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最开始的时候,供应商是直接捅到了梅长发这个副厂长那儿去,但梅长发打哈哈,就说会处理,却一直没有下文,供应商猜想梅副厂长和卢家杰中间估计也有猫腻,心中已经埋下怨恨,在姚生新聘的经营助理带着律师来询问的时候,直接就认了,说采购经理确实吃回扣,吃到他都供不起了!
这几年,光是在这家供应商这儿,卢家杰就至少拿了十万入账,更别说还有其他四家。
这些东西要查起来,其实是很快的,姚生在广州的律师直接报了警,追查之下,传唤相关的供应商去问话,在周长城请假照顾妻子期间,卢家杰就被控制起来了。
卢家杰被带到审讯室做笔录后,面对已经被查出来的高额回扣账本和司法指控,心态不稳定,冷汗直冒,被律师和公安讯问后,很快就供出来,其实不止十万,平常他们去已经签过了协议的供应商处,多少会收些礼品和红包,也是回扣的一种。
除了原料供应商,这两年因为有些订单要外包,还有制造供应商也会有红包孝敬,而广州厂一直跟进制造类供应商这一块审核工作的,负责人就是周长城。
卢家杰有贪污的贼胆,这胆子却又不大,到了事发东窗这日,倒豆子一样把这些事儿全都供了出来,包括他部门里分了钱的人员名单。
在审卢家杰的时候,周长城在家看顾万云,丁万里一直想找周长城,提醒他厂里有异动,可他的职级不够,不清楚具体的事宜,就知道香港总部那边带了律师过来,事情很大条,张美娟数次叮嘱他们没事不要出工业园区,估计也是在预防一些人串供或通风报信。作为一个下属,丁万里下意识会寻求周长城这个上司的庇护,所以开会的时候一直催周工回来上班,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卢家杰信誓旦旦说周长城肯定收了回扣,但让他说究竟有多少,他又不知道。
后来律师把他提到的供应商也请了过来问话,那个制造供应商竟有一本账本,上头记着周长城收了红包五百元,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了。
等万云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后,周长城才回到昌江上班,刚进办公室没多久,就被总部成立的纪律小组给喊进了另一个已经封闭起来的会议室,里头坐着的是香港和广州两头的律师及其助理,还有财务人员,总部一个管理高层和梅长发。
公司的高管让周长城不必紧张,这不是审讯,只是一些普通的对话,但为了双方权益起见,还是要做些记录,记录内容他们最后会让周长城过目才作数的。
其中有些不是周长城认识的面孔,听完纪律小组的来意,他有些懵,但想着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人家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我们在黄埔的一个供应商提过你收了他五百块。是否有这回事?”问话的是广州这边的律师。
周长城楞了一下,点头,看两个在做记录的助理飞快记着,他忙说:“这个钱我可以解释!”于是把自己去做厂房和技术审核时,该位供应商的送的饼干和藏在里头的五百元红包讲了出来,正当想继续说,这个钱他上报过给梁志聪时,他又顿住了,这件事究竟要不要把梁志聪也牵扯进来?
梁志聪这人是很高傲的,也是较为正直的人,吃供应商回扣这种事,他是否愿意名字被写在那个本子上或出来作证?周长城不确定,于是他就瞒下“报备”的情况,而是说:“这个红包我虽然是收了,但并没有花,就是知道公司的原则不可违背,可也没办法返还给供应商,因为同在公司做事,一同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为了更好的合作,我不能做到真正的和光同尘。如果有需要,现在我就能把这个红包原样拿出来。”
“除此之外,我愿意用我的行业声誉担保,我再没有收过供应商一分一毫。”
周长城的话让两边的律师都对视了一眼,颇为惊讶,就是那位坐在一边旁听的高管也有点不可思议,于是问他这个红包在何处。
最后他们派了个助理跟周长城到办公室去拿这个红包。
周长城自从和梁志聪报备过之后,思来想去就将这五百元原封不动地放在他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这个抽屉只有他才有钥匙,打开抽屉,翻开上面叠着的几本写满了内容的工作本,最下面压着就是那个已经褪色的红包,数一数额度,里头正是五百元整,崭新的,完全没有用过。
出于法规上的考虑,两个律师还是将这笔钱收了。
问话到目前为止,周长城还是昌江广州厂的项目部部门经理,他问:“卢经理现在在哪儿?”
