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致接通特助打来的电话,有关工作,他用几个单音节回应,很快结束。
挂断后,他闭口不提需要立刻下山的事,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时间。
春满注意到,顺势提:“太阳升起来,要晒了,下去吗?”
“好。”
问的人觉得不合时宜,要答的人觉得难以启齿,方才的问题被两人默契地揭过。
下山的路要轻松些,但山道窄,同频并行太亲密,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两三阶。
注意力集中在脚底石阶上,一路冷清,两人回到停车场,气氛才热闹起来。
春满因面相和气被一个老年旅游团叫住,打听山上光景如何,赵华致越过她朝等在车边的特助走去。
春满看似不受影响,却在赵华致错身时,不着痕迹地朝他背影看了眼。
没有西装裹身,不在肃杀隆重的谈判桌上,男人举止气场依旧能窥见疏离冷淡的上位者气质。
春满与他虽只有两岁年龄差,但阶级地位财富并不是两年可以追平的。
这云泥之别的体感越清晰,春满便越觉得自己先前的误解天方夜谭。
赵华致和特助说话时走到车边拿水,改成面向春满的位置站着,意外撞上春满没来得及撤走的视线。
她不觉唐突,很礼貌地笑了笑。
赵华致面上不动声色,捏着矿泉水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发出塑料被挤压的窸窣声响。
又有人和春满说话,她才自然地收回视线。不一会儿,她与旅游团作别,朝车位走来。
赵华致拿了瓶全新的水,递过去拦住她的去路。
“谢谢。”春满接过,盯着水瓶经阳光折射照在地面上的彩虹,若有所思。
不怪春满有所防备。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分手的消息不胫而走后,陆陆续续引发很多猜测。
春满没对外说房嘉恺半句不是,反倒让那些半生不熟的身边人以为是她不满足如今的感情,生出了异心,平日走得近的但凡有点样貌和财力的,都成了绯闻男主角。
春满说是不会因噎废食,但特殊阶段,在保证正常社交的前提下,还是该尽可能地从源头避免这种谣言。
“我接下来要在这边呆两天。”
春满被赵华致突然抬高的声音拽回思绪,听见他继续说,“你提到的VR动物科普的项目我很感兴趣,等你有更完善的想法后,方便聊一聊吗?”
突如其来的工作,让春满一瞬间清醒。
赵华致怎么可能是在她身上花心思、会迎合她的人。
挡着太阳的云层移开,视野更清晰些,眼前人玉树临风,冷峻挺拔。春满突然感受到赵华致的真诚,他一直盯着自己等待答复,眼神漆黑明亮,很是耐心。
春满倏然想起,除了那不近人情的裁人举措,赵华致在管理上还是很大方开明的,不止把星恒的团建改在工作日,员工福利和薪酬等都有所提高。
恩威并施,没有无情地把员工当廉价牛马驱使。
这样的商人,个人魅力从不该被片面的定义。
“当然,我的荣幸。”春满笑时弯了弯眼,营业成分居多,但不乏真心,“我把资料准备好后联系你的助理。”
从山上下来后,春满解决了早餐,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PPT。
姜早早化好妆来叫她出门,见状震惊得眨巴眼,控诉:“我一心指望你在山上捡个艳遇,没想到你找了份工作。”
回应她的,是春满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不过这怎么不算一种机会呢。”姜早早关注的重点完全偏了,不乱点鸳鸯谱,也有别的角度可以发散,“话说回来,你有赵华致微信没,让我看看霸总的朋友圈。”
“没加。我有事都是联系他助理。”
“行吧。”姜早早站在全身镜前面整理头发,叹道,“我下一个职场剧主打贴合现实,但我改了好几版人设,总把霸总塑造得太悬浮,不够落地,除了装逼还是装逼。现在急需一个霸总当观察对象。”
春满视线集中在屏幕上,搭话:“你不是有个游戏搭子,大小也是个总,没挖掘出什么灵感来?”
