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羽倾舟by破折号一一
破折号一一  发于:2025年0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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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荒的一切都太过遥远,近在眼前的烦恼还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她虽仍把元虚舟唤做“哥哥”,但心是虚的。这种虚跟面对父王时不一样,父王总归是她亲爹,不论娘亲想法如何,她对父王的爱从不作假。
可哥哥……
她对上元虚舟的眼就开始闪躲,那声“哥哥”藏在嗓子里,嚅嗫着滚出舌尖时,她觉得自己好无耻。
无耻地享受了他对妹妹十二年的宠爱,良心上长了尖刺,虽然不是主观上想要欺骗他,但为了不让这些尖刺扎伤自己,只得时刻告诫自己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若有一天元虚舟得知真相,身为大歧未来的神官长,即便是以儆效尤也好,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她和娘亲。
她只不过是,在他放弃她之前,不让他为难地……率先放弃了他。
宗学比试之前的那段时日,元汐桐借口要抓紧时间修炼,与元虚舟疏远了不少。
明明要修炼的话,找他才是最好的教习。
她故意绕过他,他竟也没恼。在那次躲开她的亲吻后,第二日他便恢复了正常,对她仍是尽职尽责的兄长模样。
听闻她的灵根属木,似乎也并未觉得异样。
像是不曾怀疑过她一般,他根据她如今的水平替她整理出了许多适合她修习的木系术法,方法详尽,一目了然,许多独门绝技都是他在修行途中自创的。
他自己修行时从不用做这么麻烦的事,各种术法看一遍就会,独独为了她,熬了几个大夜将册子画出来。本打算亲自送到她手里,但来了她房前好几次,都没见到她人,只好将册子交给她的贴身丫鬟。
夜里,元汐桐结束修行,回到房里,翻开那本册子,低下头闷声叫人出去,然后抬起袖子悄悄蹭了蹭眼角。
元虚舟对她近日极力遮掩的忧愁有所感应,为了逗她开心,他在册子的空白处写下了许多趣事,还画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可爱鸭子。
小时候,他常常欺负她,笑她生气的时候嘴巴扁扁地像一只小鸭子。王府里有那么多毛茸茸的圆毛灵兽,个个都很漂亮,他偏偏形容她是鸭子。元汐桐气急败坏地将他扑倒在地,伸出双手去掐他。
他笑着求饶了许久,也哄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元汐桐对他的饶恕。
饶恕伴随着惩罚,她在他脸上一边画了个丑丑的小鸭,勒令他不到三更不能洗掉。他嘴上答应得好,却在她放下笔时,摁着她在她脸上回敬了一片羽毛。二人顶着彼此的墨宝在府内招摇过市到深夜,元汐桐硬生生地就将他脸上那两只鸭子给看顺眼了,觉得好像扁毛也不是那么不可爱。
她熄了灯,抱着那本小册子钻进被窝。册子里有元虚舟留下的灵力,翻开到他画了鸟的那一页,那些鸟儿便像活了似的,在她的床帐内演皮影戏。
细雪簌簌下在窗外,她在不时传来的霜层断裂声中化作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一艘小舟上。水面上的月影星光,被夜风搅碎成玻璃皱,困扰她多日的梦魇亦被温柔驱赶。
她的怪脾气在元虚舟那里,可以得到完完全全无底线的纵容。
即便是……违背仁义道德。
宗学比试当日,元汐桐抽中的对手是肖思宜。
这个以表小姐的名义寄居在镇国将军府的姑娘,虽和元汐桐是同级,但她二人并未有多少交集。只有一段传遍宗学的流言,说元汐桐曾经带头排挤过她。
一方循规蹈矩又温柔娴静,还有着大家都隐隐知道的可怜身世,另一方含着金汤匙出身,身无长处却因有个好哥哥庇护而能在宗学作威作福。
明眼人都觉得这流言八成是真的。
