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黄沙堡都很安静。能听到风吹过烈烈旌旗,兵卒的刀鞘擦过破损的藤甲,细细的黄沙洒落地面。
老朴抱着小喜洒下了第一把沙,然后是皮皮荣、二南、石九,小凑——
小凑在阿昌旁边放了一根树根,粗糙地削成了手臂的样子。
“阿昌的刀法最厉害了,阿昌不能没有手,这只手是我和石九一起做的,阿昌以后就用这只手拿刀吧,一定和以前一样厉害。”
有人哭出了声,更多的人哭出了声。
所有人让开了一条路。
芒昼穿着一袭黑衣,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长长的黑发披散着,发尾泛起晶莹的白光,白昼的脊背很直,脚步很稳,明明没有脚步声,却又重若千斤。
他登上柴垛,单膝跪下,手掌泛起清澈的光,轻轻拂过阿昌的身体,阿昌脸上的伤消失了,手臂生了出来,再拂过陆堡长,陆堡长的头颅恢复如初,甚至连二人的表情都变得安详。
哭声响彻夜空。
芒昼跃下柴垛,双掌交叠合在额前,行了一个郑重安静的礼。吕午和左柏扭过了头。
董天心洒下一把*黄沙,风扬起沙子,眯了双眼,火辣辣的疼。
老朴投出火把,高呼:“尘归尘——土归土——万物有命——云散见月——魂去兮——魂去兮——”
陆堡长和阿昌渐渐被火光吞没,化为冲天的烟尘。
夜幕降落,黑云漫漫。
黄沙堡百姓围着火堆,唱着悠远悲壮的歌谣,是战歌,也是送魂曲。
董天心的眼泪被火光烤干了,背后是冷的,胸口却是烫的。芒昼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转身走出人群。
第36章 大家的心声
二人经过狭窄的街道,踩着歪斜倾倒的台阶,看到一团混沌的月光藏在云层之下。又穿过茂密灼灼的火把丛,新砌的城墙砖散发出土泥的腥气。守城的兵卒默契避让,城墙上空空荡荡。
董天心和芒昼并肩坐在城墙之上,背靠茫茫沙海,整座黄沙堡沉浸在歌声中。苍穹辽远,大地空旷。
董天心不知道芒昼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她只是有种预感,芒昼大约要告诉她什么。
芒昼望着黄沙堡,久久不语。
董天心也不急,安静地等着。
风吹透了脊背,芒昼解开董天心手上的绷带,冰凉的掌心泛起温暖的光,淡淡掠过董天心手背细细的伤口。
伤口飘起星光,愈合了。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偶像剧世界里芒昼给他治疗时一样——
董天心:“你——”
“这不是疗伤的法术,”芒昼道,“是吾与生俱来的治愈妖力。”
董天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妖、妖妖——力???”
芒昼抬眼,瞳若静水,头顶钻出两只白绒绒的猫耳,白得发亮。
“吾母为烛龙嫡系一脉,吾父,为上古神兽朏朏。烛龙强悍,有半神之能,而朏朏孱弱,仅有微弱的治愈妖力。”
董天心张了张嘴,“所以,你力竭沉睡的时候会变成一只小白猫——不是猫,是朏朏,所以,你是一只混血——”
“我只是一只半吊子的烛龙。”芒昼这一次,用了“我”,而非“吾”。
大约是因为他今天穿了黑衣,五官竟是显出了一种苍白破碎之感,眉梢和睫毛似都染上了一层霜,和平常那个倨傲、臭脸、嘴硬的芒昼完全不一样。
此时的他,犹如一片安静而剔透的薄胎白瓷。
“我讨厌穿黑色。在烛龙族,黑是丧色。幼时,我总是穿着黑色,远远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在风中化为尘埃。我更讨厌——他们为什么让我一只半吊子活了下来。”
芒昼笔直地看着天空,“他们任何一个活下来,都比我有用。若是他们,自不会如此狼狈,若是他们,自不会被区区一只人族召唤的半残太岁傀儡逼到如此境地,若是他们,自不会无法保护大家,自不会无耻地使用禁术……背水一战——”
芒昼突然倒吸凉气,瞪大双眼。
董天心狠狠抱住了他。
“你作甚?!”
董天心抱得更紧了,“帮你疗伤。”
芒昼僵成了一张棺材板,“我的伤早已自愈——放手!”