“他?可拉倒吧。谁家霸总成天趴网上打游戏聊天啊。”
姜早早陪春满待了会儿,说自己出去逛逛,到午饭时间给她打电话。
酒店多独幢,绿化度极高,道路七拐八绕,竹林假山流水,姜早早本想找个好看的背景录点Vlog素材。
等几个钟头后,她掐着时间离开时,不幸地迷了路。
一通乱走后,姜早早看到不远处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多少受新剧剧本的影响,忍不住多瞅几眼。
这肩背线条,这身材比例,是哪家西装品牌的模特吧。姜早早垂涎欲滴地举起拍照的手机。
咔嚓一声快门响。
男人侧脸偏过来些,姜早早意外发现这是自己认识的人。
“赵总?”
姜早早的尴尬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她和赵华致只有几面之缘,属于她单方面认识对方,对方估计对她没任何印象的程度,因此这句脱口而出的招呼十分唐突生硬。
赵华致循声扫过来的冷淡眼神,显然也印证了姜早早的自知之明。
人在尴尬的时候要么话痨要么沉默,姜早早显然是前者。她自来熟地攀谈,不放过这个近距离观察霸总的机会:“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春满的朋友,正准备打电话叫她出来吃午饭,赵总吃了吗?要不要一起?”
房间里,春满合住电脑,起身活动下肩颈,收到姜早早发来的餐厅地址。
距离酒店不远,春满方向感好,没什么费事便找到地方。
起初还意外她们俩吃饭,为什么兴师动众地定个包间,被服务生引进去才明白。
“慢慢,快来坐。已经点了几样,你看还有什么要加的。”姜早早拉开自己和赵华致中间的那把空椅子,招呼春满。
“赵总也在。”春满不可能无法忽视赵华致的存在,坐下时先跟他打了个招呼,同时依据自己对姜早早的了解,猜测对方之所以出现的原因。
赵华致没让她想太久,主动阐明:“在附近遇到你朋友,她说要对我做个小采访。我在这不会打扰你们吧。”
“怎么会。”春满笑笑,低头看菜单。姜早早知道她的口味,点的都是她喜欢吃的,春满仓促地扫了眼菜单便合住。
姜早早此前的确问过能不能向赵华致了解些集团管理方面的心得用于剧本创作,且在春满出现前,两人多多少少沟通了几句企业运营模式,所以她此刻并未觉得不妥。
服务生进来确定他们这桌的菜品,姜早早说她请客,主动把服务生叫过去。
两个人交流时,赵华致偏头跟春满说话:“你上午一直在房间忙工作?抱歉,我心血来潮的想法,耽误你的休息时间。其实也没那么急,我们也可以回去再沟通。”
赵华致音量放得低,春满为了听清,小幅度地偏了偏身,说话时不自觉放轻音量:“没关系。我上午状态好,习惯上午处理些动脑子的工作。”
“那就好。如果影响到你的假期,那我责任可大了。”服务生已经出去,赵华致仍以这样的方式跟春满说话,“吃完饭有安排吗?”
格调雅致的餐厅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曲,春满对赵华致的话半听半猜,终于意识到自己低声说话的状态有些没意义,语调正常些,回答:“打算回房间睡午觉,早晨起得太早了。睡醒和早早去看电影。”
姜早早从刚刚起便一直观察这两个人,起初只是觉得赵华致面对春满时不像对自己那般客气,猜想两人应该比自己以为的要熟悉。
直到听见春满这句回答,她才又品出点其他意味。春满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即便是困了也就喝杯咖啡缓解一下;而且从来不跟姜早早一起看电影,因为姜早早看电影习惯拉片,春满喜欢沉浸式体验,两人每每都看不到一块去。
春满不是张口谎话的人,好端端怎么骗人呢?
抱着这个疑问,姜早早一整顿饭都没怎么说话,不着痕迹又全神贯注地做一个恋爱观察员。
但姜早早看了一会儿,觉得像自己这种屁大的糖点兑点儿水能嗑半年的CP脑,判断并不公正。
正要跟春满说句话,姜早早注意到她手腕处泛红的皮肤。
姜早早在春满又一次抓痒时,从桌布下拉住她的手询问:“你这是被什么咬了?”
春满刚要说可能是上山时被虫子蛰了,待会儿涂点药就行。
赵华致盯着她刚刚尝过的那份甜品,叫来服务生服务生确认:“甜品用了鸡蛋?”
