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
顾婶娘挽着沈渺的胳膊,小声地问:“你这匾额怎么不换一个,都烧得黑了,又被虫蛀了那么多窟窿。叫杨老汉重新给你做个,不好么?”
沈渺抬头望去,这匾额确实满目风霜,与粉饰一新的铺子很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这匾额还是在灶台背后的缝隙里找见的。
自打沈父沈母横死后,这匾额便摘了下来,好悬没给那租赁铺子的商贾当柴火劈了。
刚找到时满是灶灰,擦拭干净后,原来色彩鲜艳的红木已经被熏得漆黑了,沈渺又洗又擦也没能恢复原来木头的光彩,最后还是送去杨老汉那儿刨掉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又漆了一遍。
送回来后虽说瞧着好些了,但木头上的累累伤痕还是无法完全掩盖。
沈渺与济哥儿对着这牌匾沉默了许久,最后沈渺什么也没说,只让济哥儿拿墨汁儿和斗笔来,将上头的字儿重新描了一遍,搭了个高梯子,又重新给挂上了。
沈父沈母留下的东西几乎都已付之一炬,这剩下了这块匾还承载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父母尚在时,曾经庇荫在父母膝下,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
开张那日,沈渺搂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站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仰头望去。
那金梁桥算命的瞎子还算有些真功夫,今儿的天特别晴朗,阳光浓郁,毫无遮碍地打在了“沈记汤饼铺”这五个大字上,红木黑字的招牌虽伤痕累累,却也被笼上了一层内敛古朴的光泽。
“从今以后,我们便真的有家了。”
沈渺低下头,将弟弟妹妹都往怀里搂得紧了些。
湘姐儿闻言低头埋进了阿姊的怀里,沈济却还痴痴地仰头望着,这熟悉却又不再熟悉的匾,让他眼眶不知怎的便是一热。谁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与湘姐儿竟又有了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阿姊还没回来的时候,他连梦中都不敢这般妄想。
爆竹声声,烟气阵阵,他说不出其他的话,最后也只沙哑地“嗯”了一声。
沈记汤饼铺开张,一上午汤饼一碗没卖,倒是络绎不绝地接待了巷子里道贺的邻居,虽说这些街坊总爱背后说闲话,但遇到这样的大日子又各个都很热心,早早便来道贺瞧热闹了,沈渺一早上也收了不少礼物,有送碗具的、有送米面的、有送豆腐或鸡蛋的,还有送几两鲜肉的……没一会儿便堆满了后院那不大的前廊。
除去街坊们,头一个来庆贺她的是金梁桥上卖香饮子的梅三娘与米小娘子。
沈渺笑着接过她两大瓮蜜枣甜汤与紫苏饮的贺礼,还有米小娘子送来两幅喜鹊登枝、春花报喜的木雕画,高兴地拉着她们俩的手往里头进。
“你们带什么礼呀,不必客气的。”沈渺心里喜滋滋的,对她们俩拍着胸脯道,“日后你们俩常来吃汤饼,我给你们都算半价儿。”
“好小气的人!还以为你会说不收我银钱呢!”梅三娘夸张地叫唤起来。
沈渺望着她俩,很有些羞涩道:“为了开这铺子,我又变得精穷。等我挣了钱,再请你们吃三天三夜的汤饼,不收银钱,绝没有二话!”
梅三娘朝天翻了翻眼睛:“你当我与小米是牛么?生了三个肚儿不成?好狠的心,怕不是谋算了要撑死我去,好叫你省些汤饼钱。”
“可冤死我了!你再说,我可要去开封府鸣冤了!”
两人斗嘴,米小娘子便在旁捂嘴笑。
闹完了,梅三娘才认真地四顾,越看越心里吃惊:“你这铺子倒是拾掇得别有一番新意。”她逛了一圈,看什么都新鲜,尤其对沈渺那柜台边上带锁扣的酒水柜子赞不绝口,说日后她攒了银钱赁一间茶馆儿,也要做这样的柜子,专放些昂贵的茶汤和茶器,又好看,又引得人想买。
之后,又关心道,“日后开了铺子,你那一手做炊饼与烤馒头的手艺难不成不做了么?那岂不是可惜?”
