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们,又望着这些字,心便也像一根静静燃烧的炭火,被烟火气息萦绕着。
原来这世上有人能够仅凭借淡如水的交情,便看透一个人所思所想。
她觉着很是奇妙。
沈渺不禁想到辟雍书院门口,海棠花树下,那双轻轻拂过她肩头,修长干净、骨节匀亭的手。她忽然便觉着真神奇——分明是那样柔软温吞、疏离有礼的一个人,却会有那样能够看穿人心的敏锐双眼。
因此面对宁娘子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沈渺想起辟雍书院门前谢祁的话,便也是一笑:“是奴家一个友人手作,他不爱扬名,便不多言了。”
“原来如此,文人多有隐世的癖好,也可理解。”宁娘子笑呵呵道,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沈渺让她慢用,便继续回到灶房里扯面去了。
宁娘子望着她高挑细长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汤饼铺子的沈娘子恐怕不是简单之人呢。
大宋文化昌盛,又极看重诗文字画,有些好字者,为求一副好字,不惜千金以求一字的地步。甚至有些食肆便因曾有诗人在食肆的壁上题诗而声名鹊起,不管做得好不好吃,都日日有客上门。
虽说这家汤饼铺子里挂的字还不到千金一字的地步,但这样一家瞧着不起眼的市井小店,竟能有这样上乘的字画悬挂于墙,已很不可思议了。
这小小的沈记汤饼铺,背后或许便有达官显贵撑腰呢。
宁娘子摸了摸下巴,得出了结论。
沈渺不知道她含糊的一句话让宁娘子心里对这小食肆不敢多轻忽,还升起了一点想头——这沈娘子是被夫家休弃的,这事儿她也是知晓的,这金梁桥附近哪家男女未婚哪家已婚哪家和离,她身为此处最红火媒人早已胸有成竹。若有机会能为她说一门好婚事,成就两家之好,岂不是自个也能搭上与她背后的贵人搭上线?或许又能挣好几贯媒钱呢……
她心不在焉,用汤匙轻轻舀了一口羊汤入口。
这一入口,那些虚妄的猜测全都来不及细想了,那激越醇厚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将她晨起一身微寒全都驱散,再喝上几口,鲜嫩的食材与这汤底简直完美融合,她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
宁娘子双眼骤亮:真是碗好汤!
原先她并未对这样一家小铺子多抱有希冀。汴京人人都爱吃羊,可是正经做得好的羊汤屈指可数,即便是宁娘子这样的爱羊者,也时常因吃到汤水浑浊腥膻好似泥沼、羊肉柴老粗粝如枯草的羊汤而悲愤。后来因为喝到太多难以下咽的羊汤,她曾下了大本钱去樊楼吃了一回,樊楼的羊汤当然如琼浆玉液般美味,但却要一百八十文一碗!一百八十文!还不是海碗,而是小碗。
有时,连宁娘子也会感叹,樊楼分明能直接做个强盗,却非要送她一碗羊汤,也算良心了。
但这小食肆将羊汤熬煮得如此鲜美,竟然只要三十文!好生实惠呀!
