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每个店的水电管道不免都会暴露在后厨外面,这四人最开始的打算只是想到他们店里弄坏电路和水管,让他们第二天做不成生意,米粉店和盖浇饭店是没有重新装修的,电路早已经老化不堪,有个笨贼在夜里看不清楚路线,竟开了打火机照明,包着导电铜丝的塑料壳,立即就着了火,几家餐厅混杂在一起的电线瞬间就烧了起来,火窜进后厨。而金牛快餐那家店一切是全新,之所以会着火,是因为另外的人看到他们那头不大的火光,觉得这个方法好,竟把一团塑料袋直接点燃了从门缝里塞进去,想烧开后厨大门进去拿东西,最好能拿点钱。
他们四人都交代,没有想到这把火的来势竟这么大,把三栋楼都给烧没了。
理由是很离谱、很简单,甚至很蠢钝,但是这就是目前公布出来的所有信息,并且是真实的。
公安和消防那边的压力都很大,不单相关受损的商家在问进度,这场工业区的大火也让所有人瞩目,媒体在跟进,相关单位也敦促他们快速找到原因,要维护社会正义秩序,也要给公众交代。
等完全得知了这个理由后,大家才发现人群中没有见到连累自己的吴勇和王慧,不免又开始骂起人来,想把这两人找出来,但气哄哄了半天,就算是把他们名下的三家店的员工都问了一遍,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住在哪儿。难怪之前那么沉得住气,店里都烧成这样了,他们都没冒过头。
而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公安那头宣布的消息,这四个纵火犯受人挑唆指使,但又不供出幕后指使人,只说是因为义气给朋友报仇,他们都是社会闲散人员,一穷二白,平常就是在工业区打些零工,或给人看门护院、做摩的载客之类的工作,挣一些散碎的够生活的钱,就算逼死他们,也没办法给拉哥和商户们进行赔偿。判刑是肯定会判的,但拿不到钱。
在剩余的十八个餐饮店的老板中,只有一家主打卖炒牛河的老板是给店铺买了商业保险的,所以他能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但理赔之路也很漫长,很费时间。他之所以买这个保险,还是因为有个亲戚去年开始做这一行,当时那亲戚一直强行给每一个亲朋推销业务,炒牛河的老板根本不想买,但被人找上门太多次,实在是烦了,就花钱买了个商铺意外险,还是最便宜的那款,交保费时不情不愿的,就是为了应付亲戚,但没想到在今年居然用上了。可这老板根本不觉得幸运,他情愿自己永远用不上这个保单,只想安然做生意。
拉哥和十八个商铺的老板,在那几日,每日都出现在工业二路,从纵火犯那儿拿不到赔偿的钱,他更恼火。这时候大家的商业保险意识都不强,拉哥拥有这么多商铺产权,一家都没买,因此所有损失他只能自己承担。一方面,他要请律师,跟两个上级部门争取租金宽限,争取产权;另一方面,还要催促着让公家也出钱重建这三栋楼。
楼房没有了,地皮还在,工业区的价值还在,这块地方就不能空下来,拉哥认了倒霉,不能再吃亏,要尽快挽回损失。
事情一件扯着另一件,每个人都心力交瘁,每天都听到不一样的消息,人心充满了愤怒,却无能为力。
因为这三栋楼烧死了人,只剩十八个餐饮的老板成日冤魂不散地聚集,看热闹的人开始说,因为他们十八个老板做了坏事,各自对应一层地狱,所以这把火是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是天罚。
什么都市鬼怪传说都冒出来了。
万云本就心烦,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有种万念俱灰之感。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是吴勇和王慧的原因,为什么这把火要烧掉她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的快餐店?
为什么别人的债要她来还?
而且这两人一直都不现身,公安都找不到他们,他们到底哪里去了?
难道真的是那些人嘴里说的,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是做了孽,遭了报应?
