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大年纪了,吃这东西做什么?可吃不惯那股子怪味!”桂娘连连摆手。
盈时继续道:“煮了许多我们可是都吃饱了再吃不下了,您若是不吃……那就只能叫春兰偷偷倒去养花了——”
桂娘一听心疼的紧,忙说:“别倒别倒!”
“我的姑娘,这是多金贵的东西啊,外头再多的银子只怕都买不到!怎么到你手里还要倒了去?”
非得一番较劲儿过后,桂娘才满脸不配的吃下那碗燕窝。
盈时见她吃干净了,心中舒坦了一些。
金丝血燕果真十分滋补人,她吃完没一会儿只觉得浑身舒坦了许多,心悸也少了,那股子见了人都想啃上两口的馋劲儿没了。
吃饱喝足,身子舒服了,人便泛起瞌睡。
如今盈时可不会再去拿着那些规矩规束自己,想睡她就大白日里合衣跑去床上补睡。
这一睡,她睡得十分香甜,从晌午足足睡到了傍晚。
傍晚时,前院又来了人,来问盈时明日扶灵之事。
盈时被婢女连忙喊醒。
前院仆妇进内室来时,盈时已经穿戴齐整坐直了身子。
那仆妇行为倒是十分规矩,没昼锦园里那些眼睛长在天上的奴婢模样,仆妇朝着盈时行礼过后,问道:“前院管事儿差奴才来问少夫人,您此番前去扶灵带几个婢子前去伺候着?若是人多物件多,前院便再牵一辆车来。”
盈时往嘴里含了一颗桂圆干,享受着那甜到心里的滋味。她眯起眼睛,便问:“前院的叔伯们带了几个小厮?”
仆妇回说:“大爷二爷只带了六个护卫,并未带小厮,另奘太爷家也来了一位小六爷帮三爷扶灵,其它的奴婢便不知了。”
奘太爷家的,这是梁氏隔房另一支的子弟,奘太爷与老太爷乃是堂兄弟。
便与梁冀同梁直的关系一般,两府来往依旧亲近。
盈时听了,心中了然。
大伯二伯都不带伺候的下人,只怕另一个也不会多带,轻车简行才是正经。
好在自己原本也不打算叫许多婢女跟着。
“我要带两个婢子,对了,你去吩咐前院的,给她们准备上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我这两个丫头年岁小又没吃过苦,一应都要给她们准备好的。”
盈时可以瞧见桂娘听了自己的话那副忍了一日终于忍不住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便是那仆妇听了也是一愣,像是没想过少夫人会为两个奴婢提出这些要求。
可梁府规矩大,主子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仆妇说教。
“奴婢这就去吩咐。”那仆妇连声应下,便退去前院安排。
事毕,桂娘朝盈时叹气:“娘子怎能提这些要求?春兰香姚两个莫不是坐不得普通的车了?回头传出去还不知如何说您……”
盈时无所谓的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荔枝干,浑不在意道:“梁家连马夫都养了二十多个,统共才几个主子要用马?不过是多一辆马车多一个马夫的事儿。你替他们心疼什么?不叫他们来赶马,该着急的是他们。”
桂娘察觉盈时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性子也越发倔了。
她总能说出叫人无法反驳的话来。
桂娘唯恐盈时毫无顾忌总有一日惹得梁府不喜:“话不能这般说,挑三拣四的一回两回无所谓,次数多了梁家只怕看不惯——”
“梁家看不惯,也不会做什么。”盈时缓缓道。
上辈子最后两年,她什么法子都折腾过了,梁家也没放过自己。
盈时知晓,梁家不会轻易动自己,更不会将自己遣回娘家。
否则,还去哪找一个自己这般蠢的未亡人,心甘情愿给他家儿子守寡去?
却说另一厢,曹妈妈住处。
得了三房少夫人亲自送来的茶,自然是春风满面,晚上回去自己屋里便赶紧使唤同屋的小丫鬟给自己煮茶来喝。
“妈妈,这是什么茶?”小丫鬟打开茶包半晌,犹豫着问。
曹妈妈过去一瞧,也是诧异。
她从没见过这般的茶,茶叶颜色发暗,叶片更不完整,有的稀碎有的卷曲。瞧着倒像是陈年的茶。
可堂堂阮氏的娘子,如何会送陈茶?