“有的伤,只有这样才能愈合。”董天心轻轻拍着芒昼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芒昼眸光渐软,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冰凉的身体矜持地、小心翼翼地靠向了董天心。
董天心听到了芒昼沉重心跳,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体内惊人的回声,仿佛风涤荡大地,海浪拍打月光。
突然,一丝小小的声音钻了进来。
【我希望小喜能平安长大。】
是小凑的声音。
董天心一惊,不觉松开了芒昼,这才发现二人的周围多出了许多荧火虫——应该不是萤火虫,只是像萤火虫一般的微光,小小的,圆圆的,忽上忽下,几只飞到芒昼的猫耳朵尖上,跳跃几下,又害羞地藏在耳后。
董天心:“这些是——”
芒昼抬起手,一团萤光停在指尖,董天心听到了老朴的声音。
【希望小凑和小喜再也不要失去亲人。】
更多的萤光涌过来,更多的声音出现。
皮皮荣:【希望再也不要死人了。】
石九:【希望孩子们再也不用挨饿。】
【希望我的孩子能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希望匈奴兵不要再来了。】
【希望陆堡长在天之灵,保佑黄沙堡能一日比一日好。】
董天心懂了,原来这就是芒昼所谓的修行日课:“倾听世间心愿,凝瞰万家灯火”,原来在他的眼中和耳中,大家的心声是这种模样。
“我幼时最不喜欢这一课的修行,又乱、又吵、很烦,可我的老师却说,聆听世间心愿才是烛龙一族使命之根本。”芒昼眼波莹动,“后来听得多了,又觉得,虽然吵闹,但有时还算有趣。”
董天心望着那些心愿之萤,它们那么微弱、渺小、又那么温暖、清澈,亘古不息。
她想起芒昼之前的话:
【愿力脆弱者,如朝雾,如晨露,一触即灭;强悍者,胜惊电海啸,能撼动天地,可感召神明。】
突然,芒昼神色一变,翻手捞回一团萤火,这团萤火与其它都不同,色调发冷,隐有黑。
【祈求太岁邪神重临人间!】
吕午听完董天心的推测,整个人都不好了,“你的意思是,黄沙堡里可能混入了匈奴兵的奸细,而这个奸细,可能正在用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方法召唤太岁?!”
董天心:“人的外表言行能骗人,但是心声不能。”
吕午崩溃:“谁的心声啊?!”
芒昼松手,心愿萤光球飘起来:【祈求太岁邪神重临人间——间——间——间】
声音很奇怪,像一个人,又像很多人,似乎叠加了某种奇怪的特效,虽然能听出内容,但无法辨别男女。
左柏:“电子合成音?”
董天心懊恼,“要是吉羊止止在就好了,起码能做个声波分析。”
四人不约而同掏出手机,四个手机全部没电黑屏,四人同时叹了口气。
吕午:“这种感觉,就像是黄沙堡里藏了个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候,砰,咱们全完蛋。”
左柏摇了摇头,道:“解决一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我觉得咱们现在有些本末倒置了。”
芒昼:“左先生有何高见?”
左柏:“咱们现在的主要矛盾是,要弄清楚拉我们进入这片时空的那片简牍到底属于谁,找到愿力的源头,确定愿力的主体,我们到底要完成它的什么心愿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
吕午:“难道就放任黄沙堡的大家不管了?!”
左柏“咔哒”推了一下眼镜,“根据之前咱们的经历,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这里只是愿力模仿千年的黄沙堡构建的一个异次元世界,就如同吉羊止止创造的二次元世界、温纯的偶像剧世界一样。最大的可能是,无论是老朴、小凑、二南、石九、皮皮荣、阿昌,还是黄沙堡的百姓,都是幻象。”
吕午:“可万一不是幻象,而是真的呢?!”
左柏顿了顿:“如果是真的,那这里也是简牍所在的时空,这里所有的事件都是千年前早已发生过的。时间穿越的理论中有一条著名的‘外祖母悖论’,如果穿越时间改变过去,那么将导致因果律的混乱和逻辑上的矛盾,我们自己就会消失。而我们现在还在这里,说明根本无法改变过去时空中的任何事件。这里的所有人,从我们的时间线上来说,早就死了。”
吕午拍案而起:“你——”
“吕午!”芒昼低喝,“左先生是对的!”
