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昀眉心皱起,皱的比方才更厉害。
盈时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接下来一路,她都安静的紧,乖巧地趴在他背上,连气息都小心翼翼。
说一日就能走出去的话,根本就是梁昀胡诌出来的,为的只是安稳住她。
距离山脚,少说也有几十里。几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远不是梁昀背着她一日间能走出去的。
太阳渐渐落山时,危险才接踵而至。
枯败枝叶,荒林杂草,一丛丛浓密新生的灌木,身后树荫里时不时传来的婆娑声。
甚至密林中还传来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吼叫声。
盈时粉面泛白,警惕环顾着四周,唯恐一不留神之下葬身猛兽腹中。
梁昀背着她竟是在一处山腰间停了下来。
昨夜二人都滴水未饮,如今一个个渴的厉害。
就在盈时以为自己要被渴死之际,她听见了泠泠泉水声,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于翠嶂幽林之中婉转迂回。
一时间盈时只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境。
直到梁昀将她朝着一块平整的岩石放下。
溪流两侧,枝柯交错,仿若翠幄高张。遍地芳草野花,草叶溪水脉络之上,被晚霞渡映上一层熠熠的光。
盈时一路的紧绷神色,面对这副景色时忽地无影无踪。
“明日我们顺着溪流而下,必定很快就能寻到村落。”
盈时已经听不见他说了。
她先前是没法子一路强撑着,浑身又湿又粘,如今终于见到溪流,再也忍不住,一瘸一拐跑去溪流边。
盈时挽起袖,手捧了一捧清澈的泉水狠狠猛喝了两口,直到将自己喝的呛得连连咳嗽,这才停下来。
她扭头看去,果真见梁昀已经十分知晓避讳,背朝起自己走去了石头另一侧。
盈时索性脱了鞋,将受伤的脚放去溪水里浸泡着来缓解脚踝的疼痛。
她又迫不及待鞠起一捧捧清水往通红的面颊上淋过去。清凉的溪水抚过晒了一日的脸颊,盈时只觉再没比此刻更舒服的时刻。
浑身每一寸皮肤才像是没了屏障,能自由自在的畅快呼吸起来。
她休息了许久,直到察觉天色越来越暗,这才后知后觉去寻梁昀。
却见石头另一侧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盈时面色急变,急急扶着石头边站起来就要上岸去寻他,脚踝上的疼痛叫她险些又坐了回去。
“兄长?”她嗓音都在颤抖。
盈时觉得,自己已经被他抛下了。
也是,都到了晚上了,二人还没走出这片森林,他再被自己拖累,可不是要落入野兽的肚子里了……
“我在这里。”
忽地,盈时听到身后传来梁昀的声音。
只片刻功夫,梁昀已经将周围逛了一圈回来,他远远便听见盈时着急唤自己,心头狠狠一悸,加快步伐赶了回来。
原以为她是遇见了什么凶险,赶回来时见她粉藕一般裸着的双脚,梁昀局促地收回视线。
梁昀不知她患得患失的心思,他方才见她清洗,也有意给她留下一处空旷无人的地,这才走远。
不曾想,倒惹起她的害怕来了。
“我往四处转了一圈,不远处便有一处草屋,草屋虽有些破败,但也能遮风挡雨。今夜……委屈弟妇暂住一宿。”
草屋瞧着有些破败,久无人居住的模样。屋主应当已经搬离此处有些年头了。
好在用来搭建房屋的木桩都烧过,淋过漆的。
纵使荒废多年也不生杂草。
只是四处角落都有着厚重的一层灰尘,蜘蛛网一层又一层,盈时到不怕破败简陋,可她怕蛇虫。
是以在看到屋顶四处角落里的蜘蛛网时,粉面泛白,心怯不安。
屋舍很小,里外分隔做两间。
里屋更是小,一张光秃秃的只剩下木板搭建的床,正屋里摆着残破的桌椅,再无其他。
好在这处是半山腰,风大干燥,是以并没有蛇虫游走的痕迹。
梁昀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一来便里里外外仔细清理角落里的灰尘蜘蛛网,衬托得腿脚不便的盈时就像是一个吃闲饭的。
盈时有些不好意思,几次伸手想要帮忙,可又有些嫌脏,最后便是在她大眼瞪小眼局促不安之下,草屋被梁昀收拾的干干净净,瞧着倒也……勉强能住。
