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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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哪儿还记得起自个当初的豪言壮语。
这也导致,谢家如今每日消受蛋黄酥与蛐蛐小饼最多的人可不是砚书,而是十一娘。
这不,九哥儿拖着残腿非要出门一趟,她都巴巴地遣了身边养娘来,让九哥儿记得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不拘什么,只要好吃又新奇没尝过的就行。
谢祁也想起来了妹妹那殷殷期盼的目光,若是空手回去,只怕要被她絮絮不满地念叨好几日,于是便也看向沈渺:“我险些忘了这事儿,沈娘子可还有做烤馒头或是其他糕饼?”
“做是做了,只是烤馒头一大早全卖完了。”沈渺想了想,摇头道,“如今只怕也来不及做了。”
谢祁也猜到了,沈娘子手艺这般好,即便是在桥市上摆摊儿时也从没有卖不完的时候,何况如今有了铺子,自然更多人趋之若鹜了。他只能遗憾地点点头:“那便不麻烦了。”
正要走,这时,门外忽然来了两个手牵手刚比桌子高一些的小孩儿,约莫四岁上下,这两个小豆丁扎着一模一样的冲天辫,一人穿宝蓝色小衫一人穿绯红色小衫,脖子上挂着叮叮当的小银锁,倒腾着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奶声奶气地冲沈渺喊了声:“沈家阿姊。”
沈渺认出来了,这是住在水房后头,家里开油坊的古家的孩子,这俩是双胞胎,孩子还小,都没取大名,胖乎点的便叫阿宝,是姐姐,瘦弱点儿的男孩儿就叫阿弟,是弟弟。这俩孩子也算他们巷子里的名人,没人不认得。他们出生时便轰动了整条巷子,毕竟这可是杨柳东巷几十年来唯一一对平安降生的双生子,且还是龙凤双生。之后每回巷子里哪家办喜事,都喜欢将这对儿金童玉女借去当提灯或是滚床的童子。
沈大姐儿当年与荣大郎成亲,这俩孩子才刚学会走,便由父母牵着,踉踉跄跄替她提花灯。
沈渺弯下腰来和他们说话:“你们俩怎么来了?你们阿爹阿娘呢?”
他们俩自带了个大陶碗,阿弟把碗举起来跟沈渺说:“湘姐儿说你们家有热水一浇就能吃的汤饼,阿娘便使唤我们二人出来买上一碗回去尝尝是不是有这么奇呢。”
阿宝跟着掏出一把油汪汪的钱来,脆生生道,“沈家阿姊,我们带钱来啦!”
连湘姐儿也去小伙伴儿中间打广告啦?沈渺哭笑不得,接过碗和钱:“好嘞,你们等一会儿。”又扭头对谢祁道:“九哥儿等等,我把汤饼给他们装好,一会儿和砚书一起扶你出去。为了防耗子,我铺子这门槛做得高了些,你腿脚不方便,别磕着碰着。”
谢祁下意识想要摇头说不麻烦了,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心底里有些痒痒的,又软软的,脚步也像胶上了浆糊,有些迈不开步子。
沈渺在陶碗里放好一块炸好的面饼,将提前备好的汤底切了一块儿丢进去,抓上蔬菜碎、卤蛋,不到片刻便又掀门帘出来了,弯下腰递给他们俩:“拿好,回家拿滚烫的热水冲进去,用盘子或是大碗倒扣在上头,闷上一小会儿,会数数吗?从一慢慢数到两百,掀开看着这汤饼吸饱水散开了,搅拌一下便能吃了。”
阿宝仔细听完,点头对沈渺福身:“谢沈家阿姊,我们走了。”
阿弟学着姐姐也福身,又被姐阿宝纠正:“那是我们女孩儿的礼数,你要叉手,你又忘了!”
