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爬到季颖的墓地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然而张目四望,依然不见家婆的踪迹。季辞大声喊“家婆!”“季宗萍”,叶希木也喊“季婆婆!”,回声在云峰山之间层层回响,却无人应答。
叶希木问:“山上还有季婆婆能去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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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婆的这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若论海拔,它充其量只算一座丘陵。走最短的路线,脚程好的人一个小时能上顶。
但它又不是一座圆润温柔的丘陵,它有它的棱角,也有它密不告人的私藏,想要将它探索殆尽,将它驯服在足底,却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家婆讲过,日本兵曾经打到这里,烧杀抢掠穷凶极恶。季家一十五口人都躲进了这座山。全靠这座山山深水长、野货丰富,日本兵将这里围困了三个月,还大肆搜山,他们也没有被找到。最后一十五口人全部幸存,无人损伤。家婆说,当时山里有个洄龙神,在罩着他们。
这座山是幼年季辞的游乐园。陈川的家公家婆也有一座山,但季辞觉得那座山没有家婆的山好玩,陈川也这么觉得。所以季辞小时候,有时候把这座山当做旅游景区,和陈川分别扮演导游和游客;有时候又把这座山当战场,和陈川一起展开想象中炮火连天的战斗。
从北坡山脚往上,有好几块山间旱田,种红苕白苕、土豆萝卜花生。家婆在旱田旁边树林里的一块小平地上搭了个棚屋,棚屋底下挖了一个深坑,坑底铺上巨大的塑料膜,用石头砌整齐防潮,上面再用木板盖子封上,形成一个地窖。旱田里面的收成,都临时贮存到这个地窖里,攒得多了再一起运回老屋。
事实上,整座山上家婆做了好几个这样的地窖,用来贮存各种山货。季辞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去寻找家婆的“粮食根据地”,然后在里面“偷”东西吃。她最爱的是山板栗,放得蔫吧干的时候特别甜,红皮生花生好吃,生红苕也是甜滋滋的。靠着这些“零食”,季辞能在山上玩一整天都不下来。
季颖在江都风华的房子装好之后,邀请家婆去住几天。家婆只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她说她宁可住山上的棚屋,这里不接地气,她一天都待不下去。季辞好奇住棚屋的感觉,曾经抱着铺盖想去住,结果刚铺好席子就看到了百节蛇,她立即抓着被子逃回了老屋。
山上的优势树种是栎树、松树和枫杨树,都是很好的柴禾树。
龙湾这边没有通燃气,村民日常靠烧柴来做饭取暖。每家每户都会架自己的柴垛,家婆每年除了准备过年柴会砍两棵树,平时都不舍得,只是捡丫枝柴。她说山是好的,树也是好的,不用她自己去砍,就会自己给她“丢柴”。她每次上山,都能顺手捡到几大捆自己掉下来的树丫枝。
旱田往上走,有一大片天然竹林,江城人叫“麻”。这种竹子不但是土法造纸的最好材料,还能用来编织各种农用器具。家婆用的背篓、提篮、簸箕……都是家婆从山上挑好竹子,请人编的。以前家婆身体强健的时候,经常上山砍麻,几百斤上千斤地运下来卖给造纸厂,就这样把日子慢慢地过好。
现在家婆砍不动麻了,土法造纸厂也因为污染严重陆续关停。家婆任由竹子在山上自由生长,只是每年春天还会上山搬笋,带去城里菜市场卖,赚一些钱。
据季辞所知,山上除了家婆给她自己和季颖选定的那块墓地之外,还有好几座祖先的老坟。但家婆说一切从简,没有见过的祖先不用祭拜,所以季辞只是大概知道一些方位,没有去过。每年春节、清明,家婆独自带着黄纸、蜡烛和鞭炮上山,季辞在山下捂着耳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整座山都热闹起来。
过了竹林再往深处走,有一个不算太险峻的悬崖,底下横亘着一道深谷。用季辞有限的地理知识来看,大概能算是地壳断裂形成的,其中有深深的溪流,怪模怪样的石头丛。每年涨水的时候,还会形成壮观的瀑布。
