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重,但她还是谨遵太医的嘱咐,为了?日后好生产,每天都会让春晓扶着她走动。以往都是去外面绕着山谷散步,但最近雪下得密,山路结冰,怕她滑倒,皇帝已不让她出?门,只令春晓扶她在?殿内走一走。
这日,才用过午膳,婉瑛有些积食,便绕着大殿散步消食,目光落在?门外,见?外面冰天雪地,积雪铺了?厚厚一层,十分的晶莹可爱。
她忍不住意动,脚步停下来,看着门外道:“我?们去外面走走罢?”
春晓扶着她的手臂,讪讪道:“可不敢,皇上才下了?死令,说?外面天冷路滑,不能?带你出?去。”
“他又不在?。”
自?从上回她无意间?碰见?靖国公后,他便不在?翠微宫理政了?,每日骑马往返玉京,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关,这阵时日他格外的忙,往往是天还没亮就下山,夜深了?才回来。
婉瑛睡得早又醒得迟,基本上见?不到他的面,之所以知道他每晚都会回来,是因为睡梦里?能?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她,不停地亲吻她,有时还能?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她困得睁不开?眼皮,只能?嘴里?胡乱应付一两句。
春晓还是不肯答应:“摔了?怎么办?”
“你扶着我?,不会摔的。”
见?她神情已经松动,婉瑛再?加一把劲:“我?们不去外面,只在?行宫里?走一走。”
自?从山里?开?始下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确实是闷坏了?。
春晓终于松了?口:“好罢,是你说?的,不去外面。”
两人挽着手出?了?门,外面空气的确要比殿内清新,掺着碎雪的冷冽,婉瑛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肺腑间?俱是凉意,看着那厚厚的雪地,难得起了?些童心,在?上面踩来踩去,踩出?几个不规则的脚印。
这里?因靠近含凉殿,来往的宫人多,雪地上已经有了?很多脚印,她便对?春晓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宫殿,果然雪地还未经破坏,婉瑛见?之心喜,正要上去踩时,忽听一阵哭声传来。
她与春晓对?视一眼,循着声音走过去察看。
只见?宫门外,两个守门侍卫架着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似乎正要将她拖下去,而女子瘫坐在?地,头上血淋淋,似在?门槛上将头磕破了?。
她抬眼看见?婉瑛,双眼一亮,好似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竟不顾侍卫的阻拦,拼了?命爬过来,攥住婉瑛的裙角,哭道:“慕娘娘,求您……求您大发慈悲,见?我?们娘娘一面……”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出?宫沿着山道走上十余里?,便可看见?一座凉亭。亭子依山而建,巍然屹立,往上看是层峦叠翠,青峰穿云,往下俯视,便是数顷碧波,雪满松涛,是赏景的大好去处。
婉瑛进亭时,贵妃正倚栏赏着雪景,听见?动静,她回头看来,见?婉瑛披着青缎斗篷,肚子高高隆起,一张小脸却粉白莹润,宛若少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就不见?老的呢?
萧云漪强打起精神,微笑道:“数月未见?,妹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了?。”
婉瑛也?在?打量她,只觉得比起从前,她越发枯瘦了?,颧骨凸出?,眼底下挂着青影儿,面色暗沉,这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这些年在?宫里?,婉瑛闭门不出?,也?很少出?席宫宴,贵妃因病着,也?不怎么出?门,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婉瑛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也?不同?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贵妃远道而来,定不是只为叙旧,还请有话直言罢。”
萧云漪神情多少有些意外。
看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长进的,昔年那个唯唯诺诺,只要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就感动得眼冒泪花的小姑娘,也?终于学会了?单刀直入。
“说?的也?是,你我?也?无旧可叙,若要叙起来,只会徒添尴尬。既然如此?,便说?些新事罢。不知妹妹可曾听闻最近朝野发生的大事?”
