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养猫日常by刀上漂
刀上漂  发于:2025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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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往往听力极为敏锐,萧绍荣在睡梦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牢门?前不声不响地站着一道瘦高身影,来人目光微垂,不知注视了他多?久。
“睡得好吗?”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低沉,威严,透着一股强大气场。
萧绍荣嘶哑地笑?了,慢慢地坐起来。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微臣罪该万死。”
他嘴里说着认罪的话,脸上却无半分?恭敬神情,甚至没有行礼的打算,就这样箕坐在地。
姬珩并?没有与他计较,在牢门?外的椅子上坐下了。
打火石轻擦,一名缁衣卫俯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烛火跳动着,照亮这一方空间。
杂沓的脚步声自甬道深处传来,几名手脚麻利的太监抬着桌椅进来,狱卒打开牢门?,太监们将桌椅放在萧绍荣身前,接着又往桌子上铺设笔墨纸砚。
萧绍荣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动作。
十一月兵败被擒,路上走了三个多?月,一入京就被扔来这诏狱。按照谋反案的处理流程,一般是?先由三法司会审,再交由内阁审议,得出?个章程了,再呈报给?皇帝,如果皇帝不同意?,就驳斥回来重审。可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是?刑部,始终没派人来审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就这么在黑暗中?度过了两个多?月,从一开始的高声怒骂到现在的心如死灰,他以为自己的结局就是?老死在狱中?,或者是?不堪折磨而自尽,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等来了人,即使那个人是?皇帝本人。
难道他是?过来亲自审自己的么?
也罢,从加入潞王揭起反旗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无论是?斩首还是?凌迟,都不过是?个死字而已。
想明白这些,萧绍荣也渐渐淡定下来,一派置之?生死于度外的从容。
做完事后,太监、狱卒、包括皇帝身后站着的那名缁衣卫,全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昏暗的监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个端坐在门?外,神情冷淡。
“坐罢。”
萧绍荣冷笑?,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眼神却桀骜不驯,丝毫不像一名死期将至的囚徒。
“多?谢陛下好意?,但罪臣这样就很好。”
“随你。”
烛光幽微,照亮姬珩一张苍白的脸,他大病初愈,瘦了不少,轮廓刀削斧凿,眼窝凹陷,一双眸子愈显深幽,似两个黑洞,但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逼人,冰冷地审视着靠墙而坐的囚犯。
“你这个人,让朕如何说好呢。作为儿子,你屡次三番闯祸,牵连父母,累及家门?,是?为不孝;作为人臣,你欺君叛国,犯上作乱,是?为不忠;作为丈夫,你对自己的妻子拳脚相加,言语辱骂,逼其自杀,不仅枉为人夫,更是?枉为男人。总的来说,你这人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无用,可有时?生而无用,便是?最大的过错。”
他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萧绍荣贬得一无是?处。
萧绍荣倏然抬起眼,先前的从容荡然无存,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反问?:“那陛下呢?你对臣子的发妻见色起意?,不择手段强取豪夺,这便是?堂堂君父所为吗?”
姬珩淡然一笑?:“这样的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好色之?徒,无耻小人,荒淫无道的暴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趁着朕在你面前,就一并?说了罢。”
萧绍荣一时僵住,神色惊疑不定。
“怎么?”姬珩唇边笑?意?加深,“你以为有些话关起门?来说,朕就不知道了么?你以为黔州远在千里之?外,朝廷耳目不能及,朕就不知你和四叔早有勾结了么?”
“你知道?”萧绍荣的眼里同时浮现出震惊与茫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先听见一阵笑?声,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笑?什么?”
“朕笑?你愚蠢。”
姬珩止住笑?,淡淡地看着他:“连贵妃都看明白了的事,你却懵然不知。”
“你……你……”
一股血冲向天灵盖,萧绍荣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自你对她下手的那一刻起,朕已不能饶了你们靖国公府。”
“朕给?过你机会,你本可以在黔州平安度过此生,可是?你不甘,你满腹牢骚,心怀怨怼,贵妃写了那么多?信,劝你放下执念,回头是?岸,也无法浇熄你的怒火,你想报这夺妻之?恨,让朕尝到应有的代价,所以潞王向你示好,你迫不及待便答应了。你是?不是?还梦想着叛军攻入玉京那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斥朕是?荒淫无耻的昏君,然后一刀砍下朕的首级?”
