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等木已成舟后,再推说当时自己只是进门送茶,却被谢璧……谁知碧胧峡那香似是对谢璧无用,自己拙劣的把戏,竟当场被谢璧识破。
雪影自觉再也无颜见人。
“当年有人刺杀我父亲,是你父挺身而出,因此丧命,你侍奉我这些年,我念在你父亲的情谊上,不愿让你受委屈,但你行事不当,以后不可再侍奉我……”谢璧移开眸光,冷声道:“你走吧。”
雪影并未求情狡辩,磕了个头道:“我也自觉再无颜和郎君相见,只愿郎君保重自身,所愿皆成。”
谢璧背对雪影而立,未曾转身。
雪影擦干眼泪站起身,去偏房收拾行李。
竹西听闻风声后忙跑去,他和雪影一起长大,对雪影的所作所为,既讶异,也有几分气恼鄙夷,可看到她的模样,又说不出责怪的话,只连连叹气:“你真是……怎的这般想不开……再等一年半载,有老太太在……怎会少你个姨娘做……”
“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郎君。”雪影凄然摇头:“家里人大多在蜀,我走以后,郎君就要靠你照顾了,你要记着郎君平日不能吃太凉的,尤其不能吃冷酒。”
“还有香梨定然要去了皮才能给他……有次郎君大意吃了便一直咳嗽……”
“还有,上次来碧胧峡是夏季,我记得郎君被咬了不少包,郎君最爱招蚊虫,碧胧峡树多,我从京城带的驱虫油,你收好,平日里可滴在窗台上,入了夏混在熏香里可一起燃了……”
雪影神色平静,细无巨细的交代着,竹西叹气着应了。
“还有……我看虽和离了,郎君却很在意夫人,你要机灵些,大事小事上助一助郎君……”雪影顿了顿,才低声道:“还有秦姑娘那边,这几日她总是邀我去秦家,似是对夫人很不满,还拉着我一起阻挠夫人和郎君重修旧好,你要让郎君多留心,切莫大意……”
她平素厌烦江晚月,但她已明白谢璧是真心爱慕,她也不愿江晚月受伤出事。
毕竟这等乱世,谢璧成亲后,也能多个体己人照顾陪伴。
竹西看她到了此时,也未曾为自己着想,反而惦记着谢璧的冷暖,心中愈发沉重。
竹西心里想着,等过几日谢璧气消了,就给雪影求个情。
谁知还没开口,已经有小丫头急急跑过来传信,说雪影在房内上吊了。
竹西赶过去时为时已晚,只能匆匆安葬了雪影,对外瞒了几日消息,只说是病故,雪影一向是谢璧身边最得宠爱的大丫鬟,知晓雪影自尽的几个人都叹息道:“谁能想到好好一个姑娘,这么想不开呢……”
雪影平日养得尊贵,谢璧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她受了奇耻大辱,再无颜面见人,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
竹西将雪影之事禀告谢璧,谢璧静默良久,最终让竹西将她厚葬于梅林之中,竹西将秦婉之事也一同说了,事后,他的确在雪影的住处发现了不少和秦家来往的帖子。
谢璧思量着雪影的话,能让秦婉屈尊降贵主动结交雪影,恐怕不止是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宣泄不满这般简单。
想到此处,谢璧身上登时有几分寒意。
谢璧略一思量,叫来了银蟾,叮嘱她继续和秦家来往,务必要取得秦婉的信任。
秦婉若只是和雪影有私交还好,若真有谋划,恐怕是想通过自己的婢女做些什么。
银蟾是个机灵的,从前她侍奉江晚月,对寡言少语却心思良善的夫人甚是同情喜爱。
待到雪影的事情一平息,银蟾立刻去找秦婉道:“姑娘,雪影姑娘去了,如今我在郎君身边伺候,至于江家那妇人,雪影姑娘和我都甚是不喜,姑娘有什么心事,说与我也是一样,姑娘有什么事儿,也尽可交于我办。”
秦婉本来对银蟾也有几分不信任,但银蟾隔三差五的过来和她聊天,且每次都会带来不少消息。
虽然尽是些谢璧或江晚月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但秦婉还是很快信任了银蟾。
江晚月在船所渐渐度过了适应期,每日仍是早出晚归,和众人一起尽力造出适应战场和潭州地形水利的窄艇。
上战场的窄艇,第一便是要游刃自如,速度轻快,除此之外,还要兼顾战场特征,配备轻量武器。
