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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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萧挽风瞥她一眼,把没剥去莲心的莲子叼了去。
“从今夜开始,我们就不出门了?”谢明裳问?他。
未去莲心的莲子苦得很,萧挽风拧了下?眉,却没吐出,慢慢地咀嚼着。
最初的苦涩过去后,清香溢满口腔。
“近日我不出门。你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可说?了,城东白塔寺。我和五姐姐相约每月见面,七月还没去呢。”
萧挽风一颔首。
当夜,谢明裳久违地抱着软枕独自?睡床。
一觉睡醒,还在半夜。她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明晰地浮现那句:“——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深夜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句轻声?询问?:
“当真要带我去朔州关?外……殿下?,想过王妃没有??”
没有?应答。问?话轻飘飘落了地。
黑暗内室呼吸均匀,另一侧榻上的人睡沉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陷入短暂梦中?。
梦中?又是爹娘出?征的场面?。这回比上次梦境更清晰许多,众多兵马在戈壁当中?夜行。
头顶明月高悬,映亮母亲马上的弯刀。
母亲这次却没有穿软甲了。
她穿了身贴身小袄、摇曳长裙,浅黄色裙摆从马背上飘飘荡荡地落下,盛开优昙花一般,裙摆下方露出?小截羊皮靴。
谢明裳在梦里也?感觉这套装束不大对,不似骑马夜行出?征的戎装。
定睛再看时,娘骑的哪里是战马?
分明是只大骆驼。
双峰骆驼驮着主人在明月下前行,驼铃悠扬,驼峰上摆放的银鞘弯刀倒映月光。
这套装束就对了。
谢明裳在梦里觉得满意,挪开视线,开始寻找父亲魁梧的背影。
然而?父亲在梦中?不见踪影。众多出?征将?士队伍逐渐虚化成为背景暗影,化作夜空戈壁的一部分。
只有一处背影清晰。年轻男子骑在马上,和母亲的骆驼并肩前行。
她分明知道,那是哥哥谢琅。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不敢上前喊他。
原本平稳的呼吸逐渐急起来。陷入梦中?的小娘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眼珠。
然而?梦中?的她自己是有马的。得意领着她在戈壁轻快穿行,片刻间就赶上了母亲和哥哥。
大骆驼转过脑袋打量着她,肥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咀嚼沙棘。
“娘。”她绕开哥哥,靠近母亲的骆驼:“爹爹呢?”
母亲却没有回头。浅黄色的长裙摆在夜风里飘荡摇摆,轮廓也?开始虚化,母亲连同骆驼消失在夜空下。
映照戈壁的明亮月色里,只剩下顶着陌生?面?孔的“哥哥”,从马上转过头来冲她微笑。
“明裳。”
“过来啊。”
“我是你阿兄。”
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声?压抑急喘。
这是个极短暂的清醒梦,骤然醒转时还?未到凌晨,帐子里依旧黑黢黢的。
谢明裳翻身急坐起,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呼吸急促,抬手去床头摸索药酒。
不想?却摸了个空。
自从身体好转,她有大半个月没用?药酒了。上回用?药酒还?在旧宅子合欢苑里。
药酒葫芦也?不知有没有带来新王府?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月光从敞开的窗牗映照进屋,地面?模糊光影,榻上的郎君还?未醒。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噩梦引发轻微的心悸,算她运气不错,侥幸没发作晕眩旧疾。
但这夜再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屋。
京城繁华,深夜城中?依旧璀璨灯火处处,歌舞彻夜不休。倒显得头顶的苍穹星子黯淡。
梦里戈壁的月光泻地如?水银,映亮大片砂石地面?,比她此刻抬头望见的云层后的浅淡弯月,亮堂多了。
几乎不像同个月亮。
谢明裳坐在廊子下,仰头看头顶的淡月微星,有些失望。
但这分明是京城惯常见到的夜色,雨夜能见月已经算难得,心头涌起的失望显得没道理。
但还?是失望。
廊子太暗,她起身坐去台阶下,朦胧的月色笼罩在肩头、衣袖、手背。手腕翻转,随意做出?一个鞠起月光的动作。
片刻后,她凝视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少了点?什么??