可自己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做个好人了。
万云怀疑人生,怀疑一切。
她不能接受这种自认倒霉的结果。
从前做事情也有挫折,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令万云对人生都失去了信心。
她觉得命运在针对她,世上那么多人,命运只对她一人不公。
她为这家店付出了这么的心血,不乱是否刮风下雨,不论生病感冒,无论有多忙多累都要到店里待一会儿,她像头老黄牛一样扎在自己的店里,她为这个店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就这样虎头蛇尾被大火一把烧掉,而且没有任何人能给她一个交代、一点赔偿。
万云打不起精神来生活,只能待在家,就连罗姐打电话来喊她去聚会,她都不想动了,根本没有结果。
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万云到工业四路新买的店铺那儿去收房租,却意外碰到了骑着摩托车四处溜达的小马。
拉哥每天都黑着脸,要不就是请了一些看起来很厉害的律师来开会,兄弟们都尽量不在办公楼里待着,怕触他逆鳞,尽管外头刮着冷风,天气不算好,纷纷找借口出来巡逻铺子,找人吹水,小马也一样,他这样无所事事溜达有几日了。
小马先看到的万云,隔着街就在摩托车上喊她了:“万老板!”
万云的感冒一直反反复复,鼻子塞得她脑子有些浑噩,云记快餐毁掉,她已经不是万老板了,但听到这三个字,还是下意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见是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小马,嘴唇用力往上一弯,便当做是笑脸了。
小马“轰轰”骑着摩托车过来,看万老板忧愁得脸都皱了,实在觉得惋惜,也明白她的烦恼,不止万云,其中还有好几个被烧了的店铺都是在他手上租出去的,他跟那些老板们都认识好多年了,但尤其是万云,前阵子才斥巨资四万在他手上买了商铺,小马都不知怎么出言安慰她。
“万老板,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小马开腔,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做。
万云想了想,手上拿了一千六,上公交车有点不安全,就上了小马的摩托车,吸着鼻涕对他说:“麻烦你送我去工业区大马路边上的那个银行,我去存点钱。”
“开始收租金了?好事儿啊。”小马笑,发动摩托车,看万云无甚精神的样子,只好开口说,“万老板,你想开点,别心烦了,幸好这烧的是拉哥的铺子,毕竟你这间还好好的。”
万云坐在摩托车后面,小马空长了一张漂亮的桃花脸,肩膀却不甚宽阔,吹了她一嘴风,苦笑道:“目前除了自认倒霉,我实在不知道能怎么想了。”
小马很快把万云送到银行门口,停好车,让她进去存钱,挠了挠脑袋,说:“万老板,你快点办事,我在外头等你,跟你说点事儿。”
万云想不出来小马有什么事要跟她讲,但还是加快了存钱的速度,存折一收就出来了。
小马已经锁好了摩托车,带她进了附近的一家糖水铺,躲躲风,点了两碗热双皮奶,转着脑袋四处看,现在是上班时间,店里没人,服务员躲在柜台后看小说,小声劝她:“你们商家联合起来索要赔偿的事,我不乐观。我们也算熟人,真的,小马哥我劝你们认下倒霉,不要再往下追究了。”
万云听完,瞪着眼睛问他为什么,眼前的双皮奶也不吃了,挪到一边:“小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原因?是拉哥那儿有什么进度吗?快跟我讲讲!”