广州这边的律师说已经看押起来了,又同周长城说,如果知道卢经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交代一声。
周长城知道卢家杰这人当采购经理,定然有在中间捞油水,他稍稍皱眉,努力回忆过去一同出差的情形。
但此时,一直没出声的梅长发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他笑呵呵的,如同以往许多时刻:“有时候跟供应商合作得好,称兄道弟,关系不错也正常。就像周工,跟我们一个做回收料的洪老板走得也近,前阵子我不是看你还从洪老板儿出来吗?”
周长城其实刚刚在想,在他印象中,卢家杰是梅长发推荐来的,而梅长发又是广州厂成立时就在的元老,几乎可以说是跟着姚生一起创业的人,大家关系连着关系,也是有小山头的。他思考着,既然自己这头对卢家杰都是些捕风抓影的猜测,还是尽量别开腔了,但没想到梅副厂长竟把火灾次日在洪金良门口碰见的事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要拉所有人下水?
梅长发的话让周长城愕然,他迅速地转了一下脑子,才明白过来,梅副厂长肯定跟卢家杰收回扣的事情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一起分钱的,只是现在卢家杰还没把人供出来,所以梅长发想先下手为强,加大对周长城这种长期接触供应商的人的嫌疑,那他就可以趁着水浑脱身。
这几天,恐怕梅副厂长也不好过,以至于连周长城这种是友非敌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地攻击了。
两个律师和那高管都开始看向周长城,周长城没办法,也只能把那日为什么在洪金良那儿的原因解释了一下:“...老实说,我和洪老板私下并没有接触,他那日只是看我们吹风可怜,请我们进去喝了杯茶。如果熟人之间请客吃个早餐也算是交往过甚,那就太夸张了。而且洪金良确实一直想成为我们厂里的供应商,但他的那里的审核我跟同事们去了三回,都是不合格的,上头的也有我的签字,把资料拿出来对一下就行,如果这样也叫行贿,那他对我的贿赂很不成功。哦,对了,我爱人店里的冰箱现在还托洪老板帮忙看着,在这里我要讲清楚,那冰箱是我爱人的,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我们还要拿回来的。”
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助理在不停记着自己的话,周长城尽量放松一笑,又转过头去对梅长发说:“我看梅副厂长和卢经理他们部门的人关系都很好,一起打麻将,一起钓鱼,还一起上下班。咦,我记得卢经理好像也是梅副厂长推荐进来的,张小姐那里应该有登记的。”
不论是梅长发还是周长城说的话,都不是多么高明的对策和诬陷,完全就是事到临头,为了自保,临时起意,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而且恶意来得恐怖迅猛且莫名,谁也无法躲避。
如果是七年前刚进厂的周长城,他不会反驳梅长发,甚至不知道如何下嘴,但七年后的周长城已经长出了属于他的利齿。
当然,两人的话都被如实记录在案。
周长城出去的时候,梅长发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了。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 经历职场上如此生动的双面人,他很不适应,但努力接受消化了。
十二月尾最后的一个星期,万云跟其他店铺老板去二路聚集跟踪火灾是否有赔偿的情况,周长城依旧去上班,他面上不动如山,跟万云一句都没说,怕加重她的担忧,该是他的工作依旧去做,因为即使把那五百块收上去,跟梅长发也因为两句话闹到互相不对付的地步,昌江那时还没有停掉周长城手上的工作,只是让他配合一些调查而已,那周长城就有义务继续上班,跟进项目。
