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璧眸色却冷了冷:“大妈说笑,江姑娘的私事,你还是莫要向外人道。”
刘大妈一拍大腿:“大人,我当然不会把姑娘的事儿对外人说,但大人……不是外人啊!”
谢璧面色清冷,唇角却不由上翘。
刘大妈道:“我先给大人讲讲晚月她前夫吧!”
谢璧翘起的唇角瞬间凝固。
竹西:“……”
谢璧吩咐道:“去给刘大妈泡杯茶。”
竹西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的去了。
站在廊下的雪影看到这一幕,眉眼有了一丝阴霾。
她捏紧袖中香料,少了几分犹豫的心思。
第53章 第53章
刘大妈喝了口茶,打开了话匣,叹口气道:“我们晚月说来也可怜,从小就没了父母唯有个外公还算疼她,本想着嫁去京城,找个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也算是上天垂怜这孩子,可你瞧瞧,才成婚一年,就被那男人休回了家……”
“并非休妻。”谢璧闻言蹙眉,纠正:“江姑娘是和离。”
“有什么区别?还不是回家成了二婚,你说这女子二婚也难啊,特别是在我们碧胧峡这等小地方,要找个合适的,那是真心不易!”
刘大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尾直瞅谢璧。
谢璧神色沉静,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刘大妈又是一声叹息:“要说咱们晚月,可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就说这前夫吧,我们晚月嫁他时连那嫁衣都是亲手绣的,那欢欢喜喜的模样让我想起都难受,可这前夫呢,若非做了伤透晚月心的事,您说,怎会这么快一拍两散……”
倏然,有尖锐的痛意刺穿心头,谢璧缓缓握拳,克制着自己翻涌的情绪。
他竟丝毫回忆不起她当时所穿的嫁衣是何模样。
刘大妈还在喋喋不休:“所以定然是她前夫负心薄幸,才会到今日这个局面。”
“我们晚月,可是一点错儿没有的。”
谢璧沉默半晌,缓缓道:“江姑娘本就很好,可惜造化弄人,若是再给那人……一次了解江姑娘的机会,我想……他定然也会重她惜她。”
“呸呸呸,前夫那个负心薄幸的,可别再有什么机会了……”刘大妈道:“好在谢大人你是个好官,若是前夫来纠缠我们晚月,你可千万要伸张正义,莫要晚月再被他欺负了去。”
谢璧:“……”
谢璧神色有几分复杂的点头应下,刘大妈欢欢喜喜走了。
谢璧目送她远去,默默出了会儿神,才回了房中。
碧胧峡的乡亲都深厌江晚月的前夫,若是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知会是何等情形……
翌日一早,江晚月便早早来到了船所,船所的人看她笑意温善,也不好难为,领着她进了船所,略略介绍了两句,便将江晚月带到了内室。
内室只有四个男子,除开江来,剩下三个都是工部出身,专门研究船舶桥梁的,看到江晚月甚是傲慢,连招呼都未曾打。
江晚月丝毫不介意,安静笑着看他们手上做的事情,听他们议论争辩。
有一男子说道:“江南地区水位浅,我们做的船既窄且快,那上头定然不能再放炮车了,否则岂非容易沉船?”
一直没有搭话的江晚月却道:“那也不一定,我看民间有很多小船能装几十石的货物,我们研究研究,也许可以兼得。”
那男子看到江晚月插嘴,却幡然变色:“我这可是查遍史书得来的,你一个女子懂什么,怎能随便信口开河?!”
江晚月还没开口,有道清冷的声线已沉沉响起:“你说书上没有法子,难道所有的法子从一开始都写在书上吗?事在人为,而后成书!再说古籍上也有不少记载快船载重的文献!你不思请教求学,探讨琢磨,却出言不逊!”
众官员一看谢璧进来,皆起身行礼,那官员没料到谢璧会出现在此地,脸色灰暗,站起身给江晚月作揖当做道歉。
江晚月倒也并未多说什么,点点头便让此人下去了。
“你还没看过船所吧。”谢璧一身绯色官袍,清隽面孔矜贵若谪仙,他走向江晚月道:“我带你参看参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江晚月知晓,谢璧来此地陪自己走一趟,船所为难自己的人能少一半。
她低头,望着谢璧的影子,江晚月忽然想起了那段在谢府的时光。
她总是沉默,忐忑的跟在他影子背后,只盼他的脚步能稍稍慢些,好让自己跟在他身后。
江晚月忽然不愿再走下去,她停下脚步,道:“大人,我刚来船所,事情繁多,日后再参看船所吧,只是敢问大人,您方才所说的那是什么古籍?”
