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掰手指头,薛满与许清桉已分别了十九日外加三个时?辰。她知晓他去完成裴长旭派遣的秘密任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往外传信。
她想不管不顾地留在兰塬,等待他平安归来,但抓捕十八皇子的机会难得,一旦错过便全盘皆输。
假使少爷在,他会怎么?做?
他最讨厌她以身犯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而她也因三番两次的任性?,惹得他怒火中?烧……
薛满并非糊头糊脑的女子,很快便做好?决定,告诉裴长旭,“我随你一起?去赣州,但你要答应我,事成后要带我回兰塬接许清桉。”
裴长旭想,他的阿满当真是勇敢聪慧的女孩儿,若能恢复到?从前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时?候,便是再?好?不过。
一定会的。
等她恢复记忆,便会回到?从前爱他时?的模样。
隔日,船业大会的消息便在兰塬传得火热,蒋沐宇在碰面时?提及此事,得到?裴长旭的肯定回答:“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称今年的船业大会在江州举行,主事人正是家父。”
蒋沐宇问:“有多少船商会去参加?”
裴长旭道:“我父亲在行内名声响亮,不出意外,众人都会给?个薄面。”
蒋沐宇揽住他的肩膀,“不知愚兄有没有机会,跟着你一道去凑凑热闹?”
“等送完蒋兄这批货物,我们便改道去江州参加船业大会,你看如何?”
“好?极,好?极!”蒋沐宇大笑,眼角乐出许多褶子,“酉弟,能与你相识,实在是我之?大幸,大幸啊!”
等到?真动身那日,薛满与裴长旭提早抵达港口。何家派来的货船正在身后停驻,约有七丈高,四十余丈长,雄伟壮观,如同一座移动的海上堡垒。
薛满眺望远方,小声问道:“那小子会来吗?”
裴长旭只一个字,“会。”
同是皇家子弟,裴长旭多少能揣摩十一、十八皇子的想法。他们的母妃并非南垗本族,费尽心?机地走到?这一步,离王位触手可及时?,又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半个时?辰后,一列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薛满忍不住踮起?脚尖,又被裴长旭温柔地摁回去。
马车行至眼前,蒋沐宇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们笑道:“酉弟,劳你们久等了!”
“哪里,蒋兄来得正好?。”裴长旭笑道:“这艘船本就要在此地押一批货走,我提前来安排此事,刚忙活好?,蒋兄便到?了。”
蒋沐宇神清气爽,“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此,我们抓紧将东西运上船,免得耽误发船的时?刻。”
他回身喊了一声,便见随从们开始从马车上搬箱子,只只又阔又深。
看起?来能装不少东西呢。
薛满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目光检索着随从里有无熟悉的面孔,须臾后,终于眉开眼笑。
那跟在箱子后头,被几名壮汉围绕的小少年,可不就是嫌她用嘴嗑瓜子的十八皇子?
她眸光熠熠,侧首朝裴长旭使了眼色。后者会意地勾唇,朝蒋沐宇伸出手,“蒋兄,走吧,我们上船去等候。”
蒋沐宇跟裴长旭打过招呼,称这批要送的宝贝来路崎岖,是以需要藏在暗处,以此躲避沿路的官差检查。
基于两人的深厚友谊,裴长旭满口答应,替他将货物藏在了一处暗舱。
蒋沐宇里外巡视,确认暗舱无隙可乘后,对裴长旭抱拳感?谢,“酉弟行事谨慎,蒋某深感?佩服!”
一高兴,自然又要喝酒。等裴长旭跟蒋沐宇关上门?喝酒时?,薛满理所当然,又与十八皇子搭上了话?。
薛满热情地打招呼,“弟弟,我们又见面了。”
十八皇子暗道:谁是你弟弟,你配当本皇子的姐姐吗?面上却假惺惺地回:“是的,又见面了。”
薛满问:“上回忘记问了,弟弟叫什么?名字?”