拉哥是黑白两道都混的人,他的消息来源定要比万云这种没有背景的外来人口强得多。
小马吃了两口双皮奶,又觉得有点腻,放下汤匙,这些话其实他已经憋在心里好几天了,又不敢跟人讲,今天遇上了万云,刚好可以往外倒一倒,他伸出右手,招手让万云凑前来一点,小声把拉哥最近查到的事情跟她讲了个大概。
“原先公安不是说那四个纵火犯跟吴勇和王慧是因为有生意上的纠纷,这才被人寻仇报复的吗?”小马压低声音,这些事儿还是他在办公楼里偷偷听到的,“拉哥找了以前的兄弟替他去查吴勇和王慧的背景,看他们究竟做什么生意,得罪的是何方大神,怎么会遭到火烧店铺的报复。万老板,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拉哥发现吴勇和王慧两人才是真正混江湖的,国家要打击的贩毒对象。而且他们还不是幕后主使人,吴勇和王慧只是他们大哥在珠三角洗钱的白手套。”
“前头吴勇和王慧两人说自己是做进出口生意,其实就是把境外的毒品通过各种方式,运到内陆来。批发零售就是将自己手上的各类毒品让小弟分批卖到珠三角和长三角那些娱乐场所去。”
这些事都是拉哥叫人一点点查回来的,小马之所以能偷听到,因为前日他在办公室趴着睡着了,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天黑,整层楼只剩他一个人在,其他兄弟都回去了,他也正要起来的时候,拉哥跟一个从未听过声音的人从门口进来,正巧说的就是去查吴勇和王慧的事。
最近拉哥心情不好,见谁都要骂几句,小马犯怂,有些不敢正面见他,就立即躲在桌子底下,想等拉哥走了他再走,谁知拉哥和那把陌生声音的主人就停在他那附近的茶桌,边抽烟边说起话来,被他听了个全乎。
见万云听得认真,小马也急需一个听众分享这个巨大的秘密,压着声音继续说:“那些,就...”他假装拿了根吸管,放在鼻子下,猛吸一口的动作,“这些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吴勇和王慧背后的大哥,制毒运毒贩毒一条龙,手上的现钱非常多,但这些都是来历不明的钱,如果大额存入银行肯定会引起调查,所以必须进行洗白,有人搞境外赌博,有人开始买卖贵金属和古董,也有人找地下钱庄。但是我听那人说,这个贩毒集团实在太大,线条链太长了,吴勇和王慧只是洗钱链上的一个环节。”
这个消息一查出来,就算是拉哥也吓了一跳,有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讲话,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的车声,小马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拉哥之前也会逞凶斗狠,但仅仅只限在工业区抢地盘,并没有超出这个范围,而随着法律和规章的健全,他也开始上轨道做正经生意,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奉公守法的人,至少黄赌毒这种偏门行当,他是完全不碰的。
“我听拉哥说,他让人去查过吴勇和王慧,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是假的,连真名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先在我们那儿留下的签约证件,包括买下店铺,去办的经营执照,都是用假../证件冒充去办理的。”小马说得自己也害怕起来,他虽然性格有些流里流气,可没有真正做过坏事,并不是坏人,嘴里干了,又把腻口的双皮奶挖了一半来吃,“吴勇和王慧在最开始的时候,只签了一家店的店租,就是金牛快餐,当时我们都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后来开始买餐馆,我们也见过这样不愿意自己重头开始经营的人,就为了个长期现金流水,好做其他周转。而且买的都是小店,也不是什么很突出的事。”
“但其实他们到处找地方去买新餐馆,就是看到这些餐馆来钱细碎,而且一进一出效率很高很快,不论生意好不好,每天都能做账,就动了要利用这条渠道来洗钱的心思。他们后面还委托拉哥帮忙寻找大酒楼,就是想买几家有规模的,每日流水过万的,方便他们的现钱快速洗干净。”
万云只觉得这些事天方夜谭,跟听故事一样,但越听越糊涂:“我还是不明白这...”
“你听我说完。”小马打断她,看她不吃双皮奶,自己拿过来吃两口,像是要给自己一点勇气,再憋着他自己也要憋死了,“在着火的前两天,公安在我们这附近查封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禁毒警察还抓了几个人,这家小当铺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据点。据说当时有两个逃跑的人骑着摩托车冲出来,还撞伤了两个行人。”
万云忽然脑子里被点亮了一件事,在着火当晚,城哥跟自己说过他看的那场热闹,就是说在抓毒贩,还让她遇到这种刺激的事别凑热闹,咽了咽口水,总算明白其中的危险,追着问:“然后呢?”