谢璧凝视江晚月,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具体有何古籍。”
江晚月诧异抬眸。
谢璧做起正事向来严谨,言论皆有所证,今日怎的如此信口开河。
谢璧似乎看透了江晚月的心思,开口道:“我今日来此地本就不是为了评理。”
“你第一次来船所,我来,是为了让你安心。”
江晚月心头一紧,匆匆移开眸光。
谢璧轻笑,将心头苦涩遮掩得很好:“你安心了,方能踏实做学问嘛。”
他淡然挺立,仍是那么光明磊落的模样。
江晚月暗暗松了口气。
天气一日日冷了起来,朔风吹拂,草木凋零,谢璧将潭州,永州的水系勘察完毕,又去到了更远的衡阳视察。
潭州的大坝闸口已修建好,“战时防御,农时灌溉”五百多丈的堤坝若长龙蜿蜒,百姓修建大坝长堤统一由官府给工费银两,待大坝灌溉农田,富民之后,百姓再还给官府。
衡阳建坝的众人知晓谢璧前来,早早准备好了接待,谢璧留在衡阳十日有余。
谢璧离开碧胧峡的日子,江晚月从未松懈,反而愈发刻苦,她每日晨起便去船所,到了月上树梢才回家,回家后便是埋头苦读,除了用餐,所有的时辰都用在了船上,仿佛不知疲倦。
阿文立春后就要嫁人,不能常常出来,笛儿也被江晚月带动,每日都和秋璃一起扎到树丛,研制何种木质更为轻便稳定。
这一日,江晚月回家时已是夜深,从船所到家中的路不算近,夜里树影摇曳,看去宛如一个个暗影,江晚月心中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忽听草丛响起窸窸窣窣之声,江晚月心下一惊,立刻捏紧按谢璧样式做好的袖箭,心里莫名安心了几分,她稳了稳心神,朝草丛中射出,草丛摇晃,江晚月还未看清,只觉脚腕一痛,低头趁着月光一看,竟是一只青蛇,因被袖箭射中吃痛,未毙命之前挣扎着窜出草丛咬了自己。
江晚月忍着脚踝痛往家中走,还好撞见迎面走来的英哥秋璃,两人忙将江晚月搀扶回家。
看到二人担心的模样,江晚月反笑着安慰道:“无事的,是我打草惊蛇,若是当初不惊动它,可能它也不会伤我。”
英哥道:“姑娘,以后每晚我还是去接接你吧。”
江晚月并未将脚腕的伤放在心上,摇头道:“你不是一直想入船军吗,更要好好用功,心思别用在我身上了,我以后早些回来就是了。”
秋璃看江晚月受伤,也甚是自责,江晚月并不让她伺候,反而说她心思缜密,让她仍和以往一样,和笛儿作伴一起去寻木材。
秋璃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感激,她拗不过江晚月,也知晓如今备战之时,处处缺人,江晚月并不愿让她一辈子只是侍奉人。
那乡间青蛇无毒,但到了夜里,被蛇咬过的白皙脚腕却肿了起来,秋璃急得直掉眼泪。
江晚月向船所告假歇息了两日,第三日看伤口无事,便又去了船所。
过了几日,谢璧恰好从衡阳回来,竹西立刻将江宅的消息尽数告知。
谢璧听到江晚月休息了两日,又去了船所,不由一惊。
谢璧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笛子呢?”
