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行车,车厢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显得黑夜更安静,空气也越来越冷,火车往更北的地方驶去,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迟迟没有睡着,两人拥着一床被子,思绪发散着。
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回老家了,竟也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在平水县长大成人,他们对县里是有亲近之感的,可老家能让他们留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姐姐姐夫、师父师娘都搬到了市里。
万云跟娘家人的隔阂向来很远,嫁出去之后,也就只回了一次娘家,后来就去了广州。她说想娘了,是真的想了,可又觉得缥缈,因为爹娘并不那么真心地珍爱她这个女儿,即使见上了面,也是陌生大于温情的。
周长城比万云还不如,万云至少能有个娘家惦念,他只有孤身一人,之前在县里过日子时,他就不愿意回周家庄,他痛恨从前被欺负的日子,也有些不敢面对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可这回,他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前已经很久没有去烧过纸了,作为唯一存在世上的血脉,说起来,多少有些不孝。
何况自己和小云已经结婚这么多年,总要把妻子带回去,让长辈们看看的。
两人各自想自己的事情,都没有说话。
在清晨时分,万云先醒来,看着窗外已经泛白的天色,又把周长城也推醒,她轻声说:“城哥,快到站了。”
平水县亘古不变的群山环绕,树木苍黄和翠绿交叠,山顶笼罩着云雾,冬日天气阴沉,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没有化开的雪,田里还有戴着斗笠勤劳的农人,慢悠悠的水牛在啃草,天地自然,细微缓慢,一切如同一幅活动的山水画。
火车在减速,发出“呜呜——”声,平水站就在眼前。
周长城和万云拖着自己的行李从车上下来,呼吸着久违的寒冷空气,冷心冷肺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肤比心灵更先感知这种气候,冰凉却又熟悉。
他们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平水县。
周长城和万云心中都在轻叹:久违了,我的故乡。
平水县尽管有些许改变,但仍是个闭塞的地方。
火车只停站不到十分钟,下车的除了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还有十来个不认识的人,比起七年前他们第一批坐火车外出的,如今人数已经翻倍了,这里的人在走出去,也在走回来。
平水县不是大城市,没有密集的人群和机器的喧嚣,加上火车站本就处于郊区,有种鸟鸣山更幽的寂静,人们互相不认识,也都不说话,默然走出站台,没有打破清晨的静谧,这种铺天盖地的寂寥感并没有让周长城和万云感到陌生,而是在其中找到了对过往的一丝亲近。
这就是他们的来处,绝不可否认的来处。
万雪在电话里说,县里现在也变化很大,刚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一个铁皮焊接起来的大门,上头写着大大的“平水站”三个字,跟广州的许多建筑比起来,这是很简陋的大门,但怎么说也算是个门。
周长城记得从这儿到西郊,有几里路的地,之前全是泥地不好走,还在担忧着怎么到西郊去,可走出去后却发现,路上已经铺上了碎石子,还有附近的村民骑着三轮车在一旁等着拉客。
他们两人刚从火车上下来,又冷又饿,于是花了一块钱雇了辆三轮车,让拉车的汉子送他们到西郊去,那老乡说话的口音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熟悉感。
西郊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生活时一个重要的地方,他们经常来这儿卖小吃挣钱,两人不停地打量这一路上的变化,脸上都是惊奇的神情。
三轮车骑得快,不到十五分钟,西郊就到了,两人拖着行李下车,像是到了一个梦里常出现的地方,有记忆里的道路和矮楼,也有崭新的从未见过的新房子、新门店。
汽车站已经完全修好了,不论是到市里,还是到县里的各个乡镇,都可以在这儿坐车。
原先经常跟万云打交道的那个林店东,他的农贸店还在,招牌由木板变成了不锈钢,房子也往上加盖了两层楼,看来这几年,随着西郊车站的不停完善,他在这儿也赚到了钱。现在店门还没开,不然还能进去叙叙旧。
周长城和万云又走到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那个农家米粉店,没想到竟然还开着,甚至还扩大了门面,现在已经开始做早餐生意,客人不多,两人坐下,要了两碗米粉。
那老板也还是原来的店家,看他们打扮不怎么样,又是一口县里口音,想着应该是外头打工回来过年的,还问了两句上车人多不多,给他们上的米粉里头全是红红的辣椒。
这是他们以前常常吃的味道,但在广州待了几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的口味已经逐渐广东化,根本吃不了这样辣的米粉,硬是往嘴里塞,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倒是辣出了一层细汗,万云的手脚终于不再冰冷。
等吃完米粉,外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上班的,也有挑着担子和背篓出来卖菜、卖小吃的。
周长城和万云瞧着这些人,眼睛热热的,曾经他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有个脸色黝黑的大姐挑着一担各种口味的米糕在卖,正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问他们要不要买一点:“很好吃,刚出锅的,你看,还冒着热气。”
他们刚吃饱,肚子不饿,但出于某种原因,万云还是掏钱,把大姐担子上每种口味的米糕都买了一份,上了公交车,拿出来咬一口,笑着对周长城说:“做得比我好。”
