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泽知道。
当年华粼看似心思细腻其实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葛朔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对于她的事总是心思深重。
他当下的情况,更加重了他从东海之事以来从未散开的愧疚。
“羡泽!羡泽——”
羡泽刚要安慰他,就听到了外头急急的呼唤。
葛朔推开窗子:“江连星,怎么了?”
江连星快走几步到窗边来,一垂眼就看到了羡泽□□的躺在师父身上——准确来说是金龙仰着肚皮躺在葛朔身上,爪子还在挠肚子。
羡泽甚少这样毫无威严的时候,跟江连星双目对视,都是僵了一下,她砰的一声炸开团金光,化作人形。葛朔被她一屁股坐在肚子上,闷哼一声:“羡泽你的屁股也不小啊咳咳——”
羡泽连忙起身,一只手搂着他又是一阵顺气。
葛朔觉得羡泽当着江连星的面,还搂着他跟哄小孩似的,他脸上挂不住挣扎起来,看起来更像是夫妻两个还在床上打闹。
江连星不敢抬头,只是道:“辟鸣回来了。说是什么临海公主到了丹道城,而且还带来了大量的妖,各地妖主都想要求个封号,导致现在丹道城里一片混乱。”
羡泽头都大了,她能想象到千百只大妖挤在丹道城的景象,那群刚刚来到东海没多久的修仙者恐怕都吓坏了。
她道:“辟鸣不能带公主过来吗?”
葛朔坐起身来摇摇头:“临海公主是陆龟,听说七八百年前第一次到蓬莱求封号,还是鲛人们拖着船,将她送过来的,她在海上吓晕了三回。”
江连星补充道:“而且蓬莱附近的法阵也顶多是能让辟鸣通过,其他的妖不提前打招呼也不可能过来。羡泽不如直接去丹道城一趟。”
羡泽叹口气:“我在墨经坛上看到不少宗门说要联合,说东海附近妖魔肆虐,派人前来丹道城降妖除魔,这都要撞上了。走吧,简单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出了太阳就过去。”
葛朔指了一下自己:“我们都要过去?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
羡泽斜了他一眼:“我现在决定把你别裤腰上,走哪儿带哪儿。你要是嫌累就化作原形,我把你绑起来当是去丹道城卖鸡了。”
他俩开玩笑的时候,江连星垂头喏了一声,正要合上窗子。
羡泽扫到院中的桌台上,江连星忙活许久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撑住了窗子:“先别收饭桌。我还没吃饱。”她转头问葛朔:“你还吃吗?”
葛朔因为她的灵力舒服了不少,他有些困乏地翻了个身:“我不了。我困了。回头真给我打捞三百斤鱼再说。”
最后坐到饭桌边的只有江连星和羡泽,她端着碗道:“华粼呢?”
江连星:“回屋洗脸了。”
江连星表情有些怔忪,动筷并不积极。
羡泽:“你不吃?”
他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啊……嗯。我吃饱了,我帮师母布菜。”
羡泽这才意识到他突然改了口叫“师母”。
羡泽忽然明白,之前江连星没说错,有些事她跟葛朔说不了,和江连星还能商量商量,他全然站在她角度帮她出主意,二人总能想到一处去。过去那么久,羡泽对他的熟悉就像是对自己的手一样,现在忽然多了层隔阂。
羡泽把酒碗往前托了一下:“我要喝两盏,你喝吗?”
江连星摇头,但还是起身给她倒酒,羡泽自己一个人吃吃喝喝,眼大肚子小,连江连星放她碗里的菜也没能吃完,她撑着脸,忽然道:“你之前是不是说过睡不好,身子不舒服?”
江连星以前跟她在一起就像是鱼在水里,安心自如,现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只是硬邦邦点了点头。
“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拿走了魔核?”
江连星:“嗯。可能。”
羡泽似乎因为他过于生疏的口吻,略有些怅然的垂下眼睛,她没说什么只是仰头喝完了盏中酒。
江连星起身给她倒酒,忽然道:“师母给我些灵力吧。这样我就不会一直做梦了。”他实在是因为那些过于真实的梦,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辨不出现世和回忆的边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
羡泽仰头看他:“做梦?”
江连星僵住,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羡泽震惊:“……你天天做梦?怪不得精神这么不好。”
江连星欲盖弥彰,声音忍不住拔高:“不是那种梦!”