而且这汤和其他铺子里喝到的不同,这汤里没有搁花椒、八角之流的香料,似乎仅放了葱姜与盐,以文火慢炖出来的,因此喝起来除了鲜美便觉着干净,宁娘子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就着汤再吃个小肉馒头,美得她眯起了眼。
羊汤喝到一半,她吃了一块汤里的肉,这羊肉也没叫她失望,汤白肉嫩,只有香味无膻味。
她喝完后心情愉悦,起身会了账,忍不住与出来收拾碗筷的沈渺多多夸奖道:“娘子手艺卓群,这碗羊汤美味不输樊楼,却又不至于太昂贵,我下回一定再来喝汤。”
沈渺倒没有多谦虚,只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多谢,喜欢常来就是了。”
她为了这碗看似简单的汤也是煞费苦心,值得一夸。
羊肉虽贵,可汴京人爱吃,开铺子也不比摆摊儿,得有高中低不同价位的菜品。沈记汤饼铺地处内城,地段也不错,临近大相国寺、马行街等人流密集之所,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自家铺子上羊肉汤和羊肉面,定价便是所有面品里最高的那一类了。
为了熬这个羊汤,沈渺走遍了汴京城内外各大羊摊,也摸清楚了宋朝羊肉来源与品质。汴京城内的羊大多有几个来处,一是出自兴庆府(宁夏)的盐池滩羊,兴庆府的羊不论宋朝还是后世,都是出了名的几乎无膻,而且肉质细嫩、色泽鲜红,无论采用煮、炖、烧、焖、煎、烤哪种烹饪方式,都很好吃。但因距离遥远,兴庆府的羊运送到汴京再宰杀价格高昂。二是出自陇右秦州的羊羔肉,陇右山川绵延,水草丰茂,且常年种植各类生药材,当地的滩羊自降生便食用青草和药材,听闻不仅不膻,还自带一股药香,最适合做黄焖羊了。第三种出自永兴军路(陕西)的横山羊肉,这来自老秦川地区的羊生活在遍植沙葱与百里香的草场上,羊肉香韧弹牙、精瘦低脂肪,最适合炖煮,用横山羊能炖出最香浓的羊肉汤。
沈渺多方比对后,与外城一家专卖横山羊肉的摊主定了长期供货的契书,一是横山羊原比其他两类羊肉便宜些,二是为了炖汤,自然选择适合炖汤的肉。三是她逛了一圈下来,唯有这家名字听起来好似铁匠的“牛大锤横山羊铺”愿意让她砍价,最后以八十八文一斤羊肉并送两根骨头的价格定了下来。
羊肉有了,做羊汤时便先把羊肉剔下来,提前一晚用羊骨熬底汤。隔天早起,再将羊肉切大块焯水,用热油在锅里翻炒片刻,炒出多余的羊油后,从锅边淋入适量的酒,最后加葱姜一块儿再炒,直到葱姜的气味全都在锅铲间激发了出来。
羊肉炒好以后再熬汤,汤喝起来不会腻,炒出的羊油还会提升风味。
最后,将这炒好的羊肉用羊骨底汤猛火煮开,撇去浮沫,再文火慢炖直汤色奶白,便完成了。
今日的羊肉汤炖得便是这自己吃沙葱、香艾等香料长大的横山羊了。但沈渺也没敢多炖,今日便只预备了一锅,就怕卖不出去,羊肉若是砸手里,她和济哥儿、湘姐儿估计得吃到流鼻血也吃不完了。
之后,便又卖了七-八碗炸酱面,沈渺便闲下来了。
一大早,来吃汤饼的人倒是不多。
反倒是湘姐儿门口的小摊儿十分红火,有些是原本在金梁桥上便相熟的食客,寻摸过来买红豆排包的;有些是路过闻到香气的,买上几个肉馒头匆匆走了;还有些便是街坊邻里,见湘姐儿小豆丁一个,满脸认真地坐在小摊车后头忙得不亦说乎,便都凑上前来说话,顺道也买了几个馒头吃。
济哥儿时不时出去帮湘姐儿算账收钱,之后又主动过来帮沈渺洗碗,洗好了以后又拿着笤帚抹布出去抹桌子、扫地。沈渺自觉已经十分爱洁,但济哥儿的洁癖似乎比她更严重。
辟雍书院还未放榜,他除了练字读书,便都在铺子里帮衬。沈渺做面、备菜,他便包揽了所有杂活儿,抬水扫地洗碗洗菜、归类食材,把自个忙得好似陀螺。
沈渺没能把他赶走,只好跟他一块儿干活。她一边将洗好的碗筷倒扣起来晾干,一边想起昨晚,只是试营业半日光景,她卖了四十多碗面,之后她与济哥儿关门后洗了一大池子数之不尽的碗筷与锅碗瓢盆,她让济哥儿歇会儿,这孩子又不听,闷头抢着干活,两手泡在皂角水里太久,手指都搓得发红了。
