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时只觉羞辱的厉害。
“你松手,祖母重病我不想打搅她睡。你再闹我叫人过来了!”
梁冀很想告诉她,梁昀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他对盈时说起梁昀对自己的毫不留情:“这一切都是我大哥故意的!是他害了我!盈时你不知晓……他明明很早前就找到了我,但他一己私心不愿意接回我来!后来是我偷偷跑的,才回来的,否则他要一辈子将我关死在那里……”
盈时听了心下微惊,只觉惊诧无比。
她甚至以为梁冀说起胡话来,竟构陷起梁昀来?
怎么可能?他已经比前世早回来许多,怎么可能?梁昀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盈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说:“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妻有子,我亦如此。以往的事便当是一场梦,你我好聚好散。”
梁冀乌黑的眼眸看着她,忽而悲凉的笑了一声:“你果然变心了。”
盈时亦是冷下眉眼,浑不在意道:“彼此彼此。就当我是见异思迁,喜欢上旁人罢了。”
她这样的语气,几乎是叫梁冀脑海中最后一根理智的琴弦断裂开来。
“你当真要选梁昀?”梁冀忽而冷冷问她。
盈时不由得蹙起眉头。
“当初我与他是行过兼祧之礼,没什么选不选的。”
梁冀忍不住咬牙,“那融儿呢?融儿我记得可是记在我名下——是我的儿子!你选他,我就要带走融儿!”
盈时一听这话,浑身发抖,她几乎浑身竖起刺来,骂道:“你住口!你怎么敢!想都别想!”
梁冀又是狠狠捶向树干。
树上残余的那点积雪纷纷落下,仿佛长了眼睛全落去了二人头顶发间。
“松手!”盈时冷斥。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的手腕忽的被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往回拉。
倏地,她被扯向一具宽广胸怀。
是梁昀。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还穿着一身未曾换下的公袍,鬓角眼睫上落了几点雪花。
他眸光淡淡压下去,显得眼睑幽黑而狭长,脸色不善。
那是一种盈时从没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
阴冷,带着杀意。
仿佛要撕破一直以来平静的伪装。
“我记得同你说过,不要碰她。”
她被梁冀紧握的手久久得不到自由,只觉腕骨快要被捏碎开来。
梁冀反而不停止, 朝着盈时继续走近,一步步面容阴翳的走来。
盈时受惊之下几乎手足无措,梁昀却是将她抱于胸前,望着梁冀步步朝自己迈近。
梁冀面上的神情很古怪,介于阴翳与嘲讽之间,他凉凉的勾着唇,挑眉言语刺激起这位素来情绪不外露的兄长:“不准我碰她?”
“那可是不成,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与她自小在一起,什么事没做过?碰的地方可不少, 你算的过来么……”
说着,梁冀伸手朝背对着自己躲在梁昀怀里的盈时头发上摸了过去。
梁昀眉目凝成出冰霜, 阻住那只手。
盈时脑中嗡嗡作响, 被他的话羞愤到难以呼吸, 近乎窒息的氛围!
“你胡说!”
她真的很想上前撕烂梁冀的贱嘴。
他怎么敢说这些的?!
故意当着梁昀的面抹黑自己, 颠倒黑白!
她捂着胸口狠狠道:“我阮家家规森严, 如何能与你发生什么?”
只有她清楚自己如今的心境。她是真怕梁昀信了他的鬼话!
梁冀却是哂笑一声, “家规森严?你真忘了还是装的忘了?你同我许多事儿做的还少?你我甚至还早早就等不及, 偷偷拜过天地。这些都不记得了?那可要我一一帮你回忆一下……”
他明明是同盈时回忆, 眼眸却是直勾勾盯着梁昀。
那种嘲弄又得意的眼神,似乎带着只有男人间才懂的情感。
“你每回见到我都要追着过来唤我阿冀, 追着要来亲我, 这么快就都不记得了?”