曹妈妈心里嘀咕,便叫那丫鬟去将茶叶研磨成沫,再倒入茶炉煮沸。
“好茶自然要煮,今儿我瞧着少夫人也是这般煮的。”她道。
小丫鬟听了她的话,忙倒水去煮,煮了半晌将茶水倒出来。
茶汤却是浅褐色,这颜色哪用内行去喝?闻着味就知不是新茶了。
曹妈妈犹不死心,端来喝了一口,仔细琢磨着口里的滋味,只觉得又苦又涩,忍了好一会儿叫她险些一口吐出来。
“呸!”曹妈妈低骂了一声:“这是什劳子的好茶?当真以为我没喝过好的?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糊弄我!”
后房其他几个丫头也听闻了动静,一个个都看好戏一般跑来一人喝了一口杯,却是一个个被那茶水涩的连连摇头。
众人围了一圈,纷纷取笑:“三少夫人如何也是陈郡阮氏的娘子,怎会做出这等丑事儿来?只怕是底下那个抠门的老虔婆糊弄着她呢?”
曹妈妈仔细一想却是摇头,今日那位三少夫人不是喝的也是这模样的茶么?
“今日我瞧见三少夫人自己都喝的这个茶……”
珊瑚文竹闻言便捂着唇笑:“那说不准是真不知晓好歹,没见过好的,这才拿着次品当宝。”
又有小丫鬟在旁边多嘴道:“一定是了!中午我还见到少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偷偷摸摸往后罩房里拿燕窝。您猜怎么着?我偷偷跟她去,还见到她往后厨拿了一罐牛乳,又是燕窝又是牛乳还能是她自己吃了不成?定是拿去给少夫人吃了!可怜我们的三爷才去,她还是热孝呢,就又是燕窝又是牛乳的嘴馋了!且我瞧着少夫人身边那些陪嫁的丫头们只怕是燕窝都没吃过呢。”
“这话怎么说?”旁边听着的人忍不住好奇,纷纷追问。
“怎么说?她们连燕窝怎么吃都不知晓!我隔着门闻着味儿就知晓她们拿着燕窝只怕是连泡都没泡开就直接煮了吃了。果真是小门小户,上午才拿了赏赐下去就恨不得吃了精光。若是传出去,只怕还要连累我们都被其他园子里的人嘲笑呢!”
曹妈妈听到这一桩稀奇事儿,冷哼一声,“怪不得先前夫人看不上她,私下早想毁了这桩婚事。丧父之女,能有什么眼见?也是三爷实心眼儿,他那般出身相貌,什么公主郡主求不得?偏偏死心守着……哎,不说也罢!”
顿了顿,曹妈妈眼神一转,忽地问起文竹与珊瑚两个:“今年新春的茶咱们院子里分得了多少?”
珊瑚文竹不解其意,“春日里三爷出了事儿,少夫人也没嫁来,园子里没了主子哪里还有好东西分?不过是后头前院管事分来了三斤,如今少夫人嫁了来,每日里内外十几盏茶供着,只怕也撑不了两日。亏得您提醒,我明日去前院寻管事问问,少说也要再要个几斤来。”
曹妈妈却是叫住她。
“先别急着,我房里刚好得了好些茶,只是放了有小半年了味道也不差。改日你两个混着放去新茶里。”
文竹与珊瑚二人对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曹妈妈的意思。
若是喝出来了,她们便将由头推去前院那边去,说是没茶送过来。
若是少夫人喝不出来,是个不知好孬的,日后什么好东西都能昧些下来以次充好了。
五更天里,外头的苍穹还有几分晦暗。
前院早早便传去了消息,告诉盈时说是府前一应扶灵事宜准备妥当,就要出发了。
时辰尚早,明月依稀还挂在花树掩映的苍檐下,盈时一路走来,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往常她起来时梁府各处都是婢子们忙碌进出的身影,这日她起来的早,倒是见识了另一番冷清。
天气还有几分凉,她往里头穿了一件素白的罗裙,外头搭着一件同色窄领上衣,便带着春兰穿过满是苍翠繁花的抄手游廊。
到了影壁底下,她依稀见到一对身影凑在树下。
天色还暗的厉害,盈时没认出来人,那两人忙着说话,也没注意到盈时主仆二人。
“你走了,你娘只怕转头又要来折腾我。”夜风中,盈时听见了那女人比风还清冷的嗓音。
听着声儿,她认出来人。
竟是二房的少夫人,小萧氏。那另一人,自然便是梁直了。
这话倒是叫盈时眉头都不由地蹙起来。
二爷的媳妇儿,是他嫡亲表姐妹,姓萧,闺名琼玉。
他娘,自然指的是大萧氏,萧夫人。
大萧氏与小萧氏,是姑侄两,往日听闻也是十分亲近,便是前世盈时临死前都没听过这对婆媳有隔阂。
“我娘的话,若是不好听你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梁直的声儿十分好辨认,他的声音很有男人的雄厚沙哑,语调却是极其漫不经心。
仿佛这只是妻子一件极为寻常的唠叨,十分熟稔的在母亲和媳妇中和稀泥。