婉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萧云漪扑哧一笑:“瞧我?,你怎会知道呢?他特意带你来西岭,就是为了?远离纷扰,这翠微宫被他打造成铜墙铁壁,连素若拿着我?的腰牌也?进不去,所谓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罢。”
婉瑛皱眉:“你要说便说?,不必挖苦讽刺我?。”
萧云漪收起笑容,凝视着她道:“这事朝野皆知,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上上个月,潞王起兵谋反,业已伏诛,他的余党被枷送入京,下诏狱治罪。”
婉瑛正要开?口说?话,萧云漪就打断道:“你想必是要问,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那倘若我?告诉你,潞王余党之中包括荣哥儿呢?”
婉瑛神色一震,难以置信。
萧云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摇头苦涩而笑:“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个弟弟,执念太重。这些年,我?去了?无数封信,教他改过自?新,沉淀性情,可他总是不听,如今犯下这弥天大罪,害了?自?己不说?,还株连了?父母家人,如今靖国公府满门已经下狱,就连出?嫁的妹妹们也?无法独善其身,恐怕等待着我?们的,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婉瑛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她的来意,沉默半晌,说?道:“我?欠他的,已还清了?。”
“还清?妹妹以为,当真?还清了?吗?”
婉瑛抬起头,眼中露出?怒意:“还要我?如何还,拿我?这条命去还吗?当年我?嫁入你家,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你娘折磨我?,你的妹妹们笑话我?,你弟弟打我?,你爹将我?关起来……”
萧云漪点点头:“你恨我?们家,恨荣哥儿,我?明?白的,可是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此?事都是因谁而起?”
“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主动勾引的陛下么?”
婉瑛语气愈发激动,眼中隐隐浮现泪光:“我?只恨不能?离你们这些人远远的……”
萧云漪叹气:“不论是不是你的错,但此?事确实与你脱不了?干系。昔年荣哥儿从朔州回京,关于你和陛下的谣言甚嚣尘上,传得满玉京都是。妹妹就没想过,一桩宫闱秘事,为何能?传得这么快?听我?父亲说?,那日荣哥儿去兵部交差,听见?两位主事谈及你与陛下的谣言,言谈之中对?你多有损毁,所以才气得失去理智,对?你动了?手。可妹妹,请你试想一下,缁衣卫遍布京师,陛下耳目通天,这京中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出?自?上面的授意,两名小小兵部主事,借他们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们敢非议陛下私事?”
萧云漪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说?:“时隔多年,秦王两名主事早已罢官回乡,这是我?父亲辗转多地,找他们写下的供认书?,妹妹看看罢。”
婉瑛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粉碎。
萧云漪淡淡一笑,也?不介怀,继续道:“那年我?在?澄心堂外,偶然听见?陛下说?,‘朕日后会好好待她’。那时我?便明?白,他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刻意散布谣言,逼荣哥儿疑心于你,离间?你夫妻二人感情。荣哥儿打你骂你,我?父亲关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让你对?荣哥儿死心,然后在?你绝望之际,假装毫不知情地来关心你,爱护你,世间?有哪位女子能?敌得过这样的柔情蜜意,我?们的这位陛下啊,当真?是手段高明?,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这倒是让我?想起年幼读书?时,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妹妹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犬的么?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说?某地某乡有一条恶犬,伤人无数,靠近则狂吠不止。有训犬师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等到涂药和喂食时,则摇以铃铛,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可它不知,殴打它和给它涂药喂食的,都是同?一人。凭它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招数下,都保管调.教得乖巧听话。”
萧云漪说?到这里?,温柔地笑了?:“妹妹也?是这样的罢?当初再?如何憎恨陛下,如今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婉瑛早已泪流满面,愤恨地瞪着她:“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偏偏等到今日来说??还是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感激你吗?就会替你们萧家去卖命求情吗?”
她不再?是当年的她了?,不再?是那个因为别人一点点的亲近和善意就感动得痛哭流涕,傻乎乎地献出?自?己的人了?。
“都……都一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你和他们一样,一边利用着我?,一边又……瞧不起我?……”
她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满脸是泪,抽抽噎噎,连话也?说?不完整。
梨花带雨,真?是惹人怜惜啊,皇帝就是喜欢她这个模样吗?