且看看今日的光景,沈渺沉思着,上辈子开饭馆,餐具可以放进大型洗碗机、外包给专业的餐具消毒公司,有些小店直接用一次性餐具,连碗都省得洗了,但在宋朝……洗碗竟成了个大问题。
济哥儿不论能不能考上辟雍书院,即便没考上,她日后也要送他去哪个好先生家里读书的。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读书的人家,也不敢把这么点大的孩子当拉磨的驴使唤成这样呐。
或许她应该请个杂工来帮衬。
她记得顾婶娘家每年到了酿酒最繁忙的春季与秋季,便会去为雇主与佣工提供牵线服务的“行老”处雇觅短工,好似每日需给付帮佣九十文到一百文的工钱;桥市巷口茶馆等地也有闲汉聚集,等待雇主前来挑选人力,但这些人大多是“临时工”,一言不合便会跑路,不是个好选择。
天色还早,暂时无客上门吃面,沈渺冲济哥儿、湘姐儿嘱咐了一声:“你们若是卖完了馒头,便将小摊车推回后院去,阿姊去一趟顾婶娘家,你们看着点儿,阿姊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正给客人装馒头,头也不回地双双应了一声:“知道了!”
沈渺打算绕道顾婶娘家去问问“行老”雇工的情况,省得到时候一头雾水地去了被那些舌灿莲花的中人欺骗坑了钱财。但走到顾婶娘后院门口,却听见院子里头有争吵之声,她脚步顿住,不再往前。
她隐隐约约听见顾婶娘似乎在骂顾屠苏:“你都几岁了,还不成婚,想叫你爹绝了根不曾?隔壁做豆腐的刘家,他家大郎与你同岁,儿子都有桌子高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屠苏没吭声,死寂中,还有另一女子的声音:“好了好了,既然你们家还未谈妥,下回再请我来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寻来的这几家姑娘也都是好姑娘,人家家里也看重,不会愿意稀里糊涂嫁人的。顾家婶子,只当我这回白跑一趟,我走了。”
沈渺赶紧提着裙子往家里跑,等会别叫顾婶娘以为她在听壁脚。
结果一转身,吓得险些心从嗓子眼跳出来——李婶娘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她身后,也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见沈渺忽然转身,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两眼放光地嘘了一声:“别嚷,再听听。”
顿了顿又胸有成竹道,“我远远便瞧见那宁媒婆上了顾家的门,便知道有事儿,果不其然!你别怕,那宁媒婆是贵客,顾家的指定会送她走前头铺子的大门,不会从后门走的。”
沈渺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来偷听的呀!这回倒成李婶娘的同伙儿了!
她尴尬地摆摆手,忙不迭地溜回了对面自个家。
不过也幸好她回来了,铺子里不知何时涌进来十几人,他们十几人或坐或站,都是头戴范阳笠,腰系抱肚,着窄袖短打,背后还背着长棍、箭囊或是大刀的厢军!
斗笠之下,个个凶神恶煞,有的脸上还有刀疤。
济哥儿和湘姐儿卖完了早点,刚把小摊车推回后院,这些人便涌了进来,两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正慌里慌张要去找她呢!她透过帘子缝隙偷看了一下外头,连忙将二人藏进屋子,又把雷霆牵过来守着门:“你们别出来,阿姊去看看,没事的。”
湘姐儿害怕地搂住雷霆的脖子,拉着她衣角:“阿姊小心。”
济哥儿却沉了脸,又露出了当初听见她被荣家欺负的狠劲,把袖子一圈圈折了起来,认真道:“阿姊,若有事你便大声叫唤,我一会儿便去灶房拿刀,大不了与他们拼了!”