他轻笑?起来,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可惜,成王败寇,此刻,是?朕站在这里,而你成了阶下囚。”
“你这个人庸碌无为,志大才疏,无论是?为人臣,为人夫,还是?为人子,都一事无成,唯有谋反这件事,是?真真正正地遂了朕的心意?,托你一人之?福,靖国公府满门?都要灰飞烟灭。”
萧绍荣气血上涌,浑身颤抖,刹那间想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只等着他入套。
仔细想想,皇帝虽远在玉京,却对他在黔州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甚至连长?姐给?他的信里写了什么都知道。也许从离开玉京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时?时?刻刻处在缁衣卫的监视之?中?,可皇帝却隐忍不发,直到他投诚潞王,起兵谋反,他才雷霆出?击。
难怪朝廷出?兵如此之?神速,他们才出?师不久,郑伯昌率领的官军就到了城下,之?后便是?节节败退,直到被擒。
原来这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潞王包藏祸心,反志已萌,一直是?令朝廷头疼的一个痼疾,他是?要将潞王一网打尽的同时?,又坐实靖国公府谋反的罪名,他要以一个全天下都不能反驳的理由诛杀萧氏满门?,让他们靖国公府钉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这便是?帝王心术,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游戏中?,从一开始,他就是?注定的输家。
地上的萧绍荣突然暴起,冲到牢门?边,目眦欲裂,两条手臂从栏中?直直地伸出?来,将牢门?撞得砰砰响,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做着困兽之?斗的野兽。
他抓着木栏,用尽力气嘶吼着,脖颈通红,青筋都绽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恨你!你算个什么皇帝!算个什么君父!狗皇帝!你为什么不过来!我要杀了你!”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外面?值守的缁衣卫,他们拦在皇帝身前护驾,有人厉声呵斥萧绍荣,见他依然喊着大逆不道的话语,狱卒用鞭子狠狠抽他,抽得本就破烂不堪的囚衣愈发不能蔽体?,染上斑斑血迹。
不管怎么鞭打,萧绍荣始终没有求饶,姬珩抬手叫停鞭刑,目光幽若寒潭,问?他:“在黑暗中?等待的滋味如何?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疼么?”
“我……我要……杀了你……”
萧绍荣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地,两眼无神,喃喃自语,滚烫的热泪顺着太阳穴流下。
“我曾经……追随过你……”
“我曾经……效忠于你……”
“我曾经视你为君……为父……为天上日月……”
他也曾壮志凌云,满腹雄心,像玉京城中?千千万万的男儿郎那样,敬仰着那位年少登基的天子,渴望报效国家,向往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永远记得肩扛天子旗的那段戎马岁月,他眼中?注视着帝王伟岸的身影,他愿为陛下死,愿为大楚河山抛头颅,洒热血,他不是?生来就是?叛臣贼子,他也曾怀有一腔碧血丹心……
可那个忠心耿耿的少年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他死于自己的愚蠢,死于盲目的天真,死于君王的背叛。
时?至今日,萧绍荣才彻头彻尾地明白过来,比起发妻被人抢夺的耻辱,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信仰的崩塌,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少年死去,看着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一寸寸地被摧毁,他的灵魂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为灰烬。
“那又如何?”
姬珩始终面?容平静,眼中?没有丝毫起伏。
“你的忠心,你的爱,你的恨,朕都不在乎。”
是?啊,他都不在乎,因为有太多?人效忠于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臣民?皆为蝼蚁,有谁会去在乎脚下一只蝼蚁在想什么吗?
