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有人不想林左棠的病情好起来。
亦或者,对于陈大夫而言,这癫病着实难以下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黟无法从他人的立场去评头论足,那实在有失风度。
吴关山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没明确直说,只是说道:“其实不难,师父老人家也有很多非擅长的,癫病难治,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医者望而却步。”
他指腹来回摩挲着病案上的字迹,上方一字一句都令他耳目一新,学无止境用在此甚是恰当,他笑说,“今日算是如偿所愿,许黟,你当真能处处给我惊喜。”
许黟笑而不答,抬手给他斟茶:“润润喉,你若是真的有兴致,这病案可抄录去。”
吴关山这时却摇头了:“此乃你所学,我这窃取心里不安。今夜能得你解析,已是豁然开朗,以后还是要靠自己才成。”
许黟翻了白眼:“那你趁早。”
“是啊。”吴关山不舍地把病案合上,递还给许黟。
他起身想要告辞,许黟却拦住了他。
“今夜太晚了,还是留下来歇息吧。”许黟不放心他回去,见阿旭已经睡着了,也没叫醒他。
转过头来对吴关山道,“你要是不嫌弃,今夜就睡我屋,我床不小。”
他不喜欢单人床,当初让季师傅给他打的床,有一米五宽,睡两个成年人,还是足够的。
两人都是男的,自然不会互相嫌弃。
洗漱熄灯入睡的时候,对着外面月色,吴关山有些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惹得许黟也睡不着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许黟有点头疼。
吴关山安静片刻,猛地坐起来,对着空处唉声叹气。
许黟无法,陪着他起身,将外袍披上,捏着眉心地说道:“去抄录吧。”
吴关山没应声,但行动已经告诉了许黟答案。
许黟话音还没落下,他就腾身起来,连衣袍都没穿上,只穿着中衣,顶风出去,神色急迫地来到茶室。
屋里漆黑,吴关山不敢随意动,后方有脚步声来,“嚓”地一下,点亮桌上油灯。
那本病案还在茶几上方,没有收起来。
吴关山当即双眼赤红,情愫滂湃:“你,你料到我会舍不得。”
“是啊,它对于你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许黟早就猜到吴关山会后悔。
他太清楚吴关山的为人了。
许黟本意就在于分享,学术需要传承,这方子并不是他所创,他只是在基础方里斟酌加减。
而吴关山有医者仁心,是名好大夫,可惜困在盐亭,所见学识多有受限。
吴关山捧着那病案,盈盈热泪掉落,何为亦师亦友?
这便是亦师亦友。
深夜人静,两人彻底睡不着了。
许黟提议不如潇洒一回,提着灯来到庭院,点了上回留在回廊里的炭盆,问吴关山,要不要对弈。
吴关山欣然同意,只是对弈三局,每次都被许黟杀得丢盔卸甲。
“……”吴关山嘴角抽动,“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报复?”
“对。”许黟大方承认。
他打了个哈欠,四肢疲倦,却大脑清明,罪魁祸首就在对面,自然是有仇当场就报。
“你扰得我睡不着,难道还想安然无恙,不行不行。”
吴关山扯扯嘴角,没想到许黟会这么幼稚。
他丢下白棋,先落子都拿不到上风,这棋不下也罢。不过他确实惹得许黟睡不着,这过错在他,又老老实实地起身,行礼赔罪。
两人装模作样一番,接着又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们过于放肆,笑声一时没收住,就把家里其他人给吵醒了。
阿旭和阿锦,还有方六娘醒来时,见他们在回廊的石桌前坐着下棋,都十分震惊。
认识许黟这么久,许黟的作息相当规律,从未在子时后入睡,每天早睡早起,比任何人都自持自律。
“郎君,你……”阿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阿锦眼睛亮起,很是好奇地喊道:“郎君,你们半夜不睡,是有什么好玩的?”
许黟捂嘴打哈欠,招手让她过来,指向棋盘上的残局,问道:“来玩?”