盈时一时间无语凝噎。
她从不知自己竟做出过这么不要脸的事。
她怎会如此轻薄自己?显然是他污蔑。
可……仔细想来, 好像脑海中还真有这段记忆——
他说的拜天地,那是自己还没腿高的时候。
梁冀总跑来阮府上抱着自己玩儿,她从小长得就过分漂亮。梁冀趁着她幼时愚蠢, 没少变着法子哄骗自己,陪他玩过家家拜堂,她是新娘,他做新郎。
至于说自己亲他——
她少时最贪吃的年纪,偏偏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婶娘终日茹素,口味又淡,忌讳许多东西,首先便是不能吃牛乳羊乳。府上根本没有那两样东西。
糕点没有牛乳,没有醍醐,做出来便是没滋没味,又硬又柴,砸狗狗都不吃。
好在梁冀总能给她寻来上京最好吃的各种糕点,蜜饯,他有钱,什么最贵的他都舍得给她买来吃。
梁冀每月的月例银钱没多少用在他身上,全都花在了盈时身上。这也是韦夫人恼恨自己的原由。
觉得她是狐狸精,小小年纪就会哄男人的银子花。
梁冀每回来见她,总要买上两包上京最好吃的糕点来哄自己,亲他一口就喂她一块。
她才那般小的年纪,桂娘如何会怀疑旁人对她别有用心?会怀疑到隔壁衣冠齐整的贵族少年成日拿着糕点来哄骗自己?
谁也没教她不能亲男人的嘴,哪怕是自己未婚夫这件事。
盈时正是嘴馋的年纪,哪有拒绝的道理?小小年纪每回都吃的肚皮圆圆的,有多少块吃多少块,来者不拒。
后来长大些,她才懂事,便也不会再被他小恩小惠收买,也知晓如何都不能亲嘴了。
如今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竟还被他掀起来。
拿着才五六岁的事儿说起来,如今冷眼瞧着更是纠缠她不放,疯癫的紧。
他只怕是恨不得将自己名声搞臭了,叫梁昀怀疑上自己?
盈时恨毒了这个疯癫,自私自利的人。
她神情麻木的懒得搭理。
可梁昀却随着梁冀的话,眉聚山川。
他身量极高,与梁冀站在一起,仍比梁冀高了几分。
使他半阖着眼皮,眼睫覆压,平静凝视起梁冀:“我再三忍让你,别逼我在祖母病榻前教你规矩。”
屋外寒风刺骨,冰凉的风一阵阵刮过来。
梁昀察觉到臂下娇躯轻轻一颤。
他见到她一张被冻得通红泛紫的脸,一语不发牵着盈时往内室走。
去容寿堂?回老夫人院里?
盈时悄悄攥着梁昀的袖,提醒他:“女眷们都在里面。”
如今可不是个好去处。
深宅大院中谁都知晓要避讳。自己院里的丑事儿私事儿都要藏着掖着,任何一点出格行为转头便会惹来满府所有人背后风言风语。
更何况还是她们这层乱七八糟的关系?
梁昀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道:“事到如今,还管旁人做甚?”
盈时:……她有些听不明白。
梁昀却又淡淡来一句:“你身子羸弱,若是一路走回去,只怕又要染风寒。”
一句又要,仿佛无形中告诉梁冀,他们之间经过了许多点点滴滴,未必比他二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少。
是啊,连孩子都有了,怎会还觉得不如他?
盈时再与他有什么,他们间可没有孩子。
只这一条,梁冀,你怎么好意思拿那些同我比?
风吹在脸上,梁冀闭了闭眼,却还是松开了盈时的手腕。
盈时也是被折腾的够呛,一下子被二人松开,竟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轻松感。匆匆便往内室走去,再不敢耽搁一时半会儿。恨不能早些去到人群堆里,人越多越心安。
梁冀真能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闹腾?