深谷中藏着一个溶洞,洞口高高的,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到钟乳石。大人们不允许季辞和陈川进去,说里面很危险,有日本鬼。当年季家逃难的时候躲在溶洞里,几个日本人爬进去找,摔死在了里面,于是再也没有日本人敢进去了。
听家婆说,当时有几个年轻的叔伯子弟打着火把往溶洞深处探索过,但走到一个地方火把就全都熄了。尽管如此,他们也成了最了解这个洞穴的人,只是后面早早过世,溶洞深处至今还是个谜。
悬崖另一边,是很大一片茶树园,那里终年云雾缭绕,是最适合云峰茶生长的地方。
家婆是摘茶的一把好手,以前摘得多了,不方便一包一包地背下山去,就用塑料袋装好扎紧,丢进悬崖下边的溪流。茶叶包顺着湍急的溪水漂流而下,一直流到下面的百丈潭。茶叶包到了百丈潭,后面的路就平顺多了。家婆把茶叶包捞起来,用小板车拖回老屋,能省下好多力气。
百丈潭是这座山里的另一个奇景,民间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百丈潭的水不但绿,甚至绿得发黑,据说有百丈之深,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龙湾里水性最好的人,都没有探到过它的底。传说光绪年间那场千年难遇的大旱,百丈潭的水都没有干,龙湾的人都到百丈潭来取水。正是从那时候起有了洄龙神的传说。
百丈潭……洄龙神……
季辞拉住叶希木:“我们去洄龙庙!”
叶希木被季辞拉着跑,一路上听季辞讲了百丈潭和洄龙神的故事。相传光绪那场大旱之后,龙湾的百姓集资修建起了一座洄龙庙,专门用于供奉洄龙神。然而洄龙庙经过百年天灾、战火、人祸的反复摧残,早已毁损坍塌,如今只留下废墟一片。
季辞的过去的印象中,那个所谓的“洄龙神”不过是一个石头人,一个长着龙头、穿着古代官服的怪东西。它歪倒在一堆破砖烂瓦里,周围杂草丛生,万物栖息。长年累月的风吹日炙、雪压霜欺,洄龙神的面目已然模糊不清,石头做的身体也已经残缺不全。
叶希木问:“季婆婆信神吗?”
季辞说:“她不信。”
叶希木下意识地寻根究底:“但你刚才说,季婆婆讲是洄龙神保护了龙湾的人,还有季家先祖。”
季辞瞥了他一眼:“但它没有保佑我们啊,我们季家的其他人都死那么早,只有家婆活下来了。家婆一辈子孤孤单单,我妈呢,哼,也不得善终。我——”
叶希木立即打断她:“你不要信这些。”
两个人又沉默地跑了一段,叶希木说:“如果季婆婆不信神,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在洄龙神那里?”
“我不知道。”季辞说,“就是一种感觉。就好像……”
“好像季婆婆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来拜神。”
叶希木说着,两个人突然都停下了脚步。
一大片幽深绿水出现在两个人面前,而在潭水对面,季婆婆跪在地上,面前正是那尊歪歪斜斜的、面目模糊的石头神像。
季辞高声喊“家婆!家婆!”
季宗萍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看上去一切还好,季辞松了口气。
“家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我都快急死了!”
她沿着百丈潭边上狭窄的小路奔过去,叶希木紧跟在后面。百丈潭其实不算大,比实二的跑道还小一些。可是潭中心的绿色绿得发黑,黑到让人心慌。所谓是水绿则深,水黑则渊,叶希木陪父亲跑过很多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深的潭。那种发黑的绿,就像是潜伏在水底下的某种怪物,阴暗地注视着水上的人,随时可能翻出巨口,吞噬一切生命。
季宗萍见他们过来,尝试着站起身,却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了,身子一歪委顿了下去。季辞吓了一下,脚下一滑,险些溜进深潭,叶希木牢牢抓住了她。
季辞顾不上谢他,跑到季宗萍身边,将她扶起来。季辞摸到她冰凉的手,立即把薄袄套在了她身上。季辞过去觉得家婆是硬邦邦的,可如今的她是软绵绵的、松松垮垮的,仿佛随时都能融化掉。
季辞扶着家婆,叶希木蹲下去,把她背了起来。家婆浑身都在抗拒:“我有脚我自己会走!麻烦人家做什么!”