窄艇和炮筒等结合,总是会出现船身倾覆歪斜,速度过慢等不同问题。
江晚月等人苦苦思索仍毫无头绪,江晚月忽然想起,父亲一直痴迷研究水利和船舶,带去东都的乌篷小船便是父亲亲手所造,除此之外,父亲还建了不少小船,如今碧胧峡采荷女用的采荷小舟,便是父亲独创。
父亲当时还有许多关乎造船的藏书,可惜后来都被外公老爷子封到了藏书楼。
外公说,父亲就是因了看这些书才心比天高,招惹了祸患,最后害人害己。
被封存到藏书楼后,父亲珍藏的书再也未曾见过天日。
江晚月忽然很想要去看这些书,也许自己如今苦苦追寻的答案,早已封存在父亲从前的书页里。
想到父亲留下的书也许会帮助到此刻的自己,江晚月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说来奇怪,从前她从未想过试图去翻看父亲留下的书,除了没有契机外,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去面对。
哪怕在夜里疯狂想念,想要将父亲留下的书存放身边做纪念,但听到周遭人都将那些书视为罪魁祸首,避之不及,自己也忽然丢掉了再去翻看它们的力气。
可一心救人的父亲又有什么错?那些书也只是书而已,它们并无罪过。
甚至,她不再觉得父亲当时出事是因了违抗天意,毕竟碧胧峡流传女子不能上船的规矩,可最后查出来,那次翻船,不是因了女子,而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
父亲治河遇难,也许是方法不得当,或是旁的原因,但并非是旁人所说的上天降罚。
天意,天道是最好的借口和遮掩,遮住事情本真,甚至让人不敢去探寻所谓天机。
江晚月脑海里忽然掠过这句话,她怔了怔,才能想起这是谢璧曾经说过的话。
她也不知何时将这句话记在了心上,但谢璧所说所做,无疑给了她勇气,让她逐渐看清事情和人心的叵测,从而可以遵从内心所想,去做自己真心愿做之事。
从这点来说,江晚月甚是感激谢璧。
江晚月从船所出来,径直去寻秦朗用晚膳,秦朗看到孙女过来,自然甚是开怀,江晚月笑着和外祖父讲起船所之事:“外公教我的不少看汛期的法子,我去了船所都用上了,再呆一段,就能把咱们家跑船多年的技能全用上了。”
秦朗哈哈大笑,也甚是欣慰。
他跑船的技能可以用在国事上,自然也是安慰,可惜,江晚月并非男子。秦朗望着孙女的笑脸,也不由点头笑道:“船所事情多,你定然疲惫,千万要注意身子,平日多吃些好的,莫要累着了。”
江晚月笑吟吟:“放心吧外公,晚月好着呢,在船所吃了几日饭,还比从前多长肉了。”
江晚月莹润的面颊泛着光泽,比刚从京城回来时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些许,整个人精神奕奕,如向上生长的树木,一日日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
外祖父秦朗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若非战时,若非自己年迈……江晚月一直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也不错……
江晚月看外祖父心情不错,便怀着忐忑的心思道:“外公,如今我在船所,遇到了一个难题,主要还是船身平衡的,我记得爹当时一直在看水利船舶的书,还有不少研究……”
秦朗立刻沉下脸:“你爹的那些法子,若是成功了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经验,他闹成那个样子,命都搭进去了,可见那些想法害人害己,晚月,你可不能学他啊。”
江晚月强笑道:“外公,爹当时的想法和书籍很多,也不能一杆子将爹所有的想法都打死啊,外公,你让我进藏书阁吧,我如今在船所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已经晓得如何辨别了,我看看那些书,就择其善者而从之……”
“胡闹!”秦朗勃然变色:“你竟想去藏书阁寻他的书?!我养你这么大,难道就是让你去学他?!”