萧琼玉却不肯叫他这般轻松绕过,她难得起了勇气对着丈夫继续追问:“你娘又在催我们早日生个孩子,还说是个男孩就过继给三弟妹养。三弟是长房嫡出还有爵位,可我不贪图那些虚的假的,孩子还是要养在自己身边才是……我不知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
萧琼玉素来温柔娴静,这话像是她费劲了全身的劲儿才敢问出口的。
为的还是八字没一撇的孩子的事儿。
梁直听了想也不想便是一通训斥:“听风便是雨!我们是隔房的,要过继只怕也是过继大哥的孩子,轮不到我们。”
盈时听到萧琼玉前面的话,脸色一僵。
原来自己无形中已经当了一回恶人了,原来他们这么怕自己抢他们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盈时心中难免有些不愉,她很想冲出去说一句,你们可别担心这个!前世你二人子嗣一事一直很不顺心,别说施舍给我的孩子了,便是你们自己也没有!
可不是?梁直同萧琼玉上辈子折腾了好些年,听说怀也怀过,但都没能保住。
有的俩三个月时流了,有的三四个月流了,总之就是没活着生下来。
二人各种偏方都试过了,一来二去孩子仍不见踪影,萧琼玉身子却因为一次次流产亏损的厉害,再不能生育。
最后萧琼玉也是贤惠的,未等府上其他人催促,便主动替梁直纳了一双美妾。
萧琼玉性子冷淡,身子也不好,与盈时前世并不亲切。两人又因为彼此婆母针锋相对的事儿极少说话,碰面也只是浅淡几句交情。
后来二爷常年外任,河东京城,安西四处跑不着家,萧琼玉自然随任。这对夫妻后来如何盈时也不知晓了。
听着那二人还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盈时只好故意轻咳两声,大步走过去。
二人听见声儿,连忙止住话头迅速分开。
梁直十分不好意思的低咳了声,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
萧琼玉如今修行也很不到位,背地里说了不好听的话,眼睛都不敢往盈时这处看。
盈时只当作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朝二人略微欠身:“二哥二嫂早。”
她十分懂得给窘迫的二人一个台阶下,瞧了一眼萧琼玉手里的糕点,便说:“二嫂好早,是特意来送糕点给二哥的不成?不知我瞧见了有没有份?”
萧琼玉控制不住的偷偷瞥盈时的脸色,见她斯斯文文的甚至唇上还挂着浅笑,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自然是来给梁直送糕点来的,不过如今遭盈时这般一问,显然已经轮不到梁直了。
萧琼玉便将糕点往盈时手里塞去。
她清丽的脸庞涩然一笑:“弟妹瞧见了自然是有份。二爷一直都不喜欢吃我做的糕点,三弟妹若是不嫌弃,就带去车上,闲来无事吃吃打发时间。”
梁直自然也没脸说旁的话,一声没吭,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
盈时也不客气,十分捧场的接过打开食盒,垂眸瞧见里头一排排形状各异的糕点。
显然是用了心的。
那她就笑纳了。
盈时像是要弥补自己前世一般,她的食欲这两日前所未有的好。
她也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
盈时当着萧琼玉的面,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咀嚼。
也不知这糕点萧琼玉是如何做的。
外壳裹满了南杏仁薄片,许是炒过的,又酥又脆。糕点里头竟是软乎乎的,入口即化。
是醍醐。
盈时吞下去第一口,便享受的眯了眯眼睛,真心实意地夸赞:“多谢二嫂了,您这手艺当真是好。”
语罢,便将手里的半块吞进嘴里,拍去手上残渣。
“那我也去分几块给几位兄长吃。”盈时笑说。
萧琼玉没成想竟然见到这般的盈时,一块糕点竟叫她现出了一派天真模样,与前两日见到那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娘子判若两人。
她一时间有些诧异,又是被夸赞的欣喜。
毕竟萧琼玉给梁直做糕点这么些年,从来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从没听过他说过一句夸赞的话。
原来,自己做的糕点这般好吃么?