叶希木道:“季婆婆,我背你走得快些。”
季宗萍道:“我要走那么快干什么!”
季辞道:“家婆,你少说些,人家帮完忙还要回去上课的,别耽搁人家时间。”
听了这话,家婆才停止了反抗,老老实实让叶希木背着。但她显然并不高兴,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垂了下来。
一路上季辞试图和家婆说话,季宗萍却缄口不言。
直到叶希木把家婆又扶上季辞的摩托车,家婆才开口:“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季辞说:“医院啊,家婆,我们说好的,今天要做个CT检查。”
“让我死吧。”季宗萍喃喃地说,“早点死,还能埋这座山里。”
“家婆!”季辞抗议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就你一个亲家婆!”
季宗萍似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小声说了句像是“也是拖累”什么的话,季辞没听太清。她安慰道:“陈家姨爹不是说了吗?会给你一个答复。再说了,你都来拜神了,洄龙神会保佑你的。”陈家姨爹就是陈保江,一个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
“我不是来求神保佑的。”季宗萍忽然说,“它能保佑个什么?你妈还不是死了。”
“那你跑这么远来求它干嘛啊!”季辞觉得季宗萍确实不可理喻。
季宗萍却又缄默了。她不想说,谁都别想撬开她的嘴。
见家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她车上,手扶着她的腰,季辞觉得家婆总算不是犟到全然无药可救。她对站在旁边的叶希木说:“今天多亏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她把老屋钥匙抛给叶希木,“你自己去开门拿车,拿完把门锁好,钥匙藏一个地方,拍照发给我就行。”
叶希木接住钥匙,看着还算清醒的季婆婆,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叫住正准备出发的季辞:“我怎么发给你?”
季辞这才想起来她还没给叶希木任何联系方式,把头盔又摘下来,摸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递给叶希木。
她的眼睛明媚鲜亮,叶希木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目光,扫了她的二维码。轻轻的“嘀”的一声后,季辞收起手机,对叶希木说:“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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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宗萍是打了个车回季家老屋的。
为什么要去拜洄龙神这件事,季宗萍始终只字不提。怎么回去的,她还是在季辞的反复询问下交代了。
“我说家婆你胆子太大了,这么晚但凡碰到个恶人谋财害命,你能怎么办?你还让人家在外头等,自己进屋里去拿钱。”季辞一边给季宗萍换病号服,一边抱怨。
“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几年,心里还没点数吗!”季宗萍提高了嗓门,“看人我是最会看的,是不是好出租车司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厉害厉害厉害!您是这个!”季辞真诚地竖起大拇指。旁边的护士忍住了没笑出来。
季宗萍被推出去后,护士对季辞说:“你还蛮会哄老婆婆儿的。”
季辞道:“不哄怎么搞,犟得跟头老牛似的。”
护士觉得她的语气蛮好玩的,笑道:“老人家就是要多陪陪,尤其是她这种情况,多跟她讲话,多逗她开心,病就好得快些。”
季辞追上季宗萍,季宗萍说:“你在后头跟别人咕叨我什么坏话?”
季辞说:“说你眼睛睁得像铜铃!最会看人!”
季宗萍难得地笑了一下,“长这么大了,还是喜欢讲怪话。”
季辞道:“你不是还挺喜欢听的嘛。”
季宗萍问:“今天背我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季辞道:“叶希木,希望的希,木头的木。”
季宗萍道:“挺好听。他在实验二中上高三?”
“这你都知道?”季辞惊讶。
“你别以为我天天在老屋种田,就什么都不晓得。那天他到我们屋里来,校服我不会看吗?”
“就说您看人厉害呢。”
“他上回来找你做什么?”
季辞本来想说徐晓斌的事,转念一想家婆这不正烦着,还是不要给她添堵比较好,于是扯谎道:“实二的老师让他来咨询我出国读书的事。”
这个理由特别充分也特别合理,还触及了季宗萍不了解的范畴。家婆完全相信了,嘱咐季辞道:“那你就给人家好好讲,不要拉着别人搞这搞那的,耽搁别人读书,高三的时间最宝贵。”
季辞大觉冤枉:“家婆!要不是你大半夜跑了,我能拉着他去找你?再说了,他正好在医院照顾别人,准备回去的时候看到我了,主动提出来帮忙的,真不是我耽搁人家读书!”