江晚月面色苍白,不由怔住。
这么久了,她从未看到外公如此失控,哪怕当时闻听到母亲的消息,外祖父亲自来领母亲和她回家时,他也并未曾失控,只是拉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以后有外公疼她护她。
江晚月看着外公的模样,心中酸涩难过,还涌起几分自责。
今日外公难道开怀,也许,是她不该提此事。
第56章 第56章
冬季日短夜长,气温骤降,碧胧峡的湖面上覆盖了薄薄的冰棱,耕地有农闲,渔业亦然,碧胧峡的众人在冬日较少出船,两个月平静的度过,转眼到了腊月。从谢灶之日开始,各家各户都开始为过节做准备,妇人集在河岸洗被晒衣衫,宅院中也也纷纷开始洒扫张挂,为除夕做准备。
除夕是最热闹的节日,也是习俗中最受看重的节日,从中秋到年末,一整年都过得惊心动魄,紧张忐忑,如今南北暂且相安无事,好在挨到了过年,家家户户均有劫后重生的庆幸,也都想尽力办好。
但今年过节还是比往常清冷许多,毕竟战事阴云未散,百姓的钱粮多上缴赋税,手头无钱,碧胧峡的百姓们喜欢热闹,多四处走街串门,多了几分年节氛围。
只是这热闹和谢璧无关,他踏雪去了碧胧峡和永州交界处的谢家墓地,谢家祖坟本在京城,但祖父曾终老于此,一直未曾迁坟,后来父亲,堂伯等也有几支埋葬于此地,谢璧每月都会去祭拜,年关将近,谢璧踏雪去祭祀了谢家先人,独自回到谢府中。
寒意凛冽,雪花纷飞飘落,平日里还未觉如何,今日谢府却似乎过于冷清了。
竹西也察觉到了,谢府这几年人丁单薄,但好在旁支都在京城,年节时走动着来看老太太,也不觉寂寞。
如今郎君一人在异乡,愈发落寞。
若是有个夫人……定然会甚不一样……
但此事谢璧向来不愿多提,竹西想了想,提出邀请潭州文士来此地清谈。
谢璧微微颔首道:“多些人也好。”
江来闻听了消息,立刻找来不少友人来到谢府,他们都是些颇负盛名的文学之士,聚在谢府厅堂,谈古论今,甚是热闹。
谢璧含笑听了片刻,走出院落,站在水榭旁良久。
方才的热闹清论,让谢璧愈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并非心喜热闹,他只是……始终很想她……
心底的寂寥空落,再妙语连珠的热闹也无法驱散填满。
可只要看到她,两人安静呆上片刻,心底便满是妥帖的安稳。
他想见她。
可在年节当下,上门做客,来来往往的,皆是亲人好友。
去岁年节,他去何处若无她作陪,大家都会诧异,问他妻在何处。
今年他和她已是非亲非故,连去看她一眼,都唐突到令邻居侧目。
谢璧也是在此刻才渐渐意识到,和离并非骤然一痛,而是无数个瞬间的空落寂寥。
是彻彻底底的告别和失去,从此漫长的余生里,再也无她作陪。
他心情沉重如石,想出门散心,却见有个陌生的百姓在前厅赔笑等他。
此人是个富商,看到谢璧,忙赔笑道:“听闻大人写的丹台体极为雅致飘逸,大人的祖上便是我们碧胧峡的父母官,说来也真是有缘,大人可还记得您两年前来祭祀,给小人赐了字,小人裱在了墙上,珍之重之,不知今日……能否再得大人一幅字……小人特有重礼奉上。”
两年前,祭祀,赐字……
谢璧心头猛然一痛,登时想起他给她写的福字。
从此,她喜欢上了福字纹的衣裳,珍之重之将他的字珍藏,甚至连中秋月饼,都爱吃福字纹的……
可他甚至忘记了那段不值一提的往事……
谢璧肺腑酸痛翻涌,面上仍不做声色的应了这富商,随即挥毫,让求字之人都能得偿所愿。
看那人千恩万谢的离去,谢璧不由想起,年节将至,按照习俗,家家户户的门上皆要贴对子。
临近年节,船所也闭门休息,他已许久未曾见到她。
但以字为契机,也许,他有机会再去登门看看她。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鞭炮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谢璧却闭门谢客,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研墨写对子。
竹西甚是纳闷,他家郎君虽写了一笔好字,但向来不轻易示人,即便是宫廷宴会,也只是浅浅写上几字……
这几日郎君不分昼夜,写了少说也有几十条对子,又不是要去街上卖字为生……
竹西摇摇头,猜不透郎君的心意……
他不敢多问,只是将谢璧的墨宝收拾妥当,装在书笼里,随谢璧一同走出房门。
刚下过雪的碧胧峡如被冰封,苍茫清寂,纵使穿着厚厚的衾衣,仍难抵冷意。