东方启明星升起,远近雄鸡开始鸣叫。晨光渐浓,京城又一个白日就要到来了。
今日阴霾大风。
晴风院里响起一阵悠扬的乐音。
乐音起先不成调,偶尔还?转过一个尖锐破音,暂停片刻后,再吹响时,之前的破音处被修正,乐音圆润起来。
断断续续的乐音重复几次,逐渐成调,可?以吹出?简单的五音。
谢明裳满意地抛下小刀,把新做成的骨管捧在手掌心,吹去骨尘。
这实在是个极简单的乐器。她半夜去小厨房里就地取材,找出?一截大小合适的细羊骨,骨内中?空,刻出?孔洞,磨制圆润,调制乐音,便可?以吹奏出?简单的曲调了。
说起来,关?外的曲儿,调子都?是极简单的。
有一首曲儿,在她费劲地打磨骨管时,便在她的胸腔里活泼泼地跳动,几乎要跳出?来了。正适合大风天。
不住卷动芭蕉叶的阵阵穿堂风里,乐音悠扬。
萧挽风起身走去门边,门半敞着,他一眼便望见秀丽窈窕的背影坐在台阶下,手握一截小巧的骨管。
她在专注地吹奏一支小曲,曲调简单隽永,回旋反复。
那是久违的塞外小曲。曾经有人玩笑地念歌词给他。
“我念一句,你就念一句。”
“如?果你太笨,两遍都?背不下,我就再不念给你了。”
那是一支来自塞外牧民的曲儿。据说是突厥人祖先留下的曲子,谁知道呢。
塞外贫瘠,口耳传唱的小曲并不多,这支是最?出?名的。所有牧民都?
会唱这支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娘子,这是哪处的曲子?”兰夏匆匆洗漱起身,同坐在台阶边,细听完整支曲子,吃惊笑问,“之前竟从未听过这种?转折奇怪的调子。”
悠扬的骨管乐音停歇,余音缭缭消散。
谢明裳把骨管递给她,闲说:“关?外常见的曲儿。我竟没吹给你们听过?”
兰夏好奇地来回摩挲骨管。
鹿鸣也?走近过来,蹲在台阶边笑:“没听过。娘子头一次吹给我们听。”
谢明裳仔细回想?,恍然想?起,兰夏和鹿鸣两个,似乎都?是谢家入京的半路上,在京畿附近雇请来的小娘子。
从未听过关?外的小曲,不奇怪。
“今日尽兴了。以后高兴时候再吹奏给你们听。”
谢明裳把骨管握在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去问问顾沛马车备好了没有。今天去城外山上探望五姐姐,我们早点?启程,包几份馒头糕点?路上吃便是。”
马车昨夜便备下好,随时可?以走。
她回屋更衣,这时才惊觉萧挽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台阶高处的屋檐下,常年备一把厚实木椅。
此刻他便坐在檀木椅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筋骨分明的指节搭在木椅扶手上,神色平静地下望庭院。
谢明裳走上三节台阶,便走去木椅面?前。两边几乎面?对面?地对视一眼,她晃了晃手里的骨管:“吹得太响,吵醒殿下了?”
萧挽风醒的时辰其实早得多。
早在她推门出?去时便醒了。
谢明裳在廊子挂起的灯笼光下专心地打磨羊骨头,他便在屋里看着。
他的视线望向雪白小巧的骨管,转了一圈,最?后只道了句:“塞外牧民小曲?很好听。”
“那当然。”谢明裳理所应当地收下称赞,扬起下巴,
“殿下也?听过?下次得空时再吹。”
坐在台阶上反反复复吹奏塞外小调,从黑夜到黎明,她越吹越清醒。
昨夜深更半夜满脑子转悠的,以后出?关?的事——想?什么?呢。
眼下离安稳还?早得很,想?想?昨晚才塞进晴风院的四双眼睛!
京城动荡,风雨欲来,昨晚才算计了林相家三郎,以后免不了一场混战——想?什么?出?关?呢。
不管是陇西关?外,亦或是朔州关?外,今年不可?能。明年也?不见得可?能。
昨夜她竟然开口问他有没有想?过王妃,脑子简直被驴踢了!还?好没叫他听见。
萧挽风当然不知面?前眼神忽闪的小娘子心里在嘀咕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还?在叮嘱她:“今日只怕有大雨。出?城带件厚实披风。”
谢明裳应下,往室内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原地一个大转身,弯腰查看他缎裤包裹下的长腿。
从他此刻放松闲坐的姿势,丝毫看不出?腿脚受伤的迹象。但她昨晚在马车上分明才查探过,被马蹄铁踢中?的膝盖周围青紫肿胀,不可?能一夜消退,他还?拒绝医治。
“伤处疼不疼?”她轻轻地碰了下左膝盖,“要不要召胡太医来看看?”