阿弟吐吐舌头,重新叉手一揖,追上姐姐跑了。
“你们俩慢点儿啊!可别跑,当心撒了。”沈渺看他们你追我赶的迈过门槛一溜烟跑回巷子里,都替碗里的方便面捏了把汗,幸好这是干面啊。
谢祁因沈渺一句“一会儿扶你”而神思不属,砚书却瞧那俩孩子碗里的汤饼瞧得两眼发亮,他方才都闻着味儿了!那说是能一冲就好的汤饼好香好香!于是他凑上前去,眨着眼问道:“沈娘子,那是什么汤饼呀?你怎么一转身便变出来了?”
沈渺便与他解释:“这是我铺子里的招牌菜,油炸速食汤饼,只需用沸水冲泡便能吃,很便利的。你和九哥儿是不是还没尝过?要吗?”
砚书大为心动,抬眼看九哥儿,他呆呆的好似木头也不知在想什么。砚书不由着急了起来,使劲拉了拉谢祁的衣袖:“九哥儿,九哥儿,我们也买上一些速食汤饼吧!正好给十一娘也带一些,她准也没吃过呢!回头你夜里读书晚了,我提着水便能给你泡上,多好啊,再不用去灶房里叫醒方厨子了,上回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做夜宵点心,一边做一边瞌睡,差点儿困得把眉毛烧了。”
谢祁回神,连连点头:“好好,那也买上些,正好还没会账。”
他其实没听见砚书说什么,只是生怕自己有些失态,叫沈娘子瞧了出来。
只要出门,砚书便管着自家主子的钱袋子,于是他豪迈地伸出双手,掰着胖手指数了又数:“九哥儿和奴一人一碗,不给秋毫留;十一娘与她身边的橘荔一人一碗,大娘子与喜妈妈一人一碗,三哥儿……三哥儿今儿还在家么?罢了便将三哥儿与墨池也算进去,还有郎君与太夫人……沈娘子,我们要十四碗!”
那么多呀?沈渺呆了呆才一拍大腿,往灶房跑去:“等等,我去瞧瞧还剩多少个面饼,我记得今儿一早好似才炸了七十块呢。”
打开橱柜一看,数了数,幸好还够,还剩十五块。
没想到方便面卖得这么快呢!等晚间都不够卖了,一会儿可得再炸一批来,那个炸面的油她还留着在锅里沉淀呢,但不能再炸了,一会儿谢祁走了,她便准备收起来,重新起一锅炸。
炸过一次的油,沈渺一般都会再利用。炸过的油并非就不能吃了,只炸过一回,油还清澈,底部只是少量油渣沉淀,便只需弃用下面那部分带渣子的浑油即可。
但炸过的剩油更容易酸败,最好不再用于高温烹制了,沈渺一般用来包饺子、包包子,或是做面做馒头时,有时需要在面团外头抹油,便也能用上这个剩油,还能用来拌凉菜、或是炒菜前炝锅用。虽说炸面饼需要比较多油,但她因做面做包子多,还能利用也不算太浪费。
谢祁出门当然没有带碗来。沈渺想了想便裁开大张的油纸,将面饼、酱块、蔬菜包和卤蛋都分开包起来,最后再找来一个大藤编篮子,把十四块面饼和配料包都装了进去。
一个篮子不值得什么,九哥儿和砚书也算是她的伯乐了,送了也无妨。沈渺也算明目张胆地区别对待了,大多人要外带的话,她会给根麻绳捆起来。
对呀,方便面可以外带!