盈时脚步匆匆,穿过廊下,重新踏入正厅。
盈时先走进来,女眷们纷纷停了话头,诧异的看向去而复返的她。
见她垂着头往最里边空着的交椅坐下,模样古怪。
上首坐着王妃,萧琼玉与盈时坐一边,对面坐的正是傅繁与韦夫人。
几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对劲,好端端出去了一趟不是要回院子里去么?怎么这么快就又跑了回来?且身上还落了许多积雪。
萧琼玉忍不住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外头两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前后脚跨入门槛。
盈时端着茶盏,指尖颤抖。
厅中女眷皆是神色各异,神情微微有些古怪。
只要人眼没瞎,自然都能看出这三人不对劲。
只怕方才在外边发生了什么——
可不待细究,傅繁已是第一个朝着梁冀奔了过去。
傅繁泪水挂在腮边:“阿牛……”
傅繁自从来了府里就再没见过阿牛。
每回问起韦夫人,韦夫人总说阿牛忙,忙着当官,忙着有事儿。还说她们家的男人都是这般忙,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正常。
傅繁也只能心里干着急。
在她心中对阿牛有着极深的爱意,她总觉得那日阿牛与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心。
阿牛本来脾气就不好,他一时间才刚想起来许多事情,对自己陌生全然正常,再说当时自己阻止他找家,被他知晓了才与自己大发雷霆,而后便是消失不见了——想来如今一定还记恨着自己,才这般口不择言。
只要他们二人日后将事儿都说开了就好,大不了自己朝他好好道歉。
梁冀被她牵住袖,他眉间微动,垂眸见到是她不仅没有丝毫欣喜,反倒是蹙起眉头,着急将手袖从她手中狠狠拽了过去。
他眉宇间隐有焦急之色,却并不是朝着自己走过来——他跟着阮氏的脚步而去。
傅繁期盼许久的心,倏然间冰凉一片。
盈时身上染了雪,有些仍未化开,点点晶莹缀在她乌黑的鬓发间。
有些随着内室的温暖消散,面颊上的残雪一点点被肌肤融化,雪水延着她粉靥缓缓流下。
她脸色白中透粉,唇红的刺眼,仿佛拿血精描细绘。
梁昀看着她满身的濡湿,修长的手指拨开她湿哒哒的额发,用棉帕一点点擦干净她染了雪水的面庞。
私下怎样亲密都好,盈时人前极不喜欢过于亲密的举止,尤其是如今——她心口狂跳,微微偏过头。
“我能自己来……”她的话梁昀似是没听见。
而他这番细致入微的体贴,显然也惊醒了梁冀。
梁冀闷着头绕过傅繁,似乎也要学着梁昀,只可惜他并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如今只恨不能卷起自己的手袖给她擦,反正就是不能叫老大占到便宜。
傅繁瞧见这一幕,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住袖。
盈时知晓他听不懂人话,当即阻止住梁昀,抽过他手里的帕巾。
“我自己来。”语罢,盈时万分反感的咬着牙,挣脱这片是非之地,往另一处偏室行去。
此时她还并不知,自己走后屋内陷入长久的一片死寂,而后又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曾经梁昀与盈时是如何相处的?她二人几乎很少正眼看对方,每回都是避着人,见不得光。
是以,方才如此亲密的举止,甚至还插来另一位爷——纵然兄弟二人并未动手争执,可二人的脸色谈不上好。
女眷们都不是傻子,如此情景简直是她们前所未见。
这还是老夫人病榻前,就要上演兄弟争妻?
萧夫人与萧琼玉婆媳二人连忙移开视线,心照不宣撇开了头,佯装没瞧见这出闹剧。
好脾气的王妃只敛着眉喝着茶,倒是淡然。
可仔细瞧却能瞧见她那只保养得当的手都轻轻颤抖。也不知是累的,还是被两位不分轻重的大侄子气的。
倒是傅繁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满脑子都是方才她满心欢喜迎接梁冀,却被自己丈夫毫不留情抽回衣袖的窘迫。
梁冀避开她,却是朝着那个女人走去……
他未给自己施舍一个眼神,竟是追着阮氏而去!
傅繁几乎咬碎了牙,暗骂梁冀可真没良心。
自己未图过他一分一毫,自己当年救下了他,若没有自己他早就死了!死都死了他还怎么能认祖归宗继续荣华富贵?
他欠自己的永远也还不清……且也是他先前承诺过自己的,便是找到了自己家也一定会带着她回去!
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妻!
可为何一切都变成这般模样?他不仅不想着赶紧叫自己做他的妻子,反倒开始与另一位女子纠缠不清。
听闻那阮氏是什么世家贵女,她心里其实是自卑的。若那阮氏干干净净,若她替梁冀守着寡,自己一定会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不如她,觉得她与梁冀更般配——便是梁冀施舍给她一点点喜爱,她也不会计较太多。
可如今傅繁只觉得满心的不甘。
梁冀也真是瞎了眼!
