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谢明裳倒有?些吃惊,“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宫宴酒过?三巡,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里头只有三行,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端仪有印象,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狠打一顿,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再告知林相一句,本王的?左腿若保不住,他家?三郎也卸条腿,这笔账就算两清。”
冯喜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又强笑出声:“殿下息怒,息怒。”好言劝慰几句,离开了?东阁。
冯喜走后,老太医们从内间鱼贯而出,去?东阁外的?廊子里团团围拢,激烈地争论起药方来。
谢明裳叼一块枣泥糕,从顾淮手?里接过?木轮椅,往门外推。顾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殿下气闷了?罢?沿着太清池走走如何。池边清静。”
萧挽风手?里也被她塞进一块枣泥糕,拧了?下眉,托在掌心里打量。
“宫里的?御膳糕点中看不中吃。”谢明裳推着轮椅,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冷掉的?鸭卷差点吃吐了?。冷掉的?金丝馓子软塌塌的?。只有冷糕好吃。”
“殿下尝尝看,微甜不腻,冷着吃风味最?好。尝得合意的?话,妾也不讨赏,之前打碎个盘子的?小事,就别生妾的?气了?,好不好。”
嘴里甜腻腻地撒着娇,木椅滚轮沿着木搭板下廊子,绕开神色微妙的?东阁宫人,木轮椅推近太清池边。
水面?漾波,十丈之内没有外人。
谢明裳把木轮椅停在路边,寻来半块青石卡住滚轮,无意中一抬头,顿时笑出声来。
萧挽风对着池子,正慢悠悠地吃手?里那块枣泥糕。
“你还真吃呀?”谢明裳蹲在滚轮边仰着头,眸子里盈满笑意:“刚才一通废话糊弄过?宫里的?人,才好顺理成章,推轮椅来清静池子边说话。放冷的?枣泥糕味道?其实也一般。”
萧挽风低头看她,抬手?替她擦掉唇边少许碎屑。
“确实微甜不腻,好吃。”
池边每隔十步起一座石灯台,谢明裳坐在灯座上,把出去?转一圈钓上两条鱼的?事略提了?提。
“……蓝世子的?书信,转交给杜二?了?。”
“不管今晚出宫路上,蓝孝成打算如何安排我,总之,随机应变,叫他们狗咬狗去?。”
钓鱼是顺带为之,今日这趟入宫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萧挽风全身而退。
日光如金,斜映水面?。时辰已到申时末。距离日落不太久了?。
斜阳映上椅背,鹿角形状的?推手?上挂一把锃亮弯刀。
谢明裳坐在石灯座上,轻轻推一下刀鞘。弯刀晃荡几下,眼前漾出银光。
“好凶啊,殿下。拒绝林相讲和?,张口要卸了?林三郎的?腿。刚才冯喜都给你吓着了?。”
萧挽风道?:“凶悍有凶悍的?好处。不会吓到你就好。”
谢明裳哼道?:“才吓不到我。”
他说得对。表现的?越凶悍,越不依不饶,宫里越不会起疑腿伤之事。
你看,此刻望去?东阁廊子下,老太医们神色一个比一个紧张,生怕治不好河间王的?腿,倒叫林相的?爱子也被切掉一条腿……这可是难以消解的?大仇怨!
她的?视线转回轮椅边,忽地升起些好奇。
功勋卓著的?宗室王,战场威名赫赫,京城凶名远扬。
展示于?人前的?咄咄逼人的?凶悍,是装出来的?凶悍?还是真凶悍?几分真,几分假?
“刚才吓唬要卸了?林三郎的?腿……是吓唬罢?”
萧挽风平静注视着面?前的?水波。“你觉得呢。”
谢明裳在水面?倒映的?粼粼金光下打量他轮廓凌厉的?侧脸。
她说不清。
骨子里野性的?人,哪需要装凶悍。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是正好相反,在她面?前刻意收敛本性,装温驯。
就在她默不作声上下打量时,萧挽风抬手?指向河边:“开始点河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晚霞密布,宫里四处高喊“掌灯”,值守宫人迅速把各处灯火点亮。
今晚准备的?河灯密密麻麻停在池岸两侧,千盏河灯逐个点亮,推入水中。
对岸赴宴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向池边聚拢,观赏宫中放河灯的?胜景。
谢明裳也饶有兴致地坐去?池边观赏放河灯。
东阁来人传话时,她起先没留意,直到争论声传入耳朵,隐约居然有点耳熟?