她怎么忘了这样好的商机!沈渺灵光一闪,又忙去济哥儿屋子里找到了他的笔墨纸砚,挽着篮子出来时,她眼睛亮晶晶的,微微仰起头对谢祁道:“九哥儿,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画个速食面冲泡流程图?我想贴在铺子里,这样人家若是买去了,我便让他依葫芦画瓢照着泡,便不用多费口舌了。”
这样的举手之劳谢祁自然没有不依的,于是沈渺口述,如何倒水、放料包、倒水、盖盖儿……他接过笔,沉思片刻便下笔了。
没一会儿便一幅幅地画出来了。
沈渺发现谢祁不仅字写得好,画画也是惟妙惟肖:第一幅图是两只手将干面饼从油纸包里拆出来,第二幅是两只手将干面饼往碗里放,第三幅两只手把酱料放入,第四幅是一只手捏着水壶往面碗里倒水,还激起了热腾腾的蒸汽;第五幅是在碗上盖上扁口盘子,第六幅是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掀开盖子吃面。
她一路看到末尾,忽然觉得谢祁几笔勾勒出来的那小娘子还和自己有几分神似呢,意会地笑了。
这是她的面,谢九哥儿便画了她吃面的模样。
画完后,沈渺让他在每一幅小画旁边简短地标注小字,如一、放置干面饼,二,注沸水云云。虽然大部分人都看不懂字,但沈渺还是习惯写好,之后便将这“泡面教程”用浆糊贴在了还空着的墙面上。
有人不识字,也有人识字,在这个文盲占据大多数的时代,不识字的会下意识看墙上的图画,而识字的人一定会对有字的馆子更有认同感。
就好似她上辈子开了个私房菜馆,里头的装饰画也刻意都用的同一位画家的画,便有喜爱这位画家作品的食客常过来光顾,还会时常带朋友来。
砚书也高兴得不得了,在画画之前,他便主动接过了沈渺胳膊上挽着的藤编篮子拿着,后来沈渺与谢祁挨着作画,他便自顾自地蹲在那儿闻着篮子里炸汤饼的香味,一脸陶醉。
这东西一定好吃!如今还没煮开便已经够香了。砚书甚至还发现篮子里有掉落的饼碎碎,他用手指捏起来一小撮碎渣,放进了嘴里一咬,酥脆有声,自带麦香与咸味,炸得刚刚好。
好似不用泡开也很好吃呢。砚书抱着篮子美得摇头晃脑。
那头沈渺与谢祁也完工了,两人并肩仰头去看这墙上的汤饼冲泡图示,谢祁是看着最后一副画上吃面的小娘子下意识勾了勾唇,沈渺却在想,个高就是好,抬手就能贴,凳子都不用。
他视力也不错,没贴歪呢,正正好!
“又耽搁你了九哥儿,多谢多谢!我好似每回遇着你都要对你道谢,但真是多谢你了。”沈渺歪过头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这小铺子真幸运,才隔了没两日,又多了你的墨宝。”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因他而幸运,谢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我扶你,砚书!你扶那边,走吧!”
“啊等等,银钱还没算呢?”谢祁结巴了一下。
“一共两百一十文,给两百文便是了。”沈渺狡黠地眨眼,“免了十文,用来支付九哥儿的润笔费。”
谢祁被她逗笑,认真点头道:“好,日后只要沈娘子需要润笔,谢某都只收十文钱。”
那感情好呀,以后她过年写春联都不用花钱了[注]。沈渺得了便宜必然要卖乖,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一言为定,九哥儿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糊弄我。”
五月已经进了初夏,谢祁也已换了薄衫,因此沈渺的手搭在他臂弯,那热乎乎的掌心所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霎那间便穿透了他的衣裳、肌肤与骨骼,迅速带着酥麻的暖意,直击了他的心。
除了郗氏和十一娘,他甚少与其他女子有所接触,一是他自小便定了亲事,即便与崔家表姐没见过几面,他也觉得自己不应当与其他女子打情骂俏;二是他读书习武都要比旁人更为努力,才能不受霉运影响,一日光阴只有十二个时辰,他应付层出不穷的意外已用尽了全力,他既抽不出时辰来风花雪月,也怕会连累他人。