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他不喜欢,就喜欢搞破鞋是吧!
傅繁浑身都被气的打着颤,咬着牙死死盯着盈时方才坐过的位置,眼眶几乎渗出血珠来。
韦夫人也不是眼瞎的,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她嘴张了又张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好说。
心里暗骂着自己儿子瞧见阮氏,便是一副上赶着不值钱的模样!那阮氏竟还敢甩开自己儿子。
还有老大也是,往日倒是规矩,怎么今儿也跟着胡闹?堂堂公爷,给一娘子擦什么脸?
这家里一个两个男人怎么都喜欢上阮氏了?就说生的那副模样,定是个天生会勾男人的狐狸精!
韦夫人知晓自己儿子的脾气,见自己儿子蹙着眉,唯恐他脑子不正常说什么话得罪了老大,连忙起身将梁冀往傅繁身边拽。
韦夫人笑着问梁昀:“你同你弟弟今儿怎么这个时辰就下朝了?”
梁昀道:“封笔休朝,我便提前回来看看祖母,顺道有些事要处理清楚。”
女眷们一听,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里屋的陈嬷嬷掀了帘走出来,给梁昀请了安,道:“老夫人醒了。”
梁昀目光平静,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凝望着梁冀,“你随我一同进去。”
语罢,已是脚步稳健起身往老夫人内室踏去。
梁冀唇角绽开嘲讽的笑意,丝毫不输阵紧跟着迈入,手掌却是悄然攥紧。
这番阵仗,倒是叫满屋子女眷眼皮直跳。
她们从未见过梁昀这般冷冽的神情,还有那话,怎么隐隐有算账的意思?
这可不是梁昀秉性。
女眷们纷纷对视一眼,王妃首先坐不住,连忙站起来跟着两人身后走进去:“我也进去瞧瞧,免得这两兄弟没轻没重气着老太太了……”
傅繁更像是坐不住了,好不容易见到阿牛,阿牛再次消失叫她心里止不住恐慌,恨不得将人牢牢绑在身边。
“母亲,要不要……我们也进去瞧瞧?”
韦夫人面容阴恻恻的不说话,眸光带着怒火,想来她可能是猜到了什么,心里发紧,压着火叫傅繁坐下。
“人家是亲王妃,老太太亲闺女,你算什么身份?你也进去?”
二人才说着话,里头人进去没片刻功夫,便隐隐有争执声传出来。
隔着重重门窗隔断,依旧能听见梁冀咆哮如雷的嗓音。
叫外间支着耳朵的女眷们一个个眼皮直颤。
“凭什么将她给老大?我就偏要她!”
“婚约本就是我与她的!她嫁给的是我!”
老夫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众人都听不到,也不知老夫人说了什么,却只换来梁冀继续冷笑:“您若是老糊涂偏要干涉叫她离了我,那我就去抢回来!什么我也不要了,我也不姓梁了!到时候别逼我与老大反目成仇!”
王妃听的天灵盖都要起火,气的骂梁冀:“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韦夫人止不住手帕压着额角,听着里头儿子的嘶吼,她心里砰砰跳的厉害。
内室里,梁冀依旧不依不饶。
“以往他那些年不也一个人过的好好的,可见根本不需要女人。我自小跟她在一起,没她可活不下去!如今何必非要同我抢?都说了,大哥若是舍不得融儿就将他还给你!”
老夫人闭着眼听着刺耳的吵闹,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去后,家族兄弟阋墙的重重悲剧。
因为一个女人,亲兄弟闹成这般当真可悲!
她何曾不明白,冀儿与阿阮再深的感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哪怕是兼祧,阿阮也已经是老大的妻子,轮不到他胡闹——
只是没成想,这个孙子竟将她们记恨成这般,说出这等要背弃家族的话来。
老大她倒是不怕他糊涂,可老三怎么办?自己活着尚且能管管他,能压压老大,自己走后,老大真能一辈子容忍老三骑在他头上撒野?