吕午牙齿咬得咔咔响,红着眼坐下了。
屋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董天心叹了口气,“我大约猜到了,那片简牍的主人是谁。”
三人震惊。
董天心:“遇到愿力本体,或者完成愿力部分心愿的时候,我的金手指就会恢复一部分。粉红——咳,第一个金手指恢复的时候,是沙漠里救人,当时在场四人是阿昌、二南、皮皮荣和石九;御风术恢复,是黄沙置中集体写木牍,他们四人也在场,恰好验证了上一个推论。但是现在,阿昌已经——”
董天心吸了口气,继续,“那么只剩下三个人。”
吕午:“所以需要再排查一遍?”
“没有必要。”董天心看向芒昼,“刚才,你听到黄沙堡里几乎所有人的心声,唯独缺了一个人。”
芒昼怔了一下,“二南?”
董天心:“你听不到他的心声,是因为,我们就在他的心愿之中。”
吕午目瞪口呆。
左柏:“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芒昼站起身,“如此,我等——”
话没说完,小凑冲了进来,哭喊道:“猫猫神,董姐姐,快救救二南,二南、二南快死了!”
董天心:“诶?!”
来到二南的屋子时,二南躺在床上,咳嗽声惊天动地。
老朴抱着小喜,皮皮荣、石九围在床边,忧色冲冲。
老大夫诊完脉长长叹了口气:“二南本来就有痨病,底子差,辛劳过度,这又受了风,又劳又伤,悲恸过度,心思郁结——这……唉……”
石九眼睛通红,“黄大夫,您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大夫,您一定要救救二南!他才十九岁!”
“他的病,非人力能及——”大夫看了眼门口的芒昼,“除非神仙——”
“猫猫神,您是神仙!您救救二南!”小凑大哭着就要下跪,被芒昼一只手提溜了起来。
芒昼没有说话,提着小凑站好,走到床前,掌心绽出温柔的白光,悬空拂过二南的头、颈、胸,在胸口位置停了足足一分钟,收掌,二南的咳嗽万分神奇地停了,面色渐渐泛出红润。
众人大喜。
董天心的心里却是一沉。
芒昼看似没有表情,但瞳色却深了几分,他静静看了老朴一眼。
老朴:“芒少侠有话直说。”
芒昼:“病灶已经深入他的肺腑,心肺已经衰竭,回天乏术。吾之力只能暂时压制病灶,治标不治本,迟早——”
大夫叹着气走了,皮皮荣和石九抱着小凑大哭,老朴抹泪,小喜脑袋埋在老朴肩头。
二南却是笑了,“大家不必如此,我能活这么多年早就赚了,何况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明天就能出门送信了,哈哈哈哈——”
大家的哭声更大了。
二南干瘪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一脸凝重,“老朴,我想和芒少侠、董女侠单独待一会儿。”
老朴点点头,扯着几人出门,吕午、左柏也退了出去。
二南撑起身体坐直,朝着二人深深作了一揖,道:“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二位的时候,就觉得二位很亲切,这种感觉很奇妙,就仿佛——我们前世曾经见过一般,只是这种话实在是羞于启齿,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
董天心愕然:“难道你自己都忘了你是——”
芒昼拉住了董天心,低声道,“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董天心吞下了后半截话。
二南从枕头下翻出一个粗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取出一片两指宽,长半尺的木牍,双手递给董天心。
“如今黄沙堡内忧外患,石九他们大约有些日子无法外出送信了。若我有什么不测,还请二位将这封信送给我的弟弟,他在距悬泉置百里的边塞做戍边卒,名叫大昆。”
木牍是新削的,还带着红柳木的气味,墨迹黝黑,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字体并不工整也不漂亮:
【昆弟,愚兄于黄沙置重病难医,死生恐不相见。】
董天心只觉心脏被重重一击,久违的风好像等待许久的狗狗们争先恐后扑了过来,又吹又绕又舔又飘,高兴得不得了。
芒昼衣袂烈烈狂舞,头顶腾起巨大的五德阵,层层光轮交叠飞旋,“仁义礼智信”五个大字的明光冲破窗扇屋顶,耀亮半面夜空。
“出了什么事?!”吕午破门而入,傻了。
随后冲进来的左柏、老朴、皮皮荣和石九也傻了。
震惊的吕午掏出怀里的两把枯枝,原本连叶子都没有,现在却开出了绚烂的黄色小花,像一簇簇的小灯笼。
吕午:“我的醒花术竟然也恢复了,百花蒿开花啦!”