可在此刻,他心中曾坚守的种种理由与礼教,却轻易瓦解了。
砚书矮小,扶着九哥儿这高个子是有些吃力的,但沈渺也只是扶他迈过门槛,一出了门便松手了。谢家的枣红马车原也一直停在铺子旁,她熟悉的车夫周大已经在门口侯着了,一见谢祁出来,便忙上来殷勤地帮着搀扶:“九哥儿慢点儿。”
谢祁一瘸一拐,被周大扶上了车,但登车时还是不禁回头去看。
沈娘子还立在门口,见他回头便笑着挥了挥手。
街市上人来人往,隔着行人不便多言,他也只能点头算作别。
车帘子掀起又落下,砚书也跟着上了车。
摇摇晃晃,马蹄声渐渐,他坐在了车里,可胳膊上却似乎还有女子手指的触感。
不是很软,温热的,像是冬夜希微的火苗一般。
他低头抚了抚手臂,又慢慢蜷起手指,掌心里什么也没有,但只有他知晓,那存在于他心间的火苗,已被他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昏时刚过,西钟鼓巷立的谢宅。
庭院中已披上沉沉夜纱,亭台楼阁的轮廓幽然于昏暝之中,四下垣墙环围,曲径通幽,谢家大房所在的正院,也有晚风拂过潇潇修竹,竹影婆娑地落在青石小径之上,美得如此清雅。
但就在这样古雅精致的院落中,却传来了“哧溜” 、“哧溜” 的此起彼伏的嗦面声,浓重的辛香在院子里弥漫了开来。
今夜,谢祁一家五口,连带着每人贴身伺候的仆从,都吃上了那从外头买来的、新奇的“油炸速食汤饼”,呼噜噜之声,也打破了谢家的清幽宁静。
尤其十一娘,她简直为这汤饼而倾倒了,吃完后,喃喃地道:“我平生竟从未吃过这样美好的汤饼,简直白活了。”
谢父下朝回来的晚了些,身上朝服都还未换,就被满院子的香气吸引来了,如今正一本正经地盯着郑内知为他讲解如何泡汤饼,还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亲自动手。
郗氏却对着这食用便捷又便于携带的汤饼沉思不语。
自打大宋立朝后从辽人手中或是打或是买,尽数收回燕云十六州,郗家几代人便一直与其他节度使一起,驻守着燕云十六州。
其中,郗家守护的便是与辽人国境相邻的幽州、顺州和檀州。她的父亲去年还以老迈之躯,被调派前往秦州(甘肃)平叛西羌人的叛乱。
大宋如今与辽金竭力周旋,使得国境腹地无兵戈,安居乐业,但在边境州府,三国之间时不时便有烧杀抢掠的摩擦发生。辽金仍然争斗不休,这也使得大宋在边关驻守的将士们同样丝毫不敢懈怠,不仅要忍受苦寒、离家之愁,还要日日披挂戍守连绵的烽火台;秦州便更不必说了,西羌人为了把持垄断通往西域的商道,已截杀了数次大宋派往西域开拓通商的使臣,至今还未平息。
当年九哥儿降生,她便坚决否定了谢父为其取的那些诸如“礼”、“祝”、“祥”之流的名字。她为其取名“祁”,用的便是秦州祁连山的祁。后来九哥儿启蒙就学,也是由郗氏的父亲、他的外祖父捎信来为他取的小字:“关山”。
谢祁,谢关山。
谢家虽是百年士族,却已落寞;郗家虽为被文官轻视的武官,却位列高官,手握边域重兵。这两个家族的联姻自然一个想跻身士族之列,一个想借力复起,是为相辅相成。但后来,郗氏嫁进来后便发现自己这个郎君不大着调,也不聪明,日后前程只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于是慢慢的,在谢家,郗氏的威望早已压过了其夫,即便是给儿子取名这样的事情,谢父也遵从妻子的意见,乐呵呵地点头。
今日也是如此,郗氏压根没有等谢父回来,便已先用了晚食。
只因九哥儿带回来的这汤饼,实在是令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众人看着这汤饼,或是觉着有趣,或是觉着美味,可唯有她想起了郗家保家卫国的父兄、叔伯,以及所有戍边卫国的将士兵卒。郗氏出生在军营中,她是知晓边关疾苦的。有时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没有这样多的时辰与功夫去炮制一顿好饭。他们当中好些人常年吃馕饼,到了后来生病,便是因缺肉少菜而得了舌头红肿、雀蒙眼、浑身皮裂等病症。