只是周长城那儿再也榨不出更多的消息,律师们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那几个采购和供应商的身上,梅长发作为副厂长已经被问话多次,他都说自己一无所知,而那些采购们都说跟梅厂长毫无关系,就是卢家杰都没提到梅长发,不是仗义,就是达成了互相关照的协议。
在此期间,周长城数次想和梁志聪说一下这件事,但他压下了这种冲动,梁志聪一直没出现在这次调查中,大概率也是想回避这些所谓的商业调查的,毕竟在自己的公司被律师叫上可不是多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姚生多么憎恨吃回扣这件事的情况下,梁志聪不想离开昌江,所以尽量不跟老板对着干。
事情过了元旦,基本上就查清楚了,也不是多复杂的悬案,就是公司采购吃回扣被抓到这么简单的事,周长城涉及其中,他收了五百块的红包,虽然没有花,但毕竟还是拿了,本着严谨的态度,两地的律师就拟了一份名单交到总部,发给姚劲成。
姚劲成忙着应酬亲戚,没有细看名单,既然律师和高管们都讨论审核过了,那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中卢家杰吃的回扣金额大,五家供应商加起来的情况下,目前所知是超过十五万,姚劲成让律师直接起诉了他,该拘留的拘留,该吐出来就吐出来,又在澳洲那头作出指示,但凡上了这个名单的所有员工,全数开除。
姚生之前总担心广州厂无人可用,又怕里头的熟手员工换来换去的,但今年十一月份深圳工厂三栋五层楼高的厂房已经封顶了,到了明年开春,内部就能装修完毕,可以开始进机器,逐步进行生产,也要开始在当地招人,所以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深圳厂上面。
元旦放假一日,二号去上班的那天,万云依旧在家里,周长城出门之前,亲了亲她赖床的面孔:“别睡太晚,记得起来吃早饭。”
万云迷迷糊糊地应了他。
周长城照常坐上公交车去上班,在办公室坐下刚倒杯水,张美娟就敲门进来,一脸遗憾通知他:“周工,经过总部讨论决定,你不再适合留在公司上班,现在请你在本周内将手头的工作全数交接完毕。”
张美娟是真的为周长城可惜,周工收的那个小红包在她看来根本无伤大雅,罪不至此,但总部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她只能来做这个通知,且周工的工作量一直很大,他的交接定然要好几天,所以还是尽量延长了几个工作日,她以为周长城会反应很大,没想到只是得到一声平静的“我知道了”。
不过,在张美娟出去之前,周长城问她:“梅副厂长呢?”
张美娟不知道他们两人曾互捅对方一刀,而是说:“他在楼上开例会,有工作交接可以上去找他。”
那就是他没事,周长城忽然觉得讽刺,但也不是很大所谓。
周长城列了个几个工作表格,后面开始跟项目组和设计组那边进行交接,所有人对此很震撼,甚至为他不公,但昌江厂毕竟是姚劲成的,私下说得再愤怒,也无人到大老板面前去说什么。
最后一日的中午,周长城请两个部门的下属吃了饭,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刻,下班时间一到,他就踏出了昌江精密广州厂的大门,跟熟悉的同事们说好后会有期。
这一回被开除,周长城并没有像原先在国营厂失业那样,充满了失望、茫然、失措,他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当然心里也是受伤的,好像自己在昌江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一切都被否认了。
而且他一直在猜测,梁志聪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他不开口替自己说句话?