羡泽道:“我没说是, 你别这么大声音,把你师父吵醒了。你说的事我考虑考虑。”
江连星同手同脚地拿来茶具泡了茶,泡茶的时候又撒谎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羡泽喏喏装作信了。
毕竟之前她特意给江连星买衣服, 就是因为发现他本就不多的衣裤少了好几件, 当时她还以为是他做针线活改造尾巴洞失败了。
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这样。
俩人干巴巴地喝了几杯,他觉得羡泽怎么也该回去陪师父了,便先起身对她作揖:“羡泽, 我先去休息了。”
他走回房中, 刚要回头合上门, 羡泽的手忽然挡住了门。
江连星惊讶:“羡泽, 怎么了吗?”
羡泽推开门, 迈步走了进去,然后背着手合上了门。
江连星有点不可置信, 甚至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羡泽环绕四周。这边住处还是比之前在明心宗好多了, 屋内还是有些家具, 不再是那种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的家徒四壁, 只是他整洁到几乎没有一件随意摆在桌椅上的杂物衣衫。
她走近一步,握住了江连星的手腕。
他胳膊下意识地往回拉扯了一下:“……师母?”
羡泽道:“我考虑了。可以给你一点灵力。”
江连星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她手握上来的一瞬间, 他脑袋里迸出太多梦中出现的画面,还有他那时候只能自己……醒来几乎荒唐的想要一头撞死。
羡泽:“你不想要?”
江连星猛地回过神来道:“要。我只是……”
羡泽举动也很干脆, 说着话的时候灵力已经从手腕处丝丝汇入他体内。
江连星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如今的身躯太渴望来自于她的一切, 下意识地反握住羡泽的手臂,往后一个趔趄靠在边桌上。
羡泽扶着他一点:“不至于吧,就一点灵力而已,别摔了。”
江连星有点眼冒金星,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海为什么就像是饥饿数个月的孩子吮吸乳汁。他朝她伸出手去,下意识想要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 但羡泽将他的手拿下来,让他扶着桌边。
感觉时间只是过去几个眨眼,羡泽就道:“足够了,松手吧。”
他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羡泽用力拽了一下手臂,他手中骤然一空,羡泽手腕上有个淡淡的红印,指痕分明,他骨节分明的手还在空中抓了抓。
羡泽有些说不清的看了一眼,道:“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走。”
江连星喉咙里含糊地叫了一声。
羡泽打开门时回过头:“你说什么?”
江连星晕晕的卧倒在床铺上,只有脑袋还迷迷糊糊昂着,平日没什么神色的冷白面孔慢慢涨红起来,简直堪比华粼脸上打的胭脂,他道:“师母。晚安。”
羡泽猛地避开他的脸,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江连星确实当天夜里还是做梦了。
只是梦中只有一个场景,他和羡泽化作原型蜷在一起,尾巴缠绕,躺在日光下蓬松干燥的落叶里。她毛发乱绒绒的,发顶抵在他下巴处,其中一只角戳着他的脸颊。
他只记得羡泽的爪子完整无缺,尾巴光洁如瓷片,连两只角都一模一样——
他睡到迷迷蒙蒙半睁开眼,只瞧见羡泽被周围的龙叫醒,两只爪子搂着他不肯放,昂头对另一只体型更大的龙道:“这是我挑的蛟,我很喜欢!以后就让他陪我玩,陪我长大了!”
“……可是他没有鳞片。”
羡泽声音脆亮:“那我会保护他!我有鳞片,也有四个爪子!”
江连星蜷成一团,脑袋缩在她怀里弯起嘴唇。他像是抱着热乎乎的太阳那般舒适,以至于连早晨都没有醒,还是华粼闯进来将他摇醒的。
江连星揉着眼睛起身,华粼惊讶道:“你肚子上的是什么?你受伤了吗?”
江连星坐起身来,才发现昨天中衣掀开,露出小腹和肚脐处的裂缝,他连忙拿衣服遮住了:“没什么——”
华粼蹙着眉头:“像是裂口,但又没有疤痕,但我刚刚看到它还会动,就跟有肌肉能控制似的……”
江连星立刻披上外衣,道:“你不许跟羡泽讲!这是我自己的事!”