谢祁本也在欣喜沈娘子的饭食令全家人都喜爱,忽然注意到了母亲的沉默。他略微思忖便也心领神会,轻轻地问道:“阿娘可是觉着这速食汤饼可作为朝廷拨发给边关将士的军粮?这汤饼虽不能用于行军打仗,但日夜苦守烽火台与城墙之上的将士们若是能吃上这样一碗汤饼,也是一件利民利国的大好事儿。”
郗氏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可冒失,还得多加谋划、多思量才是。我们家从不做恃强凌弱之事,想将这汤饼作为军需,也得问问沈娘子是否愿意?其次,更得考量这汤饼要制成的话所需本钱几何?晴日能存放几日?雨日又能存放几日?方方面都得仔细试过才行。有了结论,再由你父亲写上一个细致的陈条上奏官家,而官家愿不愿意为边关军需多耗费这些银钱也是未知。”
谢祁明白,沉思着点点头。的确,若是要作为军需,沈娘子一个人如何能忙得过来炸面饼?那若是朝廷要买她的食方,对她又是否公平?
“所以……此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谢父忽而说不成不成!
郗氏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夫君,谢祁也以为父亲对此事有何高深见解。
谁知谢父正严肃认真地按照指示亲自泡速食汤饼。而十一娘不知何时蹭了过去,正和父亲撒娇,想多分一碗吃。
谢父手按在用来当面盖子的山水钧瓷盘上,严词拒绝了闺女的要求:“十一娘,为父每日去官衙上值,如此奔波劳碌,回家用饭难得吃一顿这样时新有趣的饭食,你怎能惦记老父的汤饼呢?”
“爹爹,你最好了,便只分一半,如何?”
“不成不成!”谢父又摇头。
郗氏和谢祁:“……”
原来是这个不成。
与此同时,并不知晓这一切在悄然发生的沈渺,她的铺子里也迎来了今日的最高峰。
夜市开了,又正好是用晚食的时辰,一时食客络绎不绝,中间两边所有的桌椅全都坐满了。
她在灯火下忙得团团转,招呼这个,招呼那个。一会儿店里来了个方脸怒目的长衫老翁,一会儿又有国子监的学子结伴而来,之后又还有慕名而来的厢军进门,连李婶娘一家人、顾婶娘也先后脚来吃面,就连住得老远的周掌柜也跟在济哥儿的身后,笑嘻嘻地伸头走进来。
而且,除了顾婶娘坚定地选择了羊肉面,怎么其他人全是点名来吃方便面的呐!
沈渺自谢祁走后便一直在炸方便面,炸了一下午刚晾干的那一批,已赶不上卖的速度,不出半时辰便已售罄。
小铺子里灯影暖黄,里头挤挤挨挨、声音喧闹,铺子里的泡面香弥漫到了街市上,又勾得不少人进来。好些人坐不下了便嚷着要买回去自个泡。
济哥儿和湘姐儿踩着板凳,一人递面饼一人包面饼,好似两个方便面流水生产线上的小工人。
一夜之间,这方便面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汴京城。

城郊, 辟雍书院后山,有一排搭在寂寂山间的精巧竹舍。
日头刚攀升到天心,冯七娘挽着带盖的食篮, 拾阶而上, 到了那竹舍前,抬手敲了敲半掩的门扉,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有气无力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气的“进来吧”,摇摇头,在阶上脱了鞋, 提起裙子推门进去。
竹舍内陈设清雅古朴,铺了满地厚实的簟席, 踩上去软软的。
但她一进去,便被满地揉成团的纸张、横七竖八的秃笔惊得脚步踉跄, 还一脚踩进一滩新鲜的墨汁上——之所以说是新鲜的,是因那墨汁显然刚刚打翻的,沁入了簟席中,还湿着呢。
她不由生气地竖起两条眉毛, 对那蓬头垢面地坐在纸堆中发呆的中年男人道:“爹爹,你究竟要在这荒山野地里待多久才肯归家?这几日母亲一人伺候痴傻的祖母,还要照料不懂事的幼弟, 已快要熬不下去了,又还要担心你在这儿能否吃饱穿暖!”