“哈哈哈……”
萧绍荣发出?嘶哑的笑?声,似癫若狂,他抬起头,乱发下一双眼睛赤红。
“那陛下还来此地干什么?来欣赏手下败将狼狈的样子吗?现在看到了,陛下还满意?吗?”
“朕来这里,是?因为有一事不明。”
姬珩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拿在手里,借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看。
“扶摇之?草,长?于西南深涧之?中?,根叶含剧毒,药效发作缓慢,毒入肺腑,则大罗神仙难救,中?毒者思?虑加重,夜里多?梦,甚至幻听幻视,最终心血耗尽而亡。”
银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把玩着刀,笑?得阴冷:“你将毒药抹于刀刃上,又将刀千里迢迢地送给?能替你下手的人,真是?好一条毒计。只是?不知,你这招是?冲着小九去的呢,还是?料定朕会替她挡刀,冲着朕来的呢?”
牢里的人一言不发,他也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垂头若有所思?:“前些时?日,小九对朕说,朕不是?爱她,只是?想得到她。朕原本不在意?,可后来却觉得不对,若只是?想得到她,朕与你这种?畜生又有何异?所以自那日起,朕就一直在想,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给?他想明白了。
他将刀插入桌中?,道:“还是?有区别的。”
萧绍荣嘲讽地冷笑?:“说得如此简单,只因她背叛的不是?你罢了,倘若有朝一日她背叛你,上一刻还在与你柔情蜜意?,山盟海誓,下一刻却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将你忘得一干二净,陛下当真能够容忍吗?”
“不能。”
萧绍荣提起唇角,果然,他就知道,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妻子背叛自己,更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帝王。
可很快,他听见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杀掉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陛下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朕说的是?杀掉那个奸夫。”
“……”
“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无数个,统统杀掉就行了。至于小九,朕会待她更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让她没有朕就活不下去。如果她受到引诱,那不是?她的错,都是?别人的错,把那些人都杀了,她自然就会发现,还是?留在朕身边最好。”
姬珩平静地看着他:“这就是?朕与你的区别。”
萧绍荣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明白,这人是?个疯子。他泛起苦笑?:“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你而言没有意?义,于朕却事关重大。”
姬珩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牢门?边,高大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地上的人。
“朕从来不在意?名义,只注重实际,守着那点虚名到死有什么用呢?朕喜欢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可如今朕只要想起,她还在你们萧家族谱上未被除名,她于名义上还是?你萧绍荣的妻,朕心里就膈应。知道朕为什么留着你一条烂命么,不是?为了治你的罪,哪怕是?你死了,靖国公府的谋反罪名也跑不了,朕让你活着到京师,是?因为你还欠着朕一样东西。写休书罢,如果还想活命的话。”
萧绍荣转头,目光投向桌上铺设的笔墨纸砚,终于明白了这些东西的作用。他嗤笑?一声,神情毫无畏惧,仿佛看破生死。
“要杀要剐,随陛下意?。要想罪臣写休书,却是?万万不能。”
“不想活了?”姬珩点点头,“也是?,似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处,可你爹娘呢?你们靖国公府满门?呢?”