十八皇子道:“你叫我小索就成。”
据薛满所知,十八皇子的真名叫索图里,看样子是觉得他们蠢,连假名都懒得用心?取。
她故意歪曲,“是石锁、铁锁、门?锁的那个锁字吗?真有意思的名字,小锁,我还叫小匠嘞,锁匠的匠。”
“……”索图里今年十四岁,平日也算深藏不露的主,但面对何家大公子的这位婢女,他总有种?扯她脸皮的冲动。
又蠢又爱笑,看着便惹人厌!
他纠正了好?几遍,这位叫阿满的婢女仍坚持称呼他为小锁,到?最后他只得磨着牙想:等此事了结,他非要编个借口问何大公子要来她,带回南垗精心?调教不可!
殊不知,他这辈子都没有调教薛满的机会。
三日后,货船顺利地驶离兰塬,行至昭州江域。
晚膳后,薛满打着伺候主子的名号,躲在裴长旭的房中?,与他窸窸窣窣地谈论正事。
“你看过了,箱子里真有蒂棠茚的种?子?”
“一共八只箱子,每只都装了半箱花种?,我让泰酉查看过,确认是蒂棠茚的种?子无误。”
“他们有察觉到?异常吗?”
“目前来看,并未察觉到?异常。”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事不宜迟,今晚便动手。”裴长旭道:“我已安排人在岸边等候,一旦成功捕获,便将蒋沐宇和十八皇子转移到?陆地,直接押送回京。”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你押送他们回京,我留下接应许清桉。”
“阿满……”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薛满火速冷脸,执拗道:“总不能跟着你功成身退,将所有危险都留给?我家少爷!”
“急躁。”裴长旭淡道:“许清桉既是奉了我的命去办事,我又怎会弃他不顾?”
“那你的意思是?”
“等父皇的旨意到?手,我会领人包围兰塬,与许清桉里应外合,将广阑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薛满顿时?松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
周到?又如何?她心?心?念念的是许清桉,而非近在眼前的他。
痛的次数多了,裴长旭已习以为常,低声道:“今晚用过膳后,我会约蒋沐宇在房中?喝茶,你则在外间,引十八皇子吃下掺有迷药的糕点……”
行船几日,索图里装成小厮跟在蒋沐宇身边,不可避免地要与那叫阿满的婢女接触。
假聪明?,傻开心?,没眼色……
索图里越看她,越觉得她除了娇美的外貌便一无是处。这般没有用处的暖床婢女,想必给?上千两银子,何大公子便能拱手让出。
届时?,他定要她穿上南垗的衣裙,编上南垗的发辫,戴上南垗的首饰,跪在南垗的宫殿里,用那双皙白柔嫩的双手,整宿整宿地帮他……剥,瓜,子!
索图里志得意满地在脑中?安排薛满,后者却是无所察觉的天?真模样,殷切地招呼他喝茶吃点心?。
“小锁,这是我从少爷那里偷拿来的上好?茶叶,听说几百两银子才得一捧,入口非常非常顺滑呢!”
索图里嫌弃地想:哪有用捧来形容茶叶的?还有,连他这个南垗人都知晓,顺滑形容的是酒,茶叶应当要用茶香四溢,余味回甘来描述。
果?真是个空有颜色的笨丫头!
索图里道:“你偷喝你家少爷的茶,他不会骂你吗?”
薛满道:“一点茶叶而已,我家少爷很有钱,没有这么?小气。”
索图里道:“哦,你与他晚上睡一张床吗?”
薛满眨眨眼,仿佛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冒昧唐突,“婢女跟主子怎么?能睡一张床?”
“正因为你是婢女,他是主子,你们才应该睡一张床。”索图里咧嘴一笑,“姐姐,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无须害羞瞒着我。”
薛满反问:“你的意思是,你夜里都和蒋公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立马黑脸,“我呸!你别瞎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跟他睡一张床!”
“你看,你与你家主子不睡一张床,我又怎么?会跟主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迟疑片刻,“你真不跟他睡一起??从来没有?”