冯博士抓住自己已经打绺的发髻,癫狂地张开手臂:“我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啊!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如此啊!官家说《文苑》芜冗、《广记》怪诞, 要我写出一本能够记载历代史实、法典的全书,可是我编写到一半,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随即又忽然起身, 将桌岸上一沓写满墨字的纸全都又撕又揉,如山猿一般发了好一阵疯,这才突然发现门边站着一个少女似的,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两颊已经瘦得凹了进去:“你来做什么?滚出去!别用世俗杂事打搅我!我已经快要想出来了……快要想出来了,别打扰我……”
说着又疯疯癫癫拿起笔,趴在案上写着什么。
冯七娘气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将手中的食篮狠狠掼到地上,哭道:“我与阿娘便不该担忧你!还将好不容易挤破头才买来的吃食送来与你!你写你的书去,即便饿死了、冻死了,我与阿娘也再不管你了!”
“砰”地一声,冯七娘摔门而去,那食篮骨碌碌地滚到了冯博士脚边,藤编的盖子早已摔破,里头飞出半块油炸过的干面饼。
冯博士本沉浸在繁杂寻不到头绪的书中世界,混混沌沌、狂乱迷惘之中,他忽然嗅到一丝令人涎水欲垂的辛香之味,这股香气横冲直撞,将他从失去理智的边缘,硬生生又拽入了现实。
他抬起干涩的眼,又慢慢往下移,盯着那打翻的食篮半晌,默默地捡了起来。草草一看,里头是两块摔碎几瓣的干面饼、两块凝固的酱,一颗蛋、几片肉、还有些切得碎碎的,烤干的杂菜。
食篮的最底下,还压着妻子亲笔写下的纸条,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温柔嘱咐道:“郎君当按时而食,勿过劳神。编书非一日可成,万毋过急也。此乃外间食肆新制速食汤饼,以沸水注之即得食,甚是便利,必不延误郎君之正事,务须善用而食之。”
冯博士捧着这信笺,不禁被触动了心肠而眼泪汪汪,想到方才自个竟对女儿大发脾气,也是心中惭愧。他揉了揉脸,将信笺折叠起来放入怀中,又将掉落在地的干面饼一点一点捡起来,挎着篮子转到竹舍后廊,拾柴烧水,在竹碗里泡起这汤饼来。
山风穿过竹林,冯博士耸动着鼻头,惊讶地盯着面前刚刚揭开的竹碗,里头那干干脆脆的硬面饼,竟真的在顷刻之间成了一碗汤鲜味美的汤饼了!
真如神迹啊!
好几日废寝忘食也没写出一个字来,冯博士此刻被那香气扑得满腹苦恼化作了辘辘饥肠,他不顾烫口,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吃到一半,腹中渐渐暖饱,连钻进牛角尖的头脑也清明了起来。
“对!对了!我为何不按人、事、物而分门别类,又以年代为序来编纂?如此下来,岂不诸朝六代历史长流清晰可见?”冯博士激动万分,仰头将汤饼一饮而尽,打了个饱嗝,起身时连鞋都穿反了,险些摔得狗吃屎,跌跌撞撞跑进竹舍中,又奋笔疾书起来。
通往山下的小径上,冯七娘领着家仆气鼓鼓地下了山,才发现谢十一娘乘坐的车还在山脚等候,她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上前掀开车帘:“十一娘,不是说了不必等我了,你怎还未回去?”