周长城也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吃,口味太淡了:“瞎说,肯定是你做得好吃。”
马路重新铺过,公交车却还是那辆老的,只是座位换了新的,一路摇到县中心那一带。
周长城和万云直接去了孙家宁安排好的县招待所。
招待所的人一听是孙主任的妹妹和妹夫,很热情周到,给他们在二楼开了间安静的房,把两壶热水送上门,还特意加了床被子,说今天看着可能又要下雪了,别冻着。
孙家宁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主任,他所在的部委主管各县经济的情况,偶尔会回平水县开会,一回来就安排住在招待所,都是平水县的老乡,跟招待所的负责人也很熟,这次他就打电话回来,让他们给周长城和万云留间舒适的房。
关上房门后,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累得瘫倒在床上,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坐过这种长途车,两天两夜赶路坐火车实在是把两人给累坏了。
回到老家,看了山水,万云的笑容回来了:“姐夫虽不在县里,我们还是沾了他们的光。”
周长城也笑:“这就是有姐姐姐夫的好处了。”
“城哥,你刚刚看到电机厂了吗?”万云转过身,撑起脑袋,跟周长城说起话来。
很累,但是也很兴奋,眼睛闭不上,周长城双手在太阳穴周围绕着刮,放松自己:“看到了,真的败落了。以前我们厂…”这么多年他还是改不了这种主人翁的称呼,“我们厂里最辉煌的时候,有两千多人,经常接待兄弟单位来参观,国营饭店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的工友。”
可是公交车停靠在电机厂那个站台上的时候,周长城只看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上头用把锁锁住,铁门后面曾经修剪得当的小花园杂草丛生,看着应该很久没人清理了,草丛里还矗立着一座没有拆除的伟人像,伟人的目光坚毅望着前方,仍充满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从前万云在保安亭门口让保卫科的人去喊周长城,现在保安亭也是空无一人了,落满灰尘。
坝子街、孙家巷、物资局和环城河那附近,旧的房子没有拆除,有新的楼房冒起来,一些单位大楼也重新建起,有些是周长城和万云能认出来的地方,有些则是完全不认识的。
县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很多,担担子做小贩不再是上不得台面的生计,甚至坝子街的新渡口那儿已经有一条完善的小贩街,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摆摊子。
在宾馆休息了一上午,到吃午饭时间时,周长城和万云起来洗漱,万云被水龙头里的水冻得哇哇叫,也太冰了,她哭笑不得:“城哥,也不知道我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这种时候,还得到河里去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桶,手通红,也不觉得冷。”
周长城也“嘶嘶”叫了两声,又把万云的手放在手里搓,两人都笑了出来。
回到老家后,他们在广州积累的伤感,被一些其他的感情驱赶了。
“去找师哥吧,我跟他说了今天会到的。”周长城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衣,或许是因为肌肉更发达了,原先万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衣服,他现在穿着总觉得短了些,紧了些。
“好,把给他们买的东西拿出来。”万云也跟周长城一样,穿着七年前的棉衣,不过围了一条鲜红色的新围巾,为了好打理,头发又绑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跟刚结婚那年一样,脸色白净,眉眼盈盈,风一吹鼻尖发红,整个人都俏生生的。
周长城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好多事情都在变,好在他身边的人没有变。
在师父周远峰退休的那年,陆国强和刘喜也从电机厂出来,自己找个地方,开始接些加工零件的单子。这事儿是陆国强牵的头,刘喜也出了钱,算是师兄弟合伙,陆国强在外头找单子,刘喜就在厂里带人磨零件,生意不好不坏,但也养着一家人和几个陆家的本家兄弟。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走在街上,大致的路是没有变的,只是多了很多小道,两人不时指指点点,这儿从前是什么,现在不一样,再次路过电机厂大门口,周长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几眼,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以电机厂为荣,又在这门口受到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打击,可真正面对这样具象化的过往,他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云也没有打断,而是让他在那儿站了会儿,看风大了,才继续往电机厂家属楼走去,陆师哥和刘师哥的小厂子在家属楼后面的一个废旧仓库里,从前也是属于电机厂的地盘,他们低价租了过来。
电机厂家属楼,周长城从前是常来常往的,还能见到一些老同事,大家都大笑着打招呼,多少年没见了,热心地请他们两口子去家里吃顿便饭,周长城都摆手拒绝了。
对于周长城这个小师弟的回来,陆国强和刘喜都是很欢喜的,一别七年,谁能知道会分开这么久,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啊,再见面,各自都有了新的沧桑和变动。
陆国强的那个厂,其实就是个大开间的仓库,门一开就开门了,跟门店差不多。
周长城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个穿着从前电机厂工作服的男人,正低头削着块小工件,一切仿佛在昨天,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哥!刘师哥!”