她这是没死,她已经猜到自己前头走,后头老大就要整老三了……
老夫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梁冀方才那种话吓到了,清明一世,公正一世,临到老了反倒还糊涂起来。
她不仅不责怪胡闹的孙子,反倒往梁昀面上看了又看,像是试探一般朝他道:“你弟弟可怜,死里逃生才回来……”
梁昀看着病榻上暮气沉沉的老人,眼中无波无澜,却全然不见了先前的尊敬与愧疚。
他立在老夫人床前,眼底升起赤红,周身一股沉肃气势:“我当初答应过您,您尚在世孙儿不动不争,以全梁氏声名,孙儿等您安心去了再娶她。我答应您的每一条都做到了,如今——您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眼中皆是哀痛:“终究是不一样……你弟弟与她感情太深,你……”
梁昀合上眼,片刻后眼眸重新睁开,声音沙哑难辨:“他喜欢盈时又如何,我比他更喜欢盈时!”
“祖母说,该怎么办好?”
梁冀似乎察觉到老夫人的动摇,对着梁昀先前的恼恨不见了,留下的全是恳求,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今听着兄长隐约有软和的意向,他眸中渐渐升起年少时对兄长的敬仰感激:“幼时兄长有什么好东西只要弟弟要,您都会给弟弟,还记得么?那时兄长有一把尤为珍爱的弓,是你打胜仗爹特意给你的,我不敢朝你要,可你知晓我喜欢,转头就送给了我……”
梁冀说着说着,眼眶已是微微红了。
梁昀垂眸看着几乎要跪在自己跟前的弟弟,面容表情不见一丝变化。
床榻上病重的祖母,最亲近的手足兄弟……
门外,梁直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
梁直眼神沉痛,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不知这世上还有两兄弟争妻争到长辈病床前。
梁昀俯视他,如同看到了年少时的弟弟:“舜功,我什么都能让给你,可唯独感情无法谦让。”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叫我怎么给你?”
老夫人忽而开口道:“那便叫她来选,看看她选哪个……”
梁冀面色微变,梁昀竟也很快拒绝了这个在梁冀看来,完全有利于他的提议。
梁昀声音冷冽的像经冬的寒冰:“我与她已是夫妻,她此生只能是我的妻子。”
意思是不肯叫她来选,不肯让了?
老夫人看破不说破,几乎是撑着一口气道:“你是成算在心,可感情这事儿上你却是生来愚钝,比不过你的两个弟弟。你自小嘴闷心闷,心事能憋一辈子,不说出来终是要吃大亏的……”
一个四五岁就会追着未来娘子跑,一个二十多岁与女子说话都不会说。
明明如此优秀的孩子,对着感情一事,总是自卑的紧。
“何故不敢叫她来选?可是怕她选冀儿,不选你?”
梁昀沉默片刻,低声道:“即使她不选我,我也不会放手。何必叫她空有希望,又生绝望。”
“你问都不问我,怎知我不会选你?怎知我就会绝望?”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清柔,却不卑不亢的女声。
梁昀微微一怔,视线扫过层层珠帘,落在那道敛着裙,一步步慢慢走进的身影上。
她的面庞烛光映照下,皎然生光。
所有人闻声,皆是转眸朝她看过去。
老夫人、王妃、梁冀, 梁直,以及随着盈时身后跟进来的一众女眷。
内室中。众人的冷寂与炭火燃烧发出的炽热,交织在一起。
有些人尚且不明所以,有人则是早早被屋内这番争执惊怔在原地。
盈时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踏入,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这一出兄弟相争的闹剧无人敢言语,只能将诧异、震惊、茫然、酸楚,种种眸光落在盈时身上。
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怕恨不得立刻藏身起来。
她往日格外在乎旁人的眼光,也正因此, 窝囊的活了两辈子。
上辈子被流言蜚语和自己心里的恨折磨着,折磨着叫自己早逝。这辈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日日夜夜饱受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爱恨嗔痴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网住, 叫她的心没办法为自己挣扎一下, 叫她刻意将自己柔软的内心封住, 塑造成铁壁铜墙。
可这一刻, 顶着众人的眸光, 也不是为何, 她心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亦是后知后觉, 自己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般懦弱, 窝囊。
她并非不敢面对。
少时的自己亦是一敢爱敢恨的女子。温暖炽热, 明媚而肆意。否则也不会不顾族人劝阻,不顾婢女嬷嬷的反对,胆大包天离开了娘家, 义无反顾嫁给了梁冀。
后来的她总觉自己错了,所有情感都错付,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是自己愚蠢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她开始排斥以往的自己,觉得以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可这一瞬,她才忽地明白过来,错的从来不是自己。
只是老天无眼,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人错了。
仅此而已。
她不该用旁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
盈时思绪变得无比清晰,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步步朝着内室迈进,提裙径直跪去了老夫人病榻前。
她忽视身边那道直直凝望自己的眸光,朝着老夫人冷静道:“祖母,您要是准我选,那我自然是选兄长。”
话一开了口,后面的几乎已经没什么难为情,盈时与梁昀道:“我与兄长过往之事我皆无怨无悔。”
“你这丫头……当真?”