她回头望去?,好嘛,来传话的?紫袍内宦,居然又是老熟人,黄内监。
顾淮在和?姓黄的?吵什么?她当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快
步走回木轮椅边。
黄内监正在高声呵斥顾淮:
“圣上口谕,召河间王殿下去?御花园赏灯!”
“御花园里有众多娘娘们陪伴圣驾,岂是外臣能?进入的??宫里还缺服侍的?人?你们在东阁等着!”回头招呼一名小内侍推轮椅。
顾淮哪肯放人靠近主上,冷冷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萧挽风并不说话,挂在轮椅背后的?银鞘弯刀,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缓缓摩挲着刀身。
河间王手里?握刀……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止小内侍瑟缩不敢靠近,黄内监也眼皮狂跳,躲得远远的。
顾淮和谢明裳对视一眼,谢明裳过去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黄公公你也适可而止,惹怒了?殿下,有你好果子吃的。这样罢,轮椅我来?推。我总不会冲撞了?御花园里?的各位娘娘。”
萧挽风盯着黄内监的心口,把弯刀递给谢明裳,重新挂回轮椅背后。
僵局终于打破,黄内监擦着满头冷汗,殷勤地当?前引路。
“太清池边的直道最快。六娘子顺这条道往前推,过前方的七孔桥,下桥不久便是御花园。”
嘴里?殷勤,人还是离开远远的。
河间王这煞星,连林相的示好都不理?会,林三郎误伤了?他?都得赔上一条腿。
谁知会不会走得好好的,背后挨河间王一刀?死了?也白死!
他?在前头跑得快,谢明裳渐渐地追不上了?,在后头喊,“黄公公停一停。”
黄内监早上了?桥,远远地冲桥下喊:“六娘子,快些啊。耽搁了?时辰可不好。圣上还在等着哪。”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
木轮椅四十斤,上头的人一百四十斤,她在王府各处演练推行时,可没想到会推着沉重的大?家伙上桥!
七孔汉白玉桥的上桥路既陡又长,她这下当?真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推到半途喘得不行,黄内监那厮还远远地袖着手高喊:“六娘子,太慢了?!”
“慢你个?鬼!”谢明裳忍不住爆发了?,高喊:“没见上桥吗?等着!”
黄内监又高喊小内侍过去帮忙。那小内侍都已站在七孔桥另一头了?。满脸畏惧,磨磨蹭蹭地回返过桥来?。
谢明裳这边已经快扛不住。好在推久了?有经验,桥面青石总有磨损缝隙,她觑准一处凸起的青石条,把两个?后车轮卡进青石条停住。
轮椅扶手处的沉重压力倏然一松。
趁那小内侍还没走近,她搭着扶手大?喘气,边喘边凑去萧挽风耳边嘀咕:
“我看木轮椅不、不止四十斤。你吧,多半,呼……也不止一百四十斤……这趟可累死我了?。”
萧挽风搭在木椅扶手处的衣袖一动,似乎想替她拭汗,又强忍住了?。
他?注视着面前白皙额头一层晶莹的细汗,低声叮嘱:
“叫黄内监身边的小子过来?帮你推。”
“不行,外人近你的身危险。”
谢明裳想也不想回绝了?,又喘口气,冲那小内侍高喊:
“殿下不喜外人靠近,原地站着!等我慢慢推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瞬间。
掌灯令下,宫里?处处亮灯,天色尚未全黑,桥面灯光明亮,桥下陷入大?片暗影。
有道黑影从七孔桥的黑暗桥洞下翻出,仿佛夜色里?一缕黑烟,无声无息翻上灯光明亮的桥面。
谢明裳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啸破空风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远处的河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喊:“谢——!”
