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饭菜未曾动过?,想必江泠并没有来得及吃饭。
叶秋水叫仆妇准备食盒,她一会儿送去。
吃完饭,叶秋水提着?食盒前往安济院,西南的城墙正?在修建,有一大半都被拆去了,附近的百姓眼下?都住在安济院中,修建一事工程长,江泠要忙许久,三天两头地得往安济院跑。
叶秋水怕饭菜凉了,将食盒抱在怀里,用?毯子盖上,等到了地方,她询问小吏,“江大人在吗?”
“在。”
小吏认识她,立刻给她指明?方向。
叶秋水提着?食盒过?去,江泠正?在听下?属汇报公事,他神情严肃,观点清晰,唯有在面对公务时,他的话才会变多,“安排专人到周边山区开采合适的石材,调集城内会烧制城砖的工匠,所有人分段施工,该休息的就休息,不能让工匠连续施工两个时辰以?上,三日内,要确保能烧制出足量且质量达标的城砖。”
下?属听着?他的话,认真点头,“是,卑职知道了。”
江泠微微颔首,“嗯,去吧。”
叶秋水站在门前,等他们说完,她才走过?去,“嘉玉。”
江泠看?见她,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叶秋水笑着?说:“王婆说你来这儿了,我想你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就盛了一份给你送过?来,还热着?,你快吃。”
江泠在安济院有个小小的值房,放着?一张榻,既可以?睡觉,还能充做椅子,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江泠有时候忙太晚就会在这里歇下?,第二日直接去西南城墙工地上。
江泠说:“我……吃过?了,喝了粥。”
安济院由朝廷衙署管理,每日都会准备饭菜,江泠没有胃口,傍晚的时候喝了两口粥。
叶秋水来过?这儿,知道安济院的伙食并不好,只是能饱腹,她笑了笑,打开食盒,“那你把?汤喝了吧,王婆炖了许久,里面放了菌桂,能温阳散寒。”
她舀了一碗,递到江泠面前。
他静立不动,好一会才迟疑地走过?来,坐下?,拿起?汤匙。
江泠喝汤时,叶秋水就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大船的事情,提到这些?感兴趣的事时,她眼睛明?亮,嘴角也是笑意,兴致勃勃。
江泠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说完,问他,这样的大船要多少造价时,他放下?汤匙。
侧目,看?向叶秋水。
“你想去西洋?”
叶秋水摇头。
她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出海要许久,一年半载都是少的,太久了,她放心不下?江泠。
江泠盯着?她的眼睛看?,叶秋水是他养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她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今日这么兴奋地说起?在平江府港口的见闻,眼底那种向往是掩盖不了的。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去,怎么会,只能是担心他,怕她走了,没人盯着?他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又落下?一身?病。
江泠收回目光,低声道:“你不用?管我,想做什么便去做。”
叶秋水一时讶异,反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根本就不想去,好三郎,我今日算了许久的账,腰酸背痛的,你快抱抱我。”
少女声音轻柔,撒娇。
但江泠却不为所动,他垂着?目光,没有将她拥进怀里,侧脸冷硬,唇线紧抿着?。
叶秋水直起?身?子,担忧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对不起?呀,我忘了你也很忙,腿是不是痛?”
江泠要督工,有时得站几个时辰,要管劳工调度,材料筹备等等,费时费力,眼下?又到了冬天,雨雪天他的腿疾很容易复发,叶秋水担心他是难受,憋着?不说,弯下?腰,想要将他衣摆掀起?,“给我看?看?。”
江泠却突然将她的手握住了。
“我……”
他顿了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
叶秋水云里雾里,“到底怎么了?”