梁昀袖中的手悄然攥紧。
炉烟轻袅,寂静无声。
盈时缓缓点头:“自然当真。”
“从我决定的那一刻,如何都不后悔……”
梁昀随着她的话并没有动作,庄严冷肃的像一尊玉佛。只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呼吸几不可见。
老夫人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朝着盈时不住的点头,枯枝一般干瘦的手紧紧攥着盈时的手腕,颤声道:“好……好……”
这个规矩了几十载的老人直到临死这一刻,才忽然间看开了。
人之将死,比起自己死后门庭何去何从,是否破败,她在乎地更是……这几个孙子的往后……
“昀儿,你别再继续傻站着了,过来……”
梁昀垂下眼眸,躬身上前。
老夫人将盈时的手慢慢交去他手里。
男人宽大温热的手掌,几乎能轻巧的将她整只手掌拢在其中。
想来也是第一回当着梁昀的面说这种话,盈时耳根子有些红。
“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做到。等我去了,你是重新娶她,还是旁的我都不管……只是一点,凡事别闷在心里。”
梁昀像是没听清,反应迟钝了许久,声音罕见的有些局促、低哑。
“你不后悔?”
他竟仍是停留在盈时最先的话里。
盈时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过头,迎着他眸光缓缓勾起唇:“不后悔。”
他们彼此间靠的很近,身与身相抵。
少女清澈的眸中,映着男人完完整整的小影。
梁昀幽深的目光如一潭深水,本是无波无澜,如今却因为她的一句回答,渐渐搅起涟漪。
那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广,席卷着,慢慢扩大成惊天骇浪。
他的目光长远凝定在她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了。
老夫人不去看这对在自己床前眼神已经难舍难分的二人,忽而唤起梁冀来。
“冀儿……冀儿……你也听到了?不是祖母不帮你……这世上好的娘子有许多,你要知晓,强扭的瓜不甜。”
“她该是你嫂嫂,你日后要叫她一声嫂嫂,切记不可再胡闹……”
“你也早些重觅良人,承起责任,叫祖母死而无憾。”
重觅良人?
说的好听!
心都没了,还会再喜欢人么?
梁冀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失去了力。
他不知何时随着盈时的话,踉跄跌倒去了地上。
八尺高的儿郎,蜷着腿坐在地上,也不过小小一团身影。
梁冀心里猜测她许是不选自己。可猜测归猜测,总还抱着一丝希冀,盼着此前种种不过是她的一时气话,她气恼自己才如此。
可如今,最后一丝希冀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她就是这样绝情狠辣,拍拍屁股什么过往都丢下?
嗬嗬……
“阿冀,阿冀……”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了。”
“我最喜欢你……”
少女柔软的嗓音像是裹了一层蜜。
叫梁冀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幻听了,脑海中嗡嗡的不断浮现着曾经她的身影。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百褶裙,扎着双鬟,笑意盈盈的跑向自己,趁着没人时也会大着胆子拥抱自己。
“你快点回来,回来娶我。”
“你放心,再久我都会等你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嫁人的……”
可是,盈时啊,才两年啊。
不……才一年不到,你就接受了我的兄长。
这就是你廉价而又短暂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