两个女孩同时望过去,姜早早反应更强烈些,搁下筷子,凝视:“我点单时,特意强调过有客人对鸡蛋过敏。”
“不好意思,我马上跟后厨核实。”服务生慌得冷汗下来。
好在吃得少,症状算不上严重。
春满想到方才赵华致的反应最迅速,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在另只手手腕上抓挠了几下。
“轻点儿。”赵华致出声提醒。
声音却被姜早早急急火火的担忧盖住:“我跟你说,等核查完如果真是餐厅的疏忽,我冲他们发火你别拦着,工作中捅娄子不算什么,但关系到客人的生命安全那就不是小事。过敏严重了会出人命的不知道吗?”
“好啦。”春满顾不上回应赵华致的提醒,哭笑不得地安慰替自己鸣不平的闺蜜,轻快的尾音上挑,“我只吃了一点,这不是及时发现了吗?”
姜早早家里有老人因为药物过敏去世,当时诊所临时换药,老人没耐心做皮试,发现时已经迟了。她因此心有余悸,生活中闻“过敏”色变,异常重视。
姜早早被安抚住,不情不愿地嘴角动了下,说:“幸好赵总及时反应,否则我们错当成蚊虫咬的,等你把整块甜品吃完,今天也甭回去搞工作,去医院报到得了。”
姜早早说完突然沉默下来。
她也发现了。
——赵华致竟然知道春满对鸡蛋过敏。
竟比她这个闺蜜还要细心。
餐厅经理来得快,带了常用过敏药,解释店里甜品有含鸡蛋和不含两种配方,是上甜品时出现了差错,表示会处罚服务生,并为他们免单。
凡是打工人都能共情职场中出了事推卸责任的行为,姜早早刚被压下的火蹭得蹿上来,嘴唇一碰,准备开口。
赵华致比她更快,气势也足,三言两语直中要害:“服务生有疏忽,但餐厅管理流程上问题更大。我已经将这个问题反馈到你们集团总部了,希望是诚心整改。”
餐厅经理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声说了些场面话补救。
发生这么个小插曲,一行人没了再坐下去的心情。春满顺势提出回房休息,姜早早要陪她,走之前冲赵华致竖了竖大拇指:“赵总干得漂亮。”
赵华致看了姜早早一眼,视线无意地滑向她斜后侧的春满身上。
春满低头看手机,刻意疏远他般,连眼神交汇都没有,好似早晨一块爬山相谈甚欢的是他和姜早早。
春满不论样貌还是言行,攻击性都不强,充其量算清冷自矜,对熟悉的人很有亲和力和感染力。
但她如果想回避谁,气场则是实打实的坚定,用“软钉子”形容也不为过,让人挑不出错处,但也找不到破局的机会。
刚刚关心则乱,他不该提过敏的。
“你都没跟他提过,他怎么知道你对鸡蛋过敏?”姜早早心里藏不住事,回去路上,第一时间发问。
“可能之前一块吃饭时记住的。”赫京旗下的至文资本给动物园注资,赵华致经常露面。而身为动物园园长的章啸行是资深社恐,每每参与饭局都会带上春满暖场子。
“倒是有这个可能。”姜早早很容易被说服,提到另一个有趣的地方,“不过你跟赵华致的口味意外的合。点菜时他先点的,我一看,都是你爱吃的。”
姜早早搓了搓手腕,没说话。
吃了药,春满过敏的症状减轻了很多。姜早早在房间陪她,嚷嚷着中午没吃尽兴,又点了不少吃的。
门铃被按响,传来客房服务的声音。
“应该是送吃的,我去开。”姜早早从沙发上扑腾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停着两辆餐车,还有一辆在距离房门两百米的走廊上。
三辆餐车,三份一模一样的甜品。姜早早第一反应:我下单下重了?