阿锦的脑袋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郎君我不会下棋。”
“那就回去睡觉。”他起身,眼睛瞥向欲言又止的方六娘。
见方六娘没话说,就把目光移开转到阿旭身上,“今早煮点降火的药膳粥吧。”
秋冬,容易肝火旺盛,适合吃一些降火的食物。
许黟点名要吃药膳粥,属于食科,吴关山对食科也有所了解,当即就想起菊花粥。
菊花粥,顾名思义便是以菊花为主要药材熬煮的粥,用的是粳米,再加入带莲子心的莲子,煮好后,撒上枸杞,就可食用。
菊花气味清香,煮出来的粥味香凉爽,不仅可降火,还能美容养颜。
可谓是男女老少皆宜。
许黟听到他说菊花粥,便点了点头,安排了下去。
方六娘领了话,便没回去睡回笼觉,转头去到灶房里,天光微微亮,见不得实,她点起灯,把干莲子泡上。
待莲子泡好,外面天色大亮了。
许黟和吴关山都没睡觉,他们去了书房,齐膝而坐,开始抄录病案。
这种意料之外的事很有意思,许黟还挺享受的。
昨日闹了场乌龙,今早气氛颇为古怪,里头的林三姑奶奶,看着林左棠那默不作声的模样,心里十分来气。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平日里装得那可怜样,实则野心得很,装得实在好手段。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可大家心照不宣,都没再提昨日的事。
早食过后,大家做鸟兽散,纷纷各忙其职。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好像都忘记了林左棠病要好的事儿,谁都没再提及那日。
林左棠无事可忙,结束每日的家族用早,就折回屋里服用药丸,看书下棋度日。
这日,他前脚一来,后脚林二叔就过来了。
林二叔坐到屋子主位,目光深深地盯着林左棠:“棠哥儿。”
“二叔是有何事?”林左棠抿了抿唇。
林二叔问他:“你何时去那许大夫复诊?”
林左棠没有多想,说道:“明日。”
林二叔听后,一改平日里浪荡模样,叹口气:“二叔求你件事。”
林左棠纳闷,他这二叔是家里的异类,年过而立却不曾娶妻生子,在家里是个边缘人物。
但他和林左棠的边缘化不同,林左棠是身患有病,但林二叔并没有这方面的缺憾。
所以,家里面,除了林左棠和这位林二叔走得亲近,其他人都对这个二叔……多有微词。
长辈不婚,总会影响到后辈形象,家族里有不少人估摸,这林二叔怕不是有什么隐疾,若不然寻常人家,哪有不娶妻生子的道理。
林二叔万年不变的笑脸多出割裂,似有难言之隐,他挣扎许久,最后掩面苦笑连连。
“棠哥儿,这事要你帮忙,自是瞒不过你。”
他没细说,只让林左棠跟他出门一趟。
他们来到南街一处小院。
院子朴素,里面只有小小庭院,庭院里栽种一株柿子树,光秃秃的,树叶已然掉光,有个三岁左右的小孩,穿着鲜艳的崭新小袍,低头在地上捡着什么。
仔细看的话,那小孩是在捡地上洒落的石子。
石子光滑圆润,颗颗如珠,想来是有人细心打磨过。
林左棠与林二叔接触时间很长,那石珠他曾在二叔的屋子里见过。有一回,林二叔花了很长时间在打磨河畔拾来的石子,那些石子没什么可珍贵的,但林二叔很是喜爱。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林左棠神色微妙地侧眸看向旁边的灰袍青年,不知为何,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心里头猛烈涌出。
莫非这小儿是林二叔的骨肉?
林左棠眸孔微缩,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林二叔说道:“你猜测的没错,那是我的骨肉。”
“二叔!”林左棠惊呼。
林二叔苦笑道:“那孩子并不知情,还记得六年前我有次跑商受伤,是一个姑娘搭救。那姑娘并非寻常身份,她曾在勾栏瓦舍里当过行首。”
林二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这样的女子动情。但人非草木,动情亦是最难测的事,可惜身份有别。
当时林家主母还在,他曾透露要娶她,但主母不答应。
后来他就在外面给她租了一座小院,他时常过来与她作伴。两人情投意合,自是暗约私期,拨云撩雨。
日子久了自然生出事来,两人没想到会有孩子,又喜又怕,但这孩子还是生下来了。
可是,孩子还没到三岁,突然犯病,竟然是和林左棠一样,生来有疾。
这孩子并未认祖归宗,自是没法寻谁诉说,结果误打误撞,林左棠巧遇许黟,得了治病的药丸。
他讨来的药丸不为别的,小心用在儿子身上。
显而易见,他这贸然的决策是对的,他儿子犯病初期,频频起,但服用药丸的这数日里,犯病次数少了。
“棠哥儿,我舍不得那孩子。”林二叔看向那独自玩耍的小孩,眼里多是疼爱,“他那么小,若是不治疗,是会死的。”
他不想白发送黑发人,也不想让芸娘伤心。
芸娘在儿子犯病后便每日以泪洗脸,这些日子,身心俱疲,若不是他讨来药丸,得以拨云见日,芸娘怕也是要是伤心成疾。
“二叔。”林左棠随之情动,没想到二叔藏得这么深。
林二叔目光死死盯着他看:“棠哥儿,你可答应我这忙?”