“我先前给过?你几张地契。”江泠声音平静,“有个院子,就在西市,是你喜欢的地段,离铺子也更近,你可以?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搬过?去,若是不喜欢,那你就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或者都卖了,重新买个你喜欢的,总之,那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随你支配。”
叶秋水愣住,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道:“我随意啊,你若想换,我就换,不过?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离铺子近,去工部也方便,而且五哥也住在不远的坊市,串门多方便。”
江泠却说:“你及笄了,不该再和兄长住在一起?,会惹人闲话。”
叶秋水这下?听懂了,脸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她沉着?声问。
“我们就这样吧。”
江泠侧对着?她,他逃避她的视线,他不想让叶秋水委屈自己?,这样不如杀了他算了,不希望自己?成为牵累住叶秋水的那条绊马绳。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些?年来,因为腿疾遭受过?多少冷眼,世人的嘲笑,或是怜悯,惋惜,江泠都不在乎。
除了叶秋水。
不愿她委屈,将就,更怕成为她的负担,累赘。
屋中寂静了一会儿,这寂静就如同凌迟。
半晌,叶秋水忽然站起?身?。
她原地走了两圈,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两圈走完,叶秋水停下?,走到江泠面前,冷声道:“江嘉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你要是想断,我现?在立刻就走,决不回头,但是你也别想再跟我演什么兄友妹恭的戏码,我告诉你,一旦我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
她声音冷漠, 含着怒意,叶秋水在?外为人和善,鲜少与人起冲突, 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因为是?个年轻的女子, 所以很多人常常会忽略了?,她摸爬滚打十余年, 一步步走到如今,掌管数个铺子, 能做到富甲一方, 绝不会只是?个和气的人。
江泠愣住, 张了?张嘴。
他本来还算是?坚定?, 但是?看着叶秋水压着火气,濒临爆发的模样,突然?不敢开口。
“芃芃……”
叶秋水打断他, “快点, 选。”
江泠整个人都发懵了?,酝酿好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哑住,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心里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又将叶秋水惹毛,手指颤了?颤, 天人交战。
叶秋水是?说?一不二的,动了?怒,那就是?绝无转圜的余地, 她说?要走,便是?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他别想再渴求她回头,和他继续做兄妹。
叶秋水面色阴沉,站在?江泠面前?,等待他回答。
他的脸很白,刚刚还镇定?得很,叶秋水以为他有多么大?的能耐,结果一句话就把他吓成了?哑巴。
叶秋水见状,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两步,手按在?江泠肩膀上,他还在?慌张的时候,叶秋水已经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一张小?榻上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呀”一声,摇摇晃晃。
江泠扶住叶秋水的肩膀,她却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口,江泠吃痛皱眉。
叶秋水支起手臂,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们这个样子,你说?说?该怎么结束,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出去说?我们是?纯兄妹,你信吗?”
江泠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会出去乱说?。”
叶秋水真是?要气死了?,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先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件事,你每次都这样,你什么都不说?,总是?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你这就是?自作?聪明!愚蠢!”
江泠哑口无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睫羽垂下,眼?中碎芒涌动,好半会儿才鼓起勇气,将安济院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对夫妻跋山涉水来到京师求医,但大?夫看过,男人中风瘫痪多年,已经治不好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整个身子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需要妻子伺候。
他不忍再拖累妻子,自缢于房中,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女人醒来,发现丈夫死了?,呆了?许久,谁叫她都没反应。
这么些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突然?没了?,女人也如一朵极速枯萎的花,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明明在?年轻时,他们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琴瑟和鸣,为何会落得这个结局。
等他说?完,叶秋水也沉默了?,脸上凶厉的神情褪去。
江泠闭上眼?,肩膀颤抖,涩然?地说?:“我害怕,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我想过了?,我走得很慢,脚程慢,而你的未来很广阔,我怕我跟不上你,没法和你并?肩,我……我不想拖累你。”江泠声音轻颤,视线都不敢抬起直视叶秋水,“我希望你能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叶秋水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江泠说?:“那封信,我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用它?来困住你,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我没有伤得很重,养了?半个月就好了?,我不知道徐娘子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怜悯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已经精疲力尽,恐惧,无助,深深的不安占据了?整个胸膛。
叶秋水眸光一暗,听了?这些话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泠一点也不自信,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被?抛弃太多次,他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因为害怕再次被?舍弃,所以干脆在?对方开口前?,就先将自己判处了?。
甚至都不来问问叶秋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断定?她是?因为知道他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所以才会可怜他,怜悯他,不惜委屈自己,将就着同?他在?一起。
叶秋水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是?怜悯你了?,要是?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与你亲近,你真是?的,你总是?误会我,总是?胡思?乱想,你觉得的对我好,就是?真的对我好吗?明明我那么渴望与你在?一起,你却总是?惹我伤心。”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将就,我就是?喜欢你,如果是?因为可怜你,那这个世上,比你惨的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躯体有疾之人我都要去可怜一下,和他们有一段情吗?”