竹西一怔,之前郎君说笛子玩物丧志,早就收拾起来了,如今怎的忽然又要起了笛子。
还好箱子里有,忙拿给他。
谢璧许久不吹笛,试着吹了几首,院里寂静,唯有最后的一段明霞,洒在阶上,长袍纸上,潇潇飒飒,若风吹幽竹。
竹西不由愣住,这是很久从前的曲子,郎君已许久不吹了。
竹西怔了怔:“许久不听郎君吹笛了。”
谢璧收了笛子,走出院门淡淡吩咐道:“我夜里晚归,留门即可,不必等我。”
江晚月刚去船所那些时日,英哥和秋璃也都抽出了时辰来接她,如此过了六七日,江晚月伤口渐好,也让二人去忙碌,裴昀给江晚月的侍卫,江晚月早已打发退回了裴家,秋璃犹豫是否要向裴昀说明此事,再将那侍卫要来,江晚月却道:“裴将军在潭州,江西两地备战,忙于国事甚是辛苦,何必以此事搅扰他?再说……我知晓裴将军心意,却无意于他,也不想承受他的好意,免得他再生误会……”
秋璃默然点头。
姑娘是个决绝的性子,哪怕所有人都觉得裴大人是良配,可姑娘却不愿麻烦他分毫,哪怕一个人遇到再大的难处,也不愿对裴大人开口。
这一日,从船所回来时天色已暗,冬日天暗得早,唯有一轮明月发着清幽的光,将路朦胧照亮,江晚月看着路面上的树枝黑影,心跳不受控制,渐渐加速。
望着一望无际的野地,江晚月加快脚步,心里安慰自己道:“碧胧峡都是知根知底的乡亲,倒不必担心有歹人,再说地里蛇虫本就普遍,从前她放船归来倒也不怕什么,如今想来也无事……”
心里虽如此想着,可她倒高估了自己,夜色深沉,树影草动,如鬼魅暗行。
江晚月握了握袖箭,稳了稳心神。
正在此时,有隐隐约约的清亮笛声穿过黑暗,如烟如梦,不绝如缕。
有人在吹笛。
缥缈空灵的笛声不远不近的传来,始终跟随在她身后,江晚月莫名放下心,心里想着也不知是谁夜色吹笛,却正好驱散了她走夜路时的忐忑。
本以为是凑巧,谁知第二日归来时,那清幽笛声仍丝丝缕缕,紧紧跟随,竟如月光一路相伴,送江晚月归家。
江晚月未曾多想,掩了门睡去,待到第三日,第四日……每日夜里归家,皆有清亮熟悉笛音始终相伴。
夜风微凉,笛音清澈,江晚月走着走着,霎时顿住脚步。
这首曲子,是谢璧初见她时吹奏的。
江晚月心思飞转,已渐渐想清楚。
想是谢璧瞧见了自己的伤,他未曾当面询问伤势,却一路夜笛相送。
江晚月停住脚步时,果然,远处的笛声也随即停下,随着缓缓夜风沉静入耳,愈发悠扬静谧。
江晚月抬眸,望着忽明忽暗的天边繁星,从前她放舟归家时,也是冬夜繁星为伴,她用自制的竹笛,一遍遍,笨拙的练习这首曲子。
这是初见谢璧时,他在小舟上吹的曲子……
这首曲子的旋律,江晚月曾经铭记如骨。
可这几日,她只觉缥缈朦胧的笛音依稀耳熟,却未曾想到谢璧……
江晚月缓缓闭眸。
她会渐渐淡忘掉曾经觉得永世不忘的曲子。
她会遗忘掉,曾经誓死不忘的人。
江晚月未曾回头,仍然朝江宅的方向走去,那笛音略微一停,也随即跟在身后。
江晚月想起还未成婚时,她想谢璧会吹笛,便忍不住暗自期待,也许二人成了夫妻,他会只为自己吹首曲子。
婚后一年,她从未见过他吹笛。
她渐渐忘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
如今他竟真的亲自吹笛,一路相送,曲子只吹给自己一人听。
曾经心心念念的愿望,真有一日得到了,江晚月却心情平静,甚至可笑可悲曾经的自己。
谢璧一身月白色长衫,月光横斜,笛声清幽,他双眸望着江晚月的身影,吹笛送江晚月进了院落,他才缓缓离开。
碧胧峡的夜草茂密,难免有不知名的蚊虫,一路吹笛,谢璧又被草丛中的虫子咬出伤痕。
回去后望着碧胧峡蚊虫咬出的痕迹,谢璧轻轻抚了抚,却不由淡淡笑了。
自己走的那条路,据说是江晚月从前放船时常走的。
他走了她曾经走过的路,受的这伤,许是她曾经也受过的伤……
秦婉常出入裴家,和裴母熟悉后,说了不少朝廷中对江晚月的美言。
江晚月因善行被朝廷所知,已被安王认为女儿,出身再也不是乡野女子。
“听说裴大人如今正征召兵士,若是和江上小菩萨结了亲,那在百姓间便是极有声望之人了。”
裴母被秦婉说动了心思,儿子如今正是需要民众支持的关键时刻,娶了江晚月为妻,想来更能让百姓踏实效力。
裴母给裴昀的家书中,也渐渐提到和江家的婚事。
裴昀从潭州整军回来,小舟未曾停靠永州,径直来了碧胧峡。
家书中皆是振奋的消息,裴家人已同意了他和江晚月的婚事,甚至可以请到秦刺史给他们主婚。
舟轻浪急,裴昀不到一日,已到了碧胧峡,他跳上岸,径直去寻江晚月。
到了江宅,刘大妈却说江晚月去了船所。
船所?!
