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闻言松了口气,牵着她的女儿找了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坐下后也没个闲,先从将帕子掖在女孩儿的领口,还帮她卷起了两只袖口,那女孩儿任由母亲照顾,时不时傻呵呵地冲母亲一笑。
那老妇人便又轻柔地抬起手,爱怜地给她别过碎发。
或许是因女儿不大会说话,她便也习惯了不说话,之后母子二人安静地等候着。
沈渺店里有素面,但她的素面全靠汤底儿,是仿照江南的阳春面做的,成本其实不算很低。
为何发源于高邮、扬州、上海等地的一碗素光面能得“阳春”之名?其实便是因为以往江南地区将十月称为小阳春,渐渐便有了“十”为阳春的隐喻,故而在扬州等地,阳春面一碗售钱十文,故而得名。
所以沈渺店里的猪骨清汤面也定价十文。尤其她用来做面的麦粉都是用粗面重新筛过的,用的肉也好,因此值得上这个价。
何况……别说富饶的江南,这四文钱的面,在汴京城里一样找不着。或许靠近城郊的脚店里才有。
她们难不成是外乡人进城来的?沈渺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她们。
那老妇人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了几颗小小的药丸出来,就着沈渺端来的水,仰头服用下去。
自个吃完了药,又在布包里翻出另一个药瓶,倒出几颗药来放在手心里,转过头耐起性子哄着那女孩儿吃:“有余啊,你乖乖吃了药,阿娘给你卖糖糕吃,成吗?”
女孩儿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个劲地摇头:“不……不……”
“你吃药,阿娘再领你去敲两块饧糖可好?可还记得?那个总是叮当当、叮当当的糖。”
女孩儿这才犹豫了,勉为其难地吞了下去。那张有些独特的面孔皱成了一团。
沈渺悄然收回了视线,用筷子捞起锅里已经煮熟的两份面条和几片白菘,热气蕴藉之间,又转身从熬制的猪骨高汤里舀了一勺汤出来做这素面的汤底,最后在面上铺上白菘、额外加了一勺酱肉面哨子,再撒上葱花、点上几滴葱油,这简单而香的清汤面便大功告成了。
之后,她从橱柜里多拿了一只碗来。
她将实际是两份的面都装进一个大海碗里,笑吟吟地端了出来:“久等啦,面好了。这面刚出锅的,很烫,给您多拿一个碗,您可以分出来吃。”
老妇人却望着这满满一大海碗的面一下慌了神,急忙拉住转身要走的沈渺:“哎呦,店家娘子,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我方才与你说了只要一碗素面,不要别的。你怎么还加了肉?我……我们母女俩本就是进城来找活儿干的,吃喝嚼用不得不紧省,实在没带那么多银钱……”
沈渺只好笑着解释道:“不是强买强卖,您放心吃。您来巧了,我今儿是头一日开业,您啊,又是这大中午头一个进来吃汤饼的。我家里有个规矩,头一位客人,要给您打对折,您放心,这些哪怕加了肉也只收您四文钱。”
那老妇人将信将疑地坐了下去:“果真?”