只是皇家宗学内暗潮汹涌的事情太多,姑娘家未造成人身伤害的小打小闹并未引起过多在意。就连甲班的邢夙听闻此事,都只是笑笑,然后说,小姑娘之间有些龃龉很正常,等她们长大便知自己当年有多幼稚。
他自小被帝都贵女们追捧已成习惯,以为这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把戏,心里鄙夷,又不好表露。
恰好元虚舟从旁经过,耳朵捕捉到元汐桐的名字,他探头过去,插了一句嘴:“哎,我妹妹可不会单独排挤谁。”
宗学学子势力大致分为两派——以长公主为首的皇室宗亲派,和以邢夙为首的朝廷重臣派。
元虚舟是远离帝都的未来神官,素来也不参与这些纷争。他的性子乖张在骨子里,拥有的多,在意的少,不触到逆鳞时一切好说。但他的逆鳞也很明显,谁都知道在哪里。
那句话甚至被他说得面带笑容,只是,听见的人都懂,流言只能到此为止了。
时至今日,主角双方立于擂台之上,前不久才生出灵根的汐桐郡主,将肖思宜战得节节败退、毫不留情,观战之人复又想起了当初那份流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元汐桐那份想赢的心。
可想赢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她并不掩饰。
只是擂台之上,本就刀剑无眼。在充分发挥体术的同时还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输送,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令元汐桐的内心升起了奇异的满足感,混乱之下,她使出的最后一招,有些冒进。
是昨日才由娘亲口授,而她还无法收放自如的招式。
坐在看台上,紧挨着秦王的炎葵看见元汐桐起手的动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不远处端坐在天子身边的元虚舟,面上神情虽丝毫不显,指尖却不自觉收紧。
被元汐桐的力量催生出的枯木从肖思宜脚下直冲而上,枯枝似蛇舞一般将其死死绞住。武器脱手时,枯枝却并未停止生长,尖利的细枝侮辱性极强地刺向肖思怡的侧脸,直至将她那张漂亮白嫩的脸蛋划出几道血痕。
在一旁观战的邢夙直冲上来,将元汐桐的术法打断。雪亮电光铺向她的面颊,她来不及躲闪,后退一步,正打算生生挨上这一招,眼角却见一道身影闪过。
风势将电光轻松化解,是元虚舟牢牢地堵在她身前。
被誉作“帝都双星”的二位少年提前较量上,看台之上顿时一片哗然。可主角双方并未有那闲心满足众人的窥探欲,只用目光静静对峙。
长公主微微一笑,唤来侍者,吩咐道:“甲班抽签时,想办法将这两人抽在一组。”
“是。”
看台之下,元汐桐的同班同学们则一个个看傻了眼,而后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不是吧?汐桐郡主竟然赢了?”
“我的零花钱啊!就这么打水漂了?啊我好恨!”
“欸!谁下个月接济我一下?”
“谁买汐桐郡主赢,谁接济呗!”
“不是,谁那么有先见之明,买了汐桐郡主赢啊?”
宗学比试这么大的盛事,私底下开个赌局怡情一下很正常。宗学学子们很多都会随手押上一笔。但元汐桐和肖思宜这场比试,几乎人人都押肖思宜赢。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
众人嚎了一阵,发现还真有一个人买了元汐桐赢。
公孙皓。
此时少年正望着擂台走神,直到几个同学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嚷着要他请客,他才后知后觉地满口答应。
但他的心情很复杂。
因为他也没想到元汐桐会赢,只是路过赌局时,见着肖思宜那边已有人压了五十注,而元汐桐的名字下却空落落的,瞧着十分可怜。他想着自己好歹也坐她后桌多年,深知这郡主发起脾气来好赖不分,万一她知道自己不仅输了比试,还无一人押她赢,说不定会连累他也不好过。
思索片刻之后,他掏空了荷包,在元汐桐的名字下押了一百注。
声势浩大的嘈杂声将元汐桐惊醒,她站在原地,明明感觉四周寒风刺骨,掌心却沁出粘腻的汗。
她刚刚……做了什么?