裴昀怔了怔,他立刻问了地址,径直去了船所。
江晚月正在窗边认真的翻书,窗侧编植浅绯色木槿,光影明明暗暗,恰好将她侧脸覆上朦胧光晕,甚是沉美静婉。
江晚月专注看书,裴昀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含笑望着她。
一时间,两人都忘了时间流逝。
待到江晚月合上书本,裴昀才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含笑走在她身畔。
江晚月看到裴昀,略略吃了一惊:“裴大人。”
裴昀望着许久未见的江晚月,动情道:“晚月……”
江晚月略点点头,看了看周遭,低声道:“大人,船所人多眼杂,有什么事待到出去后再说吧。”
裴昀一怔,他察觉出了江晚月对他的疏离,待二人出门后,裴昀迫不及待说明了来意:“晚月,我家中亲人已同意了我们二人的婚事,秦刺史也愿意为我们二人证婚,我们二人之间再无阻隔,以后,你就是……”
“裴大人……”江晚月站住脚步,摇头道:“我若未曾记错的话,从未答应要嫁给你吧。”
“晚月……”
裴昀一时怔住了,满腔的热情登时被冷却。
“我本来以为你……”
裴昀一时间张口结舌。
他该怎么说?他本以为江晚月和他并肩抗戎,救助百姓,对他也是心有所属的,只是碍于身份,又觉得裴家那边不可能同意,才隐忍不发。
江晚月看裴昀的神态,已经逐渐明白:“实在对不住裴大人,我未曾对你一而再的明说,是觉得……是觉得我们只是朋友,从未想过嫁娶之事……若说成婚,我从前也说过我并无此念,再说,我和大人您,身份云泥,我还嫁过人……我们真的不合适。”
一字一句,都让裴昀无地自容。
江晚月只当他是朋友。
可她本该是他的妻啊,这些时日,她并未刻意拒绝和他的接触交流,他每次叫她晚月,她也会笑着应下……
为何……为何会不合适呢?
裴昀追问的声音浸着苦涩,听着甚是委屈。
其实他一直未曾对江晚月坚定表明过心意。
不是因为意志不坚,而是怕二人定情后,家人不知,让江晚月空欢喜一场。
他这次去潭州,默默说服了很多人,况且又有秦刺史怜他一片真心,对他鼎力相助。
他的示好,他背后的努力,他都未曾告诉过江晚月。
他不愿江晚月承受这些负担,她从前受了太多苦楚,往后他只想让她日日有笑颜。
她明明只要轻松开怀的答应就好了啊。
可江晚月却干脆利落的回绝了他。
甚至比上次还要干脆。
裴昀望着江晚月道:“晚月……听闻你前几日你受伤了,你受伤时,我未曾来得及照顾你……”
“对不住,那个时候我奉朝廷之命去了潭州,我真的……”
裴昀声线微微颤抖:“我若是再你身边,定然会呵护你,绝不会让你受伤……”
江晚月摇头道:“并非因了这个……”
他是爱她的,但他不懂她。
甚至,连她为何疏远他都不晓得。
江晚月打算开门见山:“你还记得过三门壑那次吗?”
“他们诋毁我父母,将我父亲的往事抖出来,还说翻船都是因了我是女子,若我是男子,大人觉得该如何?”