“果真。”
沈渺把袖子从她筋节毕露的手里抽了出来,指了指灶房:“慢用,我先进去忙了。”
“嗳……嗳……”老妇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怔忪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大碗上,半晌,才颤巍巍拾起筷子,先给自己那傻闺女分了一大半,还将碗里的肉仔细地挑出来,全放进了她的面碗里。
沈渺进了灶房收拾案板、刷锅,其实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去看她们。
那女孩儿不怎么会用筷子,老妇人便用勺子一点点将面条压断,让她能用勺子扒拉进嘴里。看女儿吃得香,她这才开始吃那碗里剩下大部分是面汤的面。
沈渺便看着她吃下一口似乎愣了一下,渐渐地吃面的动作便变得狼吞苦咽起来,最后忍不住将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微微一笑,便又低头揉面。
这时候没有产检,更不知糖宝的观念,这些特殊的孩子降生到世上,并不是身为母亲的错。而且……他们或许会因为病情严重,便会因先天聋哑、智力障碍、心脏病、消化道畸形等病症不出几年便去世了。即便侥幸活下来,只怕也会被宗族、长辈遗弃甚至掐死,所以在古代,哪怕是这个富裕的大宋,普通平民百姓人家,也是极少能见到一些特殊的孩子,莫说长大成人,更莫说是个长大成人的女孩儿。
在这样重男轻女的时代,这位老妇人的女儿,竟然被她养得这么大了。
她并不知晓自己会生下痴傻的孩子,后来知晓了,也没有将她遗弃,而且咬着牙拉扯她长大。沈渺都不知要如何想象,她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抵御了多少外人乃至亲人的刀枪剑戟,才能在这样的世道将她奇迹般养大。
一碗面,是她对这份母爱的敬意。
另外她也另有一点心思,想等她们好好的、安生地吃一顿饭以后再细细问一下。但她们一吃完,便好似生怕沈渺反悔或是多要钱一般,忙不迭离开了。
“店家娘子,多谢你了,这钱放桌上了。”
沈渺闻声探出头来,老妇人已经拉着女儿急匆匆跑出店去了,她忙从灶房绕出来,还冲她们的背影叫了声“哎等等”,她们反倒撒腿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街角。
她只能无奈地回去。
角落里那张桌上,整齐地放着两只吃得一滴不剩的面碗,以及被摩挲得发亮的四枚通宝。
之后铺子里便再没人上门了,如沈渺意料的那般,这时的午食还不算正经一餐,放弃午睡出来觅食的人总归是少的,不少店家干脆上了半边门板,直接回屋歇息去了。
里外静悄悄,沈渺又干完了活,百般无聊地撑着下巴,日头透过窗棂,一格一格地照在她身上,太暖和了,她便也趴在灶房里的条案上打瞌睡。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对母女的缘故,她梦里似乎也回到了上辈子的幼时,她踩在板凳上偷摸着煎爷爷新买回来的带鱼,她从小学厨就此别人快一大截,偷吃的时候,都是她主厨,几个堂兄弟姊妹围在灶台边举着筷子等。
阳光是橘色的,因此这陈旧的梦境里也全被染上了橘色,最后她们几人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光了好几条带鱼,咸得满屋子找水喝,被爷爷奶奶有一个算一个臭骂了一顿,但他们这几个熊孩子相互看了一眼,挨了骂还哈哈大笑。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她才被指节轻轻扣在半墙柜台上的“笃笃”声吵醒。
醒来时她都还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毕竟她真的很久没有再梦见上辈子的事了。
带着脸上压出的几道歪歪扭扭的红印子,沈渺无知无觉地拢了拢松垮的发髻,迈着有些迷蒙的脚步,撩开了半片帘子。
没想到来客似乎正想探头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因此沈渺一撩开帘子,便对上了一双清冽透亮的眼睛,吓得她与来人都猛地往后一仰,双双拉开了距离,这才看清是谁。
眼前,是头戴儒巾,身着对襟直领大袖,淡雅朴素风姿翩然……但拄着拐的谢祁。
视线再往下一点,是两只手扒拉着柜台,仰着脸笑的砚书。
沈渺彻底醒了:“谢九哥儿?!”