刘喜抬起头,放下手上的工具,一张老实木讷的脸绽开一朵笑花,双手擦在身侧,仿佛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长城!回来了!”两人握着手,又喊陆师哥赶紧从里头出来。
陆国强在里面点数,手上拿着本起毛边儿的小本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子,应该是他的本家亲戚,一见周长城,立即把盘数的本子丢在一边,大步走过来,眼里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感动和喜悦:“好小子,总算知道回来看看了!”
明明是大好事,可就连万云都觉得伤感。
他们哥儿三个抱了一下,又赶紧坐下,给周长城和万云倒水,陆国强这人比刘喜要精,倒水说话的过程中,万云总觉得他看自己和城哥的眼神都带着衡量和审视,仿佛看他们仍衣着朴素,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光鲜,就放下心来,更为大声好客地说话,欢迎他们的回归。
万云拿起有茶垢的搪瓷杯子,握在手心,但并不喝,暗暗想,刘师哥是个老实头,大师哥还是条泥鳅,但是也没办法,人跟人之间,总难免会互相比较这种成就。
午饭是在原来的国营饭店吃的,国营饭店在九三年已经彻底被私人承包,招牌改成了平水饭店,不过厨师和大菜还是那几个,只是换了点菜形式,不去窗口,改为服务员过来写菜单了,就是丝毫没有服务态度,这点倒是没变。
饭桌上,魏嫂子来了,拉着万云长吁短叹,还哭了一鼻子。
自从分到电机厂家属楼的房子后,刘喜也把妻子孩子都从乡下老家带出来了,周长城拉着万云喊一个沉默得有些无措的妇女叫戴嫂子,戴嫂子和刘师哥都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也是过到一块儿去了。
大家说起这些年来县里的变化,换了两任书记,但产业还是那些,倒是一直在鼓励大家承包山林田地,种的果子和菜蔬供到市里去。
又问周长城和万云在广州过得怎么样,听说周长城现在是大公司的经理,万云还开了自己的饭店,大家都夸赞起来,这是出息了,往后得提携提携师哥们。
他们两口子也有虚荣心,被昌江开除了,快餐店被火烧了,都不是什么愉快而光荣的事情,于是对这些绝口不提,只说不过是平凡过日子罢了。
陆国强一听,好胜心起,大腿一拍:“那你不如回县里跟着师哥干,好歹是自己的老家!”