他不屑地看着地上的人:“爹娘养你到这么大,不尽孝都罢了,总得偿还养育之?恩。”
萧绍荣神情凝固,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姬珩已经悄然离去,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朕只等你到天明,你好自为之?。”
地上的人僵卧良久,像个死去的人一样,半天都没动一下。但最终,他还是?缓慢地爬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到桌前,颤抖着手拿起笔。
饱蘸浓墨,在雪白宣纸上落下一笔。
“兹有贱妻慕氏,
第一句方才写完,泪水就堕了下来,晕染了纸上墨字。
手抖得连笔也握不稳,他紧咬牙关,继续往下写。
“结缘两载,渐生不和,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划过,普济寺的初遇,人山人海中?,偏偏那么巧,她撞入他怀里,心上似撞入一朵云,他一生中?,再没遇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大红盖头,看到她晕生双颊,含羞带怯,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夜晚。
可来玉京之?后,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眉间总是?掺着些许轻愁,他假装不知,继续享受着她对他的好……
“立此休书,以求一别。
愿相离之?后,重觅佳缘。”
记忆来到最后那一年,她看他的眼神不再饱含情意?,而是?充满畏惧,她怯怯地唤他夫君,小声问?他能不能休了她,她想回江陵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到此处,萧绍荣下笔越来越快,笔走游蛇,墨汁飞溅,几乎一气呵成,毫无凝滞,待写完最后一句“夫萧绍荣绝笔”,他将笔一丢,展纸看来,不禁满意?地点头。
好字,好字。
幼时?他爹常拿着鸡毛掸子逼他练字,寒暑不辍,他写过那么多?字,唯独今日这手狂草才是?登峰造极,写尽他平生之?意?。
休书轻轻飘落在地,他怆然大笑?起来,笑?声悲凄,久久不曾消散。
当夜,罪臣萧绍荣于狱中?暴毙。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姬珩一场病好得七七八八,已经是?五月半夏时节。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内阁针对靖国公府参与潞王谋反一案终于给出个处理章程。
自大楚立国以来?,为了以儆效尤,对于谋反罪的处罚一向格外严厉。太?祖时凉国公谋反,满门抄斩,夷其三族,包括同党一共诛杀了四万多?人?,杀得玉京血流成河,尸如山积,为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不计其数。
乱世需用重?典,但?太?平年代却要施以德政,内阁诸臣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给出的处理结果是?靖国公府褫夺爵位,籍没家产,年满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妓,唯独靖国公府二房早已分家,又返还?原籍,故不问其罪。
折子递到澄心堂,圣上御笔一勾,批了个“允”字。
除此之?外,澄心堂还?颁布了一条令众人?惊掉下巴的旨意。
即日起,各宫妃嫔自行离宫归家,有家人?不愿收容者,许其自立门户,婚配随意,任何人?不许阻拦,若有不愿去?者,可入护国寺带发修行。
遣散六宫,历朝历代也没有过这样?的事。
圣旨降下,似万里晴空打了个焦雷,把众人?都给劈蒙了,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各宫后?妃们了。
这些年来?皇帝独宠慕氏,不入后?宫半步,她们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独守空闺的寂寞日子,只求后?半生安稳度过,可没想到,慕婉瑛连她们的存在都不能容忍,要怂恿皇帝将她们赶出宫去?。
归家是?什么意思?出了嫁的女儿,好比泼出去?的水,哪里来?的家可以回?就算一开始看在圣旨的面?子上,不会太?过苛待,可天长日久的,谁还?会给一个赖在家里的老姑娘好脸色看?更别提她们之?中的许多?人?双亲已经去?世,家里现在是?兄嫂当家,一旦回去?,不过是?忍气吞声?过日子而已。
再说婚配随意这件事,谁有胆子敢娶皇帝的女人?,前年新选进宫的秀女都算了,她们毕竟入宫不久,还?保留着清白之?身。可那些已经承过宠的、甚至有过生养的妃子,她们大多?已上了年纪,容颜迟暮,谁会愿意娶一个既无姿色,又是?二嫁之?身的女人?呢?
妃子们联合起来?,跑到澄心堂去?哭诉,可皇帝闭门不见,她们的一腔委屈无法发泄,竟化作滔滔怒火,认为都是?慕婉瑛这个妖孽惑主,是?她肚量狭小,不能容人?,哄劝陛下做出这样?的荒唐举止。
众妃又跑去?承恩宫外辱骂,这些高门贵女们搜肠刮肚,拣尽她们生平听过最难听的脏话来?骂躲在宫里的人?,但?没骂多?久,就有一列荷戈持戟的缁衣卫匆匆赶来?,驱逐了她们,并牢牢地将承恩宫把守起来?,守得如铁桶一般,闲杂人?等半步都不许靠近。
最开始,婉瑛待在院子里,还?能听见墙外女人?们的哭闹声?,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竟然?也出不去?。
有一天,婉瑛久违地想要出门,才跨出门槛,就被守门的侍卫恭恭敬敬地请了回去?,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也许她要一直这么被关下去?,直到皇帝下令让她殉葬的那一天。
想清楚这一点,她也就不再惶恐不安了,不过是?个死而已,好在如今的她已不再怕黑,被关起来?,日子也照样?过。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日,她等来?了吕坚,他身后?领着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漆盘,用杏黄绸布盖着。
那下面?是?什么呢?婉瑛不禁想,匕首?鹤顶红?还?是?三尺白绫?