屋子干净了,蚊虫却也不少。
为了晚上能安睡,梁昀道:“我去附近寻些干草,四下熏熏晚上也能避蚊虫。”
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黑暗中什么声音都会被无形的扩大。
有她离奇重回到过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儿摆着,盈时比任何人都相信鬼怪的存在。
在这片漆黑的陌生屋舍里,十里只怕都寻不见一个人影,便是没有妖魔从哪个门缝里钻来一条蛇,一只蜈蚣,就能叫她吓没了魂去。
盈时眼睫蝶翼一般轻颤,缓缓吞咽下心中的不安,泛着水意的眸光探起来,仰头小声劝说他:“不过是几个蚊子而已。天都快黑了,谁知外头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兄长能不能别走……”
梁昀闻言,掀起眼帘看了盈时一眼。
某一瞬间,他似乎抓到她快速略过的,耐人寻味的脾气。
山风一阵阵顺着残破的窗刮来,日头散去。
自梁昀走后,屋子里也彻底安静下来。
梁昀是踩着天边最后一丝亮光赶了回来。
见到那个一袭玉色衣裙的身影,她蜷坐在门前,逶迤的罗裙在她曲着的腿边散开,像一朵精致的花。
梁昀起初以为她是醒着的,可直到走到她面前,才瞧见那人阖上的眼。
她的睫毛很卷,脸颊雪白,鬓发的颜色像镀上了晚霞的上等软绸一般。
她好像很能睡,白日在自己肩头睡了一日,如今便是这般靠着门也能睡着。
甚至……甚至梁昀听见她打起的轻鼾来。
梁昀有些局促地收回眸光,余光却也瞥见她白净的脸颊上多出了一枚红粉。
那是……那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痕迹。
她一身从未经过风吹日晒的娇皮嫩肉,蚊虫最是喜欢叮咬这种了。
梁昀并未打扰她,不声不响点燃烟草放在屋外四角,好叫烟雾能顺着风吹入房内,驱散藏在各处阴暗处的蚊虫。
而后,他又往后山去了一趟,不久就带回了一只拨了皮的野兔。
盈时是被肉香唤醒的。
叫她闻着声儿,脑子还在睡觉,胃里已经咕嘟咕嘟先一步苏醒过来。
她艰难的睁开眼,就瞧见屋外不远处已经搭起了一处篝火。
篝火燃气火热的亮光,青烟渺渺茫茫在空中打着旋儿蜷绕离散。
盈时只一眼便瞧见香味的来源。
只见一根削尖的木枝穿过野兔靠在篝火边,已是烤的吱吱作响。
盈时许久没吃过肉了。
数年来,她唯一有印象的荤腥,还是临走前桂娘给她煮的那一碗猪油汤面。
时间太久远,远到盈时已经忘了肉的滋味。
如今的她只是闻着,便是眼冒金光,死死盯着火上烤着的那块兔肉。
她的眼光炽热到能够顺道将火堆旁的梁昀灼烧。
梁昀极有耐心,即使是顶着盈时这种注视,也直直忍到兔肉烤的正是火候,才将一只最完美的焦黄兔腿扯下递去给她。
篝火将他的面庞照的透亮,他五官更显深邃冷峻。
盈时倒是没为了一口吃的全糊涂了去,她接过后还记得柔声朝他道了一声谢。
她攥着兔腿,太过心急,等不及它微微凉下来,便急忙凑过去咬了一口。
咬了一大口。
果不其然,盈时被烫的直皱眉,眼泪都要从眼眶中溢出来了,却还舍不得吐掉嘴里咬着的那块肉。
她不断朝着被兔肉挤满的嘴里吸着微薄的凉气,很快就开始咀嚼起来。
饿了一日,吃什么都香。
纵使没有盐巴入味,外焦里嫩的兔肉混着烧烤过后独有的果木香,在口里一圈圈的炸开。
夜晚山中没了太阳炙烤,已经升起了几分寒意。
时不时一阵萧瑟的夜风拂过,从她的方向吹了过来。
梁昀抬眸,便见惶惶火光中往日极为规矩文静的姑娘,今日竟因一条兔腿吃的两腮滚圆。
她的脸旁在火光映照下莹白透亮,竟不似真人。
盈时风卷残云的吃完过后,捡着落叶擦起油乎乎的手,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儿。
亡夫都还没下葬,自己就当着大伯的面吃了肉。
盈时顿时眼前一黑,闷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没有借口可找,她沉默片刻,而后轻声朝梁昀解释:“我实在太久没吃饭,方才饿的一时间忘了……”
勇敢面对错误,承认错误。谁都有记性不好之时。
再说,方才不是梁昀主动将肉递给她的么!