萧挽风不觉得怎么?疼,他向来惯于忍疼。但昨晚被喂食的莲子,倒叫他依旧记着。
“临去前替我剥几颗莲子罢。”
“……啊?”
“莲心苦而?莲子清甜。偶尔吃几颗,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谢明裳并不很明白所谓的“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是怎么?个回事。
但这位惯常嘴硬,嘴里说“觉不出?疼”,肯定是疼的。
剥莲子又不是难事。
她很快端来两个新鲜大莲蓬,坐在台阶下,当场剥给他。
剥出?三十来颗新鲜莲子,白嫩嫩地装满大银盘,索性又剥开四个黄澄澄的甜杏,和莲子摆在一处。
“莲子只能算清甜,这批山里杏才叫真甜。”她把大银盘搁在萧挽风膝上,匆匆往屋里换衣裳,边换边说:
“只管拿去吃。多吃点?甜的,把疼全忘了才好。”
今日顾沛跟车。三个小娘子手提着朝食、换洗衣裳、披风雨具等大小包袱,正准备出?门时,穆婉辞却也?提着包袱,和汪姑姑两个不声?不响跟在出?行队伍末尾。
兰夏当场眼睛便瞪圆了。
顾沛急忙把即将?发作的兰夏拦住:“别多问!殿下刚才吩咐下来的,她们两个随行去白塔寺。”
“让她们跟。”谢明裳无所谓:“今天去山里看五姐姐,连累她们空跑一趟,只怕寻不到有用?的密报内容。”
当先迈出?院门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身回望。
萧挽风依旧坐在屋檐下。
手里掂一颗洁白莲子,目光遥遥地追随而?来。
两边目光在半空碰撞,谢明裳隔着庭院喊:“我走了。”
萧挽风略一颔首,视线挪开。
谢明裳沿着门外直道走出?七八步外,忽地被身后的响动惊扰,又停步回身望去。
身后的院门正在缓缓关?闭。
从今日开始,河间王府的主人便要以“腿疾”的名义深居简出?。
仿佛蛟龙自锁,盘踞深潭,对于习惯于马上征战、千里奔袭的大将?来说,滋味想?必不怎么?好受。
京城当前的局面?下,如?此韬光养晦的决策对不对?会带领河间王府走向何方,与河间王合作的谢家走向何方?
谁也?说不清。
谢明裳边走边思索。她只知,开弓无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往前走。大不了一路走到黑,撞南墙。
谢家人从来不怕战。撞了南墙,撞破便是。
这是谢明裳自从搬来新王府后第三次出?门。
但这次出?门的感觉,和第一次回谢家的归心似箭,第二次的“鬼祟逃离”都?截然不同。
她沿着院门直道轻快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一停,回身冲门户紧闭的晴风院方向高喊:
“晚上回来吃!要鲈鱼羹,菌菇炖鸡子!”
清脆嗓音越过院墙,又越过庭院,传入廊子长檐。萧挽风无声?地弯了弯唇。
放下莲子,取过甜杏,咬了一口。

车马才出城不久,果然又开始落雨。
等行?到城东郊外的山脚下,弃车步行?,一行?人?沿着?盘山路上白塔寺半山腰,走近修行?居士居住的大片院落时,时辰已接近晌午。
留守小?院服侍五娘的何妈妈出来迎接。
“六娘稍等片刻。五娘早晨出门未归,我等还在寻找五娘……”
谢明裳诧异地迈进门去。
“五姐姐不是传信说崴了脚?”
两边原本约好每月初五见面,但七月初四那日?,她突然接到五娘玉翘的来信,说雨天山道湿滑,不慎摔倒受伤,崴了脚踝。
幸好得贵人?救助,安然回返,但初五必不能相见了,改日?再来。
谢明裳这才推迟几?日?上山探望。
何妈妈:“确实初四那天崴了脚!请来郎中看诊,当面劝诫,三?日?不要走动,十日?不要上下山……哎!怎奈何五娘……”
后?头的半截却死活不肯说了。
再追问?时,她只含糊道:“等五娘回来,六娘当面问?她。六娘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告知夫人?那处。我等身?为下仆……不好说。”
听到那句“身?为下仆不好说”,谢明裳心里隐约有些揣测,盯了眼欲言又止的何妈妈:
“五姐姐信里说,她在山间采摘花果时滑倒,被贵人?救助。却不知救她的贵人?,是男是女?”