周长城只是笑,举杯跟师哥嫂子们喝酒,没有接这句话,当然陆国强也只是随口一说,聪明地没有再提第二句,刘喜则还是笑着,当那个只会碰杯的隐形人。
他们师兄弟三个说着往日风光,还有那些离开县里,或仍留在县里另找出路的旧同事近况。
而魏嫂子拉着万云的手说:“阿云啊,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看你绑着两条小辫子,跟刚结婚时那样,好像就我们蹉跎着过了七年,你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跟个水葱媳妇似的。”
以前万云跟魏嫂子其实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但现在可能大家都变了,每个人所面临的生活问题和追求都是不同的,两人只是谈了几句师父师娘,几乎没有任何能说到一起的话题,魏嫂子是个传统奉献的人,她一辈子都围着丈夫儿女转,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家长里短,要不就是带了点客气的奉承,万云倒是一时很难接上话,只一直笑,给大家倒茶。
而刘喜的老婆戴嫂子,则是基本上不讲话,若是和万云对视了,就笑一笑,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拘谨和紧张。
吃完饭,师兄弟三人又闹哄哄地回了小厂,万云也只好跟着去。
陆国强显然对自己当了小老板这件事是很有豪情的,不停说自己多难、多苦,但又如何克服这些艰难险阻跟人谈好订单,养活这七八个人。
“来看看师哥的机器,看看这螺丝和配件,是不是磨得比在电机厂那时还好?”陆国强这人一直都是好大喜功的,酒后和中年后,这种性格便更为显现了。
刘喜则是在一旁拿着熟悉的工具锉刀,微笑听着。
周长城惊讶于陆师哥这儿的落后机器,他回去后跟万云说,这个火花机早在六年前昌江就已经淘汰了,就是一些小厂都难得见到了,还有手动挫出来的钢铁配件,方法都很原始。他在广州追求最新的日月,但这些东西在乡镇还有很大的应用市场。
在陆国强那儿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周长城精神很亢奋,跟万云往招待所的方向走,本来魏嫂子还叫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但万云想回家具厂那儿看看。
两人又坐上车,一路往东郊的方向去,去看看那个他们第一个租来的“家”。
家具厂的效益仍能维持运转,甚至筒子楼都还再建了一栋。
印象中,在家具厂的站台下了车,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到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拉着手,跟从前许多个一起回去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变化有新有旧,本以为路很长,没想到两分钟就到了,好像路途都在七年时间中缩短了,两人只觉得怅惘。
旧的筒子楼里,保安竟还是那个何保安,何保安也还记得周长城和万云,他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笑着接过周长城递来的烟,让他们进来,听他们打听潘老太一家,何保安说:“潘老太有福气啊,跟潘老头到省里她大儿子家养老去了。她小儿子一家也在前年调动到市里,一家子都搬走啰。”
万云手上还拎着给潘老太买的软口饼干,也是没想到这金牙老太的孩子们这么出息,全都走出平水县了。
“你们看看,邻居们都换一大半了。”何保安点了根烟,带着他们进筒子楼去,“你们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罗师傅家的老大在管,也租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走过去,万云开垦出来的菜地,现在也还是菜地,但竟有人围起来养了几只鸡,正咯咯地叫着。
从前那些粗糙贫穷,却怀抱希望的日子,忽而又在脑子里鲜明起来。
万云把脑袋靠在周长城肩上,指着他们住过的那间房子说:“原来就是在这儿,我天天都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周长城今天也觉得颇为触动:“小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
周长城帮她把松开的红围巾围紧:“好。”
第202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待了一天,该看的从前,该见的人,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 第二天就要准备回去看娘家人了。
万云离家多年,也很久没回过寨子里,当晚她把要带回去的年货拿出来又放回去,显然也有些对于乡村故土的怯意,最后坐在床边,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想笑,又没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木。到了县里,她才回过味来,万家寨并非她的家,可却不可抑制地想回去,想去看看爹娘和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她没有办法分辨和控制的感情,最后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血浓于水的力量,那种细致的情绪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周长城只比万云更沉默,十五岁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周家庄,亲人皆逝,老家的房子都塌了,曾经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快乐温馨的童年,但到了后面,亲人相见只能在梦里。
万云问他:“要不要先回周家庄,再去万家寨?”
但周长城只是安静地刷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去万家寨。”
在回万家寨的途中,会路过周家庄的那个路口,万云看周长城频频转头去看那个回乡的岔路,她握住丈夫的手:“城哥,明天我们就去周家庄走一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扫墓吗?”