“不至于不至于,咱们家没做坏事,你们安心待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堆起笑掀起帘子走进铺子:“军爷们早,怎么了这是?”
她拢共就开了一天的门,不至于犯了什么事儿吧?在脑海里把昨日和今早所有售出的食物都走马灯般思索了一遍,心想,不会有谁吃坏肚子报官了吧?可是她的食材都很新鲜的呀,她做饭也很注意卫生的,抹布她都分了好几条,从不混用。况且,她自己做的饭自己一家也吃的,怎么会有问题?
把最坏的情形都飞快地想了一遍,沈渺脸上镇定,心里也在打鼓。
这时,坐在中间,被其他厢军簇拥的威严中年人沉声开口:“你便是沈娘子?”
“是。”沈渺下意识挺直了背脊,不愿露怯。
中年人抬眼看向了她,沉默地上下打量着她。此人的面容饱经风霜,不仅不苟言笑,还有一双锐利的鹰眼,让人心里徒增压力。他看了沈渺好一会儿,又转开眼潦草地盯了一下墙上的食单,将自己腰后的佩刀解下来,搁在了桌案上,道:
“来十二碗那个……油炸速食汤饼。”
沈渺由于太紧张,一时都没听清,下意识“啊?”了一声。
“啊什么?那童子说的地址就是这儿啊,杨柳东巷我走遍了,就你们家姓沈。你这铺子昨日也忒早关门了,叫我白跑一趟。速去速去,十二碗速食汤饼,便是那个一浇热水便能吃的。”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厢军手舞足蹈,兴奋地对那中年人描述,“你把干的汤饼和热水拿来便是,我们自己泡!”
说完,还扭头跟那中年人邀功:“教头,难得你得空,我见过那童子是怎么的吃,我给您泡!好玩得紧,跟变戏法似的。一眨眼便成了一碗浓浓的汤饼。”
其他厢军纷纷大笑起来:“看把这小子馋得,那么久念念不忘,我们哥儿几个日日听他念叨,耳朵都要起茧了,沈娘子,你速去炮制,否则这小子流出的涎水都能淹了你家铺子。”
那年轻厢军红了脸,挠了挠头。
那被他们称呼为教头的中年人这时才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原来如此,我这就端来。”沈渺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时抚了抚胸口,可吓死她了!
热水是现成有的,方便面也提前炸好了,她抓了一把用土窑烤干的蔬菜干,再切了卤肉和卤蛋,分成十二份,走了好几趟才端完。
见那年轻厢军已经大呼小叫地倒热水给同僚们演示“变戏法”。沈渺轻手轻脚地从灶房回了后院,她推开济哥儿和湘姐儿藏身的屋子,看着里头还如临大敌地捏着菜刀的济哥儿,想想都觉好笑:“济哥儿,你去考试时,都跟那些巡考的厢军说什么了?”
济哥儿捏着刀也呆了呆:“没什么呀,他们问我汤饼哪儿买的,我便让他们来家里买。”
沈渺沉默地给他竖起了个大拇指。
这广告可太硬核了,差点吓飞了她的魂。
她又回到了铺子里,那些高大结实的厢军都泡好了面,正埋头呼噜噜地吃,整个汤饼铺子都成了红烧方便面的海洋,她闻了都有点儿饿了。
她走到铺子门口透透气,忽然便听见不远处另一家打着“邓五鲜鱼羹”招子的食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位穿戴朴素的五旬妇人紧紧牵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儿,被那食肆里的店小二粗鲁地推搡了出来,像赶苍蝇似的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
“你这妇人岂不是来戏弄人的?你这女儿分明是个连三岁小儿都不如的傻子,竟也有颜面进来找活干?速去!速去!不许再来了!快走快走!一大早可真是晦气,别耽搁了我们家的生意!”