沈渺指了指后院停放的小摊车,笑道:“日后这小车底下放炉子,上头放蒸屉,我便搁在店门口,我还特意打了一张高高的竹凳,这样便能让湘姐儿守着这小摊儿。”
她已经想好了,晚上把包子和馒头做好,一早开店的时候顺手再蒸上,这样早点能卖点包子馒头,午食与晚食便卖各种面,两不耽误,这小摊车也不至于浪费了。
另外……沈渺给二人倒了茶水,又对梅三娘低声问道:“天气渐渐热了,铺子里没有香饮子不成,但我一个人经营这铺子,又要做馒头、炊饼又要做汤饼,实在怕忙不过来。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与你定些爽口解暑的茶汤,你每日早早送来,我好省些功夫,你也多一大进项。只是有一条,你不许按外头的价卖给我,得给我个能挣钱的价,还得真材实料、做得干净,你看成不成?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问问旁的茶汤铺子。”
梅三娘胖乎乎的脸上涌上喜气:“这是当然!我这便回去与我家男人商议,你只管放心,我胖嫂香饮子也是金梁桥出了名儿的,绝不会自砸招牌!”
还是沈娘子心细,米小娘子也喝着茶点头道:“是了,吃汤饼总容易冒汗,夏日炎炎,若是无香饮子佐餐,的确会觉着食欲不振。”
两人坐了会子,见总有人来道贺,怕多有打扰,便结伴要走了。
自打沈渺说了要卖香饮子的话,梅三娘早已心痒痒想往家去,生怕与沈渺的大生意跑了。见这阵仗,忙拉着米小娘子回去了。
谢家的方厨子跟沈渺学了好几日的蛋黄酥和曲奇饼,早已将沈渺看做了半个师父,今儿梅三娘她们刚走,他便背了半只刚宰的羊过来贺她,一路血淋淋地招摇过市,突然出现时,吓得她差点被台阶绊倒。
不少金梁桥上常光顾她生意的食客也来了,常光顾她饼摊的大汉给她送了一匹葛布不说,还干脆坐下了要吃汤饼,直到这时,沈渺才知晓此黑不溜秋的汉子姓白。
还有个特别光洁的名儿:白雪山。
沈渺进了灶房擀面条,她听见大汉这自我介绍,不由隔着柜台窗口又瞄了瞄黑大汉那比顾屠苏还要黝黑、出演包拯都无需化妆的脸,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下他的名字。
好好听的名儿,好黑的汉子呐!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凳子上,被沈渺看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侧过身子来和沈渺攀谈说话:“沈娘子唤俺白老三也成。别看俺生得老,俺今年才二十五呢!”
二十五??
沈渺瞪大了眼,她实在不敢说她之前以为他起码四十……
白老三似乎看出来了,委屈道:“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俺从小就长这样,小时候长得老,长大了还是这样老,俺媳妇说了,俺这模样,一准是投胎的时候脸着地了。”
沈渺低头忍笑,憋得这揉面的手都在抖。
不能嘲笑客户,憋住!
沈渺头一日试营业,只准备了两种面,一种是老北京炸酱面,炸酱是提前熬好的,她做了一小缸,做好后便用油纸密封,储存在灶房凉爽的地窖里,每日舀出来一盆用,可以存储好几日。
她是想着今儿刚开业肯定人多事忙,这炸酱面做起来方便又快又好吃;另一种便是猪骨清汤面,高汤也是提前一晚上便开始熬的,灶火不熄,彻夜不停熬到早上。
猪骨汤饼是常吃的,旁的铺子也有,但白老三没吃过什么叫“炸酱拌索条”,便要了这个。还好奇地问:“沈娘子,何为炸酱?”
沈渺想了想这时的“老北京”在哪儿,笑道:“这是打燕州来的做法,故而汴京不大常见。也是用豕肉做的酱,再配上黄瓜丝、葱丝、萝卜丝、豆芽菜,香得很,你只管放心,一定好吃!”