视线被元虚舟挡得严严实实,她颤抖着手,牵住他一片衣角,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却在看见肖思宜满脸的血渍时缩回来。
她头一次知道胜负欲往往伴随着凌-虐-欲,习惯了弱小之人,一旦变强,总是憋着一口气,要泄愤似的,想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但她并没有真的想打伤肖思宜,她只是……只是……失手而已。
擂台之上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肖思宜疼得厉害,邢夙不愿再耽搁她的伤势,错开眼不发一言地躬身将她打横抱起,然后跟着医修一道,去到偏殿疗伤。
元虚舟回过头,见元汐桐煞白着一张脸,虽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却像粘在那几人身上似的,目送着他们走远。他知道这是她深感愧疚的表现,只是眼下自己了受了惊,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姑娘只是些皮外伤,”他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腕牵起,拉至身前,仔仔细细地替她把掌心湿汗擦干,温柔建议道,“要是担心,就跟过去看看吧。”
其实,她和元虚舟,已经有多日未曾这样面对面交流过了,但此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应了一句,便拔腿追了过去。
追至肖思宜所在的偏殿,她在门口探头看了看,只能见到几个医修在进进出出,屏风内是什么情况,她看不分明。
正打算抬腿踏进去,邢夙却绕过屏风走出来。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全然不见,面上是隐隐的不耐。但元汐桐没有在意,只当他为肖思宜的伤势忧心,所以她也并未在意他情急之下对自己动手一事,反而有些庆幸自己的招数被他打断,没有酿成大祸。
“夙哥哥,”她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想进去看看她。”
“看看她伤成什么样子?还是说觉得她伤得不够重,郡主想再补一补?”邢夙看着她,语气淡漠。
他从来没对她这样说过话,元汐桐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
在她的印象中,出生将门的邢夙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从未有过对人冷脸的时刻。其实邢夙对她并不算特别,但少女的情窦,开得十分浅薄。只觉得这人好像大家都喜欢,那我也要喜欢。
她对邢夙便是这样,甚至不追求自己在他眼里的独特性。
可这样直接遭遇心悦之人的冷语,却仍是令她深受打击。她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想进去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
邢夙想起的却是那道渐渐被人忘却的流言。他看着元汐桐那副怔怔的,想要推脱责任的模样,语气愈发不客气:“何必假惺惺,汐桐郡主,你的道歉,她也不稀罕。”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他却往门前一站,干脆利落地挡住她的视线:“请回吧,趁着我对你失去耐心之前。”
这样刻薄且不饶人的模样,是勾起元汐桐怨艾之心的导火索。
她脾气本就古怪,王府之内一切皆要顺她的意,在外头虽因灵力低微遭受过不少议论,但那些人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对着她甩脸色。在明知自己犯了错的情况下,她愿意拉下脸来道歉已是极限。
邢夙却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她。
情急之下,她说出口的话也跟着刻薄起来:“不稀罕?你搞清楚,本郡主从小到大可从没给人道过歉!她肖思宜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护卫之女,你觉得别人真认她是你将军府的表小姐吗?”
她的确是有些口不择言了,这些日子以来连番的遭遇令她情绪失控,一点就燃。
邢夙靠着门口,静静地听她说完,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问道:“你觉得护卫之女,身世卑贱,配不上你秦王府郡主的道歉,是吗?”
“……”元汐桐沉下脸,没有回话。
“那你的娘亲颜夫人呢?”邢夙面上闪过一丝讥讽,“你若惹她生气,你会向她道歉吗?”
颜夫人……
全帝都都知道,汐桐郡主的娘亲颜夫人,出生乡野。若论卑贱,乡野村妇和护卫之女,谁更卑贱?

日晷的阴影洒向巳末,演武场上的比试还在继续。
元汐桐低着脑袋,慢吞吞往回走。廊柱的影子横斜下来,踩过第五道的时候,视线中出现一道长长的人影。
她没有停留,闷头往前走,直到胳膊被人一把捉住。
“你哭什么?”