梁昀不动声色,道:“事急从权,想必舜功不会怪你。”
盈时怔了怔,旋即缓缓点头,正欲再说什么,梁昀却已经快速的熄灭篝火。
“晚上你睡屋里,我守在外边。”
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深夜。
盈时枕着自己的手臂尽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明明白日的很累,可她还是睡不着。
她想啊,大约是有些疼吧。
也不知是不是在溪水便时沾染了凉水,盈时愈发觉得脚踝处一抽一抽的发疼。
外边安静的没有一点呼吸,只怕梁昀早就睡下了,盈时只能忍着腿上的疼,自己翻来覆去煎熬着。
她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竟是做起噩梦来。
先是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头。
那骷髅头早没了肉皮包裹,只有下颌一张一合,明明没了肉身,却还会阴森笑着,一双空洞的眼洞死死盯着盈时方向。
“咯咯咯咯咯,你睡了我的床,就要留下来……留下来陪我。”
盈时使劲儿从梦中挣脱,浑身的汗意,还没松一口气,一闭眼竟又梦到了前世。
梦到梁冀回来的那日。
她满是欣喜的穿着新裁作的衣裙,却见到了随着梁冀一同回来的傅氏。
傅氏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他们是最幸福不过的一家三口。
盈时望着梁冀,可梁冀却并不看她。
他不敢看她。
他当然不敢看她了!
隔日,盈时收拢好衣物,主动找上梁冀,与他说起和离一事。
总好过继续住在这里,惹人嘲笑来的好。
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着梁冀,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你与我去族中说清楚,今日就和离,我今日就走。”
梁冀那日却显得有些阴郁,他朝着盈时道歉。
“我想起来了,我一想起来就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了。盈时,我也很痛苦,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想起来就回来找你了……”
可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显得可笑又狼狈。
她对他陌生极了,也怕极了……
她尖叫着发狂的叫他出去。
可是这处府邸是梁宅,是梁冀的院子。
她在这里挣扎了数年,被梁府的仆人们唤一句少夫人也不过是看在梁冀的面子上。梁冀回来后,她便是一个要倚着他而生的女人。
盈时如何哭着,却总是无济于事。
他再也不是当年她认识的梁冀了。
盈时年少时如此喜爱的郎君,她宁愿为他苦守一生的郎君早已经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令她痛深恶绝的男子。
窗外月色缓缓升起,透过窗口照入点点银白。
梁昀被隔壁一声声细微的哽咽声唤醒。
那声音从最初细微的嗫嚅,上升到断断续续的呜咽,惊恐至极却又哭不出来的绝望。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隔壁那梦呓久久不曾结束,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甚至最后,更像是咬紧牙关,像是在沉溺,渐渐放弃挣扎一般。
梁昀心思不宁,终还是起身去唤醒她。
迎着窗外浅色月华,他看到她眼角的泪珠断了线一般,一颗颗滑入鸦黑的鬓角。
他的唤声,没起一点作用。
梦里,她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害怕的厉害,喘息的厉害。
害怕的唇瓣都在打颤。
猛不丁,又听见她唤起弟弟的名字。
梁冀,梁冀——
盈时惊醒的那一刻,忽地发现离她极近的床边无声无息立着一道黑影。
梦中那个骷髅架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朝她袭来。
梁昀见她忽的睁眼,满眼的恐慌,他似乎也被她情绪感染,往后虚退了一步。
盈时回过神来,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她仓促撑着床沿慢慢坐直身子,将睡得皱皱巴巴的软裙重新压回自己膝下。
慌张压着裙幅,却不慎露出了裙下脱了罗袜的一双脚。
她的脚很小,足背盈白,足尖粉红,像夏日新采的一段嫩藕。脚踝处却是醒目的红肿。
只是此时,显然盈时才睡醒,并未意识到更深夜重孤男寡女此般的不妥。
倒是梁昀先反应过来,凝眉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步。
盈时纵是醒了来,依旧摆脱不了梦中的情绪,她方才哭的厉害,如今一时半会难掩抽泣,不断重复吸着鼻子,鼻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连带着她说起话来都软软的,像是元宵才吃的那种——能黏掉牙的糖糕。
“我、我方才是不是说梦话吵醒了兄长?”