她听到这里,其实心就凉了一半,连拉哥觉得棘手的人,她就更没有办法去复仇,去寻找赔偿。
“他们那个首脑是在西南和东南亚一带活动的,里面大头目小头目很多也很复杂,有人在阴沟里赚钱不能露出水面,一嚣张立即就被抓。但是你看吴勇和王慧两个却人模狗样的,假装自己做很大的生意,体体面面开着餐馆,穿着好看的衣服,招摇过市,人人都尊敬地喊他们一声老板。”小马总觉得今天的风特别大,就算是坐在糖水店里头,也不禁紧了紧衣服,看万云双眼紧盯着自己,他也真心为万云可惜,所以尽量把这事儿跟她讲清楚,免得她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到时候又惹到拉哥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纵火那四人虽是受人指使,但其实是他们内部分赃不均引起的。卖东西的是一条线,收回来的钱重新洗白是另一条线,既然要洗白就一定有损失,所以他们两家早就有了争执,而且争执很大,各有山头,根本不是最近才有的。在前头卖粉儿的人想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吴勇王慧他们那些人一转眼就洗没了两三成,心里自然不平衡。但都是为了上头的老板做事,听拉哥那个朋友讲,小当铺的人被抓光后,卖毒的人早就眼红吴勇王慧他们,就想给他们搞点困难,搞一下他们的店铺,也破坏一下他们在大老板那儿的印象。”
“本来那四人只是想烧吴群和王慧手上的三家店,没想着要烧掉整栋楼,谁知火势不受控制,一下就把整栋楼烧起来了。”小马把自己搂得紧紧的,说出这些话来,他都觉得背后生寒,那晚拉哥和那个陌生人说了很久的话,他一动不敢动,双腿麻得第二天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
“万老板,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了,连每天见面的兄弟们我都没讲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尤其是你们那帮老板们!”小马其实也是想找人分担一下自己偷听来的沉重的秘密,但对着万云还是要适当包装一下自己的真心,当然里头肯定是有真正的关心,万云前阵子才在他手上买商铺,小马也才愿意选她做倾听者。
看着万云那副根本就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小马于心不忍:“万老板,所以我才跟你讲,你不要想着去打击报复谁。前两天我看你们十八个老板还聚在一起,想把吴勇和王慧找出来,我都为你们担心。现在公安那里只是捣毁了一个窝点,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片区域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万老板,你往后肯定是做大生意的人,这点小风小浪要经得起。”小马觉得自己这个中介也真是掏心掏肺了,“你看拉哥,他一口气没了二十二个商铺,还要给死者和伤者赔钱,他气得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但还是很快跟上级部门打商量要重建这几栋楼。我们虽然没拉哥的财力和本事,但也学学他的魄力。”
万云的脑子嗡嗡响,她努力想从小马的话中理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头绪来,可是想了半天,她才细声问:“那吴勇和王慧两个人呢,难道就这样让他们逃之夭夭,一点责任也不用负了吗?”
说到这个,小马忽然打了个冷颤,他脸上的神情更吓人了,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那晚,我听到那个陌生的大哥说,有人带话给拉哥,让拉哥别找吴勇和王慧了。”
万云脸上明晃晃挂着问号。
小马吞了吞口水,说:“当时我记得拉哥好像沉默好久,一直在抽烟,最后才答应不再追查。万老板,我是猜的,我猜这两人可能...”他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嗓子阴沉得要滴出水来,“那些人的世界,真不是我们这些过日子的良民能招惹的。”
万云显然也被小马恐惧的脸色和眼神吓着了,她这下午听完这些话,回去后,又感觉感冒更加重了。
小马说的那些话,给了万云一个重大的打击。
她的心血被这场无妄之灾摧毁,一场大火否认了自己这几年所有的努力,更可怕的是还没有地方说理去,就是拉哥都要吃下这只死猫,她也只能跟着认亏。
不能怪万云如此悲观,她的生存之路实在太过曲折了。
从小就是这样,她和万雪的出生,在万家是不受欢迎的,仿佛是有罪的,她们的娘秦水苗生下她后,想着能活就养着,要是不能活就跟其他家的女婴一样埋到山岗上去。万雪才大万云四岁,就要开始承担照顾这个妹妹的责任。
好不容易长大了,万雪出嫁后,万云从初中学校毕业回家务农,自己一点点织席子、卖山货,几年时间了才攒下四百多块钱,就为了给自己留一点生活的出路。
等结了婚,到县里和周长城两人相依相偎,手上的钱却又总是抓襟见肘,贫穷得连间屋子都没有,所以每一日都要努力做小吃去卖,一日都不敢松懈,夫妻两个省吃俭用攒钱生活。
城哥失去工作,他们两个一无所有的人背井离乡,离开熟悉的老家,到广州寻找新生,刚开始不论是烈日还是下雨,都到工业区卖盒饭,好不容易才开下一个店,这个店她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万云都不愿回头去想。