熟悉的清越嗓音在她头顶落下,她鼻头一酸,脚步虽止住,但头依旧埋着。连日来积压的纷乱情绪重重落在她心头,绞得她气都喘不过来。
知道最亲的哥哥不是自己亲哥哥时,她没有哭。
被娘亲恨铁不成钢地责骂时,她没有哭。
被术法弄伤了手脚时,她没有哭。
听到邢夙用她自己的话来暗讽她娘亲的出生,她气到浑身发抖,眼泪都涌进了眶里,但还是咬着牙没有哭。
可她要哭的理由太多了,无数变故和麻烦堆积在一起,她已经忍耐了许久,每天都告诫自己要坚强一点,不能那么没出息。她已经足够幸运,根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而今元虚舟不过是轻声问了她一句,她就站在原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将堆积在胸腔的眼泪一股脑倾倒出来,哭得连肩膀都在抖。
泪水珠串似的落在地面,晕开成小团。
柔软的衣袖蹭上她的面颊,试图将她源源不断的泪水擦拭干净。发现无果之后,元虚舟才干脆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与他对视。
“邢夙谁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了?”他压着眉毛问。
透过模糊的视线,元汐桐看到,多日未曾仔细看过的人,似乎又抽条了一些。冬日飞雪扑打下来,落在他漆黑的发顶,衬得眉眼愈发清俊,深渊一样,凝视一眼就出不来。
他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但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却令她无比……无比地贪恋。自小便是这样,她仗着元虚舟站在自己身后,闯什么祸都有他收拾,便什么祸都敢闯。
其实若将她以前的作风联系起来,邢夙对她的指责得不冤。肖思宜如何暂且不论,她没收住手是事实。
可他邢夙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娘亲的来历,也是他能随意置喙的吗?
以前她对他,有些好感,算是对他的抬举,如今……
她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哥哥……”这样的称呼,即使唤得心虚,也暂时找不到别的词来替代。她睁着红肿的双眼,缓缓道,“邢夙他,讥讽我的娘亲,身份卑贱。因为我先……”
她耍了一点元虚舟能看出来的心机,将事情的先后顺序调转,果然元虚舟并不介意,他轻声截断她的话,摩挲着她仍在渗泪的眼角,道:“不重要,你先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你哭,辱我秦王府是事实。”
这次,他依旧选择了,为她撑腰。
“说吧,要怎样你才解气?”
元汐桐顿了顿,先是问:“哥哥刚刚去抽签了吗?”
“嗯,对手是邢夙。”
想也知道只会是邢夙。
“帝都双星”在宗学的最后一年,元虚舟虽无意与另一人争斗,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比较。他当然不服对方,但也不会特地和他过不去,只当是正常同窗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只是元汐桐似乎对邢夙抱有不小的好感,虽说她小小年纪,口中嚷的大多是戏言,但即便是戏言,他听着,也极为不爽。
“我……”
掌心濡湿的汗已经干透,寒风穿廊而过,元汐桐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也许是方才那场比试已经将她的体力透支,她感觉自己通体发凉。
但她出奇的平静,就连即将说出口的恶语,也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浅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只能用体内那一半妖族血脉为自己开脱——
她都是妖了,做些会被人唾骂的事情又如何?
于是她说:“我要他一只手,当作他冒犯我的赔罪。”
可元虚舟突然笑了,他似乎并不介意她这份歹毒,也不在意自己若果真如了她的意,会酿出什么大祸。他偏了偏头,只问她:“你想清楚了,元汐桐。我若砍他一只手,秦王府和镇国将军府便再无结亲的可能。你嫁不了他了。”
不知为何,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连结。她的所有阴暗、自私的坏念头,都是被他像这样惯出来的。
他从来都是她的同谋。
于是元汐桐也跟着笑了笑,满不在乎的模样:“哥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好歹是个皇亲,总不会落到要下狱的地步。若将军府执意要追究,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流放……届时,”元虚舟顿了顿,捏住她的脸,“届时阿羽记得来看我就好。”
那时候,元汐桐没觉得事态会严重到这一步,自然是满口答应。
上场之前,宗学院长跟在元虚舟身后,小声嘱咐:“小王爷,待会儿注意比试的观赏性啊,圣上在上面坐着呢,太快分出胜负,就不好看了,最好是打得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啊!”