薛满一脸他傻的表情,“主子高贵,我卑贱,我不能脏了主子的床。”
不知为何,索图里有些开心?,勾着唇道:“你今年几岁了,跟何家签的死契吗?”
薛满道:“当然是死契,我要一辈子伺候少爷的。你喝茶吗?不喝浪费了。”
说着,她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猛饮半盏后,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索图里问:“好?喝吗?”
“好?苦好?涩,不知道这茶叶贵在哪里!”薛满用手在颊边扇风,好?似能扇去嘴里的苦意,“哼,大少爷肯定叫人骗了!”
一个笨丫头,哪里喝得出茶叶好?坏。
索图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后道:“不错,是好?茶。”
薛满便问:“好?在哪里?”
索图里说得头头是道:“汤色清澈,叶底鲜嫩,入口先苦后甘,喉韵悠长。”
薛满敬佩道:“哇,你懂好?多的样子,都是蒋公子教你的吗?”
“他?”索图里挑眉道:“他懂的未必有我多。”
“是吗?那我继续来考考你。”薛满推来一盘绿色圆形糕点,“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说是用了一种?特殊的食材,寻常人根本猜不到?。”
“这有何难,我一尝便知。”索图里拿起?一块糕点,正要送进嘴,忽又停住动作。身为南垗皇子,谨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天?性?,虽然这丫头蠢笨……
蠢笨的丫头同样拿起?一块糕点,张口便是半块进肚,苦恼地嘟囔:“我方才已经吃了两块,仍是没吃出是什么?食材,唉,不如我端进屋里,让大少爷和蒋公子也猜一猜?”
索图里被激起?好?胜心?,又见她吃后行动如常,于是不设防地吃尽糕点,须臾后道:“我尝着有椿芽的味道……寻常人都只拿来炒菜,你们船上的厨子倒是有意思,竟用来跟米酒混在一起?做成糕点。”
“确定是椿芽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索图里信誓旦旦地说完,莫名感?到?一阵恶心?,随即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朦胧的光里可见,那蠢笨的婢女笑颜灿烂,戳着他的脑门?道:“小锁弟弟,你姐姐我服过解药,你可没有哦!”
不知过去多久,索图里悠悠转醒,见身边七歪八倒着许多人,正是此番随行保护他的护卫们。
索图里一个激灵便想跃起?,奈何浑身被绳索捆牢,嘴里还堵着团布,真正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
“唔唔唔唔唔!”索图里试图大喊,却只发出一阵含糊的噪声。
蒋沐宇呢!何大公子呢!还有那蠢婢女!她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给?他下药!
他狼狈地乱踢腿,踹倒一旁的案几,发出哐当巨响。
外头有人走近,打开门?,背着漆黑的夜景,朝他嫣然一笑,“小锁弟弟,你醒了?”
索图里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分明?是同样的相貌,蠢丫头的气质却与之?前截然两样,那明?亮的眸狡黠生动,带笑的唇鲜红欲滴,高高在上的脸庞透着傲睨娇气。
她根本不蠢笨……或者说,她都是装出来的蠢笨!
索图里欲咬牙切齿,却只咬到?塞嘴的布团,眼底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薛满轻易便读出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绕着耳后的一绺长发,“你这眼神像是要吃了我……气大伤身啊十八弟弟。”
话?音刚落,索图里僵住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她喊他十八弟弟……她是何人!怎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抓了他又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那蒋沐宇!是不是他出卖了南垗!是不是广阑王打算拿他来威胁十一哥!
无数问题挤满索图里的脑子,他目眦欲裂,有万般恶念要向?薛满施展,碍于现实,又只能如困兽般无能为力。
薛满轻笑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对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你身为南垗皇子,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不仅觊觎我们广阔的国土,更用蒂棠茚来祸害大周子民,心?思之?歹毒,用人面兽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索图里奋力发出声音:“唔唔唔唔唔!”
