你别说话了。”
“殿下遇刺!”
寂静的窄巷里忽地响起厉声大喊!
呼喊声惊天动地,惊得附近筑巢的鸟雀扑啦啦深夜惊起,在枝头檐下四处乱飞。
河间王府马车停靠在小巷边。萧挽风坐在车中,撩开车帘,把一只惊慌乱飞乱撞进车里的麻雀扔回街上。
呼喝声和?兵器击打声很快消失,几个“行刺”的人影迅速消失在街边。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短暂,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等前方开道的禁军闻讯大惊赶回时,只看到暗巷里孤零零留下半截斩断的衣袖,几支射中马车壁的羽箭,留作这场“未遂刺杀”的证据。
遇刺的小巷位置在城西北,距离宫城不很远。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禁军指挥使就?在场,对?着满地狼藉,惊得面色煞白。
拱卫司指挥使姓刘,说起来是老熟人了。
自打河间王和?庐陵王春日里一场当街火并,朝廷追责拱卫司,撤换了前任指挥使……他四月里走马上任,对?于这位河间王殿下,从来都当一尊大佛供着,敬畏有加。
刘指挥使惊得小腿肚子差点转筋:“怎么、怎么会接连遇刺呢。”
“就?是接连遇刺。”严陆卿神色肃穆,“头一回在宫里行刺,不果;刚刚出宫来,就?遭遇第二?波伏击。可见有人急切想要我家殿下的性命。此刻人还未逃远,要严查!”
刘指挥使肃然道:“必须的。河间王府随行的弟兄们可看见刺客逃逸何处?”
顾淮抬手,笃定往南一指:“从小巷南口逃逸。直奔城南。”
拱卫司众兵马往城南急奔而?去。
片刻后,几个暗影从小巷北边静悄悄绕了出去。
“‘行刺’的几个弟兄换下衣裳,直接回王府了。我们再停留一阵。”
严陆卿手持火把走近马车,略打量车里自家主上的坐姿,笑说:“殿下,太随意了。一天之内遭受两场刺杀,刺客都当场逃脱,哪怕没有惊慌失措罢,愤怒的姿态总该有的。”
萧挽风两条长腿随意地屈伸着,道:“等刘指挥使未搜到人,回来谢罪再说。”
严陆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挽风:“今日未见到娘子,还请殿下查验,蓝世子暗中递给娘子的那封回信,是否同?样内容?”
萧挽风接过纸条展开。
读书人都会写的极端正的正楷小字,分三行写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就?是这十?六个字。”萧挽风把字纸递回给严陆卿,“趁禁军未回返,放罢。”
严陆卿装作翻看地上的袭击物证,顺便把字纸塞进半截衣袖里。假模假样地查验片刻,高喊一声:
“都来看!斩下的半截衣袖里藏一张纸条。这可是关键证据,要仔细收好了。”
刘指挥使半刻钟后回返,抹着冷汗谢罪:“殿下恕罪,未、未能寻获贼人踪迹……卑职先?护送殿下回府,再奔赴城南,继续搜查刺客——”
马车里的贵人没有动静。严长史喊住他,郑重其?事地递过半截衣袖,展露衣袖里的纸条。
“刚才搜寻地面,寻获刺客遗留的重要物证!还请严查。”
刘指挥使精神大振,展开纸条,在火光下念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好哇!”刘指挥使又惊又喜,惊的是贼人大胆,竟然预先?谋划,相约截杀宗室王,可见京城暗藏乱党!
喜的是,案子越大,若能一举擒获,他的功劳就?越大,升官有望。
刘指挥使指着纸条道:“这分明是两批贼人以纸条相约起事,一批潜入宫中动手,若事不成,还有第二?批!埋伏在河间王殿下出宫的途中动手。”
严陆卿赞道:“刘指挥使大才!一语中的!”