董天心终于安抚下了躁动的风,左柏看到董天心手里的木牍,又看了眼二南,“是他?”
董天心点头:“是他。”
“他的心愿是?”
“把这封家书送给他的……弟弟……咩?”说到最后,董天心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忽然,屋外发出大片惊恐的喊声,紧接着是小凑的尖叫,众人冲出屋门,只见墨蓝的夜空降下了无数缕黑雾,仿佛苍穹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流淌下粘稠的石油,几乎要将整座黄沙堡覆盖。
众人骇然变色。
芒昼闪身而上,泛光的十指翻飞掐诀:“元始承天,坤厚载物。护!”
数百张护身光阵腾空而起,像几百张雨伞互相叠加着撑在黄沙堡上空,粘稠的黑雾滴落其上,激起大片大片的雷光闪电。
芒昼头顶的五德阵若隐若现,勉强能看到数据,仁:82.33%,义:78.45%,礼:77.31%,智:80.08%,信:79.99%。
董天心心里安稳几分:五德阵数据提升了一大截,也就意味着芒昼又升级了,问题应该不大——
“咔嚓”一面护身光阵裂了。
董天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幸亏芒昼反应及时,当即又补上了一张护身光阵。
“吕午,阵内有异,查!”芒昼大喝。
“收到!”吕午双手抓着小花花,手舞足蹈跳起了踢踏舞,如此危急的背景配着他诡异莫测的舞步,董天心简直要疯。
吕午点着脚尖来个了360度飞天转,紧接着又是一个金鸡独立,手中的百花蒿嫩黄花瓣纷纷扬扬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纤细的黄色光丝。
光丝虽细,但很亮,整座黄沙堡的房屋、街巷在萦绕的光丝中显得越发清晰,突然,董天心看到了几缕、不、几十缕纤细黑雾穿过光丝,遥遥升向天空,好像被什么召唤着一般,若不是中间隔着芒昼的护身光阵,便和外面流淌的黑雾汇合了。
董天心:“那是?”
吕午:“怨气?不,比怨气更重,是沉寂了数百年的戾气!”
左柏:“好像是从堡内发出的——”
仨人倒吸凉气,同时想到了之前的“召唤太岁邪神”的心声。
吕午:“果然是定时炸弹!”
董天心:“能查到是谁吗?”
“我哪有这个本事?!”吕午大喊。
“让开!”左柏拍开吕午,抡起胳膊把手机扔向了护身光阵,“芒昼,借点电!”
芒昼左手撑阵,右手弹指,一缕细细的雷电劈中了左柏的手机,手机屏幕一亮,落下,左柏抬手稳稳接住,吉羊止止唱着开机音乐出现在了屏幕里,伸了个懒腰,“左柏,早啊,这几天睡得真——额!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左柏的用意。
芒昼抛出那个可疑的心声光团,左柏去捞,捞不住,吕午碰也碰不到,董天心干脆御风卷着光团凑近手机,吉羊止止耳朵贴着屏幕听完,从耳朵里掏出一串音符塞进音频分析软件,嘁哩喀喳一顿操作,很快,软件吐出一张分析报告。
吉羊止止:“声音成分十分复杂,是六十九人的声音合成体,其中,成年男性占43.47%%,年龄在55至65岁之间,成年女性占43.47%,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儿童占13.04%。声音语调较正常人类,几乎毫无起伏,有很强的机械感,推测有50.23%的可能性是AI音效合成。”
吕午:“啥意思?”
董天心:“这些人的心声不像人?”
“共有六十九人,老头30,女人30,儿童9,这个人数分布——”左柏眼镜闪过白光,“和元海堡的救回来的百姓数量恰好一致。”
三人大惊变色,同时扭头看向角落里的小喜。
从刚才开始,小喜就趴在小凑的怀里,异常乖巧,好像睡着了,小凑还小心翼翼帮她拍着背。
吕午冲过去一把抢过小喜,左柏抱住小凑退后数步,老朴等人都惊呆了,二南扶着门框挣扎出来,“小喜怎么了?!”