“我就怕你搞出这种事来。”季宗萍说,“那个儿人蛮好的。”
“家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人凑到季宗萍眼前,“不允许你有这种不公平不公正的想法,不要胳膊肘往外拐,晓不晓得?”
季宗萍把她的脸推开,“你也快点回去读书去!天天看着烦!”
人民医院是江城最好的综合性医院,周围乡镇卫生院解决不了的病症,病人都会被送到人民医院来。家婆要做好几个检查,每次都得排队等上一会儿。
季辞打开微信,看到了叶希木发来的好友申请。微信名规规矩矩地用着他的本名,头像是一棵实拍的不知名树木,真是毫不意外。
季辞已经秒速忘记为什么要加好友,她以为加完就完事了,正准备划出微信,看到叶希木发了一条信息,是一个很困的黑眼圈熊猫头说你好,然后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的手指着花盆里的一丛野生蘑菇。季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钥匙放在了蘑菇下面。
神经吧,叶希木。季辞心想,没有回复,直接划走了。
陪着家婆做完了检查,吃完午饭,已经下午快两点了。家婆困得昏昏欲睡,季辞把家婆送回病房,安置她睡下,看到叶希木又发来了一条信息,问家婆是否安好。
季辞说挺好的。
然后就看到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季辞又回了陈川一条信息,回来一看对方还在输入。季辞又回陈川一条信息,回来再看,对方没有输入了。
季辞倒是好奇了起来,打字给叶希木:「你刚才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过了一会儿,叶希木回复了:「你还在医院吗?如果在的话,能麻烦你去523病房去帮我看一眼迟老师和邢老师吗?我发信息给他们,他们好久都没有回复」
好一个叶希木,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不过看在他刚尽心尽力帮了自己的份上,季辞拿着手机去了523。
523病房里面还挺热闹。
迟万生坐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还行,邢育芬正洗了一果盘车厘子出来,旁边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的,床头放了一堆水果鲜花,上面有小牌子写着祝恩师早日康复之类的话。看来是曾经的桃李回来探病了。
季辞瞅了一眼正准备走,没想到迟万生做了几十年的教导主任,眼睛尖得跟刀子似的,立即叫住了她:“季辞?”
另外三双眼睛齐齐向她看来,季辞只能不咸不淡地问好:“您好点了啊?好点了就好。”
“你过来是?……”
季辞晃了下手机:“您的好学生说给您二位发信息没有回复,担心得很,使唤我过来帮忙看看。您要是不介意我拍张照?”在几人面面相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季辞很快地拍了张病房里四个人呆若木鸡的合影,“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您好好养病。”
迟万生和邢育芬如梦初醒似的拿出手机,另外两个人则还在发呆。
季辞把照片发给叶希木,配文:「谈笑风生」
叶希木回复:「谢谢,他们回复我了,说刚才没看手机」
好无趣一人,季辞想。打算关掉手机时,又来了一条信息,居然还是叶希木的:
「你居然给他们拍照,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开除了。迟老师还问是不是我让你拍的,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季辞险些笑出了声,还好,还不算十分无趣。
回到房间,家婆还在睡觉,睡得很香。另一张病床的病人今天出院,三人间里两个床位都空了出来。季辞正打算睡一觉,一道响亮的手机铃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是家婆正在充电的手机,今天早上刚从老屋里带来的。床上熟睡的家婆皱起了眉,季辞手忙脚乱地找到手机拔掉电源,出去带上了门。
陈保江打过来的。季辞接起来喊了声“陈家姨爹”,陈保江笑呵呵地说“是你啊季辞”,又说:
“跟你家婆说,有个好消息!我们村委会最后还是决定不把那块地出让出去了!”
“柯总,集团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在龙湾拿地这么大的事,我们事先一丁点消息都没听到。”粤味轩的高级包房里,陈川殷勤地给辰沙集团的副总柯凡敬酒。
陈川干了,柯凡随意地抿了一口,酒是53度的飞天茅台,他斯——哈——地品味了一番,慢条斯理道:“都是合作这么久的熟人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地,是早就看好了的,就是我们现在不是搞房地产嘛,一直没有腾出手来推这个事。我们老板最近得了消息,说上头要收紧农村的土地出让政策。”
陈川的秘书谢敏问:“不是一直都在说要收紧嘛?”