始终沉默不语的萧挽风,终于开口说话了。
马车里传出的嗓音沉而?冷冽,满是嘲讽。
“本王何德何能,一日遭逢两场行刺?拱卫司只管去抓捕刺客,本王同?行去看看,如何?”
被行刺的苦主不依不饶,谁敢说个不字。
刘指挥使把半截衣袖连同?纸条郑重收起,“弟兄们,打起精神来,护卫河间王,去城南抓捕刺客!今夜掘地三尺,也得寻到刺客踪迹!”
抓捕贼子没抓着,先?被人拦路报官,引去城南一处清幽小巷子口。
“……谋害朝廷命官?这巷子里?”刘指挥使难以置信:“
虚假报官之人,可要押去衙门吃刑棍!”
但报官的两位闲汉指手画脚地比划,他们亲耳听闻巷子里不寻常的吵闹动静,又绘声绘色地复述听到的喊叫:
【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
【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
“小人报信时人肯定还在。现在隔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
报信的闲汉指天发誓,“句句实言,附近的乡邻许多都听见了。”
刘指挥使青筋突突直跳,纵马奔去王府马车边,陪着小心问?:“殿下……能不能稍等片刻?性命攸关,总要去看看……”
河间王今晚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去看看。免得朝廷命官遇害。”
“喏!”刘指挥使额当即调转马头,急奔回禁军队伍里,点起两百人马,直冲小巷!
小巷深处的僻静小宅院,堂屋门窗紧闭,里头骂声不绝。
“无耻!蓝世子,平日衣冠楚楚,杜某想不到,你竟是个卑鄙之人!”杜幼清指着鼻子痛骂。
蓝孝成面无表情?:“本世子也想不到,清贵杜家子弟,竟会穿成这幅鬼模样,假扮女子。谢六娘指派你来的?”
杜幼清愤然不答:“你先?放我出去,约个日子地点说话。扣着我算什么?!”
蓝孝成冷笑:“放你出去了,约个日子地点,你会来?还是今晚当面把话说清楚。谢六娘和?你,明面上退了婚约,暗地里还藕断丝连?你们如何联系?”
杜幼清心里三分酸涩七分苦涩。
谢明裳哄骗他在先?,撇下他在后……如此失颜面的丑事,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你管不着。”杜幼清冷冷道;“你把我当做她。把她挟持来此处幽静宅子。蓝孝成,刚才丑态毕露,你想对?谢六娘做什么??”
蓝孝成:“先?答我的问?题。”
杜幼清:“先?把我放了!”
“如实回答我,自会给你一身袍子,放你衣冠整齐地出门去。你和?她藕断丝连,如何相约见面,私会几次?你今日扮成她的模样,引开我的注意,她想必逃出城去了?逃往何处?”
杜幼清瞠目结舌,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她一个孤身小娘子,哪会逃出城去?此刻多半回了河间王府。”
蓝孝成嗤之以鼻:“这般拙劣谎言,只能骗骗蠢货。指望本世子会信?我看你今夜不想出去了。”
杜幼清也豁出去了:“穿女人衣裳出门,丢脸而?已?!私扣朝廷命官的罪名,蓝世子当真?不怕?”
禁军破门而?入时,蓝孝成和?杜幼清两人还在堂屋里僵持。
耳边忽地传来叫喊声和?接连巨响,不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堂屋门板轰然倒地。
踢门冲入的禁军高喝:“拱卫司执行公务!哪个是被私扣的朝廷命官?”
杜幼清大喜起身:“我是!”
蓝孝成稳坐不动,嘲讽道:“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么??某姓蓝,乃是裕国公府嫡长子,国公世子。”
众禁军正迟疑时,门外传来高声喝令:
“河间王殿下吩咐,把屋里的人先?绑了再审!搜查物证!”