周长城心情颇为沉闷,但又不至于全然绝望,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惧怕失业,他有了自己的技能和立身之本,跟万云两人有自己的家,他是有归处的人。
原先总有一面时代的大鼓,时不时在他心里敲响,催促他,让他努力往前走,但是今日他出了昌江的厂门口,发现那面大鼓没有在心里响起,他整个人安静的出奇。
在国营厂待了七年,在昌江也待了七年,他收获一次比一次大,增长了年龄,也增长了智慧和稳定,周长城没有搭乘公交,而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回珠贝村,吸着冰冷的冬日空气,对自己这次的反应很满意,总算没白长年纪,茫茫人海中,只觉得自己也能算是天地一丈夫了。
正当周长城回到家里,天黑透了,但屋里还没有亮灯,喊了一声,听到万云在书房回应,进去一看,发现她正抱着一本书在默默流泪,周长城上前去抱住妻子,抚摸她的脑袋:“不哭了,我回来了。”
前几天他已经在小云口中得知金牛快餐的吴勇和王慧是怎么回事了,也是吓得心惊肉跳的,于是严令禁止万云跟罗姐那帮小老板们聚会维权,人世间他只有一个万云,绝不能承受她再受一点其他的伤害。
可是今天的周长城终究觉得疲惫,在吃过晚饭后,把这阵子在昌江接受的调查、问话,以及最终的结果告诉了万云,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小云,我被辞退了,从明天起,我们两个都是闲人了。”
万云的震惊不亚于听到小马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可惜,因为她知道周长城在这份工作里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劳动,他们两人从1987年春天来到广州,一直因为生存的缘故,从未彻底放松出去玩过一趟,之前说好的要坐飞机出去旅游也迟迟没有实现,就因为一个要记着店里的生意,一个记着公司的事情。
他们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到今日为止,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回报。
万云靠在周长城的肩膀上,忧伤地问:“城哥,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被这双命运的大手推倒,狼狈跌倒在地?
周长城揽住自己的伴侣,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气。
第200章
现在手头没有任何需要忙活的事情,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家待着都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外头的街逛了一圈,都是准备迎新春的快乐,大街小巷仿佛都有个收音机,收音机里个许冠杰在唱:“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
告别过去,迎接新年,但他们两人都很难融入这种氛围中。
在逛了一圈花街后,周长城和万云搬了几盆年花回到寂静的家里,也很少说起火灾和昌江,那些都是他们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再多说就累了。
周长城离开昌江的事,很多供应商,甚至同事都还不清楚,习惯性打他BB机,刚开始周长城还会回电话,后来就懒得回了,再有两日,估计这个消息传开了,BB机也随之安静。
夜里锁好门窗看电视时,万云总歪在周长城身上,这两天城哥陪着她,盯着她按时吃饭吃药,咳是不再咳了,夜里能睡好些,但还是容易犯困。
周长城看到电视机里出现了海南椰汁的广告,问万云:“要不我们去海南看看?把坐飞机这个愿望实现了。广州的天都阴了一段时间了,那边现在天气应该挺好的,就去晒晒太阳。”
这话要是放在两个月前,万云都会兴致勃勃开始准备起来,但现在的她总是淡淡的,只说:“好啊,如果飞机票好买的话,我们就去。”
周长城听了这个回答,不确定起来,摸摸她的手,手指头冰冷,手心却总是出汗,又拿了件大衣过来披在她身上,探她额头温度,是正常的,脸色却不好,有点不知拿她怎么办,想了想,就没有再提要去哪里玩了。
睡觉的时候,万云枕在周长城的手臂上,灯已经关了,一室黑暗,她转过去,对着周长城的胸口,小声说:“城哥,我们回县里吧?”
回县里?周长城全身都僵了一下,他走了那么久的路,就是想在广州立足,难道还要回县里吗?可感觉到万云的依赖,他又松下来,温柔地拍拍她的背:“怎么想着要回县里?”
万云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闷闷的:“从县里出来,我们也有七年没回去过了,都要不记得回老家的路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她说,“城哥,我想我姐了,也想我娘了。”
受了伤的孩子,最终想的还是要回家。
尽管这个家可能并不好。
周长城被万云的乡愁感染,只觉得她需要多多的呵护,搂紧她:“好,我们买票回去。”
“也不是要回去待很久,就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自己的来路,再怎么样失落,万云也知道县里是没有出路的,她怕周长城误会,尽量说清楚,“住几天,我们就去市里,到姐姐姐夫那儿过年吧。你也去给师父师娘他们拜个年。”
“好。”周长城无有不可的,刚刚是他想岔了,以为万云在广州待不下去,只想回老家了,正想劝,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又听了这个解释,原来只是小云脆弱了,想撒娇而已,反正现在也没事做,他也不准备做下一步打算,那就跟小云说的那样,回头去看看,人哪能真的完全跟自己的家乡断绝一切呢?