小喜没了动静。
吕午把她平放在地面上,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眼眶里只有两团黑雾,完全看不到眼球。
董天心倒吸凉气。
吕午掏出第二枝百草蒿,摘下一朵小黄花放在小喜头顶,花瓣亮了亮,一道细如发丝的黑雾出现了,若隐若现连接着小喜和天空。
董天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有怨气?”
吕午摇头:“这不是她自己的怨气,是有人强行灌入她体内的,现在的小喜只是一个承载怨气的——人傀。”
“能救吗?!”这一句,几乎是董天心、芒昼和左柏同时喊出来的。
吕午自信一笑,“巧了,正好是我吕氏的家传本事!”
吕午抓着百花蒿起身,再次跳起了拿手的驱魔舞,这一次的舞蹈完全没了往日的扭腰摆臀,搔首弄姿,反倒多出了几分威严肃穆。
随着他的舞蹈,百花嵩的小黄花越来越绚烂,花瓣飘飘洒洒盖在小喜身上,小小的花瓣隐隐发着光,忽然,砰一声炸起,盘旋着散开,小喜头顶的怨气不见了,眼珠恢复黑白,左右转了转,哇一下哭出了声。
吕午长吁一口气。
小凑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小喜,一边自己哭一边安慰怀里的小喜,老朴、皮皮荣和石九又抱住了小凑,几个人又哭又笑。
二南滑坐在门槛上,喜极而泣。
左柏:“如果小喜是人傀,那么元海堡的其余人大概率也是,六十九个人,一个一个找过去,再一个一个净化,再算上吕午跳舞的时间——太费时间了!”
董天心站起身,仰头看着夜空,光阵内外的两缕怨气锲而不舍地要融为一体,两面夹击之下,护身阵的破损越来越多,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大,她掏出怀中的木牍,又读了一遍上面的字。
【死生不复相见……】
“二南,你真正的心愿到底是什么?”董天心问。
二南鼻涕眼泪抬起头,怔怔看向董天心。
圆圆脸的姑娘站在面前,风环绕着她,发丝飞舞,双眼明亮,周身仿佛被身后的巨大光阵镀上了一层金,太阳一般。
二南哭出了声:“活着!我想活着!我想大家都活着!”
芒昼头顶的五德阵咔咔转动,数值开始上升。
董天心轻轻笑了,“你的心愿,我们收到了。”
扭头大喊:“芒昼!”
“吾又不聋!”芒昼提声道,“听到了!”
说着,芒昼单手结印,再推十余面光阵补上破损面,大喝道:“吕午,黄沙堡就是一个巨大的玄空飞星阵,此阵能守能攻!”
吕午抓头发,“对对对对,悬空飞星阵,有九宫,每宫有一个阵眼,只要重启九宫阵眼,便能唤醒阵法,净化怨气!问题是过了这么多年,阵眼的位置早就不可考,只能根据地形推算——”吕午又朝着老朴等人喊,“地形图,有地形图吗?”
皮皮荣送过来一张手掌大小的木牍,“这就是我们的地图”,地图上只有几条细细的线和几个小字标注位置。
吕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地图也太糙了!”
左柏:“我研究生辅修过测绘。”
吉羊止止:“我这儿有现成的测绘软件。”
董天心:“好,现画吧!”
吕午“诶?”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旋风已经把他和左柏卷到了董天心身边,董天心双手一托,三人齐齐腾空飞起,悬在护身大阵的下方,俯瞰整座黄沙堡。
左柏高举手机,吉羊止止揪出一个的大号望远镜,吕午还在揪头发回忆阵法细节,突然,芒昼大喝一声“小心!”,董天心只觉背后一凉,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风杀了过来,吓得一个凌空飞转险险避开,芒昼弹出一道炫光轮破开戾风,脸都白了。
左柏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死死压着自己的眼镜,满眼惊魂未定,吕午更惨,大头朝下,两只脚青蛙似的上下蹬腿,好容易蹬回了正常身位。
董天心:“什么情况?!”
芒昼:“是怨气缠绕产生的戾风,和你的风天生相冲!”
又是两道戾风气势汹汹而来,董天心大惊失色,左拥右抱——咳,左抓右捞,拽着左柏和吕午逃之夭夭。
董天心:“芒昼——炫光轮——”算了!