“怎好抛下你一人呀,说好了陪你给冯伯伯送吃食的。”十一娘咧嘴一笑,她把爹娘五官里带圆的部分都像来了,脸圆圆的,鼻子圆圆的,一双眼睛也是圆圆的,不算生得特别好看,却也很有些可爱之处。
她今日一早便求了阿娘放她一日假,与冯七娘出门逛逛。
若是往常,阿娘总要带着她一块儿理事,让她学着如何执掌中馈。
她年初刚过了生日,已十六了,虽说这时的女子有早成亲的,也有十九二十才成亲的,但家里也已开始替她相看夫君了。郗氏这大半年对她也变得严苛了起来,以往还会纵容她出去玩闹,或是去庄子上游玩小住,甚至带上家仆去幽州舅舅家住都无妨。但自打今年过年后,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单独出门玩了。偶有出门时,也是跟着母亲去参加相熟人家举办的宴会,或是乘着马车去家里经营的铺子里收账,再或是去城郊的谢家粮仓清点新交上来的粮食。
压根不曾好好玩过、逛过了。
她兴奋地说:“一会儿你陪我去金银铺取新打的簪子,咱们买再买上些茶汤,去州桥上看杂剧如何?听闻有人新写了个戏叫《王相公休妻》,说是唱得动听又有趣了。”
“都听你的吧。取东西也好,看戏也罢,我此时也不愿回家……看到阿娘辛苦,我又帮衬不上,心头更是难过。”方才冯七娘听见谢十一娘提到她爹,想到家里头乱糟糟的,祖母越老越痴傻,不认人不说还总用拐棍打人!她知道她不应当讨厌祖母,可心里却更心疼莫名挨打的母亲。冯七娘不由心绪沉闷地叹了口气,对十一娘的提议也提不起什么兴致,即便答应了,上了车之后还是闷闷不乐。
“七娘,你何必自苦呢?爹娘的事便交给他们自去烦恼,我等既然帮不上,便照料好自己便是。”谢十一娘歪起头,她这个年纪最是嫉恶如仇,因此抱着胳膊哼了一声道,“尤其别为你阿爹烦恼了,你什么都想着他,他却只想着自个的书,连好不容易从沈记买来的速食汤饼都送去了,他领情么?瞧你这模样便是碰了壁,回头你再不要理会他。”
冯七娘黯然低下头:“说不理了,又怎能真的不理会?那可是阿爹啊。我知道你是为宽慰我,但日后千万别这么说了,我知晓你的心是好的,可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说你不孝可怎么办?”
“我知晓,所以我只与你说真心话。这话也不是叫你一辈子不理会,你总要给他点教训。我阿娘说了,身为女子不能一味贤惠,没点儿脾气,便会被当做软柿子欺负。”谢十一娘气势汹汹地鼓着脸颊道:“就好比,我那可恶至极的阿爹,他竟然今早将家里剩下的速食汤饼都搜刮带去了官衙,说是要请同僚饱餐一顿,气得我发誓三日不与他说话!说到做到!”
说到那速食汤饼,谢十一娘也馋得很,她今早起来本想冲泡一碗,结果命橘荔去灶房取,方厨子却无奈地摊手说都被阿爹要走了,什么都没了!连篮子也拿走,真是连个饼屑都不剩。
那一刻,谢十一娘真如天塌了一般。
幸好九哥儿与那沈娘子相熟,她缠了又缠,九哥儿才让周大再去沈记买些来。
这几日那沈记汤饼铺门槛都快被人踩踏了,每日来买速食汤饼的人都排到金梁桥上了。沈娘子一人又实在做不了那么多,最后放出话来,每日只卖两百个汤饼,可却还是供不应求,后来竟有些闲汉早早便在铺子跟前等候,一旦沈娘子开门便蜂拥而上,一次便买上十几二十份,之后再向其他没买到的人高价转卖。
九哥儿说,沈娘子说这叫“黄牛”,谢十一娘不明所以,或许……是因为这些闲汉倒卖汤饼的样子很像黄牛群被惊扰之后四处奔突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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