春满见姜早早堵在门口迟迟没回来,以为是有什么事,随即起身去看。
客房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培训有素,笑容标准又亲切,三个人配上三份来自不同途径的甜品,氛围有种迷之微妙。
几分钟后,甜品在房内一字摆开。
姜早早单臂环胸,另只手虎口卡着自己的下巴,如临大敌地眉头紧锁。
春满在一旁翻了翻新打印出的文件检查印刷效果,相较之下还算淡定。
她刚刚看过,最后送进房间的那份甜品是姜早早点的,前两份分别是餐厅和这家酒店所属集团的大老板,谢开阳。
以及赵华致。
餐厅方亡羊补牢,说得过去。
至于赵华致的周到,便显得太郑重了。
“不简单,这个赵总绝对不简单。”姜早早如是点评。
估摸着甜品送到房间的时间,赵华致的手机停在某一个用户头像是彩虹云的聊天页面。
几条公式化的常规祝福语半个屏幕便显示完,如同要验证自己没有被删一般,只有春节和生日这样的重大节日才会发送。
赵华致又一次看手机时,通知栏有新消息弹出来,来自其他好友:“三点,私人博物馆。”
现在是差一刻钟三点,也就是说赵华致要去的话,现在便可以动身。
手机又是一震,还是这个好友的。对方嘚瑟地邀功:“不用谢,多放我一周假就行。”
赵华致转发了一则“男人二十七八正是该好好工作的年纪”的短视频毒鸡汤,锁掉手机。
这里远离市区,非政府规划用地,私人博物馆占地面积可观。
赵华致到门口时遇见这个博物馆的主人,被认出来。对方热络地打招呼,说一早听说他在附近,正要找机会拜访。
说话费了些时间,赵华致再进博物院时已经过了三点钟。
展览馆不小,动线设计得很是合理,逐个展馆参观,不用走回头路便能参观完全部。
赵华致没有对墙壁和展架上的物件、信息做停留,大步流星地通行在展馆与展馆之间。
经过某个展馆时,赵华致注意到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鸟,白里透粉的羽毛,纤长下弯的黑色鸟喙,十分的漂亮。
赵华致认得这种鸟,朱鹮,性格温顺,是吉祥之鸟,形象被用于邮票和纪念币上,也是某一届全运会的吉祥物。
而且这种鸟一生都坚持一夫一妻制,它们不仅在生殖行为上非常忠诚,而且在共同筑巢和一起觅食等方面也非常亲密。
是一种有名的爱情鸟。
赵华致虽有兴致,却无暇多欣赏,准备抬步时,福至心灵地往旁边移了视线。
只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展览墙后面走出来,岁月对她是仁慈的,清丽的身形依旧轻盈,被象牙塔保护出的跳脱灵气,蜕变成如今悲情底色下温柔却不乏力度的韧劲儿。
四年时光仿佛被压缩,期间的一切因缘际会和夙愿难偿都在记忆中淡去。
赵华致逐渐稳住了脚步,视线锁定在她身上。
春满手腕处过敏的症状已经消了,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皮肤愈发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她穿平底鞋,身形依旧修长,一袭长裙走近时,让赵华致想起大四那年摄影展上,春满抱着花束,接受告白,与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
赵华致觉得,说不准自己真能沾一沾这种鸟的好意头。
赵华致不自觉地走近几步,在春满没有明确焦距的视线落过来时,生怕被忽视般,率先出声:“巧。”
私人博物馆宣传不足,零星没几个参观者。
物理意义上的空旷,衬得两人间的氛围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春满停步,诧异得一时忘记说话。转念一想这附近可玩的景点集中,转角遇熟人再寻常不过。况且春满在饭桌上耍了那个小心思,赵华致不可能知道她此刻出现在这里。
今天接二连三遇见,的确应了一个“巧”字。
“赵总。”春满出声,面色如常地打招呼。很快她别开视线,看向展览墙,并没打算多交谈。
赵华致稳着步子朝她走近些,主动问起:“过敏症状缓解了吗?”
“已经没事了。”可能是处在随便说点什么,都会产生沉闷回响的环境,让人没有说话的欲望。春满回应得依旧平淡,略一顿,补充道,“谢谢你安排送到房间的甜品,很好吃。”
“喜欢就好。”赵华致语气自然,让人挑不出端倪,“之前一起吃饭,你跟餐厅服务生说忌口,我无意中听见,不曾想今天帮了忙。”
竟真是她猜测的原因。
春满原有的几分存疑,经过这句解释,都化为惭愧和反思。
春满不打算让猜忌和提防的狭隘心思持续发酵,正准备岔开话题,有人走近。
是刚刚和赵华致说话的跛脚男人:“赵先生,我爷爷有幸得到一套宋代的《珍禽图》,想请您掌掌眼。”
“哪位画家?”赵华致注意到春满不动声色地拉开与他在人前的距离。
“擅长花鸟画的,黄疍。”
春满自以为疏远得不着痕迹,甚至打算找个由头离开,但听到男人的介绍后,眼睛微不可察地亮起来,不自知地流露出好奇。
她过去只以数字特展的方式欣赏过这幅图的全貌,还未看过真迹。
未等她深想,赵华致偏头询问她的看法:“感不感兴趣?”