何妈妈当即狠拍一下手掌,叹气不止:“是位进山上香的年轻郎君!家族显赫,仆从开道,前呼后?拥!要不是京中有来历的人?家,又怎会从后?山道上山?”
“从清静后?山道上山,正好撞着?五姐姐摔倒,那郎君出手,把人?救下了?”谢明裳追问?。
“不不不,并?非郎君出手!”
原来事?发当日?,山中下雨。跟随五
娘的女使匆忙回转取雨具。
五娘独坐无聊攀折花枝,摔倒在山间。那郎君正好从后?山道上山,前方?开道的仆从路过时,见谢玉翘摔倒狼狈,仆从赶紧招呼随行?仆妇,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把谢玉翘搀扶起身?。
谢明裳:“仆妇救助,关郎君什么事??”
何妈妈:“原本五娘只想客气道个谢,谁知两边见了面,一来二去的——”
何妈妈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气道:“六娘,老身?瞧着?不大好。劝劝五娘,早日?下山吧。”
谢明裳坐在待客禅舍里,边喝茶边等人?。
运气不错,五娘谢玉翘不久便急匆匆回返小?院。
“明珠儿,你怎么今日?来了。”玉翘在女使的搀扶下,一步步地挪进屋子,行?走确实不大便利。
但抛开扭伤的脚踝,谢玉翘的气色却比上个月相见时好上数倍。
不止憔悴苍白的气色转为红润,就?连哭泣太多而经常肿成烂桃的一双眼睛,也显出原本漂亮灵动的神采。
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但气色不再黯淡,仿佛娉婷含苞的花儿终于迎春绽放。
谢明裳抬眼打量片刻,把会客禅房的门窗闭紧,回身?对坐,姐妹重逢的第一句话便直问?:“你看上的郎君是哪家的?”
谢玉翘张嘴才打算寒暄,顿时憋了回去。
“他……”她的脸升腾起绯红:“何妈妈告诉你的?你可别跟我娘说。也不许跟你娘说。”
这便是默认了。
得谢明裳的承诺,烂在肚子里,绝不告知谢家长辈,谢玉翘这才把何妈妈也不清楚的后?半截秘密交了底。
“初四那日?山道边,我摔得半幅裙子泥泞狼狈,哪敢见人??原本只想远远地道个谢,圆了礼节,就?此躲开……”
谁知那郎君瞧着?外表孤傲,为人?却随和。
不止给她送帕子擦拭裙摆泥污,还询问?起她一个年轻女郎为何孤身?立于山道边,家住何处。
两边对答几?句,郎君意外得知她乃是谢家五娘,便抚掌称赞,说两家有故旧的交情,难怪今日?山道相逢。谢家如今暂居的城西宅子,乃是他父亲相赠……
“……等等!”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劲,中途叫停,“你再说一遍?”
谢家暂住的城西宅子,是他父亲相赠??
“那位郎君有没有明说他父亲是哪个?”
谢五娘点点头。
她只是少交际,人?并?不愚笨。她听大伯母提起过,谢家现今暂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暗中相赠,便装作不知情地问?起对方?来历。
郎君当场解下一块玉牌,色泽温润通透,一看便是随身?温养多年的贵重玉件。
玉牌上刻有家族姓氏:蓝。
“蓝姓少见。他父亲,确实是家住城东定襄坊的裕国公。”
谢五娘羞涩地道:“两边长辈是多年的旧识,我和他……也算认识了。他不止亲自护送我回返,还留下他的名刺,相赠于我。我没敢接,推拒了几?次,他倒不悦起来,扔给我便走。”
谢明裳:“……”
五年从未走动的人?家,近日怎的频繁出现在谢家人?周围?
这场“山间偶遇”,实在巧合。
往好方?向去想,裕国公府儿子不少,兴许,不是她想的那个呢?
“五姐姐,你遇到的这位,家中排行?第几??总不会是他家那位蓝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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