柯凡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一直说要收紧,这回的重点是‘落实’,‘落实’,晓不晓得这个意思?以后要批就没那么快了。”
陈川连忙又给柯凡斟满酒,“哦哟,这是个大消息。”
“就说咯!”柯凡道,“所以我们老板想趁政策正式出台之前呢,尽快把这个事办了。”
“原来如此……”陈川道,“但我听说龙湾的村干部没同意啊?”
“你消息还蛮快嘛……听说你原本就是龙湾的人?”
“是,”陈川说,“我小时候就住龙湾,龙湾的人大部分都姓陈,您看我不就姓陈嘛。”
“那是好事啊!”柯凡拍了下大腿,“你不要看他们村干部说不同意,那叫欲擒故纵,是孙子兵法,晓不晓得?”
“哦哦,对对……”
“现在的村干部啊,一个两个的精得不得了,蛮会审时度势,讨价还价,有的还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陈川心里对柯凡的这种说法不敢苟同,但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干笑附和了两声。
“那个陈保江跟我说,有村民不同意,所以不能出让。我了解了一下,就一个人不同意啊,还是季颖她妈。”柯凡哥们儿似的把陈川一搂,在他耳边说,“听说你跟季颖的姑娘是青梅竹马?以前没听你提过啊?”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在龙湾的时候,我们两家是隔壁。”陈川讪笑着解释,“季颖的姑娘出国五年没有回来,也没什么好提的。”
“哦?但我听说你们亲亲热热的,搂搂抱抱的,我还有照片。”柯凡笑得大有深意。
陈川一听,只知道那天晚上在季狗子吃的那顿饭,被人拍了照片发给柯凡了。他心底冒火,额头上却出了冷汗:“她是吃我妈的奶长大的,我们就跟亲生哥哥妹妹一样的。”
“不要解释了。”柯凡大笑起来,“你怕什么?你们关系好正好,这一老一少就交给你了,能把季家拿下,龙湾这个项目,我们就给你了。”
“有这么好的事?柯总说话算话?”
“我这个人一言九鼎。”柯凡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也是徐总授意的,只要你能帮我们把龙湾的地块搞定,建材这块就跟你们独家合作。你是龙湾的人,又跟季家的关系这么好——”
柯凡端起酒杯,举到陈川面前:
“只要你亲自出马,肯定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对吧?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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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青春
季辞刚把车在遮阳棚下停好,就听到实验二中拉响了穿透力极强的下课铃。这是中午去吃午饭的铃声,整座校园就像突然地震了一样开始摇晃,又像刚烧开的水,沸腾喧嚣,原本安静的教室中突然涌出无数精力旺盛的饥饿中学生,浩浩荡荡兵分两路分别向食堂和校门口涌去。
陈川刚发微信过来,说他这个会马上结束,让她先带李佳苗去“十里鱼香”把菜点上,他稍后就到。
季辞问陈川,本来是她约他去4S店买车,怎么变成她带这个小丫头片子吃饭。
陈川说李佳苗听说她暂时先不出国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有事要找季辞姐姐。
季辞问什么事,陈川让她问李佳苗,说这家伙还对他保密,只对季辞姐姐说。
季辞还是六年前见过李佳苗。那时候的李佳苗还是个戴着蓝框近视眼镜、天天抱着书看的黑瘦小姑娘,嘴馋但是矜持,在自己擅长的知识领域里表现得很傲慢,会孜孜不倦地给陈川和季辞讲解笄蛭涡虫和水蛭不是同类,而鬣狗也并不是犬科,反而和狮子的血缘关系更接近。陈川表示自己并不感兴趣也毫不在乎时,李佳苗会扶一扶眼镜,露出失望的神情并说“智商不高的人通常感受不到获取知识的快乐”。
陈川的家族几代人读书都不太行,唯独李佳苗是个例外。
江城是个重视教育、推崇读书人的地方,长辈们热衷于让李佳苗公开表演她强大的记忆力,无论是背诵古诗词还是说英语。那时候有个很出名的少儿智力竞赛节目叫《三星智力快车》,李佳苗的家公过七十大寿,吉灵云和丁晓庆两姐妹安排了这么一个节目:让李佳苗站在电视前面,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比每一名电视中的参赛选手都更快地说出正确答案。