“这糕点处理起来复杂,几十道工序。弟妇若是喜欢吃,回头我就差人将方子送去你院里。”萧琼玉为了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赎罪,甚至不惜将祖传的糕点方子做投名状。
盈时自然知晓萧琼玉的心思,她如何会怪罪萧琼玉方才的那番话?
那是她自己的孩子,自己生的,自己还做不得主了?不想给她,实在是人之常情。
只是……
盈时忽地意识到一个这两日都没想过的大问题。
先前她还想着若仍是逃脱不了梁府,那便早早要一个孩子过自己身边亲自养着,是大爷二爷的孩子自然是最好。
试问一下,一个是与他们有亲缘的血脉后代,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记在她名下,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日后是要记入梁家族谱里的,要分三房八成家产的。
日后便是她能顺利离开,有着这两位偏帮爱护,嫡长子的位置如何也动摇不了。
便是梁冀回来了,立了再多的功勋有了再高的爵位,也该是这孩子的,这招釜底抽筋也能报一报前世之怨。
只是如今盈时才猛然意识到,她千算万算竟漏算了一件大事!
萧琼玉连她自己都没有生出孩子来怎么给自己!
梁直同别人生的孩子也还在好多年后,甚至还生的比梁冀的孩子要晚,且还是生在外地!他舍得给自己??
梁昀前世也不知缘故,一直都未曾成婚,她活着前也没听说过他有过一子半女的。
那么问题来了,她想要孩子,该找谁要去?哪个房里能多出一个匀给她?!
……仔细想来,梁家好像各个房里子嗣都艰难。
旁人家孩子几个十几个的生,梁家从太爷起子嗣就难,韦夫人就只生了梁冀一个。
萧夫人虽生了三个,可大姑奶奶身体差的很,听闻成日里靠人参吊着命。小四爷更是如此,一生下来萧夫人都不敢多抱他,唯恐日后夭折去了。
三位年轻一代的爷更是,要个子嗣都跟要老命一般难。
前世大爷没听说过有孩子,二爷听闻虽然纳了妾,也是好多年以后才生了一个……
梁冀——也只是稍微好了点。
重活一世,盈时忽地想到一个她前世没想过的问题。
莫不是,梁家男人都有些祖传的子嗣艰难问题……
“娘子!这里!”
香姚早一步等在府外,扶灵冗长的队伍之中,她站在队伍中一辆赤色马车旁朝着盈时挥手。
香姚早一步赶来给盈时收拾马车,“您上来瞧瞧,我给您铺了地衣,可软和了,里头更是宽敞,睡两个人都够了。”
无需香姚多说,盈时早就瞧见了。这辆只怕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马车,与前后队伍的朴素截然不同,很是宽敞。
瞧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盈时对此十分满意。
盈时指了指手上的糕点,唤春兰去拿两个碟子来。
“我分给你们几块留着路上吃,剩下的我给他们送过去。”盈时道。
梁家权贵豪奢,一应都是融入了细节里。
她们扶棺出发,府上却早早将一应吃穿用度备好。便是连喝水吃饭烹饪用的锅碗瓢盆,枕头被褥,都一应早早备上。
比方盈时手中这碗碟,天青碟身,霜雪底座,烛光下隐约可见绘着低调朴素的金丝铁线纹。
她知晓梁家有专门给府中供给的窑,一窑数百件能烤出来的只怕还没两件,尚好的才送来府上用,其余的都打砸了去。
盈时感慨朱门酒肉臭的同时,默默将糕点捡了几块出来,分给香姚与春兰吃。
香姚问:“娘子从何处的来的糕点?”