这种生存的紧迫感和恐惧感总在压迫着她,让她没有办法抽出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去交朋友、去筛选那些良好的关系和选择。
本以为只要努力了就有回报,生活会按着自己的想法,安定且富余地走下去,可命运就像个顽皮的孩子,随意拿起橡皮擦,就把她这些年十分用功积攒起来的小成绩轻易地擦去了。
万云愤怒,她恨命运的无常,恨命运的捉弄。
看,你以为你建立起来的堡垒坚不可摧,可人家小小的手指头轻轻一推,立马就崩塌了。这把火仿佛在告诉她,你的努力一文不值。
现在年底了,其实万云如果想挽回一点钱上面的损失,她也可以跟往年一样张罗去卖年货,但万云提不起精神,根本不想与人说话,更别说与人交际。每一日起床、正常打扫家里、出去买菜、回家做饭、看电视,就已经花了她巨大的力气,剩下的时间万云只想安静地躺着。
人人都让她自认倒霉,万云想,那就认了吧,我认命吧。
她那股拧了近三十年的心气散了一大半。
成日在家无所事事的万云,不是看电视就是在一楼的书房里躺着,一日日消磨着时间。
看她精神一直提不起来的样子,周长城担心,但是昌江那头出了事情,他也有些自顾不暇,于是就喊了丹燕嫂和江曼姐来劝慰小云。
冯丹燕住得近,周长城一喊就来了,想拉万云出去走一走,但万云给她开了门后,就躺在躺椅上,连水都不给丹燕嫂倒了,只说嫂子自便。
冯丹燕是个自来熟,也不介意万云不招呼自己,倒了水,跟她到书房去,刚开始还会劝她出门,后来看万云站起来走路都辛苦,也不勉强了。
火灾引起损毁的事说来说去,安慰的话就那么几句,无非是让万云放下挫折,看向未来,冯丹燕自己也觉得口干无趣,转而开始说起家里的事情来。她和朱哥最近关系缓和了一些,朱哥在十月份时接了个不错的工程,带了些钱回来,还掉了几万块的债务,还给冯丹燕留了点钱。
丹燕嫂仍骑着三轮车出去卖面条儿,一家人磕磕碰碰,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
但是不论冯丹燕如何嘴上生花,就是没劝成万云,她第一回 知道阿云是这么犟的性子,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只能叹着气回家去了。
隔日,江曼骑着摩托车来了。
自从葛宝生到深圳去上班之后,江曼就退了珠贝村的这套房子,带着郑婆婆和葛澜搬到了她教书的会计夜校附近,中秋过后她成立了一家财务咨询服务公司,承接一切新公司营业执照办理和中小企业财务做账报税等工作,还请了两个她教过的学生,将一些较为简单的账目给这两个新人来做,她则是去寻找一些更大的客户回来,业务量已经在慢慢涨上去了。
因为江曼仍在工业区附近跑,平日时不时都会去万云店里,所以她搬走,对万云的影响和感官来说并不大,但自从工业二路的楼烧了后,她们俩儿也有一阵没见面了。
江曼给万云打过两回电话,万云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的,因此周长城一喊她,江曼立即就上门了,跟丹燕嫂一样,激励的话说了一箩筐,可万云只觉得累,在江曼说话的时候,竟直接睡了过去,江曼没办法,给她盖好身上的毯子,锁上门,铩羽而归。
昨天是元旦,周长城买了一盆粉红娇艳的海棠回来,卖家说是特培的海棠,盛放的花朵很小很密,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万云瞧见这盆生机勃勃的花儿,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把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有种棠花美人书香气的审美。
新历年,夫妻两个都没有出门去,而是在家待着,周长城牵着她去做些劳力工作,给花浇水,松土,洗刷被单,清理厨房,就是不想让万云太过沉溺那种自我哀怜的情绪中。
有人陪着,万云状态好了些,可过了元旦假期,城哥上班后,她又感觉到了无趣,早上在床上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整理鱼塘,喂了鱼食,家里都打扫过了,接着整个下午都无事可做,空虚无聊,罗姐给她打电话,喊她出去一起维权,万云说自己生病了,其实是因为知道没结果,又不能和罗姐他们说明原因,也不出去了,于是罗姐那儿的电话也没再来了。
广州这样大,万云无处可去,便又到了书房里,看着桂老师留下的许多书,目光在书脊上一本本扫过去,这些书都是深刻而难懂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从前那些瞒着桂老师也要看的言情小说和拍案惊奇故事放在了书柜的最底下,万云蹲下去找了几本出来,但她发现自己一页纸都看不下去,丢在一旁。
眼睛一转,瞧见桂老师留下的那一沓信,信件上还压着本桂世基以前读过的书《小王子》,这本书的封面上画了彩色的图画,是个可爱的小人儿,金黄的头发披着绿色披风,正低头看着一朵玫瑰,他的五官小小的,看起来有点忧愁,万云忽然对这幅画有了点兴趣,翻开封页,坐在摇椅上,又看到了桂老师抄录的那行字,她轻轻读出来声来:“人生,平常有时,失落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背起石头有时,抛弃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也有时。”
读完,再看一遍,万云忽而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桂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抄下这句话的?