萧挽风在灯下展开字纸,慢慢地念: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这是从杜幼清身上搜出的第二?张纸条,放置在一个精巧的荷包里。
萧挽风念完,顺手把荷包收入袖中,字纸递给刘指挥使:“意外收获。”
刘指挥使满额头的冷汗。
一只手托着行刺现场搜寻来的纸条,一只手抓着杜幼清身上新搜来的纸条,互相比对?,难以置信。
“杜家世代清贵,杜二?公子,是文人哪!他竟然、竟然牵扯进……行刺大案里?!”
“不见得是他。”
严陆清有理有据地开始推测:“屋里有两人。也有可能是蓝世子,听到动静不对?,硬塞给杜二?郎身上。不论如何,行刺殿下的贼首,只怕就?在这两位之中。”
严陆卿悠然感叹:“这处宅子里深夜闹出动静,或许是二?人起了内讧,争吵声被人听见,这才恰巧报官。真?是,得来毫不费工夫啊!”
刘指挥使握着两张纸条,呆滞良久,转头向正主求情?:
“殿下,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萧挽风的轮椅推进堂屋来,此刻人正端坐在堂屋中央,嘲讽地弯了弯唇:
“怎么?,裕国公势大,杜家人清贵。行刺本王的重罪,两人也抓捕不得?”
刘指挥使满脊背的冷汗蹭蹭往外冒。
杜家,世代清贵文臣,杜二?郎的父亲:杜祭酒,学生满天下。得罪了杜家,也就?得罪了朝野文人,从此名声就?臭了……
万一被言官弹劾,官职保不住!
再说裕国公府,开国五公府之一,手中领兵马调度,圣上腹心之臣。
他家世子岂是轻易动得的?!
他先?前还豪情?壮志,想着抓捕贼人立功。
但眼下这局面,抓捕了这两家的郎君,别说立功……罢官、乃至送命,就?在眼前!
“且、且慢移送府衙!”刘指挥使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萧挽风面前:“殿下,要不要,先?问?问??”
萧挽风:“先?问?问??”
“先?问?问?。字纸的来历,为何深夜争执。兴许这两位……有苦衷呢。”
萧挽风低头注视地上五花大绑、狼狈翻滚的杜二?郎、蓝世子两人。
“不能押送大理寺,过堂供问??”
刘指挥使低头便对?上杜二?郎愤怒的眼神、蓝世子阴沉的视线,满脑壳的冷汗:
“私下里、私下里问?问?。先?不过堂,寻个清静地……殿下觉得如何?”
今夜的河间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严陆卿过去低声商议片刻,萧挽风点了头。
严陆卿过来笑道:“寻个清静地,私下里问?一问?,倒也不失个好办法。”
“我家殿下的意思,今晚不要声张,带回王府,先?问?一问?。若是一场误会,当场放了。”
“刘指挥使跟着。如何?”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杜二?郎、蓝世子两个被五花大绑押入小车,一路呜呜叫个不停。
刘指挥使叹气劝说,“两位小声些?,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刺杀宗室王可不是小罪名!河间王殿下大度,放两位一马,此事能私了,还是尽量私了啊!”
“呜呜,呜呜呜……”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被顾淮推去马车边,众人服侍上车。禁军前后开道护卫,直奔河间王府。
马车平稳的行进声里,萧挽风吩咐下去:
“两人分开关押。”
“蓝孝成押去书房密室。用些?不留痕迹的逼供手段,把他知道的裕国公府密辛全吐出来。”
“至于杜幼清,用点软硬手段,叫他录下口供:今夜是蓝孝成逼迫他前来城南小宅。他身上搜出的字纸也是蓝孝成硬塞给他。他全然无辜。叫他做人证。”
“坐实蓝孝成身为主谋,为一己私怨,图谋刺杀宗室王的罪名。”
第71章 密室
蓝孝成、杜幼清两人?被捆成粽子拎出宅门时?,谢明裳领十几?轻骑,静悄悄缀在后面随行。
这一路可看了不少热闹!