意思是要带上她?
春满犹豫地看了眼发出邀请的男人,看回赵华致,低声询问:“我方便一起吗?”
赵华致同样配合地放轻声音,回答:“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去看看。”
春满是挺有兴趣的。她对字画的兴致一般,但如果是花鸟主题的古画,心思是蠢蠢欲动的。
跛脚男人视线不动声色地在春满和赵华致之间逡巡,随着咂摸出点意味来,嘴角笑意渐深,为两人引路。
博物馆旁边有一处被山水环绕的四合院,春满了解些简单的风水学,知道这院落的朝向、陈设等处处都有讲究。
绕过照壁,院子里高高低低挂着不少鸟笼,不乏品种稀有价格昂贵的鸟禽,其中属主屋屋檐下那只羽毛鲜艳的紫蓝金刚鹦鹉最为瞩目。
进屋后,男人让他们稍等,去准备茶水。人刚一走远,赵华致察觉春满朝自己靠近些,疑问地偏头。
离得近了,身高差距更显著。春满诧异地看了看他的发顶,保持着微仰头的姿势,轻声说:“赵总,谢谢你带我开眼界。”
赵华致参加峰会前得知她在这里度假,动过和她见面的念头。
在山上遇见她是偶然。他潜意识里认为春满来这边小住,有机会肯定会去附近的山上逛逛,走相同的路,看她看过的自然,能多些话题也是好的。
几个小时前的午餐同样是侥幸。
而下午的相遇确实带着目的性,赵华致将此当作一场约会奔赴,因此衣着严谨讲究很多。虽然早晨爬山的形象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和失礼。
在山上时,考虑到运动出汗,赵华致刻意保持的物理距离更接近他们一贯的相处状态。
不像此刻,太近了。
竹帘被弯钩挂住,在风中作响,与室外泉水环佩声相衬。
风从赵华致身后吹来,男士香水经典的乌木和佛手柑的气味既柔和又撩人。他沉默几秒,开口时嗓音紧劲,微沉,听得人耳朵莫名发麻:“之后不要喊我赵总就好,我的名字应该不拗口,你可以直接叫。”
赵华致说得大度坦诚,骤然放大的五官俊朗立体,眉宇深邃,鼻梁高挺,唇角舒展时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不论五官本身,还是他眼底的神态,很轻易地让人印象深刻。
春满如此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时,只觉陌生。深褐色的瞳孔里,她挤得满满的。
春满嘴角动了动似有为难。
余光中有人走近,春满不动声色地挪远些,最终春满找了个折中的方式,商量道:“有些不适应。要不我喊你学长吧。”
老人家年逾花甲,仍精神矍铄,跟赵华致的父母是旧交,因此看待两个小辈时,很是慈和。
看过画、喝了茶。不知不觉到了饭点,主人一家要留他们吃饭,赵华致以还有事为由,没答应。
从主人家出来,春满一心记得他刚刚的话,准备作别时,只听赵华致主动提:“附近有家日料店不错,想去吃吗?