无论是?什么,她都坦然?接受。
她心平气和地迎接这最后?一刻的到来?,可当绸布揭起,下面?放的既不是?匕首,也不是?毒酒,而是?一页薄纸,还?有一只锦盒。
吕坚将那页纸毕恭毕敬地捧给她。
纸上铺满斑斑字迹,那是?一手?狂草,不难看出下笔的人?心绪起伏极大,初时笔意凝滞,到后?面?逐渐圆融,酣畅淋漓,满纸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歪歪扭扭,长长地划拉下来?,留下一大块污浊墨迹。
婉瑛从头至尾读完,难以置信地抬眼:“休书?”
“是?,”吕坚恭敬道,“这是?罪臣萧绍荣临死之?际亲笔写下的休书,有了这纸休书,慕姑娘从此不再是?萧家妇,可自由婚配。”
他又从漆盘上取来那只锦盒,递交给婉瑛。
“这里面装的是江陵两座宅邸的地契,还?有一枚天子印信。凭此印信,姑娘可在全国各地钱庄兑换金银,随取随用。”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之?前不是?还?说要她殉葬的吗?现在又放她自由了?
吕坚欠了欠身:“陛下说,姑娘去?留随意。”
他带着人?走了,婉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去?留随意?是?真?是?假?
一个用尽卑劣手?段将她禁锢在身边,甚至连死了都不肯放她走,要让她殉葬的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还?是?他在考验她?故意派吕坚来?欺骗她,然?后?在暗中等待着,一旦发现她出门,就跳出来?狠狠惩罚她,将她关去?黑屋子里?
不,她不会上当的,她不会。
可奇怪的是?,她开始在屋子里焦躁地转来?转去?,双手?无意识地收拾起了包袱。
平时不知道,等收拾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几乎全是?他送的东西?,奢侈的摆件、华丽的衣裙、妆奁里的钗镮首饰,这些她全都不准备带走,因为都不属于她。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已全部给了春晓,她最后?只拿了两套旧衣和阿娘留给她的玉佩,还?有那纸休书。至于地契和印信她也没要,包好这些,将包袱打了个结,拎在手?里分量很轻,这就是?她这几年来?的所有。
推开门,就像冬眠的小动物那样?,婉瑛试探性地迈出脚步,走出阴暗的巢穴。
殿外值守的缁衣卫不见了,没有人?来?阻拦她,连宫女和太?监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整座承恩宫寂静得像只有她一个人?。
外面?阳光普照,屋脊上跳跃着耀眼的金光,许久没出门,她被光线刺得眯起双眼,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门去?,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头脸滚烫。
半路碰到一队侍卫,她吓得顿住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以为是?来?抓她回去?的。
也是?,他怎么会放她走呢?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已。
婉瑛立在原地,静静等着那些人?来?抓她。
可他们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过去?了。
心怦怦跳动,她狐疑地往后?看了好几眼,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好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很久没这么奔跑过了,等跑到宫门口时,心脏剧烈跳动,像要突破胸膛跳出来?,喉咙泛起血腥味,脸颊嫣红,似涂了一层醉人?的胭脂。
她喘着粗气,看见丹凤门外人?来?车往,都是?各家派来?接被遣散出宫的后?妃们的车马。
妃子们卸下宫装,洗尽铅华,换回寻常女儿家的打扮,她们没有一个是?笑着的,全都哭哭啼啼,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注视那座巍峨皇城。
这是?一座华美的监牢,吞噬了她们的青春,抹杀了她们的纯真?,让她们在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孤独度过,可当离开牢笼的这一天,她们内心深处竟生出不舍。曾经无比痛恨、厌恶、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地方,当真?的要离开时,却又忍不住习惯,依赖,眷恋。
婉瑛看着她们与父母兄弟团聚,在家人?的劝慰下登上马车,车轮转动,随着一辆辆马车的启程,渐渐地,门口只剩下了形单影只的她。
没有人?来?接她。
天地之?大,她该走去?哪儿呢?