当值的龙武卫、神武卫,浩浩荡荡上千禁军护送河间?王一行回返。
半途中?,裕国公府五十护卫轻骑当街拦截,试图抢回世子;众禁军大惊失色,以为遭逢贼人?第三次行刺,两边毫不含糊动上了手。
还是刘指挥使见势不对?,急忙下令把动手双方冲散,好说歹说,勉强把冲突局面平稳下来,约好今夜“私底下问一问”,明早来河间?王府接人?。
谢明裳瞧够热闹,快马抄近路,抢先进了长淮巷王府。
等上千禁军护送王
府马车回返,乌泱泱塞满整条巷子,有人?猛敲门时?——
她领兰夏、鹿鸣两个女?使,叫上顾沛,呵欠连天地站在王府门里,泪汪汪困倦出迎。
“妾早回了王府,左等右等,入夜都不见殿下回返,又不敢先睡下……”
王府主人?的木轮椅已经?推来门边。
明亮火把映照下,身为一天被刺两回的苦主,萧挽风浓黑的眉峰聚拢,面有煞气,视线尖锐寒冽,眼瞧着要寻人?晦气。
周围禁军大小将?领都不敢吱声?,纷纷低头回避。
刘指挥使一个健步抢进门里,紧张地小声?提点“殿下二?度遇刺”,之后也赶紧低头装鹌鹑。
一行人?明火执仗,却又鸦雀无?声?,静悄悄地往前院走。耳边只有凌乱的脚步声?。
谢明裳被拱在最前头,想了想,顶着这副震惊神色上前问候:“殿下,怎么又被人?行刺了?”
轮椅越过她身侧,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漠然问:“回来多久了?”
谢明裳:“……”
这么晚了,不打商量直接抛戏本,也不怕她接不住?
她掐起手指头算时?辰,委委屈屈道:“掌灯后出宫,直接坐车回府,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里等候殿下。殿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顾队副。”
萧挽风果然当场唤来顾沛:“她说的可属实?”
顾沛飞快眨了下眼,高声?道:“卑职寸步不离守着娘子,娘子说得属实!”
萧挽风的神色和缓几?分,对?谢明裳道:“无?事了。睡你的去。”
又对?身后的刘指挥使道:“谢六娘不必查了。她最近老实乖巧,行刺和她无?关。”
刘指挥使:“……啊?”
刘指挥使赔笑道:“殿下说笑。谢六娘子下午在宫里刀斩刺客,立下大功!禁军都传遍了。行刺大案,当然和谢六娘子无?关。重点还是落在蓝世子、杜二?郎两位身上。”
“确实。”萧挽风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要当心这两个贼子狗急跳墙,随口攀扯无?关之人?。”
一出大戏唱完,“老实且乖巧”的谢明裳领着顾沛告退,无?事人?般回去睡觉。
只是今晚睡得始终不大安稳。
起先是身上的血腥气久久不去,惊到了鹿鸣和兰夏两个。
她自己倒不觉得稀奇。在她印象里,身上染血似乎是件寻常事。
一刀斩断刺客手腕,鲜血溅满衣裳,在鹿鸣和兰夏的眼里算得上惊骇世俗的一桩大事,居然没能引起她太大的情绪波动。
若不是她们两个惊问不休,她自己险些都忘了。
临睡前,前院隐约传来的嘈杂声?里,谢明裳坐在床头,仰望床头挂起的弯刀。
她心里想,从前在关外模模糊糊的那十几?年,自己是不是经?常跟随爹娘上城墙?
从小见惯了战场厮杀、血肉横飞?才会觉得司空见惯。
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回谢家,分明有机会单独问询母亲,问几?句从前关外的旧事,问起她学弯刀的师父,谢家驻扎在陇西?关外具体哪处……
为什么当面见到母亲,她却想不起问呢。
后半夜开始下雨。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响里,她被前院一阵嘈杂声?响惊醒过来。
前院灯火通亮,人?声?鼎沸,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嘈杂声?持续不绝,许多人?在前院进进出出。明亮的灯火照亮半个夜空。
黎明前夕,雨势越来越大,前院的动静逐渐转小,屋檐下的雨水冲刷声?里,她终于睡了过去。
“娘子昨夜没看见,前院那叫个热闹!”