萧云漪心中生出?一股痛快,好似一根刺梗在?胸中多年,今日终于能?够酣畅淋漓地拔除。
她不禁微笑:“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他对?你起意,我?明?明?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他屡次三番用瑶瑶的名义宣你入宫,我?装聋作哑,顺水推舟,全当自?己是个死人。我?希望他看在?我?懂事知分寸的份儿上,能?放过我?们靖国公府,我?妄想牺牲弟弟一人的幸福,换来整个家族的平安,可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帝王心性,他怎么会放过我?们一家呢?”
她垂头忡怔片刻,喃喃道:“那年荣哥儿被贬黔州,我?就在?想,为什么是黔州?黔州地处偏远是不错,可它同?样属于潞王的封地。潞王是陛下的亲皇叔,当初先帝爷驾崩,他与陛下争位不成,徙封沥阳,这么多年来,他在?封地招募流寇,窝藏盗匪,豢养私兵,私藏兵械,朝野皆知他迟早会反。这么多地方可以戍边,可陛下偏偏将荣哥儿送去黔州,他是何用意?”
“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萧云漪不胜凄楚地苦笑:“他不只是单单要荣哥儿的性命,他要的是整个靖国公府,他要将靖国公府一网打尽。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谋反这样的罪名更适合用来诛九族的呢?荣哥儿与潞王勾结谋反,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私底下恐早有往来。陛下耳聪目明?,这几年荣哥儿在?黔州的一举一动,想必都有缁衣卫上报给他,可他偏偏按兵不动,暗中蛰伏,等候时机。”
“妹妹这些年跟着陛下读书?,可曾读过《左传》吗?《左传》第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明?知其弟有反心却故意纵容,等其起兵造反时才出?兵讨伐,言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举必中的同?时又赢得天下声名。”
“陛下就是郑庄公,而潞王、荣哥儿便是共叔段,可笑的是他们以为自?己占尽先机,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两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怎赢得过背后那手段老辣、心机深沉的操棋之人。”
她看向婉瑛,眼中透着悲悯。
“我?从前的确不喜欢你,但事到如今,我?只可怜你。你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玩物,同?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分别。”
“自?古情债难偿,恩怨难泯,是非因果,对?对?错错,早已说?不清。可妹妹你是这一切事情的源头,若非是你,荣哥儿不会一步步地落入他的算计,到如今沦为乱臣贼子,引颈待戮,我?们靖国公府也?不会卷入谋反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对?你情根深种又如何,凭什么要别人为他的爱付出?代价?荣哥儿何辜,靖国公府满门又有何辜?妹妹说?你已还清,我?却觉得,你欠我?们萧家实在?良多。”
最后,萧云漪抱着怀中手炉,静静看着她道:“你问我?为何等到今日才说?,实话告诉你,我?不久于人世,你求不求情,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你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如鲠在?喉多年,不得不趁咽气之前一吐为快罢。”
婉瑛走了?,是哭着走的,看着她挺着偌大的肚子,被侍女搀扶着,在?雪地里?踉踉跄跄离开?的样子,其实是有些可怜的,但深宫之中,有哪个女人不可怜呢?
素若过来为她系上披风,萧云漪摸了?摸她额头上的伤,柔声问:“疼吗?”
素若摇摇头:“不疼。”
萧云漪便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素若,咱们就不回宫了?罢?”
素若一愣:“娘娘……”
萧云漪放目远眺,唇畔含着浅笑:“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岭遍植白梅,凛冬时节,寒梅怒放,点缀在?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萧云漪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阁,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出?门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大家手挽着手,爬山登高,整座山头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此?后数年,再?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光。
她是靖国公府嫡长女,然后是萧氏贵妃,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生,尽为家族二字所累,在?宫里?这么些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殚精竭虑地过了?一辈子,仔细想来,竟从未为自?己痛痛快快活过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受诗书?礼仪教化,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本来也?可以嫁给一个温柔忠厚、敬她爱她的夫君,与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鸣,而不是沦为别的女人的陪衬,在?这深宫里?寂寥一生。
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他将鞭子扔给奴才,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这个时辰,一般都?已歇下了,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入夜之后,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声:“你不要过来!”
那反应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姬珩提起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你问罢。”
“陆大人去了哪里?”
非常让人出乎意料的?一个问题。
姬珩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问他做什么,小九很关心他么?”