“嗯,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日后平安顺遂,万事胜意。”谢祁视线从沈渺脸上的红印上滑过,眼底蕴起一点笑意,示意砚书捧上一瓶插了茉莉的长颈白瓷瓶,他接过来,顺手便替她摆在柜台那木雕财神旁边,“我阿娘院子里的茉莉开了,一夜间便满院馨香,我瞧着好,便折了两枝,借花来贺。”
两枝?何止是两枝,为了选插瓶好看的花枝,九哥儿蹲在那儿左一剪刀右一剪刀,险些没把大娘子悉心养护的茉莉花剪成秃头。大娘子午睡起来看见满地花叶零落,气得一把抄起门背后的郗家长棍,冲到前院将宿醉未醒的三哥儿打了一顿,打得三哥儿晕头转向,只会抱头鼠窜地说娘我错了……
可怜的三哥儿,因素来不正经,如今蒙冤受打。
砚书挠了挠头,没有揭穿自家主子。
“九哥儿太客气了,你下回来可别带东西了,再说了你昨日不是已遣了砚书过来送了贺礼了吗?哪有又送一回的道理!不过,你的字写得真好,挂在我这小店里都有些委屈了它们了,这事儿我还没谢过你呢。还有,听砚书说你受伤了,怎么还出来了?”
沈渺往墙上两幅字努了努嘴,又福身谢了一遍,低头时正好看到谢祁那只露出袍子外的小腿,小腿裹着纱布夹在两片木板里,她便又添了一句关心,“你的手好了么?这腿瞧着严重,可要当心,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多卧床歇息才是。”
“这手无妨,擦了两日药油已好了。”谢祁面不改色地道:“正是出来给腿换药的。”
砚书又偷摸在心里嘀咕:原本分明是请赵太丞家的老郎中每日上门来换药的,但今儿九哥儿非说闷得慌,与大娘子禀告后,便说他不如自个坐车出门换药,也好透透气。
结果换药换到沈记汤饼铺子来了。
砚书在谢祁身后撇嘴时,谢祁也已将沈娘子的铺子从梁上垂下的灯笼夸到了地上铺的青砖。
谢祁夸起人来引经据典,还句句都不重样,虽不是那等夸张直白的溢美之词,但还是让沈渺听得都脸红,忙道:“你们午食可是只吃了点心?如今饿不饿?九哥儿帮衬我良多,这些日子我总想着要谢你,却又实在不知如何谢你,不如给你做一碗汤饼吧?”
谢祁没有推辞,砚书更是满心欢喜,主仆二人便捡了一张离柜台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那便麻烦沈娘子了。”
“不麻烦,你坐着……我想想,你还伤着,不好吃口味太重的,怕冲了药性,不若我给你们做糊涂汤饼可好?”
谢祁抬眸看向她。沈娘子似乎不知自己有个习惯,每当心神松弛之时便会不自觉露出笑来,而她笑的时候总习惯先弯起眉眼,又自然而然地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她从不如其他女子一般以帕子或是扇子遮掩唇齿,要维持贵女的体面与“笑不露齿”的风仪,她似乎从不想这些,想笑便笑了,脸颊透粉,眉眼弯弯,衬着午后的阳光,显得如此明眸皓齿。
也总让他想起,谢家有一处山水庄子里,那仲夏庭园中,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摇曳的一枝荷。
阳光慢慢从天心往西移去,斜斜地洒满了长街,也慢慢溢满了沈记这小小的铺子里。谢祁长久地望着她站在暖黄色的光里,不由也跟着一笑:“嗯,有劳了。”
他不知什么是糊涂汤饼,此时此刻,他竟也变得糊涂,不愿多问。
唯有砚书满脑子都是吃食,好奇地跟上去:“沈娘子,什么是糊涂汤饼?奴奴竟闻所未闻呢!”