芒昼正忙着给大阵打补丁,根本腾不出手,好在这些戾风虽然神出鬼没,但速度远不及董天心,杀伤力也是寥寥。
打不过,躲得起!
董天心御风漫天狂窜,边窜边吼,“你俩速度快点!”
左柏:“网格测绘——数据采集——呕——”
吕午:“下元九运离宫九紫火——中元四运四巽宫四绿木——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朴等人瞠目结舌,看着董天心三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东南西北,癫狂翻飞,空中划过一串串左柏的干呕和吕午的尖叫。
足足过了一刻钟,董天心御风落地,累得满头大汗,左柏跪地呕了两口酸水,吕午急忙整理了一下头发,抓过手机,吉羊止止举着黄沙堡的地形图,已经标好了玄空飞星阵九宫阵眼的位置。
吕午问老朴:“怎么样,能记住吗?能找到位置吗?”
老朴抱着小喜、皮皮荣、石九、小凑,甚至二南都赶了过来,数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没问题,我们邮卒最熟悉街巷院落的位置!”
吕午从怀中抓出一把枯枝,枯枝在他手中开出绚烂的小黄花,分给众人,“找到阵眼,插下去!”
“好!”
大家冲出黄沙置大门,分头行动,芒昼却喊住了董天心。
董天心一头雾水,“怎么了?”
芒昼眸色沉凝,“玄空飞星阵只能净化阵内怨气,不能逼退阵外的怨气旋涡。”
“诶?!!”
芒昼仰头:“吾要去阵外重新封印外面的怨气。”
董天心的心跳停了一瞬。
“悬空飞星阵启动后,吾需要你代替吾作为阵心,护住整个黄沙堡。”芒昼定定看着董天心,“唯有豢龙氏族至纯至清之气才能撑住玄空飞星阵。我能托付的,只有你!”
董天心眼眶发热,拍了拍心口,“好!”
很快,一道又一道的明光直直飞上了天空,光中隐隐透着绚烂的金黄,是百花蒿的颜色,吕午他们的效率还真不赖。
一层半透明的覆膜从金黄明光中溢出,慢慢扩散、凝聚、渐渐和芒昼护身阵融合在一起,阵光和弥散在内部怨气互相缠绕着,厮杀着,吞噬着,异常激烈。
董天心却感到了前所未有宁静,甚至欣赏起了太岁怨气旋涡的造型。
董天心:“太岁真的很丑吗?”
芒昼:“还很臭。”
“比你的脸还臭?”
芒昼狠狠瞪了董天心一眼。
董天心笑出了声,笑容犹如阳光下的海浪碎金,“回去以后,一起吃牛肉火锅吧。”
芒昼的瞳孔轻轻一颤。
第九道明光升空,光膜和护身阵几乎完全融合。
董天心有些紧张,“我是不是要摆个威武霸气的姿势,还是要找个风水宝地的位置?”
芒昼轻轻勾起嘴角:“不必。只要是你,就足够了。”
说着,拉起董天心的手,和自己的手掌轻轻一拍,就好像运动场上队友交换一般。
董天心只觉一股暖流从天灵感凝注而下,脚下的大地亮起繁复华丽的咒文阵盘,以她为圆心,盘旋腾空而起,瞬间变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护城大阵,仿若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整座黄沙堡扣在了里面,游离的怨气瞬间泯灭成灰。
玄空飞星阵——成!
芒昼:“吾去了!”
董天心:“早去早回。”
芒昼身化流星,嗖一下冲出了阵盘。
芒昼离开的瞬间,董天心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好像周遭的空气突然有了实质,紧密地、细腻地挤压在了每一寸肌肤之上,毛孔被挤得无法呼吸,汗毛紧紧贴在皮肤上,鸡皮疙瘩却翻了起来,起义一般做着无谓的抵抗。
肺叶变小了,呼吸越来越浅,心脏却好似变大了,心跳声震得整个身体嗡嗡作响,董天心闻到了纤细的百花蒿香,看到吕午、左柏、小凑、二南和老朴等人急匆匆穿过街巷,甚至发现左柏的眼镜片上裂开了一条小小的裂口。
能眺望遥远,也能窥见纤毫,整个护城大阵都变成了她的耳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识出窍?好神奇的感觉!
董天心深吸一口气,视线嗖一下盘旋升起,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灵巧高速的无人机,穿过层层发亮的符咒,停在了玄空飞星阵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