那次李佳苗一战成名,大家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聪明人。人们都开始叫李佳苗天才,也说她是天之骄子。李佳苗对这些称呼都欣然接受。
那时候的季辞和李佳苗没什么交流,季辞靠她妈走关系进火箭班的事人尽皆知,成为她可耻的劣迹,李佳苗自然是瞧不上的。
事情在季辞出国后的第三年,也就是李佳苗上高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佳苗主动加上了季辞的QQ,没什么拐弯抹角的寒暄,上来就请教她怎么才能变好看一些。
季辞大为惊讶,当即怀疑李佳苗早恋。李佳苗没有否认,但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说我现在青春发育期,被异性吸引、关注别人对我的评价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学习的。
季辞不是个八卦的人,没去追究李佳苗到底对哪个男孩子动了心,但她当时在西班牙大农村无聊得发慌,很乐于帮李佳苗这个忙。她教李佳苗一些训练动作,矫正驼背内扣的仪态;指点李佳苗选择合适的护肤品,给她推荐衣服好看的网店,讲服装搭配的门道;还远程陪她在理发店和发型师沟通,尝试适合她的发型。
李佳苗虽然美商缺乏,胜在意志力强大,而且听劝。季辞本来以为她做不了几天矫正训练,没想到她竟然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季辞回国之前,还看到李佳苗在朋友圈发仅分组可见的训练打卡记录。
丁晓庆夫妻俩不允许李佳苗用支付宝和淘宝,平时只给她现金。李佳苗就和季辞、陈川建立起了隐秘的三角资金交换通道:李佳苗找陈川把生活费的现金换成微信余额,在微信给季辞转账,季辞去淘宝帮李佳苗下单。快递寄到江都风华小区的物业管理处,李佳苗去取了之后带回家。李佳苗钱不够花的时候,季辞资助了她不少。
丁晓庆夫妻俩都忙于做生意,专门请了个保姆照顾李佳苗的生活起居,他们只关心女儿的成绩,至于她在着装打扮上发生的逐步转变,他们竟一直没有发现。据说李佳苗家公曾表达过疑问,说苗苗怎么好像越来越好看了?丁晓庆夫妇还主动给李佳苗找了理由:女大十八变。
倒是陈川越来越多地在和季辞聊天时提到李佳苗,说李佳苗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开了窍,从黑瘦小猴子变成清冷小美人了。季辞擅长保守秘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找陈川要李佳苗的照片,然后哇呀天哪地表达震惊。陈川吐槽说李佳苗现在在别人面前可端着了,有偶像包袱,在他面前却还跟以前一样撒娇耍赖闹脾气,又说他们家现在就他地位最低,比他们家狗还不如,季辞觉得很好笑。
就这样季辞和李佳苗保持了一层隐秘的联系,直到最近一年,李佳苗忙于准备高考,季辞则忙着实习和毕业,两个人的交流才少了下来。
季辞守在实二大门门口,周围人头攒动,全都是等着给孩子送午饭的家长。在穿着清一色同样校服的学生中间,她眼尖地瞅见了李佳苗。李佳苗个子小巧,扎着一个丸子头,穿着的校服外套偏大一号,双手都笼在长长的下垂的袖子里,整个人显得薄薄的,灵秀而轻盈。她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着谁。
季辞正要挥手打招呼,李佳苗却往旁边快走几步,拉住了人群中的一个人。
竟然还是一张熟面孔。
周围人太多,声音太嘈杂,叶希木止住脚步,侧身弯腰,听李佳苗跟他说话。听了两句之后就很自然地和李佳苗一起往前走。
两个人脸上都没有挂什么笑意,李佳苗甚至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但季辞注意到李佳苗非常严谨地和叶希木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并且在周围其他学生的拥挤下随时进行着动态调整。不至于近到惹人非议,也不至于远到她的校服袖子晃荡不到他身上。
季辞突然就明白了,李佳苗进到实二之后,到底是被谁吸引住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