“等我做好了,你便知晓了。”
沈渺笑着眨眨眼,扭身便进了灶房。
糊涂面之所以叫糊涂面,自然是有什么放什么,以往人穷,粮食不够吃,便用各种蔬菜、野菜来凑数,手边有什么,锅里便会出现什么,它和疙瘩汤一样,营养丰富,还有养胃的功效。
但后来沈渺去中原地区试吃那些大酒楼里的糊涂面时,这道因贫苦而诞生的菜也变得格外精致了。可不是糊糊弄弄便了事的,人家大师傅做出来的糊涂面非常讲究,面是手擀的,还要专用太行山的小米熬,再放入各式各样的好菜好肉,最后再下面条,一碗糊涂面能熬得又稠又香又好吃又营养。
沈娘子没说何为糊涂汤饼,直让砚书心里猫抓似的,他不由踮着脚,用脑袋顶开了帘子,趴在柜台边看她忙碌。
谢祁便也顺势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
“沈娘子,你的灶房好干净啊。”砚书看了会子突然大声感叹,莫说这样的小食肆,便是谢家的灶房,有时方厨子忙碌起来未及收拾,灶房里也能污秽得不堪入目,不仅有满地脏水来不及扫,还四处都是菜叶、蛋壳,条案上的肉菜也堆得乱无章法。
但沈娘子的灶房不仅锅灶碗筷整洁,条案上一盆盆一碗碗,整整齐齐地摆着沈渺做汤饼要用的各色小料。蔬菜、肉类切好洗净,罩在竹罩子里,连面团也揉好了在醒面,多余的菜全都收拾干净,垒在角落的菜筐和木架子上。墙上还多钉了一整块的木板,板子上排列着整齐的木楔子,锅铲、勺子、刀具都在手柄处绑了麻绳,挂在了墙上。
这灶房里虽然堆满了东西,却纤尘不染,井然有序,连抹布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一块块或是挂着、或是叠成方形放在桌角,让人看了便十分舒心。
砚书越看越觉着不简单,伸长脑袋瞥见了菜筐里的蔬菜,更是啧啧称奇:“沈娘子你怎么连筐子里的萝卜都堆得整整齐齐?”
这条案对面的木架子上放了好几个藤编筐,筐子里堆了白萝卜和胡萝卜,竟然不仅按颜色分开堆放,还每颗萝卜都是带叶子的萝卜头朝同一个方向,一层一层垒得整整齐齐。
沈渺被砚书说得也探头一看地上的萝卜筐,跟着一笑:“这不是我垒的,是济哥儿垒的。他每日都帮我收拾灶房,这灶房能这样干净,一是做饭菜的习惯要好,一边做要记得一边收拾,二便是济哥儿懂事儿又勤快,他只要回来,便会过来帮忙。”
她做饭已经习惯收拾了,以前她爸爸和爷爷的后厨规矩比这要严多了。毕竟厨房里的卫生是头等大事,要是帮厨的小徒弟敢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满地菜叶子,肯定会被锅铲敲得脑袋开花。
砚书感慨不已,还认真地点头道:“也该叫方厨子过来瞧一眼,好生学学。他身为疱厨,便是太不拘小节了些!”
谢祁倚着柜台,视线却停留在沈渺飞快切菜的手上。沈娘子的手绝称不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她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细细的淡青色的筋脉会因她用力而在肌肤下起伏,甚至习惯握刀的虎口处还有一点薄薄的小茧。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因习武与总是受伤,也生了茧子。可却是大不一样的。
他正细细地欣赏沈娘子煮汤饼的身影,心里好似也弥漫着浓浓的烟火香气。她同时开了两个灶,一个锅里现炒花生米,一个锅里熬稠稠的汤,做起来有条不紊,忙中不乱,简直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
真厉害呐沈娘子。谢祁想到自己五谷不勤,只会读书写字,实在自愧不如。
正瞧得入神,忽然有个高大黝黑的身影推着三缸酒闯进了半掩着门的沈家后院,还很熟稔地直接走进了灶房,出声唤道:“大姐儿,你定的酒给你放哪儿?”