“啊,院长,你放心,”他头也没回的踏上台阶,“我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
衣柜门被倏然拉开,细碎光影随着夜气一齐倾倒进来,将元汐桐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
烛光照眼,年轻的神官探手进来时,她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可心底那股无理的占有欲还未流窜至脑子,眼神就占先触及到了他幽暗的眸光。
元虚舟并未看向她,这只手也不是伸给她。
织金的袖口堪堪擦过她的耳际,像一记无形的巴掌,令她恍然回神。元汐桐面色苍白地将手背至身后,吊着一颗心将身子往阴影处缩。
幸好他没看见。
寒蛩隔着窗子在夜泣,元虚舟站在原地,看着元汐桐低垂着脑袋,受了惊的猫似的在衣柜缩成一团,试图隐身在暗处。可被衣物弄乱的发丝却不如主人表现得这般服帖。
幽微的烛光照在她头上,映出几缕跋扈的影子。只要他朝她挪一寸,他手指的阴影便能与之重合。
但他停在原地没有动。
他只是在注视着她的影子。一张脸透着刻意维持的冷意,像在审视自以为聪明的猎物,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将她放过。
也许是他伫立的时间太长,她似有所感,抱着双膝又往里柜里躲了躲。
影子彻底隐入暗处,他轻轻扭头,目光从月晖琴上一掠而过,而后俯身从衣柜中拎出一件中衣,转身走向屏风。
他比谁都知道,元汐桐是为何而来。
留了一扇柜门没关,是想让她静悄悄离开。
元汐桐从衣柜出来,恍恍惚惚都走到门口了,却忽然记起来元虚舟的伤势,想看一眼,图个心安再走。
屏风后有清光在缭绕,映照出一抹模糊的人影,他似乎在替自己疗伤。
男子赤着上身,即便是隔着屏风,也能隐约瞧见身形极为漂亮流畅。
哪怕是在二人最为亲密的小时候,元汐桐也并未瞧见过什么不该瞧见的场景。王府内各有专人服侍,未来的大神官更是金尊玉贵,若是修炼时受了什么伤,一堆的医修能将他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待到消息传到元汐桐这里来时,他早已衣衫整洁,活蹦乱跳,甚至还能不记痛地要给她演示新学会的术法。
可现在……
明显是不该看的。
她捂住双眼,转身回避。
半晌,带着一点点好奇,她又慢慢转回来,在矮案前盘腿坐下。未放下的手就这样支在桌面上,覆住面颊,一双眼却睁圆了,透过指缝直直望过去。
除了若隐若现的背脊,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能从清光萦聚的位置判断元虚舟应当伤在右后肩。
书房内安静异常,做贼之人早已封闭了气息,受伤之人却连米且气都没喘。
可究竟,要受多少次伤,才能像现在这样,面不改色的忍着痛,连疗伤的星官和上药的星傀都没唤来一个,就这样瞎摸着给自己施疗伤术呢?
元汐桐兀自愣着神,没留意屏风那边的人影已经收起了术法,披上中衣缓缓往外绕,男子未来得及遮严实的宽阔胸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里。
中间一道沟壑很深,似乎各处轮廓都很分明。
黑发披散下来,用细绳随意束着,他又变作了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平直的锁骨凹出几片漂亮的阴影——她此刻还不懂怎么形容,只是觉得他连脖颈都生得漂亮而精巧。
下意识她就闷头将脸藏进臂弯,动作迅速无比,因此错过了对方明显停顿的脚步。
琉璃殿暖,烛影摇光,系上中衣的修长手指竟也像在颤动。
这是元虚舟今晚第二次掉以轻心。
明明伤势也没有多重。
银灯噼啪一声,像是极轻的嘲弄。
他定了定神,将衣衫整理好,确认一丝不苟之后,才缓缓走到矮案前,与元汐桐面对面坐下。
将阻断生息之法已然练至化境的姑娘,即使这样近地看着,也像是虚影一般,呼吸、脉搏全然不可闻。
如此说来,这样的场景和以往也并未有什么不同。
他渐渐放松,撑着脑袋垂眼看她,从圆圆的后脑勺,看到纤细的白白颈子,想知道接下来她还要玩什么把戏。
可将脸埋进臂弯的元汐桐,却觉得后颈莫名凉飕飕的。她闷着头一边抬手捂住颈子,一边心惊肉跳了许久,才拱了拱脑袋,重新抬起头。
元虚舟正坐在她对面,距离不过三尺。
雪白娟衫已经被他系好,她的视线正对着他的胸膛,那里瞧着似乎有两个她这么宽。
上次在呼风神殿,两人闹得不太愉快,她其实并没有好好看看他。现下她是真的确定,哥哥已经和少年时期不一样了。如今他的轮廓更锋利,气质更淡漠。
只是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姿容艳绝。
她以前竟然可以视而不见。
视线缓缓上移,她看到一双宝石般剔透的眼,眼皮单薄,眼尾微翘。睫毛坠下盖住小半眼珠子,冷然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
怎么回事?