那是个?年轻男子嗓音,越过水面而来?,声线里?带惊慌又含怒气,听在谢明裳耳里?陌生?。
那嗓音终止得却又突兀,喊了?个?字便消失,倒仿佛被?人扑过去捂住嘴似的。
随着那声喊,迎面慢腾腾走近的小内侍像被?定住了?。
从他?的角度,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骤然张大?嘴巴,双目瞪大?,定定地看向谢明裳身后,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灯光明亮的七孔桥上,突兀地亮起两道雪白刀光。
两道弧光亮起的前后略有参差,却几乎于同时消失。
谢明裳此刻站着的石桥栏杆边,正有一座灯台,鲜红色的液体呼啦啦飞溅进灯台,飞溅进油灯芯里?。
灯芯晃了?晃,火光黯淡片刻,又重新明亮起来?。
谢明裳手中握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刀鞘滚落地上,倒映出明亮灯火;开锋的刀尖雪亮,映出对面蒙面黑衣刺客一双仓皇的眼。
黑衣刺客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桥面上。断手还紧握着一把薄刃刀。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鼻下。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谢明裳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地流血水,又落去萧挽风的衣襟上。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对面刺客,萧挽风的目光盯着身前手握滴血弯刀的小娘子。
刺客的断腕还在涌血。血水如细水柱般溅落桥面。
发愣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眼前容色昳丽的小娘子,仿佛一朵枝头盛开的精致花儿,凋零徒惹怜惜。
他?于桥下藏身处冷眼看她上桥时,对于今日注定陪葬的这位谢家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不忍……
木轮椅后头挂着的弯刀,竟不是河间王的兵器!是这谢六娘的兵器!
她竟然不回头,只听风声便估出他?出刀的方向。
那惊人一刀,后发而先至,角度极度刁钻,直接削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捂着断腕,怨恨地瞪视令他?功败垂成的小娘子,踉跄倒退两步,跳下桥去,消失在桥下黑暗中。
桥上小内侍放声尖叫!
喊叫包含惊恐,尖利地冲破水面,传入池两岸的众多双耳中。
距离七孔桥不远处,水边上百宫人齐声惊喊,响彻天际!
不,亲眼目睹桥上一场刺杀的,岂止是宫人而已?
奉德帝压根不在太清池对面的御花园。御驾此刻正沿着太清池边往下游走,缓行观灯。
林相立于奉德帝身侧,大?批文武重臣随驾,众人目瞪口呆……
数百双眼睛,俱都看得清楚!
“护驾!护驾!”不知哪个?宫人尖声大?喊!
附近禁卫俱被?惊动,仿佛无头苍蝇般,一股脑儿急奔向桥上,跑到中途又仓促奔来?天子驾前。
乱哄哄奔走动静里?,几名禁军指挥使匆忙赶到,跪倒在圣驾面前惊惶告罪,又询问如何处置。
奉德帝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身侧的冯喜高声道:“宫中进了?刺客,还需圣上下旨处置?禁军各就各位,搜查宫室,务必要把行刺的刺客翻找出来?!”
众将领齐齐应喏,正要领命离去,林相开口补充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给河间王一个?交代。”
奉德帝目光沉沉,凝视远处。
七洞汉白玉桥高处,他?的五堂弟,河间王萧挽风,依旧稳稳地坐着。
在两岸数百道目光下,桥上遇刺,从头至尾,他?没有离开过轮椅。
奉德帝的视线闪动,和身侧的林相对视一眼,林相垂目看地。
奉德帝的目光里?怒火升腾。
打草不成反惊蛇!
“刚才出声惊动刺客的,是哪个??”奉德帝冷声质问。
太清池岸围拢的群臣神色各异,纷纷退避,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的河岸边,跪倒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贵胄子弟,伏身行礼道,“是微臣,蓝孝成。微臣不慎——”
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身高体胖、面如重枣的紫袍老臣,二话不说,抬脚把蓝孝成踹翻地上,上去接连几道响亮耳光,回身跪倒:
“老臣教子无方!此子胆小,惊见刺客,以至于御前失仪。陛下开恩!”
奉德帝冷眼斜乜面前跪倒的父子两个?。
正是裕国公之世子蓝孝成,在刺客现身桥上、众人察觉之前,隔水大?喊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