哪怕沈娘子没怎么细说,白老三却还是觉着口中唾液愈发多了。
沈渺拉好面条,灶上的油锅也热了——做好的炸酱要用之前最好再炒一遍,将这炸酱里的水汽全都炒出来,最后炒得油酱分离,炸酱的才会香得扑鼻。果然,沈渺在炒炸酱的时候,这酱还没出锅呢,那白老三就已经闻着味道站起来了。
炸酱猛火炒好,面条也过了凉水提前备好,再把提前切好的各种丝码在面上,用大勺子舀了一大勺炸酱热腾腾地浇在了一边。
她端出去时,白老三已经按捺不住了:“好香!果然好香!”
沈渺教他怎么搅合,白老三劲大,三两下便拌好了,每一根劲道爽滑的面条上都裹满了酱香浓郁的炸酱,他一大口咬下去,还能吃到大块儿的肉丁,肥瘦相间又煸炒得正好的肉实在是香气四溢,口感丰富。
他埋头大块朵颐,吃完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喊道:“再来一碗!”
沈渺笑着又进去做了一碗。
刚做好端出来,这铺子门前又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苍老却很慈和的声音刚刚在门口响起:“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话音尚未落地,比沈渺反应更快的是在后院的雷霆,它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到将背上打瞌睡的三只半大的鸡都甩飞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铺子里。
“汪汪汪——”
沈渺惊讶地转过头来,正是银发斑斑的吴大娘牵着香果儿,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险些要被雷霆扑倒在地,只听吴大娘慌乱不已地喊道:“鸡蛋,小心鸡蛋!”
香果儿也跳起来搂住了雷霆的脖子:“雷霆!坐下!你长胖了!你这样奶奶的腰可吃不住啦!”
雷霆乖乖坐下了,尾巴还不住地摇。
幸好白老三不怕狗,正端着面碗,嘴上一圈炸酱,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吴大娘,你终于来了。先前你不是说要常来看雷霆么?都过去不知多少日子了,一直没等到您。”
沈渺嗔怪着过去,搀着她的胳膊坐下,指了指雷霆对吴大娘说:
“您不知道,自打您走了,把雷霆留在我这里,它便一直在后院门口等您来,不肯进屋,也不肯去其他地方。约莫是前几日,湘姐儿在前廊玩耍,我在屋里忙,谁知这孩子蹦蹦跳跳,不慎脚一滑就要摔下台阶,它还是这般奋不顾身,猛地扯断绳子冲进来,用自个的身子垫在地上,湘姐儿这头才没摔破。我出来后发现地上有血,才发现雷霆的脖子挣脱狗绳时勒出了血,可它也一句不叫唤。后来,我便将它留在院子里养伤,它倒也好了,之后便没再闹着出去。”
沈渺对她轻声细语地说着雷霆的点点滴滴,吴大娘又眼眶红了:“哎,不是不来,是家里那档子事儿还没过去,不敢来。幸好这几日又与他们家里赔了些银钱,好说歹说,还签了字据画了押,再三保证雷霆绝不会再回来,他们家里才肯善罢甘休不再追究雷霆是生还是死……”说完又握着沈渺的手,再三感谢,“多谢你了沈娘子,雷霆如今养得油光水亮的,都是你的功劳!它果然是好狗吧?我没有骗你。”
“过去了便好,以后日子好着呢,您别哭了。”沈渺轻轻抚过吴大娘的背脊宽慰,笑道,“您当然没骗我,它救了湘姐儿我感激不尽!正好,我这铺子刚开张,您坐着,我给您和香果儿煮汤饼去。”