元汐桐蓦地一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的脑袋,差点又要低下去。此时此刻,她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被美色迷惑的昏聩脑子,已经分不出精力去思考为何会恰好对上哥哥的视线。
她只是在想,元虚舟根本不是她的哥哥。
若娘亲没有选中爹爹,将她降生在秦王府。元虚舟待她,会像对待帝都内所有觊觎他,爱慕他的女子一般,拒之千里。
抛开这层血缘关系,她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这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一点。
想躲开什么似的,她撑着掌心起身。跪坐起来时,元虚舟的视线便也随着她的动作发生偏移。她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极为清浅的笑。
所以,是真的能看到她吧?
不知为何,在明知已被戳穿的这一刻,她并不觉得慌乱。相反,胸腔内像是有热风扑打,喧嚣得她生出一股奇异的冲动。
膝盖骨陷入软垫,她伸长了脖颈,朝着元虚舟的嘴唇吻过去。

封闭气息之后,元汐桐不会呼吸,也不会有心跳。
但在凑近元虚舟的那一刻,她却感觉到?,整个?世?界只有她的心在闹腾,闷在胸腔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几乎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后肩处的羽毛印记在隐隐灼烧,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痛还是什么,她的唇瓣贴上去时,身体颤抖得厉害。
明明不是第一次亲他,明明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对于以前的她来说,最是得心应手不过。可?是,以这种?堪称暧昧的姿态,去亲吻哥哥的嘴唇,的确是头一次。
因此她表现得很生疏,贴上去后便呆立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被她亲吻的男子,虽然再次见面时,嘴里?老是冰冷冷地口?出恶言,但嘴唇却意外地,和?以前一样软。
奇怪的是,封闭了气息的人明明是她,她却连元虚舟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了,他的呼吸也已偃息似的,整个?人和?她一样僵在原处。
她拉开一点?距离,看到?他的喉结在微微滚动。
喉结……
五年前的元虚舟,还没有长?这颗东西。
带着点?新奇,她又睁着眼凑近,鬼使神差地循着本能要亲上去。
余光瞥见自己身上似乎有金光在闪,那是后肩处的羽毛印记,不知被什么催动了,光线穿透衣物,像要蔓延至全身。
撑着身子的臂膀却被一只手猛然扣住,迷瞪了许久的思绪蓦地回笼,羽毛印记散发出的金光也骤然熄灭。她一脸惊惶地跌坐在软垫上,正对上男子又惊又怒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他的语气很沉,连带着扣住她臂膀的力道也越收越紧,紧到?元汐桐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大半夜,她隐去形迹逗留在神官书房已是没有办法解释,身上的羽毛印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开始发光。更糟糕的是,她还——照落星神宫的说法——她还亵渎了神官,这神官还是她的哥哥,然后,还正巧被他抓了包……
今夜发生的一长?串事?情,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昏了头去亲他,也许,也许是妖骨在生长?时,催生了其他的欲望——娘亲跟她说过的,食欲只是其中一种?。
更应该克制的,是……另外一种?,难以启齿的欲*念。
一定是这样,这是生长?带来的副作?用,所以她才会对着他胡思乱想,进而不管不顾地亲上去。
这下才是真正慌乱的时刻。
如?果可?以,元汐桐宁愿回帝都?与邢夙周旋一万遍,也好过像这样,被元虚舟逼视着,强行将自己做过的那些蠢事?一一回想。
她试着抽了抽臂膀,察觉到?根本无法挣脱后,决定恶人先告状:“你你你……你能看见我?”
抬起的手指在撞见元虚舟堪称复杂的眼神时,不自觉哆嗦起来。她放下手,继续控诉:“你是从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
元虚舟沉默着,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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