林左棠张了张嘴,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好。”
林左棠没有见那位神秘的芸娘。
翌日,林二叔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将那小孩抱了出来,他们在一辆车里候着。
林左棠到的时候,那小孩有些胆怯地钻进林二叔的怀里,两眼怯生生的,瞧着令人怜爱。
“走吧。”林二叔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了外面的车把式。
他们饶了一圈,才将车辆停在许家宅院。
许黟见到那小孩,先是一愣,接着去看旁边抱着他的青年。
这青年三十多岁,和林左棠张的五官有三分相似,想来都是林家人。
而那小孩面色有异,两目上视,结合他们的身份来看,这是初染癫疾患者的症候。
许黟请两人入座,先询问林左棠最近如何。
林左棠将他最近的身体情况详细告知,接着就伸出手腕给许黟脉诊。
脉象确如吴关山所言,脉搏平缓,微微带浮,但不严重,跟常人已经没有两样。
许黟颔首道:“恢复得不错。”
“许大夫,我还需要再服用药丸吗?”林左棠连忙问道。
许黟点点头。
“脉象稳妥了,但怕还有余证,还需再服用药丸半旬。”许黟顿了下,继续说,“不过这药丸是一人一方,不可给别人服用。”
林左棠和林二叔闻言,都是双目微瞪。
这许黟是怎么知晓的?
“许大夫,这药丸不能给他人服用?”林二叔心有担忧,没忍住地开口问出来。
许黟目光微凉,果然被他猜中了。他刚才提那句,不过是试探,没想到对方会不打自招。
但看他心慌意急,不似作假的模样,许黟暂且原谅他的自作主张。
“及冠之人和总角幼儿的药方岂是一样?要是不听医嘱乱吃药,那不是有大麻烦?”许黟语气略有些不客气,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你莫不是偷偷拿了林小官人的药丸给这幼儿吃了?”
“我……我……”林二叔愧疚地低下头,承认了这事。
许黟冷笑,片刻后,他观那幼儿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由心里发软。
这么小的孩子,得病可不好受。
他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小孩子怕生,被摸了头就趴到林二叔的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两边的宽袖。
林二叔神色柔软,小声哄了哄,才将小孩给哄好,重新抬头去看许黟。
许黟长得不凶,天生一副亲和脸,笑起来时更显温和,小孩子渐渐不怕他了。
见此,许黟问道:“何时发病,有何症状?”