梁昀眸光落在自己的靴面上,“没有。”
他本来就睡的浅,是经年累月的习惯,怪不了她。
“你可是不舒服?”梁昀问她。
盈时听着他冷清薄情的声线,有些懵懂的摇头。
她又不想谈起自己方才的那一场场噩梦,这些与她而言,是要永远掩藏的秘密。
“方才只是我噩梦罢了——”
她才说完,便听梁昀道:“你的脚还好吗?”
盈时愣了一下,随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腿——一看,嗬,脚踝都肿粗了一圈!
朦胧的黑夜里,一切都是未知的更叫人害怕。
盈时后知后觉,后怕道:“兄长,我的脚好像有些不好了……”
梁昀没等她说完,已是返身踅足出去。
枯枝投入余火,少顷,一株朦胧的火光在黑夜中燃起。
一室寂静中,梁昀持着火光重新踏来。
那张脸犹如覆了层霜,深邃挺立的眉骨在跳动火光中高冷肃然。
梁昀的影子像是黑暗中潜伏的猛兽,一点点逼近,直到完全覆盖住了少女娇小玲珑的身影。
微弱的火光无形将两人拉近,交融为一体。
盈时随着他的走近,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害怕、恐惧涌上心头,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肩头往后靠了靠,将自己从那片黑影笼罩之下挣脱出来一点,又一点。
“我略通医术,弟妇若是顾忌,我蒙上眼。”
盈时虽是害怕,却没有犹豫,连忙说:“不要紧的,事急从权,兄长只管看吧。”
事急从权,这还是他劝她的话。
倒是被她很快学会运用起来。
在瘸腿和名声之间,盈时自然知晓要如何选,更何况这日只有她与他。她不说他不说,便是谁也不知晓。
盈时语罢将自己裙往上卷了卷,直到将整只脚都露了出来。
裙下藏着一截终日不见天光,白瓷一般的颜色的小腿,在昏暗的火光下氤氲起一层朦胧的光。
她的腿节纤细修长像是一节玉笋,却也叫脚踝处的粗了一圈的红肿格外惹眼。
梁昀眉心暗结,眸光没有半点偏差只落在她受伤的那段脚踝上。
虽然知晓他是在给自己瞧病,可这般沉沉的眸光,总叫盈时不好意思。
她扭捏的蜷缩起脚趾,梁昀已经取出袖中锦帕盖上她的脚踝,微凉的手掌随之覆了上去。
指腹按着她的脚踝两端经络,延着手帕下那截脚踝处一路往下。瞧着轻手轻脚的模样,却只有盈时知晓他有多大的手劲儿。
那只手像是一只铁钳,钳着她的皮肉,疼得盈时眼角都沁出泪珠来。
盈时紧咬着唇瓣,几乎咬的流出血来,她终是忍不住抽气轻轻唤了声疼。
“嘶……”她抽吸一声,可怜巴巴的将脚踝往回缩。
谁料梁昀握的很紧,盈时根本抽不出来。
盈时嗓肉颤的厉害:“轻点,我疼……”
他并没有松手,反倒是一鼓作气,许又是半哄骗着安慰她:“明日出了山便给你寻位郎中,你这伤怕是晚上见了凉水,不碍事。”
盈时又想起他白日里说的话,说一天就能走出去。
如今呢?如今却连山脚下都没看到——
现如今,她脚都肿成这般模样,动一动都疼的厉害,谁知这又是不是他胡乱说来安慰自己的话?
方才的噩梦攫取了她所有的心神,盈时无法冷静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往最坏处想。
梁昀会不会根本就是骗自己的?若是医治不及时,她的脚会不会日后就这般残废了?
自己好不容易寻回健康的身体。可还来不及做点旁的事,就被叫来了扶灵,而后又一路遇到这些倒霉的事儿!叫她措手不及!
如今,说不定这回自己还不如前世了。
至少前世她腿脚还都是好的!