“二嫂方才送给我吃的,这可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谱子,只怕是连宫里也没得好东西,自然是好吃的东西我才分给你们,你们拿去解解馋,剩下的我要给几位爷送去。”
显然这糕点是人家妻子特意给丈夫送来的,里头都是心意,盈时也不是傻的,吃几块就好怎能全部收下?
糕点是小,却叫两个婢子心中触动,不曾想娘子这点事儿都会记着她们,特意带来给她们。
虽说以往主仆三人感情就好的紧,可与现在这般总归有许多不一样。
春兰与香姚也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好像……以往是她们照顾着娘子居多,如今倒是都反过来了……
盈时见领头护卫还在整马,索性提着糕点盒子重新下了车。
扶灵队伍为首的马车乃两匹通体漆黑的宝马,只是车架却格外朴素。
盈时眼神微敛间,抬袖轻叩上车窗。
“兄长在吗?”她嗓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柔妙的像树梢的风。
少顷,马车内传来书页合上的声儿,一只瘦削的手掀起竹帘。
马车停靠在公府门前那颗枝叶繁茂的榉树下。
清晨时,天边露出点点鸭壳青色。
浅淡的天光浸入梁昀幽深的眼眸,盈时扬起脑袋,毫无防备望去他那双墨色眸底。
那是一双生的极好看的眼眸。
形如卧凤,眼尾狭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眸着实令人不适。他的气质举止清冷端肃,该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怎奈这双眸……是一双智极近妖,心思深沉到无法伪装的眼眸。
仿佛一切在他眼中都无可遁形。
盈时局促地抽回视线,一时间抽回的太快,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儿。
车帘外春风拂动树梢,吹起盈时鬓边的柔发,似乎是从她发丝间带来花香的气息。
她敲响自己的门窗,却并不主动开口,甚至也不知原由的低下头去,叫梁昀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与那双浓密卷翘的羽睫。
梁昀漠然,还算温和地问她:“弟妇何事寻我?”
身前的那扇车窗甚高,是盈时踮起脚才能瞧清的高度。
是以,梁昀并没看见她手中提着的食盒。
盈时被他一问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将手中食盒举起来,扬起脸蛋,朝他柔柔地笑起来,尽量叫自己瞧起来天真无邪。
“二嫂给了我好些糕点,我一个人只怕吃不完,特意送些来给大哥吃。”
木盒本身为檀木所制,本身便十分量,更何况足足四层的糕点,每一层都被萧琼玉塞得满满当当。
重量于盈时而言,很有些吃力。
梁昀许也是头一回被人送糕点,还是女人。
他似乎不善拒绝,尤其是拒绝她。
梁昀片刻迟疑之际,盈时已经将食盒一侧置在窗棱上卸力,盒身眼瞧着便有些歪斜下来。
梁昀总是眼疾手快的。
他像那日灵堂前接她一般,伸手扶住了倾斜而来的食盒,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拖在了盒底。
却不想,那姑娘的手也正巧在底下托着。
那双手很大,微微带着凉意。
不慎覆上盈时手背上时,几乎将她整只手掌与细腕一同裹在其中。
盈时的手很软,像是连骨头一并都是软的,软和到梁昀碰到的第一刻并没意识到那是盈时的手。
他以为,不,他并不知那是什么。
直到她触电一般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梁昀猛然间——才明白过来。
梁昀拎起盒柄两端,平稳的接过食盒。
他神色如常道:“有劳弟妇,我差人给几位弟弟送去。”
他一副光明坦荡的模样。
好似一切都是盈时的错觉。
只盈时手背被方才奇特的触感传染一般,升起阵阵酥麻。她强忍住心中异样,草草一欠身转身跑回了马车上。
她走后,梁昀敛目凝望着自己的手背。
好一会儿,他缓缓将手掌贴去冰凉的盒盖上压着。
镇住那不属于自己身上的气息,温度。
此次扶灵,当算轻车简行。
一来日头渐热,哪怕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也不好继续待下去,再待下去,真的就要臭了霉了。
二来梁氏是个十分讲究规矩的大家族,素来更是讲究名声规矩。
一个未及冠的公子,头上还有诸多长辈,兄长,纵使如此承担了一个为国捐躯的名头也不好大肆铺张他的葬礼。
随从护卫不过十来人,由着三位梁氏公子领着队,一行人就这般每日勤勤恳恳,朝着河东行去。
扶灵队伍时而走的是官道,时而便抄着乡间的泥泞小路,每逢驿站便停下车马歇息。
赶车的幸苦,乘车的也不见就松快。
盈时日日起床便要赶路,遇到官道还好,若是遇到小路坑坑洼洼的路只叫人头晕眼花。
走走停停,一日天色将晚,一行人奉上了多几倍的银两,才寻到一处落脚的地儿——暂歇在一处乡道的小客栈。
店主本不愿将自己的客栈接收旁人家的棺材,嫌弃将晦气带了来。
可耐不住梁家人豪横,一出手便是十碇白银,又是十几柄明晃晃的刀剑。
店主当即就被吓得是不敢怒更不敢言,连连赔着笑收下了银子,接待了这群扶灵的晦气队伍。
护卫们匆匆将行囊弓箭等物搬下马车,喂马休息。
郎君们还不知在外头商谈着什么事儿。
盈时经过时,就瞧见三位梁家公子围站一圈,面庞一个比一个冷肃。
只怕是有什么大事?