或许应该去?找春晓?还?是?先回江陵?她还?没在阿娘的坟前磕过头呢。
脚尖刚动了一下,又迟疑地停住了。
先前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满腔毫无头绪的茫然?。
她呆呆地在原地踌躇,出起了神。
恍惚中,一句低沉话语在耳边回响起来?。
“如果你没有亲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将朕当做你的亲人?罢。无论是?兄长,父亲,还?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朕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
就是?那个时候吗?对他心动的开始。
还?是?在他替她挡刀的那一刻呢?
刀尖扎透他的肩膀,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疼一样?,专注地替她包扎着伤腿,那双深幽的眼眸中,好像只有她一人?的存在。
一阵轻快的笑声?打断她的思绪,一群垂髫小童们扯着线,在栽满柳树的护城河堤上奔跑,放肆欢笑。
婉瑛抬头,看见天空上飘着几只五颜六色的风筝。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已经到了放风筝的季节吗?
柳叶纷飞,记忆飘飘荡荡,落在那一年的奉天城门上,漫天大雪纷飞,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虔诚地祈祷:“让老天保佑我们小九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再也不要生病了。”
不知何时,眼泪已爬了满脸。
婉瑛情不自禁地回首,望向那扇黑幽幽的门洞。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囚笼。
——正文完

午后?阳光和煦,静谧地洒满这一方空间,窗外传来啾啾鸟鸣。
姬珩靠在竹躺椅上,双目微阖,朦朦胧胧坠入了梦乡,似醒非醒之际,依稀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没?有睁眼,只道:“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朕么。”
来人没?有回话,半晌,他觉察出不对,睁开?眼,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映入眼帘。
神思恍惚片刻,他自嘲地嗤笑:“竟然都出现幻觉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可当指尖触及那温热的皮肤时,他恍然意识过来,这不是幻觉,没?有哪个幻象能如此真实。
“你……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回来了?”
惊慌之下,他一时问出了傻话:“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婉瑛摇摇头,小声说了两个字:“风筝。”
“……什么?”
她抬起泪眼看?他:“今年的风筝,你还?没?给我。”
“……”
姬珩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五味杂陈,激动?,紧张,怅然,失而?复得的欢喜……俱化作一阵苦笑。
“风筝?是啊,风筝……”
昔年他曾承诺,往后?她每年生辰,都做一只风筝给她,年年都守约了,只有今年的还?没?送。
婉瑛被他笑得有几?分不安,抬眼偷偷去?瞧时,笑声突然停了,紧接着,她被一只大手擒过去?,眼前?天旋地转,还?没?回过来神,唇就被人堵住了,舌头挤了进来,后?脑被他的手强势掌控着,动?弹不得。
婉瑛犹豫片刻,双手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
这微弱的回应令姬珩几?欲疯狂,吻势愈发凶猛,他大口吮吸她的嘴唇,就像个渴到极致的人,迫不及待地吞咽掉她分泌的所?有津液。
婉瑛开?始窒息缺氧,本能地去?推他的胸膛,他一手圈住她的两只手腕,不允许他们之间有丝毫缝隙存在。
“嗯……呃……”
婉瑛急促地喘息着,脸憋得通红,像搁浅在岸上的鱼。
他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但吻没?有停止,继续在鼻翼、脸颊、下巴处流连。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终于能够呼吸时,他又狠狠地吻了上来,他们看?上去?不像在接吻,而?像两头野兽在互相撕咬。
不知不觉间,衣裙散落了一地,婉瑛躺在他的身下。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她蹙起眉头,眼角红成一片,似要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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