说着又捏了捏香果儿的脸颊:“香果儿你又不好好吃饭是不是?这小脸儿都没肉了!回头你常来,和我们家湘姐儿一块儿玩,不仅可以和雷霆作伴,我们家还另有一只小狗呢!它身子天生短胖,黄毛白肚子,脸大大的,可胖乎了。”
香果儿因不爱吃饭,生得瘦瘦的,眼睛却大,但是个很秀气的姑娘,对沈渺的话听得十分向往,连连点头。
“你别忙了,是你帮了我们家大忙了,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今儿你忙,我们坐坐便走,回头再来好好地光顾你的生意。”吴大娘站起来阻止沈渺下厨,还从随身的布包兜里掏出一个大大的檀木财神爷,不顾沈渺的推拒,硬是帮她摆在柜台上。
“这是我去城郊那太清观给你求的,开过光的,能保佑你生意恒通、财源滚滚,那老道士很有几分神通,你就摆在这儿,一定灵验。”
说完,她低下头揉了揉雷霆的毛茸茸大脑袋:“雷霆乖,乖乖给沈娘子看家,你可要好好护着她一家人啊。往后你别犯倔了,安心在沈娘子家里,阿奶回头再来瞧你。”
雷霆湿漉漉的杏仁眼里倒映着吴大娘苍老的脸,嘹亮地汪了一声。
之后吴大娘与香果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但这次,雷霆没有再跟上去了,等吴大娘走远,它便自顾自又顶开通往后堂的门帘子,卧在院子里。
小鸡已经成了半大的鸡,雷霆的黑毛细密又厚实,它们又接二连三地飞到了雷霆的背上蹲着,其中那只花毛的母鸡吃得最多,最胖,它已经开始下蛋了——昨日它还撅起屁股把一颗热乎的蛋下在了雷霆的脑门上。
后来又来了几波食客,等今儿舀出来的炸酱都用光了,她便暂且关了门。
她出门去,依葫芦画瓢,也去跟郑屠猪、米粮铺的徐掌柜、卖果蔬的王娘子都签了份供货合同。最后,她才登了顾家的门,正巧顾屠苏去外城送酒了,沈渺便将来意跟顾婶娘说了,她的铺子里要放几样小酒,最好是爽口不醉人的,价钱也不高的。
这事儿原本便要做的,但这段日子需要筹备的实在太多了,先前和这些相熟的掌柜、铺主透过几次口风,还没完全定下来,倒显得有些匆忙。不过幸好都是熟人,谈起来也方便。
“你果真要卖酒?以前你爹店里只供应凉井水解渴,除了汤饼什么也不卖。”顾婶娘笑着打趣儿,却还是抄起酒提子,带着沈渺到前头酒铺里尝酒。沈渺尝了有七八样,从中选了三样,一样是普通老百姓最常喝的黄米黍酒,一样是口感清新的栢叶清酒。
最后一样是价格稍稍贵一些的桑落酒,这酒清澈见底,口感爽滑,尤其拿井水一镇,入口便冰凉,很适合溽热的夏季。
如今五月已过,沈渺都换上单衣了,吃面是最容易吃得满身汗的,尤其她还想卖油泼面、担担面、炸酱面之类的拌面,更需有汤饮作为点睛之笔。
这些忙完了,天都快黑了。
今日试营业卖了也有四十几碗面,但她下午关门早,生意是否好也还看不出什么来。
明儿便要正式开始一整日的营业了,沈渺其实也有点紧张。她将身家投入了大半,也不知日后生意能不能好?思虑着将来,她默默地提着灯回铺子,预备再仔细查看一趟火烛门锁,就要把门栓栓上了。
刚拐过街角,却见门槛上坐着一个胖胖圆圆的青衣童子。
她拿灯照了照,才发现是九哥儿身边的砚书,于是惊讶地唤了声:“砚书,你怎么来了?”
灯影之下,摇曳着女子纤细的影子。砚书一蹦起来,笑嘻嘻地作揖:“九哥儿听方厨子说沈娘子的铺子开了,特意遣奴奴来贺。”
说着抖落怀里两幅用绢布写的字。
“不用不用,九哥儿太客气了。”沈渺还没来得及看写的是什么,砚书又忙不迭地掏出一张薰了香的洒金名帖:“对了,下月十五,我们家里要大宴宾客,还请了百戏班子,有杂耍可看呢!九哥儿说也请沈娘子带济哥儿、湘姐儿都来家玩,松散松散!”