这世等梁冀带着娇妻爱子回来,她没能耐奈他何,自己反倒成了人人可怜的瘸子……
盈时越思越痛,越思越怕,一路压抑的负面情绪,连番噩梦更是叫她决堤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
烛火昏暗中,有微光坠落。
梁昀抬眸,便见眼前人才止住哭如今又是泪眼朦胧。
昏暗中,他甚至能嗅到她泪珠的咸湿。
梁昀愕了一瞬,只以为是自己将她按的疼了,彻底松了手。
“淤血散开就好,你试试是不是不疼了?”
盈时却只垂着头,悄无声息的流泪不搭理他。
梁昀头一回见人这般,问话不答,只是哭。
世家出身的娘子,如今更是已为人妇,不说如何恭顺贤良,怎还能同幼童时一般情绪多变?动不动就流眼泪,动不动就问话不吭声的?
自己是她夫兄,长幼有序,自己问她的话她却不答,这是何等无礼?
梁昀罕见的有些薄怒。可紧接着,他又是迟疑的明白过来她这是何故——
她方才梦中还呢喃着弟弟的名讳……
怕是梦见了舜功,如今正是心里悲哀难过之时?
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如今便是脾气多变些罢了,自己怎能因此怪罪她。
果不其然,一片寂静声中,梁昀忽见那姑娘扬起脑袋,湿漉漉的眸光直直看去他的眼底。
她吸了吸鼻子,乌亮的眼中映着点点火光:“兄长知晓我曾经有多喜欢梁冀么?”
她仰起下颌时,瀑布般的乌发延着粉腮滑去她雪白的颈后,浓密睫羽上缀满了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随着鸦睫眨动间一颤一颤。
“我以为我信守婚约,信守承诺嫁给了自己的爱人,哪怕是一具尸骨……哪怕被人私下里嘲笑我也不在乎。”
至少她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至少,年少时梁冀对她很好,很好。
梁父与盈时父亲乃是莫逆之交,梁父再世时更是多有照拂盈时,梁家依着承诺履行了这桩在外人看来并不门当户对的婚约。
盈时想,她该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哪能梁冀死了,她转头就改嫁呢?
“他临走前给我发过誓,说这辈子只娶我一个的,说要我好好等他的。等他战胜归来十里红妆来娶我。如今算什么,算什么呢?我时常晚上想着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还干净,死了也就不会难过,也不害怕丢人现眼……”
她两辈子都没想明白,明明开头是那般的甜蜜,怎么忽地中道就急转直下了呢?
老天爷许是看不得她幸福吧。
梁昀想劝她不要缅怀过去,可他并不会安慰旁人,只能拘束的冷着脸站着。
“弟妇节哀。”思来想去,不善言辞的梁昀最终又是这般一句。
“舜功已去,你不该沉溺于这些伤怀之事。日后你与母亲一起撑着三房才是要紧。”
好端端的悲伤氛围,盈时只差再哭一场,将心中所有不如意宣泄干净,顺便将自己的付出一点点告诉给梁昀听。
好叫他知晓他们梁家究竟亏欠自己多少,好叫他多替弟弟弥补自己才是。
可谁知,盈时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被梁昀那些倒尽胃口的话吹散。
听听,什么叫——日后,你与母亲一起撑着三房要紧?
盈时抽泣声哽住,再也哭不下去了。
“我要怎么撑着三房?母亲根本就不喜欢我……”她紧咬着牙,顽劣的故意怼他的话。
梁昀听不出她的刻意,像是教育晚辈一般稀疏平常道:“你真心待母亲,日子久了,母亲必也会真心待你。”
黑夜中,盈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据说梁昀年幼时可没少在韦氏手下吃过苦。
如今还能说出这种一笑泯恩仇的话来?果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可惜自己不是他,不是大丈夫,可没他那般广阔的胸怀!
梁昀许是察觉到盈时要冒火的小脾气,又道:“祖母处事公正,你若是受了委屈便去与祖母说。”
盈时沉默,继而又问:“祖母身子不好,我总不能日日为了这事儿去烦她吧?”