林二叔忆起之前,喉间发疼,艰涩地回道:“发病时啼哭呼叫,气喘面紫,口角处有白沫溢出。”
“可见过大夫?”许黟问。
林二叔摇头。
这孩子的身份隐晦,他怕林家其他人知道这孩子,会对着孩子不利。
便一直藏着掖着,直到见林左棠的病有所好转,他才动了心思。
许黟面诊完,对着林二叔摇摇头,道。“他这病,难治。”
林二叔目光下沉,嘴上急忙道:“他才初染癫疾不久,怎么就难治了……”
许黟打断他的话:“难治,但不一定没法治,我要见他发病的样子。”
林二叔抱着孩子的双手发紧,十指关节青白,青筋暴涨,半响后,他哭笑道:“我、我不知他何时会发病。”
“可以留下来,我这里有房屋可住。”许黟缓缓道,“有时,观病不止望闻问切,还需从饮食起居入手,这孩子的病同林小官人不一样,再者小儿用药本需谨慎,不能有任何马虎。”
许黟这话,将林二叔说动了。
后面,他将那芸娘带了过来照顾儿子的生活起居,而他自己,则亲自跑了一趟府城,托了关系买了水银回来。
这回带来的水银更多,许黟先为林左棠炮制了药丸,就时刻关注着这小孩。
不过癫病发作不定,他们都不知道小孩什么时候会发病。
直到这日午眠,一阵惊呼声将全部人惊醒。
许黟大步出屋来到芸娘母子两人的屋里,就看到了发病啼哭的小孩。
他看那孩子涨红的面色,口角歪斜无法自控,当即折返取来药箱,拿出银针。
芸娘早慌得六神无主,可在看到许黟的举止后,突然醒悟过来,猛地按住儿子。
许黟见她配合,敛眉无言,伸手摸索小儿两侧的手阳明和手太阳两经,左侧肌理坚硬紧绷。他当机立断,取针采用繆刺法,将针刺入右侧穴位中。
片刻后,小儿面色恢复如常,许黟呼出一口气,旋即起针。
过了一会儿,小孩神志如常,见着他娘,哇哇哭出来。
而那芸娘见到儿子这模样,抱着一起痛哭。
许黟看着他们母子,心里轻叹,收拾好药箱从他们的屋子里出来。
屋门处,阿旭他们都杵在那里没动,见郎君出来了,转忧为喜。
阿锦跟在许黟旁边,等来到药房处,她没忍住问:“郎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黟道:“可以开药方了。”
时年霜月,那对母子在许家住了一段日子后,终于可以搬出去了。
许黟给开了药丸,每日服用三回,只半个月,脉象就大有好转。同时间,林左棠停药了,往后的日子,他只需多多注意,就不会轻易犯病。
但他告诉许黟,他不会娶妻生子。
许黟对他这个决定有些意外,宋朝讲究孝道,其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左棠这个决定,日后怕是与林家的家业无缘了。
不过林左棠这人性情细腻,又见到他二叔其子得病,想来深有感触,才会做出这个结论。
此事一毕,许黟也要为其他事做准备了。
这日,他从余秋林口中得知,离盐亭县城有数十里地的嫘宫山,有数名药商在山上古寺歇脚,后因其他原因,要在山脚下直接开售药材。
根据余秋林得到的消息,这些药商本来是想带着药材去到梓州府城的,可惜遇到暴雪天,如今雪停了,他们也滞留了好些日子。
既如此,不如将错就错,将这些带过来的药材卖给当地富商和医馆。
听闻,已经有好几家医馆动身。
第二日,吴关山也遣学徒过来递话,说他们妙手馆也会派大夫前往。
许黟心念一动,命阿旭去牙行雇了一辆低调但宽敞的驴车。
他带上了阿旭和阿锦,将小黄留下来与方六娘作伴。
轻装准备后,许黟亲自驾车前往。
从城门出发往南, 驾车数里,可见一处歇脚的亭子,亭子前滞留着数辆车辆。
出行的车辆多是带着身着短打的护卫, 看有新的驴车途经路过,不免纷纷侧目。
只见驴车上首,是个年纪很轻,穿着碧青长袍, 长得丰神俊秀的青年。
这年头, 车把式都长得这般俊秀好看了吗?
那些靠坐在车辆上首的车把式们心里暗想,不由地摸了一下自己常年风吹雨晒而粗糙的脸庞, 唯恐那些大户们见着这么年轻的, 为了颜面问题, 将他们给辞退了。
但显然他们多想了,这年轻人架着的驴车“吁”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拱手示好。
他脸上展露笑容, 问道:“各位好人家, 这条路可是去往嫘宫山方向?”
“正是。”有人应答。
另有一道声音响起,反问许黟:“你们是要去嫘宫山?”
许黟颔首,温和笑说:“听闻嫘宫山近来有药商停留,想要在这几日拍卖药材,在下便想着去瞧一眼。”
那人道:“是有这事,我们这些人, 都是要前往嫘宫山的,也是想一探究竟。”
“小郎君莫非是替主家打探消息的?”有人试探地开口。
许黟目光落到问话那人, 留着小胡须, 五官平平,左眼角有个黑痣, 他穿着一身灰青色长袍,外面系着加棉的披风。
他站在那里,冷风猎猎作响,吹得他两面宽袖鼓动。
许黟稍稍思索,便回神过来,摇着头说道:“非也,在下只是名大夫,此次去嫘宫山也是为药材一事。”
“大夫?”