一下怀里塞了三样东西,沈渺都有点懵了,下意识便问了句:“咦,书院这么早又放了假?你既然出来替九哥儿跑腿了,那你们家九哥儿可是休沐了么?”
砚书摇摇头,痛心疾首地长叹了口气:“书院并没有休沐,是我们九哥儿霉运又犯了。前些日子他与那些学子一块儿去尧山庙看什么日落金山,叫蛇咬了一口,幸好没毒;结果下山时为了救滑倒的孟三,自己摔了腿,但又幸好没断;可惜赶回城的求医路上秋毫实在太焦急,把车赶翻了,幸好九哥儿早有预料,熟练地跳了车;但瘸着腿把秋毫从车底下拖出来时,手臂又拉伤了,这才回家来休养。”
“啊?”
沈渺听傻了,那…那是真够倒霉的啊。
第38章 开张头日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 天色晦暗未明,杨柳东巷的巷子外,各式各样担卖早食茶汤的吆喝声已透墙而来:
“大米小米豇豆角, 糖馒头肉馒头豌豆馒头嘞!”
“白面一勾五碰头的稀水饭嘞, 配上半截梢瓜蘸酱,美得嘞——”
晨风捎来的热闹,衬得沈家灶房里蒸腾的热气也像是被谁驱赶似的,争先恐后地从烟囱里钻了出去。沈渺便是在这样的勃勃生机中,从容地合上最后一层竹蒸屉。
她身后宽厚的条案上, 已经准备好了不少揉好的面团,正盖着湿布醒面。
角落里的陶制高汤桶, 静悄悄地散发着羊肉汤扑鼻的暖香。羊汤里放了一根羊大骨,彻夜炖到清晨, 作为羊汤的汤底。羊肉她也提前切成了大块,才放进去炖,但只要数刻,静待这羊肉肉熟软, 精华渐融于汤,汤也会渐渐浓稠,呈现出乳白色, 香气四溢。
这羊汤真材实料,可以作为羊肉面的汤底,又可以作为汤单点, 虽然还准备了猪骨高汤, 但羊汤还是沈渺今日的重点关照对象——一睡醒,她便先披了衣裳来后厨里看汤熬得如何。
幸好一切顺利,她用勺子舀出试了一口, 汤液滑腻却又不腻,喝下去只觉着好似有一团鲜暖的火苗也跟着汤水留在了腹中一般。
早点需要卖的包子、馒头也都是昨晚便开始预备的,沈渺早起把包子馒头都蒸上后,竟有些闲得没事儿,于是还起锅烙了些锅盔和千层饼。
不过,她已打算好了,上午不必着急,早点的种类便暂且以羊汤和这些简单的馒头包子为主;等早食的点儿过了,再慢慢地预备午食与晚食所需的面哨子、配菜,如今不必专程去赶金梁桥上的早市,沈渺虽然卖得东西种类更多了,却反而更从容了。
她计划着,以后铺子还是辰时开门,先卖一波早点。午食不是宋人的正餐,想来不会很多人前来吃面,预备的东西可以少一些,她也能休息休息。到了晚间她便打算开得晚一些,因汴京的夜市很繁华,夜里的人流不比白日里少,出来逛顺道吃个热乎乎的夜宵也是寻常。
至于铺子里卖的面,沈渺准备主打她的“油炸速食汤饼”和经过一日试营业还颇受欢迎的炸酱面,再来几样后世有名且好吃的河南特色:“糊涂面”、“蒸面条”、“烩面”——她很是狡猾,竟准备用千年来经久不衰的经典豫菜来征服千年前的宋朝河南古人。
不过,沈渺也不敢托大,只先想了这几样试着卖几日,再看情形慢慢上新、丰富。
等早点要卖的包子馒头都蒸好了,沈渺便将竹蒸屉先搬了两层到外头的小摊车上,车上已经提前烧好了碳炉,湘姐儿围着碎花小围裙,叼着如金箍棒一般的巨型油炸鬼,利索地爬上了高竹凳,作为阿姊钦定的早点摊子售卖员,她颇为敬业,也早早便起来了。
坐好了,啃了口油炸鬼儿,又喝了口甜丝丝的枣汤,便对着来往行人,稚声稚气地吆喝起沈渺教她背了好几日的词儿:“皮好馅好,人人夸好的肉馒头哎——”
“沈记大馒头,一个馒头一两馅,两个馒头顶碗饭——”
“一口皮松软,二口肉馅香,三口满嘴香——”
“炊饼馒头羊肉汤,现包现蒸,新鲜出炉,走过路边千万别错过——”
童子声线高扬,又脆甜,就像这初夏枝头上清甜多汁的枇杷果,尤其湘姐儿还是一副白胖可爱的好模样,吆喝了一句还要停下来啃一口油炸鬼,坐在那儿忙碌且努力,让早早起来、正要往顾家说媒的媒婆宁娘子都停下了脚步。
她上前瞅了眼,好奇地问道:“都有什么馒头啊?”