周长城努力笑了笑,想了会儿才决定:“好,明天回去看看。”
整个万家寨像是在山窝窝里,寨子里只在村委有一部电话,还是去年才拉的线,全寨子的人打电话都得上那儿去。
万云回来之前,万雪已经打电话跟爹娘讲了,所以半中午的时分,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在,爹娘哥嫂,四个侄子侄女,甚至破天荒给他们宰了一只鸡。
万家寨家里什么都没变,就连鸡圈还是万雪和万云当初围起来的,她们姐妹睡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茅草房也还在,四周的山挡住重重去路,好多乡邻看到离家七年的万云带着丈夫回家,听说是在广州回来的,都跑到她们家里看热闹,想打听一下外头是什么样的,万云和周长城边应付乡亲,边拿了糖果饼干出来,给围着家门口的孩子们发出去。
对这个地方,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周长城万云结婚时那张作为彩礼的那张八仙桌上,万云感受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的爹娘万春龙和秦水苗真把她和城哥当成彻头彻尾的外来客人了,甚至还给周长城这个女婿夹了个鸡腿。
万云两个哥哥年纪比她大了最少十岁,从小就没玩到一起,所以跟他们真的很难对得上话,就是周长城喊过大哥二哥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待着。
老家是贫穷的、一成不变的,但万云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的地方有什么令她觉得不自在的,她比以前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来处,令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原先她和万雪住的那个茅草屋子,几经加固,现在是她两个侄女在住。好像她们万家的女儿命运就是这么轮回的,原先是她和姐姐,现在又轮到下一辈的侄女们。
万云动了心思想拿钱出来,给两个侄女盖间挡风的房子,但听到外头有人喊两个哥哥去“竂子”里,就是去赌竂,她立马就歇了这个心思。
爹娘比七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连背都驼了。
万春龙跟小时候一样,对两个女儿都是没话说的,倒是想跟女婿说话,可方言又不太通。平水县地势全是山,同一个镇,就是村和村之间的语言都是不相同的,大家鸡同鸭讲,讲不到一块儿去,只能坐着,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笑。
万云解读这种笑为老年人对青壮年的讨好和恐惧,她有点心酸和悲哀,从前她以为爹的暴躁和打骂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可时间让他们的关系和力量此消彼长,大家终于可以站着对话,却早就无话可说了。
娘小时候老是骂她和万雪是赔钱货,但偶尔会有心软的时候,因此两个女儿始终都割舍不下娘家。若娘是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她们姐妹跟娘家断绝往来就理所当然了,可偏偏中间还保留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温情。
就像这回,其实万云也有点想留在老家过一晚,但是看着这两间黄泥屋,根本就没有自己和城哥的容身之处,于是当日下午吃过饭,他们又要赶车回县里的招待所了。
万云的娘秦水苗身上和脚上都穿着万雪万云两个女儿买的棉衣棉鞋,把自己酿好的米酒拿出来,用一个不甚好看的塑料罐子装好,又往万云手上悄悄地塞了几张卷起来的十块钱,粗糙起皮的手拉着她,用家乡话一直叮嘱她:“一定要生孩子,把酒拿去坐月子,买鸡蛋吃!”
这是从未走出过万家寨的娘亲,对一个女儿最真实最朴素的希望和祝愿,她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万云眼睛湿湿的,最终决定接下娘给的钱。
有隔阂的哥嫂一直问周长城和万云广州是什么样的世界,想让他们带着去赚钱,但看妹妹妹夫衣着也很一般,又听说要坐那么久的车,去到广州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跟一大群陌生的人挤宿舍,立即就退却了。在万家寨,种田有种田的苦,但也有熟悉安全的好处。
万云也明白,哥嫂们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好吃懒做说不上,但不愿意动脑子、不愿意改变现状是一定的,就因为他们是儿子,在这个家没有生存危机,不像她和万雪两人,是自小就要自己挣生活、靠自己、察言观色的,在成人后,最无希望的时候,姐妹两个只能寄托嫁人这条路来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吃人的家。
可这些事再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离开万家寨时,爹娘出来把他们两人送上车,在他们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云已经是别人家的人,就没让他们常回家,只叮嘱万云一定要生孩子,不然男人就会不要她了。
万云点头,没有反驳:“娘,我知道了。你们要是想找我说话了,就到村委那儿给我打电话,往后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你们寄照片。”
在秦水苗和万春龙那浑浊的目光中,万云和周长城拎着一大罐米酒,登上回县里的汽车。
离开爹娘和万家寨后,万云放下了从前的很多执着,她学着接受从前吃过的苦头,不是要仇视家庭出身和里面的人,是要学会放过自己。
到了第二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先是在西郊附近买了不少黄纸蜡烛,再坐上回周家庄的车。
周家庄在周长城的记忆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过村里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建起了水泥房,想来也是有人在外头赚到钱,又回到老家“荣归故里”。
到了庄上,周长城和万云就是陌生人,有人问他们是谁,找谁?
周长城说出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从前是住在哪儿的,只有上了年纪的和同龄人还记得他,更小一些的孩子是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当然,面对着这群只有几岁的孩子,周长城也不知他们谁是谁家的孩子。
正是应了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去堂大伯那里,周长城是不乐意的,他直接到了原先老支书周善民家里,之前他跟师父师娘住在县里的时候,善民伯还去看过他。
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他早就不做村支书,是村里上了年纪又德高望重的老人。
周长城上门的时候,周善民记得这小伙子,拉着他的手,不住打量,只重复叨叨着:“长大了就好,能自己做工挣钱了就好。”得知周长城结了婚,去了广州,还晓得问他去看桂老师了没有,听说他们后面长久的缘分,又大赞桂春生的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