那妇人气得双眼通红,眼泪直在松弛疲惫的眼眶边打转,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拉住了神情呆滞迟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儿,忍着气转过身来走了。
她们母女二人,步履沉重,母亲拽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儿,垂头丧气地经过了沈渺的铺子前。
擦肩而过的一瞬,沈渺也看见了那对母女的模样。
她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像是被谁揪了一下。
这母女二人打扮得都很朴素,都是褐色的粗布短褙子,下头穿的是同色窄口裤裙。妇人的模样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瘦瘦的,背也因过度操劳而有些佝偻。可她却将那女孩儿养得个头又高又壮、面色红润健康,只是女孩儿的模样生得有些奇怪,她有着宽宽的眼距、扁平的鼻梁、神色呆滞。她还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短促模糊的声音。
“凉。凉。”
沈渺听见她努力发出声音,喊着娘。
妇人垂着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沈渺站在那儿看她们走远了, 才转身回去收拾厢军们陆陆续续吃完的面碗。
那教头对着吃完的汤饼沉思了片刻,竟掏出了一块碎银搁在桌上,说了声:“不必找了。”便招呼了他那群咋咋呼呼的下属起身离去。
沈渺被吓到的心立刻便被这一小块碎银子深深地抚慰了。
居然有人拿银子付钱!
她在手里颠了颠, 觉着起码也有一两重, 那差不多便是一贯钱呐!她方便面加蛋加肉的卖十八文一碗,这一小块银子都能买五十碗还多了。
于是她赶忙揣进怀里,笑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十分热情地相送到门口:“军爷们吃得好,下回再来啊!奴家还会好多种好吃的汤饼呢, 您下回一定再来尝尝啊!”
她前后态度变化太大,惹得那中年人翻身上马时又回头瞥了她一眼。
沈渺一点儿也不害臊, 笑得格外灿烂,还挥舞着小手绢:“军爷们骑马慢点儿啊, 一路顺风嘞。”
回答她的只有伴随马蹄声而扬起的一阵尘埃。
沈渺哼着歌回去洗碗了。
之后又送走几波食客,沈渺顺带取过钱罐子,盘了盘这半日的帐。
她如今铺子里一共有两种汤,六种面。
羊肉汤一碗三十文、羊肉面一碗三十五文, 这是最贵的。
方便面若是不加肉和蛋,是十二文,加了肉蛋便是十八文。
炸酱面、蒸面条十二文;糊涂面十五文。
素疙瘩汤十五文;荤疙瘩汤十八文。
最便宜的是猪骨清汤面十文。
一上午她卖了方便面二十五碗四百五十文、羊肉汤八碗二百四十文、羊肉面三碗一百零五文, 炸酱面十六碗一百九十二文,猪骨清汤面十碗一百文,不算那教头额外给的, 营业额已将近一贯。
再加上湘姐儿今早卖了二十五笼小笼包、四十条红豆排包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包子馒头, 早点的收入也有一贯多。
半日下来,有两贯多钱,也算保了本了。
明儿起, 早点便还是多做些小笼包和红豆排包,其他口味的包子反响平平便不做那么多了。
沈渺也没想到,这假借杭州小笼包之名的“临安小笼馒头”竟成了她这小食肆营业头一日的早点销冠——二十五笼小笼包,几乎是一转眼便卖没了。等湘姐儿蹦蹦跳跳地进来问还有没有时,她都呆了一呆,先前她本以为会是已有客群基础的红豆排包或是价格便宜、馅料又较独特的萝卜丝虾皮包拔得头筹,谁知竟是她自认为有些“平平无奇”的小笼包。