自从江连星吃掉画鳞一条手臂后,他身体就有了很多变化,但因为他之前尴尬的拒绝了羡泽检查身体,羡泽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
现在再提起来也不合适。
华粼扫了他一眼:“羡泽刚刚去书海装了很多书,她现在已经收拾好了,你也快点穿衣服吧。”
一行四人离开蓬莱,去往那座刚刚从小镇变作东海沿岸新城的丹道城。
他们远远还没进入丹道城,就已经看到了城外空中漂浮的各种小型随船云船,看起来都是修仙界的商贾散修或小宗门前来停靠。
城外甚至还有很多云船落地成为暂时的住所。
而城内正有许多建筑正修建到一半,许多人应该都意识到了丹道城的前景,迫不及待地圈地建房。
但羡泽却没见到人流交织的市集,只见到栉比阁周围几条街道游荡着数只化作原型的妖,连带着栉比阁对面新修建的丹道城最大的客栈屋顶,都盘踞着不少鸟妖蝠怪。
这群来到丹道城的妖,像是也要有意占据一般的城。
羡泽进入了丹道城附近,就有意御剑而行,收起龙角尾巴后看起来与修仙者无异,葛朔压低斗笠紧随其后,他看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丹道城的主街上已经竖立起一道结界。
结界并未罩住这群妖,只是像一道墙阻止他们进入另外半边的丹道城。
江连星道:“是明心宗的人!”
羡泽果然看到了十几个穿着蓝色衣衫的男女修仙者,正加固着结界。为首的中年女子素髻窄裙,正是钟霄,正立在结界这一侧,向结界另一侧传音。
羡泽一行人落下去,刀竹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灵感应,猛地转过头来:“羡泽!”
钟霄也转过头,看到她就松了口气:“这些妖是来找你的吗?你再不来我也要慌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妖的阵仗。”
羡泽今日一身水蓝色窄袖鲛纱衣裙,倒是有些像是当年明心宗的弟子服,连带着辟鸣都趴在她蓝色的发带上,化作了同样的蓝色。
她笑了笑:“应该跟我有关。不过别担心,大妖一般都占据领地,轻易不会相互来往,这次只是偶然。丹道城刚有这样四方商贾的规模,就闹出了乱子,怪对不住你的。”
葛朔对凡人宗门还是敬而远之,站的比较远,只是压低斗笠在观察结界另一侧的妖。
而华粼一身飘逸宽袖的朱色衣衫,金发在身后披散,几乎垂到脚踝,许多明心宗都没见过他,或者只见过昏迷时候的他,不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面容上,毫不掩饰惊艳。
不少人都听说过真龙性淫肆意,喜欢美人的传闻,以为华粼必然是羡泽身边的情人。再加上二人又都衣着鲜妍,看起来如同一对仙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这么想。
江连星显然注意到了其他人在羡泽和华粼之间来回的目光,垂了垂眼睛,只是手指抚摸着昨天羡泽给他灵力时捏的手腕处肌肤。
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抬起头来。果然在对面看到了几个熟面孔,胡止和曲秀岚都抬起手,笑着跟他打招呼。江连星还记得自己之前在魔域中半人半鬼的模样,对他们还相当不耐烦——此刻也有些别扭,只好颔首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挠挠脸偏过头去。
葛朔忽然走近羡泽身边几步道:“我看到了熟妖。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我和华粼去那边跟他们谈谈,也把临海公主找出来。”
羡泽点点头:“你找到她,我也会跟着过去。”
钟霄手中玉锏在如纱的结界上轻点几下,对葛朔略一颔首。葛朔虽然知道她与羡泽关系不错,但因为钟以岫的关系,全然不愿意与她打招呼。
他化作苍鹭模样,华粼也跟着化成了鸾鸟,两只神鸟振翅而飞。苍鹭羽翼烧焦更显得凶恶狠厉,如同饱经战场的老将,而鸾鸟尾羽流光,如同一团彩云般轻盈飞起,两只神鸟穿过结界朝着对面诸多大妖飞去。
屋顶和街道上的众妖看到这两鸟的身影,神态一凛,甚至有些觉得是真龙派使者来检阅它们,各个昂首挺胸,站定不敢动。还有些胆子大的朝葛朔华粼招呼,似乎要引他们去见临海公主。
有点好笑的是,它们虽然有人远远地向羡泽投来好奇目光,但几乎都是只把她当做明心宗的修仙者,看几眼就无视了。
没有妖觉得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会离开蓬莱,甚至跟凡人混在一起。
羡泽与钟霄在结界外闲谈片刻,就瞧见了华粼飞掠回来的身影,他没有化作人形,只是落在了羡泽的手臂上,垂头靠近她耳朵边道:“师父说找到了,临海公主就趴在栉比阁大厅里呢。不过说她好像提到了什么姑获、什么诞巢之类的,说着急叫你过去。”
……姑获?