他在转移话题,他不敢直面自?己的?问话。
婉瑛几乎是?瞬间?判断出这一点。
“告诉我。”
姬珩叹了口?气:“朕上回?与你说过,朕有别?的?事派他去做。”
婉瑛不信。如果只是?要吩咐他办别?的?差事,何至于指挥使的?位子都?换了个人来做?这可是?个世袭职位。
陆承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婉瑛依稀记得,是?在她?无意间?跟皇帝提起,那日她?和春晓、小顺子去溪涧摸鱼,陆大人经过时帮了一把,卷起衣袖时,婉瑛瞥见他的?右手小臂靠近手掌的?地方有块胎记,她?觉得有些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在她?说完这件事的?第二天,陆承就?不见了,他负责整个西岭行宫的?防务,可婉瑛再?也没见过他,一个大活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那块胎记。”
她?坐在黑暗中,想了好久,想得头都?痛了,终于让她?给想起来了。
“在靖国公府。”
准确地说,是?在靖国公幽禁她?的?那个黑屋子里。
被关进去的?第一日,她?因咬伤一名看守的?手,被他扇了一巴掌,另一名看守出手阻拦,而在他的?小臂上,有和陆承形状位置都?一模一样的?胎记。
若说是?巧合,恐怕无人相信。
“是?陛下派去的?么?因为怕我死?在靖国公府?”
“小九……”
“是?么?”
“……是?。”
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似承受了千钧之力?,姬珩拔脚就?要过去。
“你不要过来……”
声音中已含了哭腔。
姬珩管不了那么多,几步抢上前去,忽觉面上一阵劲风袭来,他立刻偏头躲避,一个物件儿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去。
“我叫你不要过来!”
“啪”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应声而碎,借着门外微弱的?月色,他看见地上闪着光芒的?碎片。
是?那盏琉璃灯。
他定定地瞧着,一时难以收回?视线。
“所以,陛下都?知道?”
婉瑛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那矗立的?高大身影几乎要化作凝固的?石头,他才终于开口?,嗓音艰涩嘶哑。
“是?,朕知道。”
“几日?”
“……”
没有回?答,婉瑛又固执地重复问了一遍:“几日?”
“七日。”
“七日……才七日?”
怎么会呢?她?觉得过了七十年都?不止。
她?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地摸索,逃出去,又被抓回?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时以为自?己要被关到死?,怕自?己真的?死?了,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所以将手指啃得鲜血淋漓。
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婉瑛痛苦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发着抖,手指紧紧地抓着裙摆,指关节泛白。
“谣言……也是陛下派人散布的么?”
“你听?谁说的??”
冰冷的?嗓音流淌出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闪过凛冽的?寒光。
“白天有谁过来了?”
“回?……回?答我……呃!”
质问被吓得咽回嗓子里,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走近,来到她?身边,影子沉默而高大,将她?笼罩,他单膝跪下,握着她?放在膝上的?手,将掌心展开,揉按着被掐出来的指甲印,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我们小九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
婉瑛满脸呆滞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还能做到如此?从容?
“好罢,朕承认,为了得到你,朕确实?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随着他话音落地,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碎了。
时隔多年,他亲口?承认自?己的?卑劣,过往那些隐秘的?真相终于向她?展露丑恶的?一角,宛若化身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但朕也说了,是?为了得到你。”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擦去上面湿漉漉的?眼泪。
“有时候人们为了得到珍贵的?东西,是?会使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并?不意味着不喜欢。事实?上,正因为难得,所以才会格外珍惜。在一起之后,朕不是?对你很好吗?喂你好吃的?食物,怕黑就?给你点灯,做噩梦就?安慰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不管我们是?如何开始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假……”
婉瑛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太微弱,他不得不侧耳过去细听?。
“嗯?”
“都?是?假的?。”
完整的?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她?的?双眼凝满泪水,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愤恨。
贵妃的?话不停在脑海里回?响。
妹妹,你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练恶犬的?么?
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再?摇以铃铛,以美食和药物抚慰之。
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却不知道,殴打它的?和抚慰它的?都?是?同?一人。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手段下,也会被调.教得乖巧听?话。
你也是?这样的?,对罢?