第二?天清晨,顾沛冒雨送朝食进晴风院。
人?明显整夜没睡,胜在年纪轻,精神居然还很健旺,兴致勃勃转述给谢明裳听。
“起先只是拱卫司调兵,乌泱泱站满庭院。中途不知怎的泄露消息出去,把皇城司的人?也引来一堆。”
“裕国公府半夜来讨人?,上百人?在门外骂战,弟兄们直接拔了刀。对峙半夜,他们没敢动手。”
“到最后,连新成立的千羽卫也来了人?,说宫里问消息。刘指挥使出面,大和稀泥,好说歹说,把人?挡回去了。”
“还有各路慰问伤情的、送礼压惊的、刺探消息的,一拨接一拨,严长史也整宿没睡,忙着应付这些门第。”
谢明裳坐在妆奁台前边梳头边听着,只听都觉得热闹:
“你方唱罢我登场,京城有名有姓的都来了,简直跟滑稽戏似的。闹了整夜,最后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顾沛笑说:“闹了整夜,咱们从此清闲了。”
谢明裳:?
顾沛扭头正要走,谢明裳把他叫住,“话说清楚再走。昨夜前院忙得厉害,怎么突然又清闲了?”
顾沛:“这可不是我说的。殿下大清早吩咐下来的。”
就在这个清晨,河间?王府通传各处:
【河间?王宫中?遇刺,出宫半途再度遇刺。可见京城有乱党,蓄意谋害。】
【乱党擒获伏法之前,河间?王府关门谢客。除非圣上亲临,谁也不见。】
“抓获全体乱党,认罪伏法,谁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总之,最近王府闭门谢客。可不就有空了?”顾沛道。
谢明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遭遇两场刺杀是个绝好理由,河间?王府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闭门谢客。
京城这摊浑水,不趟了。
“你家殿下人?在何处?”她起身道:“我还想问问他昨晚的事。”
顾沛不很确定:“我看殿下每次回来晚了就睡外书房……兴许,现在人?在外书房歇着?”
兰夏原本蹲在书架边擦拭木架,听到“睡外书房”几?个字,忽地一扭头,噗嗤乐了。
在她对?面,鹿鸣也忍着笑。
顾沛倒纳闷起来,“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谢明裳慢悠悠往院门外走,边走边说:“睡外书房,是我们谢家的保留笑话。你不是谢家人?,当然听不懂。”
顾沛:……?
修缮过的前院外书房,谢明裳去过两次。布置比从前精致许多,布局大体没动。
一张八尺高的檀木底座大屏风隔开书房内外,屏风后通往内室。
内室里的床没换,还是谢家原本那张。
那也能叫做床?只能算两块木板,随意一拼,勉强凑成个床的样子。
外书房是什么地方?
从前还是谢家宅子时?,每次她爹跟她娘吵架了,都被她娘撵去外书房睡。
指望她娘亲会好好布置外书房的床?做梦呢。
有两张木板不错了。
谢明裳原本没留意,被顾沛无?意中?提了一嘴,倒纳闷起来。
“修缮王府时?,动动嘴皮就能换一张上好的木架子床。你家殿下如?何想的,怎么没把木板床换了去?”