谢璧示意竹西敲响碧胧峡西街百姓的门扉,沿街依次送字。
众百姓看谢璧踏雪而来,甚是惊讶:“天寒路滑,怎的劳大人亲自来送字,真是……真是折煞小人了……”
“无妨。”谢璧摘掉氅帽,清隽眉眼优雅沉稳:“这些时日常常丈量村中水田,对各位多有叨扰,年节送字,也是几分心意。”
众百姓受宠若惊,年节官员后赐字并不少见,但都是县令等父母官,且都是让百姓前去县衙等地去领,也都是给当地有名的乡绅学子。
谢大人贵为封疆大吏,又以书法见长,笔墨尤其珍贵,这般亲自登门,送给普通百姓,简直闻所未闻……
众百姓望着谢璧身披氅衣,踏雪离去的一行足迹,面面相觑,对这位谢大人愈发敬佩尊崇。
送了几家之后,竹西已明白过来。
前夫人住在西街。
他们家郎君,是以公谋私,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晚月的隔壁邻居是刘大妈,刘大妈开门后竹西说明来意,刘大妈一家忙跪地接了字,谢璧让他们起来:“刘大妈何必如此见外,我祖父,父亲皆在碧胧峡,我也早视碧胧峡为我的半个家乡,年节将至,给各位乡亲送些讨喜的对子而已,不必多礼。”
刘大妈等人寒暄几句,恭敬地将谢璧送走。
谢璧一离开,刘大妈就和丈夫开始窃窃私语:“你说谢大人如此尊贵的身份,为何会挨家挨户上门送对子,难道是……是看我们家有船,且也算是碧胧峡富户,所以前来拉拢?”
“得了吧,人家是什么身份,莫说是碧胧峡富户,即便你是潭州的富商,得闲也见不上他的金面!”
刘大妈比丈夫要拎得清,谢璧虽说在碧胧峡长住,人也亲切,但他仍是云端之上的人”
“那……他为何会来此地。”
“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沾了邻居的光?”
刘大妈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两人一同站在窗侧朝外张望,只见谢大人来到江晚月院门口,却在门口徘徊,似是在沉思。
院内有着属于节日的欢声笑语,谢璧怔了怔,才让竹西上前敲门。
因是年节,江晚月正和祖父,秦顺夫妻等人玩牌九,秦朗为让裴昀和江晚月接触,特意让表姑将裴昀也带了来,因有亲戚在,裴昀又是以表哥的身份前来,倒让江晚月说不出什么,几人玩着牌九,倒也相谈甚欢,忽听门外有人敲门,江晚月将门打开,却登时怔住。
谢璧身披氅衣,清隽沉稳站在门口,空气冷冽,他的眸光愈发清澈,薄唇因了寒冷,有几分青紫之色。
谢璧匆匆一瞥,看到了坐在圆桌旁笑容满面的裴昀,他心思飞转,面上不动声色,将手中的对子递给江晚月,缓缓道:“年节到了,这是我写的对子,各家都有……”
许是太过寒凉,他说话时,气息带了一丝颤抖。
“不用……”江晚月下意识想拒绝:“家里有对子,不必大人费心。”
谢璧站在阶下抬眸,她穿了绯色织锦的上袄,领口有一圈柔软的兔毛,还捧着家常的手炉,明丽又温暖,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满是防备警惕……谢璧只觉有一把钝刀正磋磨自己的心口,年节时,旁的男子登堂入室,和她围坐一桌,在家人长辈的陪同下言笑晏晏,可她对自己,却这般冰冷疏离……谢璧缓了缓喉头的涩堵,喃喃道:“你收着吧,里头有我特意给你写的福字,你不是说过,最爱福字吗……”
谢璧不待江晚月说话,继续开口,声线低哑道:“还有端午,中秋,上元的对子……你既喜欢,我以后就一直写给你,或者……”
“或者你有什么想我写的,都可对我说一声……”
只要他想到的节日,这次他都尽数写给了她。
她既喜欢他的字,那他就多写些给她,若是她不便张贴,他就给整条街的百姓送字,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可这些,是不是太迟了……
江晚月刚赢了两局,急着去推牌九,摇摇头道:“大人的字定然是极好的,但民女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当日喜欢,也并非因字……大人高估了民女,民女惶恐,并无什么想写的……”
冷风卷起地面上的枯叶,让谢璧不由打了个寒战。
并非因字,显然,是因了人……
从前她对自己的字百般爱护,是因了她心底藏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心里早已无他,又怎会稀罕这几笔字?