梁昀又是一阵沉默。
仿佛与盈时的每一次对话都叫他思索良久。
“你放心,舜功去了,我会代替他照顾你。”
黑夜中,梁昀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一种力若千钧的重量。
“你既嫁给了舜功,在我心中,就同……妹妹一般。”
翌日一早,二人眼下乌黑,继续延着溪流而下,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坐落着大片开垦过的田地,五六间错落有致的农屋。
山谷里一阵阵风吹来,鸟雀齐飞,鸡鸣狗叫。
一切都是盈时未曾见过的宁静而安详。
只是还没片刻,那些田野间撒欢的黄狗便远远看到了陌生的二人。
黄狗们三五成群奔过来,朝着二人狂吠不止。
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狗东西,带狗的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可不是古人经验之谈?
狗这等东西,就是你越怕它,它胆子越大。一整个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
盈时一低头,便瞧见自己脚边跑来了两只毛发漆黑长相猥琐的老狗,两只狗似乎知晓这两人间谁更胆小,谁怕它们。
两狗通灵性一般对视一眼,迈着四只小短腿一左一右合力绕到了梁昀身后,冲着梁昀背上的盈时吠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
盈时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在梁昀肩头蹬。
“快走开!快走开!”她只会提高嗓子,尖叫。
他被她从身后紧紧圈着肩头,稳住身子的同时还要去驱赶那些狗,现在的模样应当颇为狼狈。
梁昀深吸了口气,却不慎闻入鼻尖的全是她身上浅淡香甜的香气,如桂胜兰,挥之不去。
梁昀嗓音微沉:“你别乱动。”
好在,溪水边有几个浣洗衣物的村妇远远见到这里的闹剧,当中一妇人连忙高举着棒槌追过来,骂骂咧咧才将一群狗吓唬走。
“二位是外乡人?可是从山上下来?”手持棒槌行动彪悍的妇人诧异地问起二人。
盈时并不想任何人知晓自己与梁昀这等奇怪的关系,连忙开口道:“他是我兄长。”
好在,梁昀也是此意。
他眉眼轻抬,顺着她的话道:“我与家中小妹出门踏青,不慎山间迷了路。她又扭伤了脚,我只得寻近路带她出来。”
很一切都被他编的有理有据。
那男人如此出众的相貌,又是一身苍青直缀,朴素的腰封束出细而挺拔的腰身。
身姿若松柏,气质清贵稳重,连说话都文邹邹的极有修养。
只一眼,便叫民妇对这对兄妹生出好感。
“原是如此!我们这附近便是山多水多,山连着山时常有人迷路到了这里哩!公子与娘子家住何处?”
梁昀道:“家住潜江脚下。敢问夫人,潜江离这处有多远?”
“潜江?潜江离这处也好几十里远呐!”
盈时只觉得稀里糊涂,听不明白二人的对话。二人全然将她当成了空气一般。
索性盈时也懒得管这些,她闷着头趴在梁昀背上,乌亮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远处依旧虎视眈眈的狗群。
“郎君与娘子不如先去我家歇上一夜?明日早上村上有牛车赶集,到时候你二人可以搭着一同去镇上,想必镇上有去潜川的车。”那妇人道。
村里人少见外来客人,尤其是见到梁昀盈时这般生的好相貌,举手投足又都是贵气的人。
不多时就有许多庄稼汉子,乡间耕作的农妇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儿,围了过来。
有那些嘴快之人更是问都没问,直接将二人错认成夫妻。
一个个开口便道:“你夫妻二人从何处而来?”
“你婆娘可是腿上受了伤?”
一句句粗俗的叫人脸红的话,成功将梁昀惹得神情僵硬,逼的惜字如金的他开口解释。
“不是……不是妻子。”
盈时也是生气。
娘子就娘子吧,什么叫婆娘?
多难听的称呼啊?自己有那么老!
“兄长,去这位婶子家歇歇吧。”盈时吹气胜兰,朝着他耳边道。
村里人朴实好客,那妇人将梁昀盈时二人带去她家空置的屋里暂歇,又连忙拿出茶来招待二人。
“我们乡里人家,多是简陋,还望郎君与娘子不要嫌弃才是。”
盈时如何会嫌弃?她接过妇人递来的茶水,玉莲一般皎白纤细的手捧起茶碗,微低下头,浅樱色的唇慢慢凑去碗边。
她喝茶水时很是斯文,却又似乎是渴极了,眉头微皱着,小口小口的吞咽。
动作雅致的仿佛是在饮天上的琼浆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