白日里的前院静悄悄,耳边只有沙沙雨声?。
昨夜进进出出的大批禁军人?马已离去,五花大绑捆入王府“私下问一问”的两名嫌犯,分别?录供画押。
杜幼清留下一份口供,签字画押。
口供里写道:
荷包里的字纸——蓝世子塞给他的。
为何会身穿小娘子衣裙,出现在城南小院——蓝世子逼迫他的。
送他来的小车——蓝世子的车,蓝世子的人?。
无?论蓝世子意图逼迫他做什么——他都不从。深夜大声?呼救,被许多人?听见。
杜二?郎把自己从昨夜的浑水里摘个干净,如?释重负,被拱卫司护送离开,作为人?证,暂居秘密住处保护起来。
至于蓝世子,有字纸作为物证,又有杜二?郎作为人?证,“刺杀宗室王”罪证确凿,禁军不敢怠慢,把人?秘密拘押入狱。
蓝孝成半夜被绑来河间?王府的路上愤怒挣扎个不停,清晨出门时?却几?乎瘫软成一滩烂泥,被两个禁军汉子搀扶拖走。神色恍惚,一言不发。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昨夜遭遇了什么。
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王府书房的密室里,深夜扛不住酷刑,吐出了多少要命的秘密。
蓝孝成只知道一件事。
认下刺杀河间?王的罪名,他一个人?死;
不认刺杀罪名,河间?王把他昨夜被迫吐露的,裕国公府的诸多秘密公之于众……
蓄养私兵。
私自铸甲。
侵吞皇田。
贪墨军饷。
最为致命的一桩,父亲裕国公某次喝酒大醉之后,醉醺醺和他吐露的,关于五年前,先帝御驾亲征,于关外龙骨山大败之后,“先帝北狩、薨于龙骨山”的秘密……
只要放出风声?,裕国公府上下几?百口人?,一个也逃不过。
全都得死。
“果然是蓝世子主谋?”刘指挥使整夜没睡,唉声?叹气,不住地搓脸。
“他到底跟殿下结下何等的仇怨哪,以至于丧心病狂,一日行刺两回……”
萧挽风坐在书房里
,唇边带讽意:“这要问蓝世子本人?了。”
刘指挥使几?度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提起:“殿下,蓝世子糊涂,但裕国公似乎并?不知情。早晨裕国公府遣人?来,意欲和殿下商谈。不知殿下的意思,是否能有转圜的余地……”
“裕国公要商谈?”
萧挽风漫不在意道:“可以。谈不拢的话,还是过堂录供。”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谈得拢,老国公出面,一定谈得拢!卑职这就约个地方商谈,两边私下商议解决最好,能不过堂,尽量不要公开过堂啊。”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大喊。
急匆匆冒雨跑来一个禁军都尉,在书房外单膝跪倒:
“殿下,刘头儿,不好!蓝世子刚才出门时?,突然暴起,意图撞墙自尽!撞得头破血流!”
还好身边盯他的人?多,有个汉子眼疾手快挡了一把,人?没事,只头上伤得不轻。
刘指挥使大惊起身:“他要畏罪自尽!赶紧取木枷,把人?枷起来!哎,何必如?此想不开!”
人?命要紧,刘指挥使匆匆告辞,亲自盯着人?押送。
书房恢复了清静。
萧挽风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起身离开木轮椅,缓慢而平稳地走去屏风背后。
狭小方正的书房内室里,靠墙放置一张木板床。
和书房整体的清雅布置截然不同,纯粹两张木板搭成的简陋木床,是谢家留下的旧物。
当初工部修缮书房时?,提议扔了这不相配的木板床,另寻上好木料打一只架子床,被萧挽风一句话打回。
“谢帅能用?的床,本王为何不能用?。”
这张简陋的木板床,至今摆放在大屏风隔开的书房内间?,靠墙放着。
萧挽风走去床边,垂目注视片刻,动手把木板挪开,露出床下三尺见方的青石地面。
木板床边有个落地鹤嘴铜灯,工部修缮书房时?统一配置的。却又被河间?王府另寻巧匠,额外做了些布置。
整个王府里,也只有寥寥三四人?知晓。
萧挽风按住铜灯座,用?力往下扳——
青石地面无?声?无?息地掀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直通地下。
“娘子,殿下吩咐不许人?打扰。”
把守书房的亲兵婉言劝说:“昨夜的大阵仗,娘子没见着。庭院里的人?乌泱乌泱的,门外也聚拢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