你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心脏像被什么拉扯着,她?痛到窒息,泪流不止。
假的?,都?是?假的?,一切不过是?他驯服自?己的?手段,他的?温柔与仁慈是?伪装出来的?面具,是?用棍棒殴打她?之后,赏赐给她?的?食物和伤药,她?就?像那只碎了一地的?琉璃灯盏,他亲手将她?打碎,又一片片地捡拾起来,拼凑完全,假装看不见遍布她?全身的?裂痕。
可是?为什么呢?世间?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为什么要找上她??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九不知道么?”他跪在地上,眉眼尽是?深情,“因为朕爱你。”
爱?这怎么能是?爱呢?
爱便是?让她?污名缠身,任她?被人虐待也袖手旁观,爱便是?让她?在黑屋子里整整关上七日,在绝望与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么?
不,这不是?爱。
婉瑛哭着摇头:“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得到我。”
“也许罢,”姬珩并?不在意,“爱你和想得到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既然爱你,自?然就?想占有你。”
他笑着反问:“难道小九不是?这样么?小九不是?也说过喜欢朕么?”
“不是?的?……”
婉瑛泪流满面地否认。
“怎么不是??朕那日都?听?见了,小九怕朕死?,哭哭啼啼的?,说喜欢朕。”
他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婉瑛一怔,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大漠里,他昏迷过去后,她?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真生气啊,他该有多得意呢?当玩物一样逗弄着的?东西,居然说喜欢上了自?己。
她?多么愚蠢,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因为只有他伸出援手,因为只有他拉她?上去,不让她?在淤泥里沉沦,所以对他充满感激,不自?觉地依赖上他,甚至傻里傻气地献出真心,却不知道,他才是?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人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摧毁她?的?首恶元凶。
她?一无所有,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可到如今,她?连这颗心也失去了。
“不……不喜欢了……”婉瑛哭得哽咽难言,鼻子抽抽嗒嗒,“我收……收回?……”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不悦地训斥,像碰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喜欢一个人,就?要至死?方休才对。”
“不……”
“再?说了,你不是?原谅朕了么?”
“什……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婉瑛惊愕得睁大泪眼,一时连哭都?忘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做……做梦说的?话,不能算数……”
“睡梦中的?话语才是?真言呢。”
姬珩叹了口?气,忽然又扬起笑脸:“小九是?生气了对罢?说的?气话,不是?当真的?,对吗?继续喜欢朕,好不好?”
他将脸埋在她?的?膝上蹭了蹭,婉瑛顿时汗毛直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比排斥地推开他,发出尖叫。
“不要碰我!”
他被她?推开,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苦恼地纠起眉头:“看来是?真生气了。”
“要如何才能消气呢?是?要朕下跪认错?或者把朕也关起来,好不好?关七日应当不够罢?那么一个月?一年?”
他微微笑着,用最端正的?态度说着最离谱的?话语:“只要小九消气,哪怕是?关朕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疯子……”
“还是?无法消气?那么扎朕一刀呢?小九最心软了,以前只要看到朕受伤,就?会可怜朕,会守着朕一晚上。”
他摊开手掌,正是?方才打碎的?琉璃灯碎片。
他将碎片小心地塞入婉瑛手中,将衣襟扯开,露出半边精壮胸膛。
“来,割罢。”
“……”
婉瑛呆呆坐着没动。
他了然:“不敢下手?也是?,小九胆子最小了,那便由朕来罢。”
话音刚落,他便抬手利落地往胸口?划了一下,鲜血瞬间?涌出。
“一下应当不够罢?”
他低沉地咕哝着,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又往自?己身上划了好几下。锋利的?碎刃割破皮肤,他的?胸膛鲜血淋漓,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疯子一般的?举止,他终究还是?疯了么?
婉瑛痴痴惘惘地坐着,怀疑自?己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直到看见他抬起手,那尖锐的?碎片竟毫不犹豫地朝着脖颈而去。
不……不!
脑子还未想清,她?就?已经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琉璃碎片掉落在脚边,他抱住她?的?腰,依恋地靠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低哑地笑了:“太好了,还以为真的?要刺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