谢祁静静地转开眼看过去,那黑黝黝的壮男子也扭头瞧了过来。
两人目光隔空一触。
第40章 泡面火了
顾屠苏每日都要干重活, 因此从不讲究衣衫,他今儿便穿了件敞怀的无袖短衫,被晒得古铜色的胳膊袒露在外, 粗壮又结实, 这衫子连个扣子也没有,若不是脖子上挂了条长长大大的巾帕用于擦汗,他那同样结实到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的胸腹也是毫不掩饰的。
沈渺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这巷子里这么穿着的人多了去了,做豆腐的刘大郎、卖瓜果的王三郎、卖炭火柴火的曾七郎, 只要家里常要干重活的,平日都是如此穿着, 或许仅有过年节之时,他们才会穿戴齐整。
古人比她想象中更开放, 她也是穿越过来后才知晓的。
在旁人眼里应当十分保守的宋朝,不仅男子时常袒-胸-露-乳,连女子在炎炎夏日也会穿短袖衫,甚至自前唐流传下来的深-V半胸穿搭也仍在风靡, 近些年汴京还时新起直接在裹胸、肚兜外罩对襟纱衣的“内衣外穿”。有时沈渺走在街上,见到形形色色不同的服饰,也会怀疑真正封建古板到底是谁。[注]
听见顾屠苏的声音, 她十分平常地扭头看了眼,便伸手往外边一指,麻烦顾屠苏帮她放到廊子下晒不到日头的地方去:“有劳顾二哥。”
之后便继续回身忙着煮汤饼。
顾屠苏把酒推了过去, 回来时再透过柜台上的窗洞, 远远地瞥了眼那铺子里站着的瘸腿书生一眼。
那书生长衫大袖,以素色的绸带束发,两条飘带便如柳条般在脑后垂落到肩上。这人生得比荣大郎还要好, 年岁瞧着不过十七八,清清朗朗的,立在那,即便不言不语,也眉目温润清隽,让人无端端想起冬日里屋檐积雪上倒映的月光。顾屠苏不知要怎么形容他,心里只是有一股到处乱窜的气。
尤其那瘸腿书生见到他微微一怔之后,竟还笑着颔首,似乎很和气地与他这不相识的人打了招呼。
又是书生,怎么又来了个书生?于是那股不知哪儿来的气猛地便蹿到了他的脑门上。可想到清晨被阿娘请到家里来的媒人,随即,他那股气便像被人拿针戳破了似的,一下又泻了。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别开脸,只冲着沈渺的背影低低说了声:“放好了,那我走了。”
“哎,谢谢了顾二哥。”沈渺正下面条,抽空回了头笑了笑,又忙锅里的事儿了。自打和顾屠苏说开后,不管顾屠苏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对待他是已能怀着坦荡的平常心来相处了。
顾屠苏便也转身走了,心里禁不住嘀咕,他可能命里跟书生犯冲。
人家犯太岁,他犯书生。
他拖着空车回了自个家,院子里寂静清凉,只有一只胖乎乎的麻雀站在院墙上,一会儿往左歪了歪脑袋,一会儿又往右边歪,旁若无人的模样。
顾屠苏无语地盯着这只不知哪儿飞来的小肥鸟,清早他与顾婶娘顶嘴争吵时,这鸟就在了,如今竟然还在。左瞧它不顺眼右嫌它聒噪,顾屠苏用力在半空中挥了挥手:“瞧了我半日热闹了,快走吧!”
那麻雀终于被他惊得振翅飞离。
赶走了看他热闹的鸟,他又小心地走到灶房的窗口往里探看,里头还是冷冷清清的,顾婶娘连粥都没给他留。他知晓当娘的还在生他的气,便只好臊眉搭眼地去亲娘的屋子外头敲门:“娘,你可在?我错了,早上不该跟你这么说话。”
顾婶娘猛地拉开了门,冷冷道:“你跟娘说实话,你不肯成亲,是不是还想着沈大姐儿?”
顾屠苏沉默了半晌,想起沈渺对他说的那些话,摇摇头:“没有,娘。”
“那你做什么不成亲?”