这小笼包说起来只是小了一号的酱肉包子嘛。
汴京实在不缺卖酱肉包子的,从她家出去,专门卖“馒头”的铺子便有四五间,个个都贩酱肉馒头,且卖得比沈渺便宜,一般一大个肉馒头在五文钱左右。
沈渺这小笼包看着一笼八个,看着个个皮薄馅大,其实做出来的成本可能比人家一个大肉包还低不少,毕竟小得很,里头再是如何皮薄馅大,也装不了多少馅儿。
而且这小笼包做起来可比其他包子容易多了!不用揉面、不用擀皮,加水时用筷子搅和出絮状随手揉成一团再醒面即可;想要透油皮也只需将一斤五花肉剁成肉沫后,取一半在锅里翻炒,加入甜酱、酱油、八角桂皮等调料炒出香味浓郁的肉酱,再与其他生肉馅、蒜沫、葱沫一块儿拌在一起。只要一斤肉、一斤面便能做出来四十八个,足足六笼。
若是那等奸滑一些的商贩,做这种酱肉馒头,会专买那些放了两三天的剩肉,将葱蒜在馅料里多放一些,酱肉因加了不少香料调料,又剁成沫子,还有葱蒜的掩盖,根本吃不出来肉是否新鲜,便能以极低的成本做出来七、八笼。
但沈渺没有这样做。归根结底,她终究是想做出好吃、健康又好卖的食物,而不是为了挣钱昧了良心。虽然一笼包子少挣几文钱,但自个心里安心,才是为商的长久之道。
不仅是小笼包,其他面条的肉哨子也是一样,沈渺从不买郑屠手里剩下的边角肉,而且她很会挑肉,用来包这些包子、或做面哨子的五花肉都是肥瘦相间,油脂丰富、肥而不腻,正正好的。
日头继续向上攀升,渐渐快到午时了。
客流少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汴京人日常三餐以面食为主,每日碳水摄入过头,这家家户户都喜爱午睡,一到午时被太阳一晒,整条街不仅人影稀少,便是这沿街铺子的店主、小二也都睡得东倒西歪,醉碳水便成了真实写照。
济哥儿和湘姐儿也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而沈渺这个不大爱午睡的人,大中午便闲得慌。
她闲得扫了一圈地,掏了炉子,又洗了一波碗,叉腰抬头,见阳光好,顺带把家里两条狗都洗了。
本来也在午睡却被薅起来洗澡的小狗和雷霆都困得两眼发直,任由沈渺拿个老丝瓜囊从头到脚地搓洗,最后她还把狗的脚毛、指甲也修剪了一下。
之后没活干了,沈渺也勉为其难小憩了一会儿。她上辈子也是如此精力旺盛之人,旁人需要每日八小时睡饱才能精力充沛,她一般睡个五小时便能像永动机似的连轴转了。
爷爷以前溜她这个娃溜得心累,说她打小就有使不完的牛劲,不灌俩红牛都弄不了她。
旁人看着她累,但她其实有些乐在其中。或许是因为她在享受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这样的忙碌便会显得甘甜而不是疲倦了。
有时闲下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午睡起来,距离饭点儿还早,济哥儿便跟沈渺说了声,去兰心书局看书。沈渺很欣慰,即便现在还没放榜,但济哥儿也已养成了日日读书的习惯,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湘姐儿这早点贩卖员也已下了班,拿着沈渺给她的两文钱“工钱”,兴冲冲拉着家里那只小狗,去找李狗儿一块儿遛狗、出去糖铺子敲糖吃。
由于沈渺还没想好自家小狗的名字,湘姐儿便总是狗儿狗儿地叫那只小狗,这让李婶娘分外不满,总觉得沈渺在影射什么。
前几日她气呼呼地包上一包芝麻、一包盐,去李狗儿读书的私塾那请那位山羊胡的老夫子给她家李狗儿取个正经大名。
现在李狗儿便改名了,叫李博,但取了也记不住,大伙儿还是习惯叫他李狗儿。
顾婶娘昨个便悄悄来与她说,李婶娘跟街坊邻里抱怨了好几次了,愤愤不平地说如今还没放榜,济哥儿也不一定能考上辟雍书院,怎么这沈大姐儿发了一笔横财,开了铺子便抖搂起来了,还拿她儿子的名字大做文章,真是可恶之极!