江泠嘴唇动了动,望着她。
“你总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就和小?时候一样,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将我推给吴娘子,可是?于我而言,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因为是?你,我才喜欢,你懂吗?”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留下牙印,“我没有觉得你拖累我,也没有觉得不自由,与你在?一起,和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这两者?是?不冲突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好好吃药,多多地陪我,不要再去设想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江泠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胸口滚烫,眼?眸盯着她转动。
“你这样,不仅是?小?瞧你自己,也是?小?瞧我,将我看低了?,难道你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你以后就算想我,也只能睹物思?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叶秋水脸色又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警告,大?有他敢再开口说?一句推拒的话,她立刻就会起身离开,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意思?。
江泠终于受不了了,开口:“不要……”
不能接受与她此生不复相?见,他就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他的心里一直被?不安裹挟着,哪怕这段时间和叶秋水在?一起了?,这种不安也没有衰退多少,甚至越来越浓,压抑,痛苦,因为江泠一直坚信,江水东流去,不会在?他面前?永远停留,他能拥有的,短暂而有限。
“那你下次就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叶秋水说?:“你跟我发誓,你说?,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江泠抬起手,“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会听芃芃的话,不会再将她推开,若有违此誓,天打雷……”
“别!”
叶秋水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她让江泠将手放下来,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有那一天,你也不可以做傻事。”
叶秋水眼?眶有点热,“你不能将我丢下,我以前?和你说?过,如果你再敢将我丢掉,我会讨厌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一直陪着我,知道吗?”
江泠抬起手,紧紧将她拥住,“知道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微微仰起头,讨好地在?叶秋水的嘴角碰了?碰。
示好,求她原谅。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下头,与他唇齿相?依。
彼此的心跳隔着几层衣物齐鸣,那种将一切心结都解开的感觉若拨云见日,从来没觉得如此安心过。
交缠的发铺满了?整张小?榻,叶秋水支起手臂,锁住江泠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她觉得,江泠总是?胡思?乱想,公务那么繁忙,他竟然?还有精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见她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江泠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秋水回过神,眼?神意味不明,笑说?:“你总是?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缺少一个更能扰乱你心神的事情?”
江泠没听明白,“什么?”
她没有回答,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江泠瞳孔一缩,“你……呃!”
叶秋水俯下身,枕着他的肩膀,气息在?耳边拂动,“我想让你以后分不出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惯会拨动算珠的手指此刻换了?个对象撩拨。
江泠伸手要抓住她,但是?叶秋水却更用力,他脊背弓起,颤声说?:“不行、不行……”
叶秋水没有停下,说?道:“江嘉玉,原来你也不是?全然?冷淡,雪山也会变得这么热吗?”
江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先……拿开。”
“不要。”
叶秋水不动,反偏头亲吻他,堵住他口是?心非的嘴巴,江泠神思?乱糟糟的,他伸手想将她推开,但是?不敢用力,叶秋水越来越肆无忌惮,他被?逼得仰起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叶秋水眼?前?,江泠出了?汗,又急又怒,“谁教你的,不准这样……快松手。”
他现在?还有心思?管教她。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从书上学的。”
“……不要看闲书。”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叶秋水反问,“你的反应和书里一模一样。”
江泠脸上闪过慌乱无措,抿着唇,“我没有……”
“真的吗?”
叶秋水端着一副天真的模样,青涩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江泠眼?睛通红,呼吸迷乱,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小?榻摇摇晃晃,他承受不住,慌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不小?心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碗筷拂下去了?,“啪”的一声,两人俱是?心神一颤。
门外有人焦急地跑过来,询问,“江大?人,叶女使,出什么事了??”