“咱家拿的出这么多银钱娶媳妇么?”顾屠苏耸耸肩,“我都听见你和爹说的话了,若是要去兴国寺借贷,还不如多攒下钱来,省得还要多还利钱。我都拖到这岁数了,也不差一两年了。”
顾婶娘狐疑地拿眼打量他。
“真的。”顾屠苏从胸膛里呼出一口浊气,略带自嘲地笑笑,“阿娘,你放心,我已经明白了,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大姐儿这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她喜爱的郎君,从不是我这样的。”
顾屠苏心想,大姐儿啊,她应当就是喜爱书生的模样,喜欢生得清清秀秀的人吧?这他可没法子了,他爹黑,他也打小就黑,顾婶娘就嫌弃地说过,若是把他们父子二人扔进煤窑里,只怕都分不清哪儿是煤哪儿是人。
他五大三粗又不识字,改不了了。
儿子这话倒是实在了,顾婶娘这才放心,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行,那听你的,咱们再攒攒钱,你也安安生生的,回头娶个眼里有你的媳妇,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好,我也听娘的。”顾屠苏扯动嘴角笑了笑,拎起柴刀,又自去干活了。
顾婶娘了却了一桩心事,听着院子里儿子一下一下的劈柴声,心情挺好地拿着家里的大汤盆出了门——为了庆贺儿子这死脑筋终于想通了,她准备去沈大姐儿的汤饼铺买上一大盆羊肉面回来,一家子好好吃一顿!说起来家里也有大半个月没吃过羊肉了,今儿便奢靡一回。
不得不说,沈大姐儿的手艺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爹的手艺还好。顾家和沈家实在太近了,自打沈大姐儿铺子拾掇好了开门做起生意来,顾婶娘这两日尽闻对面飘来的各种香味了,尤其那羊肉汤的味道,馋得她夜里做梦都在埋头啃羊腿。
羊肉不便宜,她自个实在做不出这样好的羊汤来,省得糟蹋了,不如买现成的。
沈家后院的门没有锁,顾婶娘一推便进去了。街坊间时常这样,街面背后的巷子通常都很狭小,不常有外人进来,妇人们常在门前干些轻省的活计,家家户户的孩子也都在巷子里玩,只要家里有人,这后门都不会上锁,而她们相互串门也从不特意打招呼。
不过沈家有两条狗把门,也不怕偷儿上门。
她走进去,先摸了摸那大狗的黑脑袋,又摸了摸那小狗的黄脑袋,才小声唤了几声:“大姐儿?”
竟没人应,她满腹狐疑,便拎着盆沿廊下走到前铺与后堂相连的小门边。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对书生打扮的主仆在吃热乎乎的汤饼。
沈大姐儿人倒是坐在灶房里,但上半身却趴在柜台上,含笑望着他们二人吃,还软声嘱咐:“砚书慢点儿,多吹一会儿再下嘴,这糊涂面凉得慢,你嘴小心烫出泡来。”
那书生便也抬脸笑:“他是幼时挨过饿,哪怕现在不大记得了,可吃东西还是狼吞虎咽,怎么也掰不过来。上回吃你教给方厨子的蛐蛐饼,一连吃了两盒,吃得都积了食,夜里疼得打滚儿,披头散发趴在我床头呜呜直哭,吓得我够呛,只好认了命半夜起来,翻箱倒柜给让他寻消食散。”
沈渺又觉着可怜又觉着好笑,手撑着下巴,拿手点了点吃得没空说话的砚书。
“你呀你呀!”
细微的尘埃在一束束的光道里沉浮,满屋子暖融香气徘徊,三人隔着半道帘子与一地阳光,轻声地说着话,他们分明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却自有一种安然闲适之感。
顾婶娘远远看了看,不知为何,转身又默默地回去了,再次经过后院那两道“狗闸”时,她脚步顿住了,低头对上两条狗对她去而复返的疑惑目光,也在心里问自个:对呀,我为什么不过去?我得买羊肉面呐!我做什么回来呀?