“不是说有事吗?”春满疑问。
赵华致说得直白:“有外人在吃得不自在。”
春满心说我不也是外人吗?但话到嘴边变为:“那这顿我来请。”
话音刚落,春满手机响,是舅妈打来的。
春满不打算接,按掉铃声音量等电话自然挂断。
这时赵华致留下一句“我去旁边等你”,给春满空间。
春满如果立刻跟上,再合理的解释,都显得自己迫不及待一起吃饭,这一瞬的顾虑让她误触到接通键。
母亲满郁离婚时,春满七岁读小学了,头几年跟着姥姥生活,姥姥生病又被送去舅舅那。在舅舅家春满不仅被克扣满郁留的生活费,还被表哥冤枉偷钱,只住了一个学期便被满郁带在身边。
春满的学生时代随母亲工作调动生活在全国各地,不停地转学,但没再被人欺负过。春满上大学后,满郁的工作重心落回北央市,母女俩才搬回来,重新和舅妈一家联系上,但也只是保持基本的亲戚往来。
“小恺多好一个孩子,我和你舅舅都觉得好。小打小闹的吵吵架是生活情趣,但你怎么能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呢。这么好的一家人,打着灯笼都难找诶。”
“你已经二十五了,不能再任性了,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好嫁了。舅妈是过来人,说的都是人生经验。”
春满低头看了眼鞋子,没什么耐心地听电话那头长篇大论的“为你好”,知道舅妈是不可能说动母亲来劝自己,只好直接打来的。
她真后悔接通了。
赵华致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总好过让耳朵遭这罪。
一段长达四年、走到谈婚论嫁的感情,放弃时春满作为当事人怎么可能不难受。
对面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却只关心自己的诉求,用刻板迂腐的思想,将她的决定定义为任性。
除了苛刻的指责,她竟然还要经受武断的误解。
轮到自己说话时,春满本想说“人都有老的一天,但倚老卖老就不应该了”“女人不是商品,多少岁都值得被爱”,或者直说房嘉恺是劈腿的过错方。
千万句驳斥她的话,春满最后只说一句:“我听明白了。舅妈我还有工作,先不说了。”
跑为上策。
人只会在自己的逻辑里自洽。就像别人改变不了春满的决定,她也影响不了别人的言论。
前段时间联系一众亲朋取消订婚的电话,是她一个个打的。起初那个过程并不好受,但感觉上跟发现房嘉恺出轨那刻的震怒完全不同,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输出,只剩一种平静的麻木。
当联系人数过半时,春满的状态越来越轻松、冷静和熟练。
挂断最后一个电话,春满只感觉到了解脱。
她亲手给这段感情画上句号,坚定但疲惫。
就像此刻,春满不会因为亲戚的言论为过去言行检讨自己,但仍然很疲惫一样。
春满走到赵华致身边时,尽量调整好情绪,抿出个笑:“我打完了,走吧。”
赵华致给她开车门时,还是注意到经过方才那一通电话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春满本能地系安全带,锁扣碰撞发出咔哒声响,她才后知后觉方才自己就这么让赵华致给自己开了车门。
“你的手机铃声是自己录制的?”赵华致毫无征兆地开口,“听着像是很多种鸟的叫声。”
聊起爱好,春满杂乱的思绪被迅速抚平,说:“我有采集鸟叫声的习惯,自己混剪了一条音频设置成铃声,不过很多人觉着刺耳听不惯。”
“我挺喜欢的。”赵华致语气真诚,实在不像是在安慰人,“四脚杜鹃、布谷鸟、画眉、夜莺,我只听出这几种。还有什么?”
“我大概用了几十种我听着比较喜欢的鸟叫声。”春满拿出手机,播放了用作铃声的音频。
赵华致直视前方,专注于路况,不耽误边听边指出叫声来自哪种鸟,遇到听不出的,也会问春满。
有几种鸟的确不常见,春满便兴致勃勃地向他科普一番。
单理论无聊,也可能是说到兴头儿上,春满偶尔还能学几声鸟叫,表情放松灵动,很是风趣。
“你听过最难听的鸟叫声是哪种?”话题自由发散,赵华致倒反天罡地问起。
“雕鸮低沉的笑?伯劳的电音嗓子?笑翠鸟的叫声也挺好笑的。”春满细数起来,这些鸟禽不论体型如何,在春满眼中都是可爱的,叫声好听与否是比较出来的,是物种进行交流和表达的正常方式,但不得不说,有些鸟叫声难听得自带幽默感染力,一想起来,便忍俊不禁,“我之前还真混剪过一条最难听鸟叫声的音频。哦对,还有褐翅鸦鹃的叫声,难听得令人印象深刻。”
“这个吗?”赵华致信手拈来地学了几声。这种鸟的叫声抽风且魔性,奇怪中带着几分恐怖的感觉。
“对对对。姜早早说这个叫声特像‘反派boss邪魅狂狷’的笑,太洗脑了。别说,你学得还挺像。”
“这算头腔共鸣还是胸腔共鸣,学得我头晕。而且这叫声简直有损我的形象。”赵华致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