沈渺真是冤枉得很,她真不是故意养一只狗还要和李狗儿重名的……因此这会儿也绞尽脑汁在想给狗取个什么好名,省得人家继续误会。
但大人之间的磕磕绊绊,并没有影响李狗儿和湘姐儿的友谊,李狗儿幼时因身子弱被李婶娘看眼珠子似的,一不许去河里摸鱼、二不许出去串巷子、三不许上树掏鸟蛋,后来又被拘着读书。只有湘姐儿不嫌弃他文弱,经常和他在院子里一块儿扮家家酒,两人便很亲近。
湘姐儿自打回来住以后,李狗儿竟是这巷子里最高兴的人了,趁着沈渺忙碌,他时常溜到后门找湘姐儿,还送了湘姐儿两个他爹李挑子亲手做的粗瓷娃娃,像套娃似的,打开了里头还有一个小的,粗中又带着精致,如今便摆在湘姐儿屋子里的窗台上。
虽然李婶娘不满地唠叨了好几回,但李狗儿也不觉着湘姐儿的狗跟自个同名有什么不好,因为湘姐儿曾经严肃地对他广而告之过:这只狗是她弟弟,她终于当姐姐了!
现在沈家是沈渺最大、沈济第二、雷霆第三(雷霆八岁)、她第四,小狗第五。
所以这李狗儿还一本正经地和湘姐儿商量:“既然它是弟弟,那不如这样,它是你的狗弟弟,自然也是我的狗义弟弟,以后我是大狗儿,它便唤作二狗儿,也省得你一叫狗儿,咱们俩都答应!”
湘姐儿立刻摇头:“沈二狗也太难听了。”
李狗儿急了:“难听?怎么会难听呢!那我的名字你也觉着很难听?”
湘姐儿默默看着他,那神色一言难尽,这孩子可逗了,小圆脸,斜着眼,一副“你名字好不好听你自个掂量掂量呢?这好不好听还用我说么?”的表情,逗得在边上摘菜的沈渺险些被口水呛到。
沈渺一边抹桌子一边想着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竟也觉着日子过得很有趣。她以前太忙了,一会儿开分店,一会儿去参加什么比赛,一会儿又要去考察新的食材厂,好似都忘了这过日子便应当是如此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与那油盐酱醋茶一般,能为这日子添上不同的滋味。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人生。不管什么滋味,这一生沈渺都很愿意选择看开、拥抱与享受。
抹了桌子,沈渺伸了个懒腰,准备进后院把菜地也浇一圈,顺带喂喂鸡得了,这脚步刚迈进去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很是疲惫又怯生生的声音:“可有人在?”
“有人,有人。”
沈渺忙从灶房里头挑开帘子往外一看,竟那么巧,正是她早上见到的那个佝偻着背、模样苍老,浑身上下却拾掇得很干净的一个妇人。她一头斑白的发,用扁木簪子挽在脑后,用一块宝相花纹的棉布包住,一丝头发都不乱。
她手里还是紧紧地牵着那个憨傻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母亲,像一只离了巢便容易受惊的小鸟。
老妇人似乎也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进来后并不在乎沈渺忽然的沉默,但也没贸然坐下,先是张望了一圈店里的陈设,又低头端详了一会儿脚下洁净的地砖与桌椅。再抬起头时,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墙上的食单。这个铺子好奇怪,没有殷勤地上来报菜名的小二,还贴了这样的食单。
难不成来她铺子的都是读书人?妇人有些后悔走进来了,她方才是看这铺子的匾额陈旧,门脸也小,便思忖着或许不会太昂贵才进来的。
但都已来了……她实在不识字,一点儿也看不懂墙上的食单,于是只能有些犹疑地问:“店家娘子……你…你这儿可有卖那等四文钱一碗的素汤饼?我只要一碗就好,多…多些面汤也无妨。”
沈渺回过神来,收起目光,端了两碗水放在他们面前,笑道:“有,你们坐着先喝点水,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