或许是因为,不忍打扰。
可为什么不忍打扰呢?她也闹不明白。
还是晚点再去买吧。最后,顾婶娘对着手上的空盆,喃喃自语。
谢祁将一碗软绵丰富的糊涂汤饼吃下肚去,与砚书一般,都禁不住身子往后微微一仰,舒坦地呼出一口气。这样稀里糊涂却莫名好吃的汤饼,他以往从来没有尝过。尤其沈娘子做好汤饼后,还特意又起油锅,将葱姜蒜片爆香炸成金黄,再浇了一勺醋。在滋滋冒起的白烟中,她将这滚烫热腾的油泼在了糊涂汤饼上,使得这糊涂汤饼的风味又悠长了几分。
一开始这碗汤饼刚端上来时,他瞧着有些平常,只点头觉着沈娘子这名儿倒是取得不错,果然是诸般食材,“稀里糊涂汇于一锅”,但入口之后,其中菜蔬的鲜、肉味的香、汤饼的筋道便纷至沓来。
有些汤饼起初吃得好,越吃便越寡淡腻味了,这糊涂汤饼却不是如此,食之愈多,愈觉其味实在殊绝,自有一种软绵绵的口感,好似在喝一碗粥,却又比粥有意思多了。
“糊涂之名,虽取了混沌之意,实则却内含精妙。日后我只怕也难以忘怀今日之糊涂了。”谢祁将筷子整齐地搁在碗上,眉眼温和地笑道,“今儿又是我叨扰沈娘子了,但为了能吃到这样好的汤饼,只怕日后还有来叨扰的时候。”
“九哥儿尽管来就是了,开门做生意哪有什么叨扰之说?”哪怕知道开门做生意,总有人爱吃也有人不爱吃,但做厨子的哪个不想听见食客说好吃呢?她被称赞得心里愉悦,便也弯起眼睛,脱口而出,“你若是真能时常过来,我更高兴呢。”
谢祁一怔,旋即耳廓便爬上了红晕:“是吗…那以后……我常来?”
沈渺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笑着撩开门帘子,过来收了碗筷回灶房:“好呀。”
铺子外愈发显得西斜的阳光晃了晃砚书的眼睛,他才从绵绵徘徊在舌齿之间的面香中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了时辰不早了。他便擦着嘴扭过头去,正想要问问九哥儿,如今贺也贺了,汤饼也吃了,是不是该走了?
这腿上的药还没换呢!
可他看过去,却见九哥儿呆坐在那儿,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却仍旧追随着沈娘子转身而去的背影。
“九哥儿?九哥儿?”砚书疑疑惑惑地叫他,“咱们该回去了九哥儿。”
谢祁才忽而大梦初醒一般,有些慌乱地拄拐站起来:“是了,是了,沈娘子,那…那我便先走一步。砚书,取钱来会账……”
沈渺将碗筷放进了水池里,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忙出来相送:“是该回去了,你这腿可不能耽搁了。”
说着,她便也有些困惑地发现,谢祁的双耳和脸颊好似都有些发红,这是面吃得太热了么?
不过今儿确实有些热呢。
“对了,九哥儿,十一娘还让我们带些吃食回去呢!”砚书扶着谢祁的胳膊,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要不跟沈娘子买一些点心回去吧?便省得绕路去糕饼铺子了。”那他也能多吃一样了!
沈娘子做糕饼的手艺,已完全将他肚子里的蛔虫收买,压根不想在吃别家了。
也不仅是他,如今谢家的人都知晓沈娘子的大名了。便如十一娘。这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原先她还大张旗鼓、斩钉截铁地号称要学大相国寺的高僧那般苦修过午不食,绝不吃点心也不用香饮子,要誓死践行到底。但自打自打吃过沈娘子的烤馒头以后,十一娘便如那破了戒的和尚,一发不可收拾了。
今儿一盒蛋黄酥明儿一碟蛐蛐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