盈时心里猜测着,却也一点儿不着急。反正她知晓前世一行人都是妥妥当当的去妥妥当当的回来,所以有什么可怕的?
早点歇息,泡个热水澡再吃一顿饱饭,等经过下一处城里赶紧吩咐护卫去买点零嘴吃,她马车里的已经要吃完了。盈时心里细细盘算着。
奈何她脚尖还没踏入客栈,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熏着了。
抬眸只见一方不大的客栈,堂中摆着几张黑油油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桌子。
店小二身上如出一辙脏的发亮的布衣,客栈后堂便是厨房,甚至连帘子都没垂下一张。
里头做饭的老大爷一面与旁人聊家常,一面脱下了鞋子,瞧他那手指伸进靴子里各种痛苦的模样,似乎是在抠脚趾。
盈时一见,连连后退几步,登时有些不想进去了。
梁昀后一步进来,他似乎明白盈时心意,他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浮现歉意。
“此处寻不到旁的客栈,还望弟妇委屈一夜。”
衡州夹在河洛与河东之间,局势不明,是以一行人自打入了衡州,便没走过官道,多是挑着偏僻小路行走。
自然也住不上共官员行走的驿站。
盈时还能说什么,想着左右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她每日只是坐马车做的有些腰酸背痛,其他的倒是能接受。
只是,只是这厨房里做出来的饭,她可半点不敢沾了……
盈时想通过后,点点头,便抬脚往里走去。
大堂间里还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喝酒筛拳,听闻有停灵队伍落脚此处,他们一个个表情多有嫌弃。
盈时经过时,更是被这群人不加掩饰的眼神上下打量。
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盈时一身孝服,身量玲珑,面庞更是是漂亮的紧。往那儿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俏寡妇。
男子对于这种事,嘴皮子总是贱的紧。
本来方才还因为梁家护卫多,一个个有几分乖觉,如今只见盈时一人并着两个小丫头经过,就开始酒壮怂人胆,一个两个自诩风流的吹起口哨。
一双双马尿喝多了之后浑浊不堪的色眼,直勾勾盯着盈时雪白的小脸。
他们先前许是在朝着盈时那辆马车上打赌,赌是下来个什么人。
“可叫我猜着了,下来了这么一个俏寡妇!”
“这般年轻漂亮的媳妇儿,这家男人死的有多亏!”
“方才你们也是听见了,那旁边的男人朝着她献殷勤的模样,啧啧啧,只怕不出三月,就要耐不住寡与那男人相好了去。”
客栈后门大敞着,西窗对着刮来一阵阵风。
一群粗鲁低劣的男人们许是压根故意说给盈时听的,丝毫没压低声儿。
盈时听了这话,气的呼吸间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而与她前后脚进来的梁昀自也听见了。
盈时一扭头就瞧见了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的梁昀。
她顿时连生气的忘了,抬眸瞧着他阴冷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她咬了咬唇:“大哥……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满室冷寂中,梁昀的声音清晰缓慢:“你不必害怕,更不要将这等无赖之语往心里去。”
语罢,他加重语气吩咐盈时身后的婢女:“你们带少夫人上去安置。”
这是不想叫自己留在这里的意思了……
盈时折着自己走路间弄出皱褶的衣袖,偏过头看他一下,却见梁昀已经背朝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