裴昀道:“这和男女无关,只要是人子,都不能放任他们侮辱长辈。”
江晚月苦笑道:“若是男儿,我定然要和他们理论的,可只因我是女子,旁人就觉得我听到这些,只能躲起来避风头,哪怕旁人来我家中扔石头,我也不能开门还击。”
“所以大人才会在那个时候让我嫁给您,您觉得我很无助,可我不需要退路,我想要的是推开门,走出去,让那些人看到女子也能在江河上乘船过浪。”
裴昀沉默良久,叹息道:“晚月,我明白你是个心强的人,可他们都是些没见识的百姓,你何必和他们计较?以后过好我们的日子才是正经,我如今官途通达,相信我,我会护好你的……”
江晚月退后一步,望着裴昀轻笑道:“大人对女子也有偏见,大人只想息事宁人,却未曾想我也要珍惜我和我父母的名声啊。”
江晚月沉默一瞬,再开口时,柔和嗓音带了几分坚韧:“裴大人,我不愿你护着我,在这乱世,我也不相信,谁能真的护佑我一辈子。”
“不瞒您说,我也曾嫁过人,那种猜人心思,唯恐行差踏错的滋味太难受了,我宁可做个船娘自在一生,也比再嫁高门自在些。”风吹起江晚月的发丝,她抬眸轻轻一笑道:“比起您的官衔,我总觉得,信自己更踏实。”
裴昀怔了怔,惨然一笑:“那是……那是你之前所遇非人,你不能因了他,就全然否了我……这对我……不公平……”
江晚月却不愿多说,摇头道:“客套的话我不愿说,我知大人真诚,我也说句真心话——抛开前事不提,大人也绝非我之良人,乱世相逢如浮萍,大人尽可忘了我。”
裴昀静静道:“晚月,你在京城之事,我从不过问,因为我从不在意他是谁,只在意我们是否能在一起。”
男子沉静而立,莫名有一番强大镇定的气质,裴昀从怀里拿出几个书籍,递给江晚月,语气沉定深情:“晚月,我一路上搜集了不少民众关于你的赞诗话本,说的都是你助民南渡之事……我心仪你,是因了你的心性,又怎会拘你?因此你绝不会重蹈覆辙,我知晓你的担忧,我愿将我名下的家产,田庄尽数予你,如此,你对前路也能多几分踏实安然……”
江晚月不禁有几分动容。
她知晓爱人是何滋味,更知晓爱的人对自己无动于衷是何煎熬,她未曾想到裴昀竟能做到这等地步,但越是如此,她越要斩断这情丝,江晚月面色不改,礼貌拒绝。
裴昀回到家后缓了两日,又去寻秦朗。
秦朗已听闻裴家有意,但看裴昀闭门不出,再想想自己孙女的性子,大约也猜想到了:“是不是晚月不懂事,不理解您的一番苦心了?”
裴昀声音低落道:“江姑娘对我多有疑虑,还望您从中转圜。”
秦朗自然愿意孙女嫁于裴家,谢家门第太高,他一开始就不愿意,裴家眼下有军权,且是知根知底的半个家乡人,他相信裴家会护好孙女:“你也别怪她,之前我去京城接她……说来难受啊,她那前夫门第高,却是个没心肝的,晚月被伤透了心,自然不愿再嫁。”
“她一个女子,乱世漂泊,我老头子看着就揪心啊……”秦朗说着竟有几分哽咽:“还好有裴大人垂怜,此事我会尽力而为,只盼成婚后,大人不改初心,切莫像晚月前夫那般,始乱终弃。”
裴昀从前并不愿刻意去查江晚月前夫的消息,如今却对此人有了几分好奇和迁怒,他顿了顿,再三肃然保证道:“身逢乱世,我不敢巧言,但若有幸和姑娘结下连理,我裴昀定尽全力惜她护她,保她安稳一生。”
笛儿几乎每日都会来江晚月处,趁着江晚月不忙时,做做竹篾闲聊几句,一般到了太阳落山,萧儿会来接妹妹一起回去,可今日天色渐晚,仍不见萧儿的神鹰,江晚月便和笛儿一起去作伴找萧儿,萧儿如今一直在书院教书,江晚月记得从前笛儿父母一直督促儿子考科举,好当个官老爷,便道:“你哥哥这份差事,你父母可满意?”
笛儿苦笑道:“若是放在从前,自是不满的,如今却是求之不得呢。”
笛儿叹息道:“你也知道,我爹娘从前看我兄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百般心思督促他读书上进,如今瞧见北戎入侵东都沦陷,大臣或被抓或逃亡,倒觉得不如在家中山间做个教书先生,安闲度日。”
如今一家人过着平静温馨的日子,笛儿的父母也甚是欣慰感激。
江晚月点点头,很能理解笛儿家人。
这场战事影响的不止是南北格局,时局的动荡,影响了许多人的心理。
家中有儿子的,不再求儿子上进,只想着莫要打仗征兵,家中有女儿的,便是急急为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夫家,好在乱世之中多份依仗。
两人走进书院,渺渺烛火下,萧儿站着似是在说些什么,另一人坐在椅上,侧脸清隽,光影流转间,隐隐有幽沉的压迫感。
江晚月一怔,下意识就想转身。
可已经走进来,再想离开,未免刻意。
江晚月跟在笛儿身后,一起向他问安。
头顶,似是缄默了一瞬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我此番是来书院探讨学问,未穿官袍,姑娘无需多礼。”
笛儿看今日的谢璧似是很亲和,便笑道:“我哥哥只是个生员,听闻大人年纪轻轻便中了一甲,他能和大人探讨什么?”