那个脑子只有半根筋,睡觉打鼾能震响半个林子的姑获?!
羡泽连忙道:“走。带我过去!”
江连星也想要跟上,羡泽却摇摇头:“你与辟鸣一起在这里待着,如果发生异变,你便前来通知我。”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他太习惯跟羡泽寸步不离,把她这句拒绝当做了划定界限。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不得不说,丹道城新修建的栉比阁,确实是华丽巍峨,朱红梁柱,玉瓦勾檐,外墙上还绘有上古的海浪图腾,神秘奢靡之风扑面而来。
进入栉比阁大厅,两侧包金围栏内已经没有人,显然都被这群在厅堂内踱步的大妖给吓跑了。
羡泽光洁的白石地板上,看到了一只体型相当庞大的……龟。
羡泽实在是难以辨认物种。
这只龟的胸甲背甲外头穿戴着一整层铮亮甲胄,看那材质如拭雪寒剑般,就知道材质恐怕相当珍贵。而她的头尾四肢,也都罩着一层锁子甲和一层金属鳞甲——
甲壳外面套甲胄,这跟棉裤套棉裤有什么区别。这是太怕痛所以把防御加到了极致吗?
葛朔正叉着腰站在她脸前,眉头紧皱,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羡泽听到铠甲里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我只说过可能有这种事,当年也没有成功过,而且姑获也没能完全苏醒!”
葛朔却目光察觉到羡泽靠近过来的身影,连忙换了神态,笑道:“你都认不出来了吧,都怕死到变成这模样了。”
临海公主转身看她的动作并不迟钝,羡泽这才发现她似乎在自己的胸甲的甲胄下面,安装了几排轮子,这样她都不必拖着如此沉重的铠甲爬动。
远的路就驭法飞行,近的路就轮子开过去——
羡泽还记得两百年前临海公主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一身的装备,只是她把自己的壳修炼的极为厚重,抻长了脖子也只不过能从壳子深处冒出一点脑袋来,极其谨慎的看着她,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去。
羡泽当时刚给了她封号,她便立刻打算找个深山缩起来,还誓言旦旦道:“当妖还是要苟,妖都敬畏寿命和修为,只要我再缩个五百年,到时候天下更无妖敢挑战我了!”
此刻临海抬起头,瓮声瓮气道:“尊上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羡泽笑着点头,拍了拍她身上的甲胄:“这些年偶尔联络你也都通过辟鸣传话,都没见过你,不过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临海摇头晃脑:“从你出事之后我就害怕,这群凡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就想着加强了自己的防御。这身衣裳可抵挡法术刀枪——”
能让她这种胆小谨慎苟命大妖跑到东海沿岸,足以见得她对羡泽的重视了。羡泽拍拍她的甲胄,表示心领,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临海,也向这位介绍一下我们吧。”
突然有夹杂着咆哮的说话声响起,羡泽回过头,就看到一只少说四五百年修为的狼妖,毛皮如墨,从大厅木柱后踱着步走出来。
另外还有数只妖也飞入或踱步进入栉比阁的厅堂中,羡泽目光所及之处,几乎个个修为都超过凡人的元婴期,只不过他们不大喜欢这个狼妖打断临海公主说话。
但他们隐约从临海的话语中,听出眼前这位蓝裙女子就是“最后一只真龙”,它们眸中也露出对羡泽的好奇、野心与惊疑。
华粼立在羡泽身边的围栏上,仰头环顾四周着他们。
“这就是当年与我们妖提出为我们封号、共治九洲妖界的华粼大人吗?”有一只鹰妖的爪子踩在白石地砖上,指甲刮出几声尖利声响。
羡泽微微挑起眉毛。
当年的华粼就提出过,蓬莱现世后,羡泽最好先用封号稳住群妖,跟他们划分领地共治。因为妖类内部厮杀严重,他们会一代代争夺这些封号及领地,可以避免他们联合起来威胁到蓬莱。
而且在争夺过程中,这些封号分量也越来越重,他们也会尽力协助真龙,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封号和领地。
羡泽现在的想法,也是听进去了华粼当年的提议。
现在这群妖已经不认识华粼这张脸,正说明它们内部已然洗牌过好一轮,这群妖大多不是当年协助她的那批了。
而且听它们刚刚的语气,似乎也心高气傲并不怎么尊重靠苟命活了这么久的临海。
不过,这也恰好证明华粼当时提出用封号共治是正确的。
羡泽靠着临海公主,撑着她堪比戏台宽阔的伟岸身躯,金色龙尾微微一甩,蓝色衣裙映衬下如同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她抬起眉毛:“见了我还需要别人介绍?”