湘姐儿见有客上门,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歪头想了想,便开始报菜名儿:“您早啊!我阿姊说了,今儿做了叉烧馒头、白菘馒头、萝卜丝虾皮馒头、蜜豆馒头、红糖馒头、还有临安小笼馒头!您要哪个?我用这个竹夹子给您装!我阿姊说了,不能用手,干干净净的,吃得才放心呢!”
说着,便拿起小罐子里装着的竹制长夹子,“啪嗒啪嗒”地夹了夹空气。
宁娘子还没有孩子,看着湘姐儿这喜眉喜眼、口齿伶俐的模样,便也欢喜得很,往干净整洁的小摊车上扫了眼,其他的馒头口味都算常见,唯有那个……她犹疑道:“你说的那临安小笼馒头是什么?”
湘姐儿直起身来,指着另一个小炉子上专门蒸的圆圆小小的竹蒸屉,小心地掀开了最顶层的蒸屉盖子:“这就是临安小笼馒头,小小的,是葱肉馅儿的,一口一个,可香了!”她回味昨日阿姊给她试吃的那滋味,小脑袋摇晃着感叹不已,“太好吃了,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笼!”
宁娘子挥开眼前蒸腾湿热的白汽,蒸屉底下垫了一层洗得干干净净的纱布,那一个个小巧、褶纹匀整的肉馒头整齐地摆在那纱布之上,十分精致可爱。最要紧的是,每一个小馒头都包得鼓囊囊,皮上透出了肉油,肉香混着麦香满溢在眼前。
一笼一共八个,看着皮薄馅大,竟才十文钱!
宁娘子年纪轻轻便任了官媒,每说和一桩婚事都能得极丰厚的媒钱,在汴京,媒人与和尚都是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富得流油的好职业。只是媒婆不仅讲究家传和一口利嘴,还要人脉广泛、处处有门路、家家吃得开,也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家私丰厚的宁娘子压根没有犹豫,喉头滚动:“那我拿一笼!再拿一整条红豆烤馒头。”
“小笼馒头十文钱一笼,红豆烤馒头是八文……”湘姐儿说着说着竟卡壳了,掰着指头数了又数,竟想了好久没想出来这“十加八”等于多少,还是沈济正好帮沈渺抬好了水,在里头听见了,连忙出来帮她解围。
沈济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对着宁娘子笑道,“一共十八文钱。”
湘姐儿吐了吐舌头,把手里的油炸巨鬼儿交托给阿兄代管,便跃跃欲试地抓起竹夹子,将宁娘子要的临安小馒头都一个个装进叠好的油纸包里,收了钱,又双手捧着递了过去,还不忘学着沈渺的神态和口吻,弯起眼睛露出营业笑容:“婶娘,您的馒头好啦,好吃您再来!”