“敢问是哪位大夫啊?”
许黟道:“鄙姓许,名单字为黟,诸位若不介意,可直呼我姓名。”
亭子里歇脚的人中,有人认出许黟来,惊叹道:“原来你就是许黟许大夫啊。”他从人群里站出来,拱手笑着介绍,“在下姓袁,是个商人,许大夫既然是要前往嫘宫山,怎么不雇个驱车的老丈?”
许黟笑了笑,只道他是手痒,有点想要试试自己驾车。
这些人也不觉得有问题,听到这话,纷纷附和地表示赞同。
他们只是半途歇脚,亭子四面漏风,并没有打算长久停留,只闲扯几句,众人便彼此拱手相称后,就回到自家的车厢里。
等滞留在半道的车辆都启程散去,许黟看向他们远离的方向,回到驴车上首。
里面早就等得焦急的阿旭和阿锦探出头来,小声低呼。
“郎君,那么多人都要去嫘宫山,那我们去的话,还能买到药材吗?”
许黟淡定道:“那些药商既然将消息传出来,想来他们带来的药材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阿旭皱着眉想着许黟这句话,却听得不明白。
反倒是阿锦眼睛逐渐微亮:“郎君,是不是他们出问题了?”
“可能。”许黟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这阿锦的脑袋还是很灵光的。
这事细想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嫘宫山离着梓州府不过上百多公里,他们为何会被滞留在那里?
说是下了暴雪影响了脚程,可如今已经天晴三日,路边积雪消融,天气虽然寒冷,风潇潇而刺骨,可也远远达不到积雪封路的情况。
不过他们都出来了,也不急在这时,等到了嫘宫山就可一探究竟。
与阿旭阿锦聊了几句,许黟没再耽搁,架着驴车追赶前方车辆。
之前在刘伯那里学到的驾车技巧,如此算是派上用场。
许黟驾车不快,但还算稳,他脚边有阿锦为他准备的汤婆子,并没有觉得多冷。
两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到半道的驿站。
许黟抬眼看向天空,天色还未擦黑,不过想要在天黑之前抵达嫘宫山怕是不行。
他没趁机加快速度继续赶路,反而将车辆拐进驿站里。
驿站守着的马夫见着有车辆来,上前过来。
许黟将车辆留给他,自己则带着阿旭他们进到驿站里。
驿站的一楼大厅,围坐着好些人,有人来,他们侧目看来,其中几个见是许黟,主动打了声招呼。
出门在外,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他们知晓许黟是大夫,都还挺客气的。
“许大夫,你怎么不继续赶路?”其中一个护卫手里掰着店家端上来的咸毛豆,将豆子丢进嘴里嚼着,“天色尚早,可见有几辆车子继续赶路不曾留下来。”
言下之意,已经有商人着急赶着去嫘宫山了。
许黟道:“你家主顾,怎么不赶路?”
“那袁官人有雀蒙眼,不宜日落后还赶路,便只能是多停留一日了。”
这护卫也是个有趣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主顾的缺点暴露出来,不过当下大厅里的人都自顾自的吃着东西,并没有谁抬眼看过来。
许黟带着小孩坐到他隔壁一桌,招呼小二前来。
没一会儿小二跑腿过来,端着许黟点的豆腐羹和葱段辣炒肉片,那豆腐羹装在罐子里,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塞了打碎的鸡蛋,上面用葱花点缀,吃着不闻腥味,光滑细腻,不用嚼着就能滑入食道。
许黟和阿旭他们心满意自地解决果腹问题,而后回到二楼他们定下的房间里。
他们定了两间房,许黟和阿旭一间,阿锦独自一间。
等泡了脚,许黟翻出带出来的书籍翻阅着。
阿旭低声地问:“郎君,什么是雀蒙眼?”