谢璧心头满是酸楚,低敛的双眸染上薄红。
从前她心心念念时,他置之不理。
如今又这般刻意的费尽心思来弥补,连他都觉得自己可笑可叹。
此刻,裴昀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了雪中来客一眼,却是一怔:“怎么是谢大人,大人快请进——”
此处明明是她的宅子,他站在她身畔,随意热情的请自己进来,那模样,宛若他是此宅之主,在邀客小坐。
谢璧仰头望着,雪花翩然落下,他们并肩站在灯火之中,宛若是一家人,谢璧缓缓握拳,又无力松开,屋内,祖父已轻咳一声:“今儿是年下,就别叨扰谢大人了——英哥,送客!”
裴昀挑眉,谢璧倒甚是识趣,以晚辈的身份在门外作揖道:“恰逢年节,晚辈恭祝秦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寿安康。”
祖父冷哼一声:“我秦老大走南闯北,操心的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如今她离了虎狼窝,眼看着否极泰来,我人逢喜事,自然要福寿安康。”
谢璧心头如被刀尖贯穿,含笑未语,她的一家人言笑晏晏,唯有他,是个不请自来,多余碍眼的不速之客……
谢璧深吸了口气,告辞走出门去,离开前,他将手中的对子放在江晚月手中,轻声道:“你……若是不喜便丢了也无妨,但以后的年节,我都会写福给你。”
谢璧走出门,脑海中,是江晚月和裴昀在雪花中并肩而立的画面,那画面渐渐破碎,若纷飞的箭羽,齐齐朝心头袭来,也许……他们早已有了婚约,否则怎会在此刻成双入对……谢璧忽然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他恍恍惚惚的停下脚步,回头是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温暖喜庆的笑语,他站在冰冷的雪地里,望着江晚月窗户的灯火,身子冻僵了,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待谢璧走后,江晚月打开盒子,里头的对子不止一个,除了年节,果然还有端午,中秋等节日的……
那是丹台体的福字,又飘逸又端正,残留着清新墨香。
江晚月出神良久,缓缓伸手,轻轻抚过福字。
曾经,她有张百般珍惜的福字,那薄薄的纸笺宛若一场她拼命留住的梦境,可最终,还是掉在河水里,湿透后随水飘走。
这个福写得比那个要认真,笔锋也更精美生动。
纵然江晚月不通笔墨,也能看得出,这字甚好。
可再好,也终究不是她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了。
江晚月沉沉睡去后,再次梦到谢璧,未曾嫁人时,谢璧总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可这次,是她和离后第一次梦到谢璧。
梦中的谢璧笑着将薄薄的红色纸笺递给她,上面是墨迹未干的“福”字。
江晚月有几分犹豫,可谢璧笑意温暖,清隽出尘的眉眼一如初遇。
那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少年。
她没忍住,再次朝他伸出手。
谁知那福字忽然变成沉重的红盖头,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她被那盖头遮住视线,摇摇摆摆,看不清前面的路,盖头越来越重,她渐渐喘不上来气。
强烈的窒息感让江晚月从梦中惊醒。
寒夜清寂,唯有一轮弯月,洒下寒辉。
江晚月擦干眼角流下的泪水,第二日一早,便生了炉火,和秋璃一同,将谢璧送来的对子尽数烧成灰烬。
年节一过,阿文的婚事愈发近了。
因了阿文的婚事,笛儿,江晚月,刘大妈,连带周边的邻居都忙了起来。
碧胧峡就是如此,一家有了喜事,众邻都会帮扶。
阿文家男丁少,刘大妈的儿子也充当了阿文半个娘家人,特意去阿文家背糕。
谢璧在闲暇时常有意无意来刘大妈家闲坐,和刘大妈渐渐熟稔,看到刘大妈儿子去背糕,便饶有兴致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大妈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碧胧峡这边的风俗,我们这边嫁女,男方家中都会带糕点并来女子家分糕,需要女子家的兄弟将糕点背回家——总之是个习俗,走过场嘛,邻居会聚在女子家中,尝糕点聊聊天,大人若得闲,站在路口上就能看到……”
背糕……
是碧胧峡嫁女都会做的事情吗?