谢璧言语很是松弛:“你是笛儿吧?三人行,必有我师,和令兄交谈,很有启发。”
笛儿一惊:“大人怎知我名字?”
谢璧望向他从前的妻,她站在笛儿身后,始终垂着头,很是安静。
他怎么会知道呢?
婚后的夜间私语,她曾在枕畔提起过几次,还说待到一起去碧胧峡走春时,可以好好介绍,让他和她从前的朋友相识。
走春时,他失约了。
如今来了,却再也不是可彼此介绍交往的身份。
谢璧心中蔓延出无尽的落寞酸涩,若无其事缓缓笑道:“我听江姑娘曾说起过。”
烛光中的眉眼甚是磊落,他是闻名遐迩的清正贵臣,磊落清正到无人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果然,笛儿恍然,笑道:“原来你们一起来碧胧峡时在船上说起过我呀。”
笛儿又看向萧儿:“哥哥,你听谢大人的教导,可曾长进了什么?”
萧儿道:“那自然受益良多,你不总是说书院的书破旧吗,谢大人这番来,还带了几本适合入门的诗词小书……”看妹妹伸手就要摸,萧儿忙道:“轻些,这可是大人亲自从京城带来的!”
“从京城带来的?!”笛儿也吃了一惊,这些书都是初学用的,谢大人怎会特意带这些书?她讶然问道:“大人莫不成是算到会来碧胧峡,特意给孩子们带的?”
谢璧的眸光落在江晚月身上。
显然,她认出了这些书,可只是短短一瞬,她垂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仍和方才一般安静。
她唯恐泄露丝毫情绪,让旁人知晓他们二人的关系。
谢璧唇角的笑意夹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但也只是一闪而逝:“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放不下这些书,又机缘巧合到了碧胧峡,我也很感念上天这番安排。”
江晚月抬眸,两人视线对视。
烛光氤氲,一瞬凝眸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别处。
谢璧望着那纸笺,在书房中独坐了许久。
雪影本想端茶进房,看到谢璧的模样,知晓郎君又在思念前夫人,她走到窗前站了片刻,又轻声回房。
天色缓缓暗下来,雪影走进房,从抽屉中取出帕子,缓缓打开,一时间,房内萦绕枇杷和春茶糅杂的甜香。
她侍奉谢璧时,也侍奉过江晚月,江晚月烘衣的香球是自带的。
她当时偶然留下了一颗,如今却别有一番用场。
琉璃灯盏发着晦暗的光,谢璧洗漱后躺在枕上,似有若无的香气隐隐传来,让人全身酥软昏昏入睡,明明是秋夜,谢璧却起了一股燥热。
之后这香似是远了,随着一人的脚步由远及近,另一番香气盈盈而来,谢璧在朦胧中闻到熟悉的气息,呼吸停滞,血液滚烫,一点点带出深埋骨子里的欲念,将他所有思绪蚕食。
这是江晚月衾衣的香气。
“晚月……”
似梦似醒中,他暗哑的嗓音吟出她的名字。
这一刻,谢璧才明白自己有多渴念她。
他闭目,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她纤腰,绵绵热气扑面,他登时察觉到陌生的气息。
谢璧冷冷睁开眼眸。
面前的人不是江晚月,第一道助情之香仍浓烈,谢璧却瞬间褪下情思,彻底梦醒。
他沉冷幽静的眸光锐利逼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漠:“竟然是你。”
雪影怔住,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谢璧甩在地上,她猛然惊醒,跪在地上瑟瑟哭道:“郎君……”
谢璧喝了两口冷茶,平复翻涌的情绪。
唯有他清楚,方才自己闻到枇杷春茶香气时,有多渴望欣喜。
他竟对妻的身子如此着迷。
那是他自己都未曾直视过的……欲念。
谢璧负手立在窗边,任窗风吹进来,他冷声道:“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做?”
雪影怔了半晌,轻声道:“是奴婢昏了头,是奴婢下贱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