他还记得适才在大厅里听到的那些话。
许黟合上书籍,解释道:“夜不能视物便可称为‘雀蒙眼’。”
“可是郎君,夜里若不点灯,不就是没法看到东西吗?”阿旭有些不明白。
许黟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挠着后脑勺纠结的样子,便卖了一下关子。
他拿起油灯,取出一张黄竹纸,折叠成四方形,罩到油灯上方。
刹那间,油灯的光线变得蒙蒙亮,像是隔开一层雾。
许黟说:“你如今看着它,可觉得周围清晰?”
阿旭点点头,说道:“能看清,虽然这光差了些许,可周围光线照到的地方,依旧可视物。”
许黟赞同地说:“可得了雀蒙眼的人在这样的光线下,左右视物时只能看见迷糊的影子。”
说罢,他又将油灯吹灭。
下一瞬,屋里变得幽暗不清,但二楼走廊挂着马灯,马灯残留的光从缝隙中折射进来。
即使光线昏暗不清,却能看到一二。
突然的黑暗让阿旭有点紧张,不过他听到许黟的呼吸声,又安心了下来。
片刻,他就理解许黟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即使吹灭了灯,但外面还有光线时,他还是能看清一些东西的。
阿旭高兴喊道:“郎君,我明白什么是雀蒙眼了!”
许黟闻声,勾唇笑了笑。
他摸索出来火折子,把油灯重新点亮。
屋里恢复明亮,许黟两指在桌上点了点,说:“既然明白了,便睡吧。”
说完,他起身去到床榻,和衣而眠。
一夜无事发生。
翌日,许黟醒来,打开房门时,隔壁的房间门也开了。
他侧目看去,隔壁房的人也朝着他看来,彼此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许大夫。”
“袁官人。”
“缘分啊,没想到住个店咱们都能碰巧在隔壁。”袁官人笑呵呵着,眼底笑意不似作假。
许黟对这个袁官人没有任何想法,不过大家都要去嫘宫山,路上搭个伴也不错。
他们一行人在大厅里食过饭,退了房便同行离开。
那护卫看了许黟一眼,什么都没说,坐在车把式的旁边,低声说了什么。
车把式脸上露出片刻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路好走,嫘宫山自古有名,山上有座唐朝时建的古寺,相传,黄帝曾从中原来到西陵,与那嫘祖联姻,后来听闻在这山里结庐居住。[注1]
所以这山就有了名字,便叫嫘宫山。
当然,传闻是传闻,如今许黟驾着车来到嫘宫山附近,见着周山绿荫被雪半覆盖,半绿半洁白处,有雪泥鸿爪,有车辕辗轧泥土路留下的痕迹。
来往嫘宫山的车辆不少,上山的香客亦是如此。
许黟他们驾着的车辆在距嫘宫山脚下还有两里地时,就没法再前进了。
道路两边有停泊车辆的棚子,棚子旁边有人守着,只要交三文钱,车辆便可在棚子停留一日。
这与现代的停车场着实异名同实。
许黟掏了钱,把驴车系在桩子上,这时,就有个机灵的小厮跑过来,笑眯眯地询问可要喂驴子。
不等许黟回答,旁边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那小子,给我将这骡子喂饱咯。”
许黟抬头看去,就见到老熟人唐大叔。
他惊喜地走过去:“唐大叔。”
“黟哥儿?”唐大叔见到他亦是惊讶,“你……你也是为药材来的?”
许黟笑着点头,把他此行的目的告知给他。
唐大叔确定他也是为药材的事来的,便问道:“你可知这几个药商里,其中都有谁?”
这话问得奇怪,不过唐大叔不是装腔作势的人,他虽然这么问,但却不等许黟回答。
只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前几日就听到消息了,本不想蹚这趟水,可遇到有主顾联系我,叫我替他把关。”
许黟眯起眼:“唐大叔,你是查到什么了?”
唐大叔呵呵地冷笑了一下,转而拉着许黟到没人的旁处,压低嗓音道:“不是很清楚,只查到好像出了人命。”
“人命?”
“对,说是这几个药商在嫘宫山脚下的客栈歇息,但传出命案了,官府抓了人,后来又放了。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没几个人知晓,只知道那客栈也被查封,数日了还未重新开门接客。”唐大叔将知晓的说出来。
他行商这么多年,结交到的人脉不少,以他得到的消息,十之八九算是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