反正闲着,于是万云就把这本短小的法国小说读完了,读完后她没有很大的感触,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重头又看了一遍,这回她读得很慢,读完后,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所笼罩,万云潸然泪下。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世间的蝼蚁,在命运的大掌面前,毫无还手的机会。
天渐渐黑下来,万云没有开灯,她被黑暗包围着,并不觉得有安全感,只觉得仿佛被全宇宙、全世界背弃了。
周长城这阵子在昌江,其实过得焦头烂额,每日都要加班加点,或者应付一些他不擅长的问话。但是万云在生病,整个人精神很差,他不敢跟万云透露一点,在过完了元旦之后的一周,6号这一日,他没有加班,回来得特别早,因为他被昌江广州厂开除了。
是的,昌江精密广州厂项目部负责人周长城,设计组资深组长周工,被昌江精密开除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是一点都头绪都没有的。
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昌江精密香港总部财务和广州厂的财务就已经开始在互相对今年的账本,要开始进行一些年度盘点,这样到了十二月底,就可以很快计算出今年的盈利,预留出一些小股东的分红。
但是今年姚生新上任的经营助理在做年终总结报告的时候,调取了过去三年内昌江精密的一些基础财务数据,发现广州厂采购部这边对大陆材料供应商的财务支付,一年比一年高,其中当然有通货膨胀的原因,但广州厂财务给出的报表并没有做得很精明,而是有什么就记录什么,想来也是并不认为有什么需要掩盖的。
该助理原先就是其他港资公司派驻在广州的管理层,上半年才跳槽到昌江,经验丰富,报告了得,很得姚劲成的重视,他原先的工作经验让他经手了不少同类料厂的报价数据,再侧面打听了一些原料的价格,发现昌江进货量大,但单价却反而更高,这是不合理的。
这种单价也不是高很多,有时候每吨可能就高出一千多,但积少成多,总价就上去了,中间的差额算一算,一年下来,就能算出个不错的数来。
助理犹豫了几天,不知要不要烧这上任的三把火,但最终还是选择将这个不妥当的对比,报告给了姚劲成,因为姚生痛恨自己人吃回扣。
姚劲成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一家人去澳洲参加亲戚的婚礼,要到过年之前才回来,他收到该份报告,在南半球给出指示,必须严查,让香港和广州的律师一起跟进这件事!
姚劲成不忌讳曾经的员工出去自立门户,成为自己的对手,但很忌讳商业贪污和吃公司回扣,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厂里出现这种蛀虫!
这件事,其实昌江总部已经暗自追查有一个月了,把过去的账本全都算下来,发现广州厂的采购经理卢家杰在这三年走马上任的时间里,写单让财务给五家供应商,里头至少多付了十万块钱,因为金额不大,全都摊在每次的订单中,所以单拎出来并不显眼,以为只是价格正常的浮动。
也是那个采购经理卢家杰太过贪财,他看这三年来昌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竟跟其中一家塑料供应商要求,在原有的回扣基础上再增加一成金额。那供应商当然不同意,收的款项不变,本来已经给了两成的返点,还想再加钱,肯定不行,他生意还做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