宁娘子接过来时还怀疑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她已经要被孩童称呼婶娘了吗?但很快怀里散发的香味便将她的思绪都夺走了,她走到巷口的柳树下,背过身去,先捻起一个小笼馒头吃了一口。
面皮发得软乎乎的,韧而不失软糯,有些部位浸透了肉油,一口下去软面夹着酱肉,肉汤的鲜润于舌尖漫淌。这皮是薄!馅儿也大!而且吃起来不腻味,反而每一口皆有惊喜,直把宁娘子香到了喉咙根。
她吃得停不下来,没想到这新开的汤饼店,却把肉馒头做得这样香。
她一口气吃完了一笼,肚子虽饱了,这嘴却还不过瘾。
伸头望了眼杨柳东巷里那还未开门的顾家,宁娘子扭头再望着天色琢磨了会子,最终还是欢快地顺从了自个的心,迈着脚步进了那沈记汤饼铺子,进门前还回头跟湘姐儿说:“再拿半笼小笼馒头。”
嘱咐完,她找了张桌子坐下,四下张望了一圈,小店桌椅整齐,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暗自点点头,她转头看到了墙上写的菜单,顶上是斗大的一行字“沈记汤饼铺食单”,再往下便是分为两列的一行行小字,小字边上还惟妙惟肖地画了对应的菜式小画,小画之后,还写上了每一种菜式的价码。
这家铺子倒很有些巧思。
宁娘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与不少达官贵人说过媒,为了不被贵人们轻视,她请了位女师,努力读过几年书,认得不少字,也有了些见识。奈何她没什么诗文字画上的天分,学了几年,不再是个睁眼瞎不会在贵人们面前露怯,便也不浪费这份银钱了。
她将食单扫了一圈,目光停在“清炖羊肉汤,一碗三十文”这行字上头。
羊肉汤的配画也很诱人,清凉奶白的羊汤飘着肉和葱花,盛在青瓷回纹大碗里,还有缕缕热气漂浮,画得虽不是那等精细的工笔,却自有一种孩童笔触的稚嫩之趣。
她是个极爱吃羊肉的人,无论煎炸炖煮,只要瞧见羊肉准走不动道。三十文一碗,在羊汤里也不算太贵,于是冲着那挂着半截粗布帘子,能隐约望见灶房里忙活的人影喊了句:“再来碗羊肉汤!”
等待时,她又端详起另一侧墙上的两幅字,眼前一亮,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沈渺没想到这么快有客上门了,她应了一声,东西都是现成的,她从陶瓮里盛出一碗汤来,湘姐儿也迈着小短腿,捧着垫了油纸的藤编小钵,给宁娘子端上了半笼共四个小笼包。
沈渺将撒上葱花的热羊汤放在宁娘子面前,笑道:“您点的菜都齐了,慢用啊。”
“店家娘子稍等。”宁娘子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好奇道:“这两幅字落款为……谢九?这谢九为何人,笔下竟很有名家风范。”
沈渺抬头望去,那便是昨晚砚书送来的,谢祁写的两幅字。这两幅字装裱在暗纹素绢画轴上,远远望去几乎瞧不见什么纹饰,只有走近了端详,才能看见墨迹之下流动而内敛的装点。其中一副写的是“三餐烟火暖,四季皆安然”,另一副写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时而养。”
不知谢九哥儿有没有见过她后院门口摆的那一块写着“秋绥冬禧”的小木板,他送来的这两副字,不仅都贴切了悬挂在食肆的场合,还暗暗契合了她的理想。
她没有大的野心,想要的日子,也不过是一家人能如此“三餐烟火暖”、“顺时而养”罢了。
不提谢九哥儿的字本就好,便是这两句话,也足够令沈渺望之会心一笑了。
因此她当晚迫不及待地便寻了钉子挂上了。当时还站在字下,静静地欣赏了许久。那时,灶房里正在熬煮羊汤,暖融融的烟火与鲜香将她包裹,灯下,关了门空荡荡的店铺里,济哥儿正摇晃着脑袋背书,湘姐儿抱着小狗,捏着它那厚实的小爪子让它用后腿站起来,妄图与狗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