江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回答,因为惧怕被?发现,整个人都绷直了?,叶秋水盯着他紧张的模样,轻轻一笑,扬了?扬声,“没事,东西掉了?而已。”
外面的小?吏“哦”了?一声,将信将疑,走远,压着声音同?其他人说?:“我刚刚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大?家商讨着要不要去劝。
一门之隔内,气息沉闷,压抑,急促。
江泠快气坏了?,“你不能这样……”
叶秋水才不听,他明明心神都乱了?,宽大?的衣袍再也遮掩不住,那种难言的感觉像是?巨浪一般,将江泠拖进了?名为失控的深海里,他失语,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变成案板上的鱼,只会颤抖和颤栗。
浓烈的情绪在?温热的掌心下迅速攀升,叶秋水看着他眼?神光逐渐涣散,瞳孔缩放不由自已时,毫无预兆地收手。
“好了?,我回去了?。”
她坐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江泠下意识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又像是?触碰到什么烧红的铁烙一样迅速松开。
叶秋水拍拍他的脸,亲一下,再没别的动作?。
他躺着,连责备她的力气都不再有。
叶秋水将碗筷收拾好,放进食盒中,衣袂翩翩地离去。
小?吏们偷偷地打量她,又纷纷探头往她身后看。
里面没有动静了?,许久,衣着整洁的江泠推开门。
他的神色还算镇定?,依旧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就是?眼?睛很红。
小?吏们面面相?觑,待江泠去办公事后,几人围在?一起惊叹,“夭寿哦,这是?闹了?什么矛盾,叶女使都把咱大?人打得要哭了?,刚刚就说?应该去劝架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样那样
从平江府回来后, 叶秋水一心念叨着那艘大船,去东宫见宜阳时,宜阳告诉她,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年的战争损耗太多, 尤其是先帝病重?,曹氏把持朝政的那段日?子?, 外敌虎视眈眈,连失几?座城池。
“母亲的意思是, 我们可能需要修养生息几?年。”宜阳神情严肃, 说道:“战事一直僵持着, 兵器署已经没有办法再造出新的战备了。”
先帝驾崩突然?, 留下许多难题,抄没曹家时虽然?有许多赃款,皇帝让人用以充做军饷, 强撑了一段日?子?, 那大半年,胜仗倒是比以往多了不少,城池也夺回几?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寅吃卯粮, 终究有吃空的那一天。
宜阳现在很后悔, 当初还是郡主时不该挥霍无度,说不定还能省下一些钱。
皇帝勤俭, 除了中秋宫宴大办了一场,连自己的万寿节,相比先前的皇帝们来说都?有些略显寒酸了。
叶秋水听了许久, 第二日?进宫上值时和宜阳说:“军需要多少钱,我给。”
宜阳呆了呆,“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我有多少,就给多少。”叶秋水沉声道:“我知道,官家同殿下为了军需一时已经烦恼多日?,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当初若非殿下拿了五十万两白银给我填补亏空,也许檀韵香榭早就关店歇业了,撑不到这个时候。”
宜阳犹豫道:“可是,这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在蜀中时你救了本宫,是你应得的。”
“朝廷有难,我不想你为此事继续烦忧。”
叶秋水说:“我想帮你。”
宜阳讷讷说:“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太辛苦了,也许有可能,你会?失去一切。”
“我知道啊。”叶秋水笑了笑,“也没关系,大不了重?来就是了,我还年轻,就算再打拼十几?年,也才?三十多呀。”
在世人眼里,三十多岁的女?子?,好像已经算是老人了,也许都?到了抱孙儿?的年纪,但是叶秋水却说“才?”,她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且……”叶秋水顿了顿,神情毫不在意,“若是外敌侵占,那些钱我还守得住吗?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会?沦为旁人的囊中之物,不如让它早些物尽其用,若有一日?盛世安康,河清海晏,我算不算也有一份功劳,这不是卖殿下一个面子??怎么想想都?不亏呀。”
她狡黠地?笑了笑,宜阳忍俊不禁,“就知道你算盘打得精,我带你去见母亲。”
宜阳站起身,理好宫装,领着叶秋水前往太和殿面见圣颜。
檀韵香榭的东家愿意散尽家产,帮朝廷度过眼下这个难关,谁也不知道叶秋水手中究竟握有多少钱,她只?简单地?列了一些。
“微臣有自己的商业渠道与?人脉,可以帮助朝廷采购物资,如果需要的话,微臣愿意亲自前往各地?,与?其他商人谈判,确保军需所用物资的质量和价格。”
皇帝沉默须臾,“你可知,这些产业一旦交出来,也许以后,你无法再回到如今的鼎盛了。”
任何繁盛都?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叶秋水明白,她笑了笑,不以为意,“盛极而衰,原本也是逃脱不了的结果,我只?是在寻求另一个变通之道。”
越来越多异域的香料涌入大梁境内,这一行也渐渐不景气了,再加上近两年天灾人祸很多,以前胡娘子?在曲州买下的那一座用以种植香料的山头已经因为时节干旱、蝗虫等灾害,导致香料产量衰减,这些
年原材料价格飞涨,香料铺子?进货成?本太高难以承受,生意因此开始由盛转衰。
这也是叶秋水这两年,开始尝试贩卖茶叶、毛皮丝绸等货物的原因。
皇帝静默片刻,颔首。
叶秋水在宫里待了许久,官家是个贤明的君主,不会?对任何人另眼相看,哪怕只?是和一个年轻,没有家世地?位的少女?交谈,也未曾有一丝不耐。
叶秋水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宫门早就落锁,但皇帝让跟前最得宠的太监送叶秋水从宫门一侧的小门离开。
太监总管笑容满面,准备了马车,叶秋水受宠若惊。
以后叶女?使就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了,乃皇商,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最要察言观色,从官家的态度上来瞧,就知道哪些人要得宠,哪些人要落难。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人出来传话,说叶秋水在太和殿与官家谈事,江泠有些诧异,怕是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堂中等到半夜。
门前响起交谈声,江泠站了起来,走上前,巷子?里站着几?人,叶秋水敛衽一礼,低声说着什么,她对面站着一个白眉太监,笑容和煦,她行礼时,太监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惶恐,忙不迭托着叶秋水的手臂,“小叶大人真是折煞奴婢了,以后还要小叶大人多关照才是。”
“哪里,李公公是官家跟前的老人了,我才?要求您关照。”
太监微笑晏晏,看到出门的江泠,招呼行礼,“江大人。”
江泠走过来,颔首。
“那就这样了,奴婢们先行告退了,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
叶秋水点头,“好。”
几?人转身离开,叶秋水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待人走远,叶秋水转身,看向?江泠,问道:“怎么还没睡?”