听起来真是有趣,可他却是头一次听说。
谢璧怔怔望着远方天际,仔细思索,似是对此事有几分印象。
但母亲想着一切从简,他也无心无力,只想让那早有婚约的新妇快些来京,与他成婚,安定圣心。
那时他被突如其来的婚约,圣上的暗中撮合推着走,疲惫而麻木,不曾留意婚礼的过程,更别说留意她的心情。
谢璧起身,缓缓踱步至路口,
窄窄的巷子口几乎挤满了人,众邻里故意哄抢着分糕,簇拥着阿文说吉祥话,她的笑意,让整条街闪闪发亮。
谢璧几乎不敢去看那盈盈的笑意。
他想,江晚月也许不喜热闹,也许不在意形式。
她不在意自己的婚事冷冷清清,却定然会在意,用心和筹备。
可谢家只打发过管家乔装打扮,秘密来过碧胧峡,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
原来,她还没嫁他时,已受了许多委屈。
而他却丝毫不知,若非因缘际遇来到此地,也许他再也不晓得了。
谢璧步伐沉重,他明明可以不关注阿文的婚事,可偏偏,他又仿佛不肯放过自己一般,总是忍不住前去过问。
刘大妈在绣喜帕,她也知晓谢璧对阿文婚事关注,便主动道:“这是阿文姑娘的喜帕,是她母亲拜托我绣的,因我有儿有女,且做工也还算不错——我们这儿的规矩,喜帕和嫁衣都是邻里一起绣。”
谢璧状若无事的问道:“听闻江姑娘前年也成了婚,她的嫁衣,想必也是您绣的吧?”
“这倒不是。”刘大妈叹息一笑:“说来也可怜,那丫头嫁衣是她自己绣的,我们这儿从前有个说法,若是女子亲自绣了嫁衣,便能得夫家满意,从此和夫君一世恩爱……”
“只是那都是从前的规矩了,毕竟嫁衣繁琐,如今的姑娘们都是找擅绣的邻居绣娘们一起绣,可晚月那丫头实心眼儿,非要自己绣……其实要我说,那嫁衣绣得好不好,和婚后过得日子毫不相干……”
“可我也能明白,晚月丫头年幼时没了爹娘,自然盼着能有夫君这么个家人……”刘大妈说着直摇头:“可惜才一年,她那夫家就……当时他们的婚事也是在京城办的,只去了几个家里人,我们都是看晚月长大的,到头来也没看到她穿嫁衣是何模样……”
谢璧沉默良久,眸中情绪如暗涌翻腾,他缓缓握拳,忽然道:“她穿婚服的模样很好看。”
刘大妈手里的活儿没停,随口问道:“大人怎知道?”
谢璧若往常一般笑道:“我看晚月……江姑娘肤色白,定然很是适宜。”
他认真回想,可脑海里却找不到妻穿婚服的确切模样。
妻坐在床畔等他前来,但挑起盖头前,他并无期待和忐忑,有的只是尘埃落定的疲惫沉寂。
他也不记得妻一针一线亲自绣的嫁衣究竟是何样式,如今更是连追忆都无从谈起。
谢璧心中抽痛,刘大妈却自顾自的看了谢璧一眼,笑道:“不过说不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机会瞧见晚月穿嫁衣的模样了呢——她生得那般好样貌,也无怪乎裴大人到如今还割舍不下……”
谢璧屏住呼吸,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问道:“裴家……是要和江家结亲吗?”
刘大妈笑了一声:“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儿,虽说如今还没准信,但只要裴家愿意,我看啊,早晚的事儿!”
谢璧一动不动,心口的酸涩缓缓蔓延,自从除夕夜之后,他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中喜烛高照,一对儿少年夫妻一身绯袍,相视而笑。
在这场盛大的婚礼上,他是茫然的看客。
在梦里想,谢璧隐隐约约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是认识新郎,还是和新妇的家族熟悉?
直到那喜帕在众人起哄声中被缓缓掀起。
明亮烛火倾泄而下,谢璧在梦中看清了那昳丽惊艳的眉眼,才终于清醒。
这是她的妻。
穿着喜服的她美得无比耀目,宛若璀璨明珠。
谢璧在梦中贪婪欣喜的仰头,望着,望着……
可她却穿过自己,走向了另一人,谢璧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到了裴昀居高临下的笑意。
谢璧如梦初醒。
他直到此时才想起,江晚月,已不再是她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