说好要回县里走一趟,他们第二天起来就给万雪打电话,说好这个年要在她那儿过。
万雪自然是一万个好啊,她还不知道妹妹妹夫在广州受到了生活冲击的事,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快回吧!甜甜都要不认识你这个小姨和阿城那个小姨夫了!你姐夫今年申请到了两居室,你们不用住宾馆,就住家里,我立即收拾出来!”
“姐,我们先回县里住两三天,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万云听到万雪的声音,心情好了不少,“我等会儿出去买年货,发加急的邮递寄回去。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不用不用,你们人来就行!”万雪年初才找万云借了两千块钱买卡拉OK机,现在还没还完,哪儿还好要妹妹买年礼,又担心地问,“听说现在过年的车票不好买,你们得抓紧啊!回到了县里,你再来市里就方便了,我让你姐夫给你们找车,不坐客车了!”又叨叨着,现在平水县到定安市修了一小段的柏油路,比前几年好多了,路程都缩短在五个小时以内了,“回来看看吧,老家也发生好大变化了。”
周长城和万云决定了要回县里,那时间就紧张起来了,现在过年的火车票确实不好买,他们准备去火车站排队,看到那卷了好几圈的队伍,实在没勇气跟在后头,着急忙慌买了两大袋杂七杂八的年礼往万雪那儿寄,又买了些吃的自带回去,到了县里还得见见两个师哥,要回娘家看爹娘。
恰好那晚朱哥和丹燕嫂喊他们两人过去吃饭,听他们说要回老家买不到票,朱哥大包大揽地拍胸脯:“我找老乡帮你们买到武汉的那段!”
好在有朱哥的帮忙,票很快就买到了,是后日夜里出发的火车,还有两天给他们收拾东西。
家里要重新打扫一遍,厨房的灶王爷和门口的土地神要提前拜祭上香。
春联买好,请朱哥和丹燕嫂年三十的时候过来帮忙贴。
存折得锁好,桂老师的房间通风后关窗,书房要保持干燥,厨房的吃食也尽量都送了出去。
做好这些,又去邮局给桂老师和桂世基寄了年货。
周长城说:“我担心桂老师过年打电话回家,我们回县里的事还是要提前跟他说一声。”
“好。”万云也有这个意思,两人又急慌慌地跑去邮电所排队给桂老师打电话。
一听到桂老师慈蔼的声音,周长城和万云都有些急迫,甚至想把自己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跟他一吐为快,只有桂老师才把他们两个当后辈、当小朋友,但桂老师时不时咳嗽的声音,又让他们压下那种倾诉的冲动。
“桂老师,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等过了年,就回来住一阵吧?”周长城一直都担心桂老师在香港过得不好,现在又一个人住,想得不免就更多。
桂春生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疲惫:“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了,以前在广州也这样。你们回去住几天也好,火车上要小心,别和陌生人说话,也别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跟大人叮嘱孩子似的,就是没说要回广州住的事。
“知道了桂老师。”万云连声答应,她跟周长城一样,对这个唯一教导过自己如何当大人的长辈怀有强烈的孺慕之心。
杂事做完,小两口把以前在县里穿的衣服找出来,返乡的火车上还是别穿得太光鲜了,跟大众融为一体才是最好的保护色。换上后,他们又是土老帽的一对夫妻,互相看着对方都笑了出来,不过这些年在广州生活过得好,跟七年前相比,脸色和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尽管穿着不入时,眼睛里的精气神是完全不同的。
朱哥把火车票送过来后,万云留他坐了会儿,上楼给小马打了个电话:“小马,你之前不是说拉哥忙着催促各方,要重建楼房吗?我这里有个大包工头,你替我引荐给拉哥,他在广州建了很多楼,经验很足。明年回来,我请你吃饭。”
这事儿小马可没这么大的能量,但万老板和他共享了那么大一个秘密,他也答应了:“行,你把我BB机号码告诉他,让他来找我。我只能保证跟拉哥提一句,行不行可不能担保啊。”
“知道的,小马哥,多谢你了。”万云在这些事情中逐渐找回一丝属于自己的精力。
朱哥接过万云手上那张写着小马BB机号码的纸,直对她拱手:“阿云,不论成不成,我都给你和这个小马哥包红包。”
“朱哥客气了。”万云笑,他们那几个朋友,不都是这样互帮互助的吗?