已经很晚,早就过了亥时。
江泠说:“下人说你进宫了,一直没回来,我记得今夜不是你当值的日?子?,所以有些担心。”
叶秋水说:“官家找我谈了些话,说得久了些。”
“什么话?”
叶秋水将今日?在宫中交谈的事情告诉他。
她愿意用自己的家产去填补朝廷的亏空,筹备军需。
江泠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官家与?太子?都?提出的疑惑。
这些钱若是散出去了,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她情愿吗?舍得吗?
江泠没有问,因为知道叶秋水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曾经那个在北坊翻墙偷桃,目不识丁,偷窃乞讨的女?孩,尽管如今已经富甲一方,家财万贯,但她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自己。
对叶秋水而言,高谈阔论的是她,穷困潦倒的亦是她,因为没有忘记,所以愿意去帮助无数个同昨日?的自己一样的人。
覆巢之下无完卵,拥有再多的家产,当国破人亡之时,也只?不过是变成?了案板上,一条更为肥美的,待宰的鱼。
叶秋水状似忧愁地?说:“要是我真的没钱了,以后可怎么办?”
“我养你。”
江泠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说。
叶秋水淡笑,故意道:“可是我很难养的,我不会?干活,不会?做饭,对东西也挑剔。”
江泠说:“先帝以前赏赐过我一些银子?,我没有用,都?收着,我还有俸禄,我会?做饭,会?干活,应当……能养吧。”
他说到最后犹豫了,有些不确定,叶秋水现在可挑刺了,他也不愿意让她将就。
可是他的俸禄不多,江泠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可能会?请不起下人,但是没关系,那些琐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洗衣做饭,晾晒被褥,原本也是二十岁前的江泠经常要做的事情。
叶秋水忍不住笑,抱住他的手臂,“你怎么这么贤惠,我离了你可怎么办?”
“那就不离开,总之都?是有办法的。”江泠看着她,镇定说:“你不用操心。”
他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养叶秋水应该够了,大不了,捡起老本行,帮人抄书,现在行情应当好一些,怎么说也是工部侍郎啊,工钱应当不会?低吧?
江泠静静盘算着,叶秋水没想到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他都?已经思考起将来只?凭一点俸禄不够养她,还得再找些营生的事情。
“先别想这个。”
叶秋水拍拍他,“已经近子?时了,你快去睡觉,不可以想东想西。”
她定下的规矩,说一不二,推着江泠赶紧回屋,督促他早些洗漱睡觉。
叶秋水则回自己卧房中,换下衣物,擦了擦身后,习惯性?地?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打算将昨日?未看完的话本拿出来继续翻阅。
然?而,手伸进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叶秋水疑惑地?坐起,挪开枕头,发?现下面空空如也,她以为是自己放在了其他地?方,起身将整个卧房的柜子?里都?翻遍,不仅没看完的那本不见了,就连柜子?里珍藏的几?本也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
叶秋水念叨两声,下人不可能拿她的东西,家中进贼也不会?只?偷书不偷首饰,叶秋水沉思片刻,灵光一现,穿过回廊,将尽头的一间卧房的大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