那刚刚打断她的狼妖,深灰色瞳孔扫视着羡泽上下,似乎是在用直觉来判断这位当年受伤的真龙,如今究竟是在什么水平——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
她在蓬莱翻书时,看到当年真龙所过之处群妖战栗,如今这四五百年修为的妖,生在蓬莱沉没之后,从来没受过真龙毒打,就是有种无所畏惧。
羡泽笑了笑:“看了半天,还不知道叫一声尊上吗?”
那狼妖忽然瞳孔一缩,下一秒便感觉脑袋丝毫无法转动,它双眼凸出,剧痛中余光往上看去,只瞧见金色的灵力化作手掌,捏住了它的头颅。
而它两侧宽大的耳朵中流淌下鲜血来,她甚至没有过分释放灵压,只是在它躯体内震荡一瞬,它牙缝中都已经渗出血味。
……它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手的。
可是黑狼厮杀多年的下意识动作,还是让它想要缩身躲开,并袭击羡泽。
羡泽嘴角往下微微一撇。
算了,不如杀狼儆——
却没想到她身边的临海忽然尖叫着用力跺了一下后脚,羡泽只感觉一股灵力从地下拱起,震碎了半个大厅的白石石砖,骤然袭向那只黑狼。
黑狼脚下忽然出现十几道石柱,将它刺穿。甚至一道石柱直接刺入它下颌,刺穿头颅!
黑狼呕出一大口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临海。
周围群妖惊声后撤。
而临海还是一下下跺着脚,尖声道:“啊啊啊你知道我来一趟蓬莱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的山门被我自己封死刨了一个月才刨开吗?!啊啊啊啊七百年重新来一次蓬莱,你们不许随便插嘴捣乱啊啊啊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羡泽惊得合不上下巴,只感觉整个栉比阁大厅都在颤抖,一道道灵力震荡着朝黑狼而去,无数尖刺不停地穿透着这具死得不能更死的尸首——
它都已经碎了,再这样串下去,都能直接上炉子烧烤了!
羡泽连忙拍了拍临海:“别跺脚了,它死透了,别把栉比阁震碎了。”
临海才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四肢缩回去:“不会的。当年你跟葛朔合建栉比阁的时候,它的阵法和构造都是最坚固的。啊……它真的死透了?”
羡泽看向那狼妖的满地血肉,笃定的点点头。
临海还跟不敢信似的,又一跺脚,给狼妖的残躯细细剁成了臊子——
临海小声念叨着:“不行不行,回头要查查它有没有兄弟、有没有同门、有没有子嗣,万一找上门来多吓人,要不还都是全都屠了……我清清白白可不能结仇啊……”
太谨慎了。
这样的补刀精神,何愁敌人反扑。
第197章
周围的群妖也明显骇然, 谁都意识到了临海凌驾于所有人的年纪和修为,已经能够抛弃一切厮杀技巧,一力降十会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它们交换着眼神, 陆续的朝羡泽的方向伏身下来, 垂下脑袋:“尊上。”“真龙尊上。”
羡泽吐了口气,她正要说自己会与临海商议后,在他们之中优中选优赐予封号, 忽然就听到了江连星的声音远远传来。
“羡泽!”
他飞入栉比阁。没想到这群妖都是火眼金睛, 皱眉道:“一大队云船已经到达了丹道城城郊, 周围那些商贾散修都察觉到事情不对, 已经退开了。钟霄正要迎上他们。”
羡泽眯眼:“是哪个宗门?”