到了要坐火车的那一晚,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夜里不比白天人少,新闻上天天报道,好多人都坐火车返乡过年了,这里的火车开往四面八方,一天开出去几十趟列车,但人数依旧不变,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数量在不停补充进来,后来周长城和万云才知道,除了广州本市的外来务工人员,还有其他城市的也会来省城坐车。
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人都要变形了,周长城把万云护在胸前,两条健壮的手臂还拖着两大袋行李,夫妻两个死命地挤上车,检票员都来不及检票,只拿着个大喇叭喊让大家别侥幸逃票,等会儿上了车还要查票的,一旦发现逃票,双倍罚款。
武汉是大站,许多人到那儿转车,因此多的是人上下车。
过道上和门口全是各种口音的老乡,冬天什么味道都有,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好歹还有个坐票,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只有站票,硬是和他们挤在一起,人家哭惨喊累,也不能把人赶走,只好三个大人一个孩子,挤了一夜并一中午到武汉,下车的时候万云双腿都要站不直了。
周长城单手扛着两大袋行李,另一只手用掐的力气拉着万云,怕她被人挤走。
万云有点后悔,回什么县里,非要挑春运这个时间坐火车,真是活受罪!还连累城哥跟她一起熬了一夜!
出了站,夫妻被空气里的冷意冲得打了个冷颤,多久没过过寒冬了,两人一刻也不耽误地找地方修整,他们已经不是那对连五毛钱一碗的热干面都舍不得吃的穷夫妻了,从大门出去,四处看,找个看起来过得去的宾馆,出示证件,要了间房,再要了两个热菜,准备休息几个钟头再去买回平水县的票。
到了武汉,人就相对少了很多,且这里到县里的票也是充足的。
吃过饭,周长城找服务员要了壶热水,用两个大大的塑料袋装了水,扯着塑料袋坐在床上齐齐泡脚,万云提着那塑料袋的耳朵,撸起裤脚,双腿泡在温热的水里,笑得不可抑制,倒在床上,在广州积累的郁气渐渐散了出来,笑出眼泪:“城哥,你真会想办法!”
周长城耸耸肩,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宾馆里又没有脚盆,洗澡的话又太冷了,泡泡脚就行了:“小心点,水别洒出来了。等会儿你在屋里睡觉,我出去买晚上回去的票。”
万云笑够了,这才坐起来,脸上有种跟从前一样的光彩,眼睛里都是晶莹的笑意:“一起去吧,是我说要回县里的,哪能让你一个人去排队。”
周长城就亲了她一口:“还是我的小云好。”
夜里,他们两人买了几盒方便面和火腿肠,终于坐上了回平水县的火车,周长城加钱买了卧铺,总算不用跟人挤在硬座车厢,只需睡一觉就能到平水站了。
昨晚从广州到武汉,车厢里都是人,吵闹又充满了味道,两人全身心抵抗这种环境,根本没有心思说话,又要顾着脚下的两袋行李,也不敢睡死过去,现在坐在下床的卧铺,又经过下午在宾馆的修整,才算是活过来了。
万云看着火车站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想起他们第二次坐火车到广州的那日,问道:“城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时在这儿遇到个看面相的老头儿?为了骗口吃的,他先说我们会大富大贵,后面又改口说命中定有小成。我现在想想,真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周长城也很感慨,没想到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火车全线提速一轮,车站都变了样,更加新颖现代,他搂着万云,把脸颊蹭在他头上,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记得,跟昨天的事一样。”又捏了捏小云的耳朵,“会的,小云,我们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生活。”
万云转过头,不管是否在车厢里被人看着,只是伸手抱住周长城的腰,这一刻,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只要有城哥在,她就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