江连星喉结动了动:“重要的不是哪个宗门……羡泽, 你随我出来看吧。”
羡泽回头跟葛朔交换了目光,言下之意是说这群妖也是不安定因素, 她要葛朔、华粼负责控制住这群妖。葛朔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点点头, 她便脚尖一点, 随着江连星朝外飞掠出去。
她遥遥就看到了空中规模不小的云船,阵仗比之前明心宗被围攻时还大。
江连星转头看她, 羡泽立刻她收起龙尾,指尖捏诀, 两道匿踪术如湿披风般裹住二人, 身形也随之变得透明难见。
羡泽飞高而起,朝着那群云船的方向接近而去。
她察觉到这次不太一样。
他们每一艘云船都涂着同样的红漆,很难看得出是属于哪个宗门,前后都立着细长的旗杆,上头悬挂着的旌旗有些熟悉。
羡泽眯眼望过去。
那是西狄伽萨教绘有真龙图腾的旌旗!
只不过旌旗已然染成血色,上头的真龙图腾全被划烂, 而旌旗旗杆之上,悬挂着一具具无头的躯体。她看到那些尸体上异域风格的纹身、金饰以及毛皮衣袍。
她后脑一麻。
这群打着旗号来丹道城“斩妖除魔”的宗门修士,路上遇到了前来东海的伽萨教教众。
他们或是以多敌少,或是出其不意,几乎屠戮了大半支伽萨教的队伍。
而其中为首的那艘云船上,红漆涂抹看不出任何宗门标识,唯有前方悬挂着偌大的笼子。
笼中只有一只他们斩妖除魔的俘虏。
一只身材修长的半妖,蓝绿色鳞片的蛇尾被钉在笼子底部,奄奄一息。
弓筵月?
羡泽眉头一皱。
她首先是觉得这群杀过来的人马不大对劲。不像之前袭击明心宗的时候,各个宗门打着旗号,衣袂飘飘如仙子下凡,张口便先是定性、批判。这群人将云船上都涂上红漆,身上也穿有颜色好似血痂的深红色衣衫。
更像是有意隐匿自己各个宗门的身份。
为什么要隐匿?
只可能因为他们想干的事,从大义上都说不过去,为了不连累宗门的名声才这么做。
袭击明心宗都敢光明正大,这时候倒要拉着大旗打着幌子,那恐怕他们的目标就是丹道城了。
修仙界反对真龙的人已然看出,大量崇拜真龙、向往蓬莱或者是想做“蓬莱经济”的人聚集在丹道城,这里必将成为天下知名的仙府,甚至成为她影响修仙界的触角。
若想阻止,就要从源头上扼杀。
丹道城距离明心宗虽不远,但出入此处的大多是散修商贾及小宗门。很多做法器、丹药、成衣的商贾甚至修为不过是筑基或结晶境界,他们如果以“斩妖除魔”为名袭击丹道城,实力碾压之下绝对如砍瓜切菜,震慑这群散修。
羡泽甚至能想到他们路上袭击伽萨教的原因。
伽萨教当年袭击多个分舵,臭名昭著,他们让伽萨教血债血偿,恰好更有“侠者”般的正当性。而且如果捉住弓筵月这只半妖,那“斩妖除魔”也算有个名头。
羡泽望着那笼中痛苦痉挛的身形,心里有一丝不忍,也有不耐。
伽萨教真是在效忠真龙的路上,没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做她的龙仆,无能也是罪。
弓筵月难不成还想让她来救他?
她当年为了能让自己有一帮虔诚信徒,已经几次现身扶持他不少了,若是到如此紧要关头还被当成了俘虏,那不如死了算了。
早知道那点金丹也应该在当初离开伽萨教时就从这叔侄二人手中收回。
羡泽垂下眼睛,手指微动。当年她想要吸取灵力还需要肢体接触,如今远远的便能要回弓筵月体内的金丹碎片。
虽说当时画鳞给伽萨教的部落造成了那么大的惨剧,她救他是于心不忍,但多活了几十年也差不多够——
羡泽忽然眉毛挑了起来。
那个笼子里的半妖,没有她的金丹碎片。
羡泽定睛看去,他满身血污看不大清楚,手臂虽然像弓筵月一样断了,但连接处却没有魔气侵染的焦黑模样。
再仔细看去,连他的蛇尾都色彩不匀,也不像弓筵月那般有着金属般的光泽,更像是被人涂成蓝绿色的。
……这个半妖,不是弓筵月。
她微微挑起眉毛:还不算太废物。
那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