薛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外乎是骂我的话?。我奉劝你一句,有力气骂人,倒不如养精蓄锐,应对即将来临的严刑拷问。”
索图里的愤怒里掺上一丝伤心?,枉他想替她从何家赎身,枉他不介意她岁数大,想带她回到?南垗王宫,枉他不嫌弃她蠢笨,愿请人去慢慢调教她……
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薛满不痛不痒地眨眨眼,今晚的计划相当顺利,到?这一步,胜负已然明?了。
裴长旭出现在她身旁,往里看了一眼,“你还有话?要跟他说?”
“能有什么?话?说。”薛满懒洋洋地道:“不过是看他总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想让他认清现实罢了。”话?里话?外嫌她蠢笨?呵呵,真够自信好?笑。
话?毕,她轻声打了个喷嚏,裴长旭见状,立刻解下披风替她裹上。
薛满不肯要,他便低声哄着,“万一生病,会耽搁我们后续的行程。”
“我可以回屋里穿。”
“来不及了,得马上运人走。”
好?吧。薛满勉为其难地点头,江上的夜冷得彻骨,披风上残留的暖意很快便驱除寒意。
索图里将他们的互动纳入眼帘,悲凉地发现,她从来都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救赎。瞧何家大公子待她温柔迁就的模样,恐怕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人……
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不多时?后,被人扛麻袋似的甩到?肩上,丢进一叶狭窄的扁舟里。
扁舟里已躺着另几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其中?正有蒋沐宇与他的随从,除去索图里,无一意识清醒。
索图里悲愤有加,愤恨地瞪向?何大公子。事已至此,他怎能不知晓是蒋沐宇先中?了计谋。什么?何家船业,什么?船业大会,什么?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蒋沐宇、傅迎呈乃至广阑王,兰塬的这群蠢猪,生生带他们掉进了阴沟!
薛满忙着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这扁舟能装下几人?”
“最多八人。”
“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不,我会命罗夙带上两人,先送他们尽快上岸。至于你我,本该坐另一叶扁舟离开,但方才云斛检视出舟底破损。是以,我们得往前行一段路,等到?能靠岸时?再?离开。”
薛满想了想,行吧,没毛病,“嗯,便按你说的办。”
载着索图里的扁舟将离开时?,薛满对罗夙弯眼,笑眯眯地道:“十八皇子瞪眼瞪累了,罗夙,你将他打晕吧,替他节省点力气。”
罗夙依言照做,手刀劈向?索图里的后颈,后者猝然陷入昏迷。
昏迷前的那瞬间,索图里红着眼想:若有机会逃出生天?,他非得抓住她,折磨她,叫她知道欺骗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小小的一叶扁舟,很快便消失在浓郁的江雾中?。
薛满在甲板上站了许久,眺望着模糊不清的远方,隐约间见到?一张俊美风流的脸。
此时?此刻,少爷在做什么??他打探出村庄的秘密了吗?可有遇到?危险?可知晓他们已成功地人赃俱获,曙光近在眼前?
思念像漫无边际的雾气,瞬间占据她空落落的心?。她伸手捉向?前方,只捉到?似有似无的潮湿。
“在想什么??”裴长旭在身后问道。
“我在想,这一切几时?能够结束。”
“不出意外,一个月后我们能返回京城。”
“返回京城不代?表结束。”她侧首看向?他,“你说呢?”
裴长旭沉默不语,他明?白她的意思。
薛满却开门?见山,“在云县时?,你说过会考虑解除婚约。”
裴长旭道:“阿满,你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你似乎很笃定,只要我恢复记忆,事情便会发生扭转。”
“是。”
“不瞒你说……”薛满顿了顿,道:“有时?我会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裴长旭想,他应该转身离开,不去听那些刺耳的话?语。双脚却像生出根,深深扎进地板,束缚着他寸步难移。
她平静地道:“对我来说,那些零星的回忆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兴许会有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却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裴长旭扯了扯唇,不明?白她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记得每个相处的瞬间,而她不仅忘了,还选择嗤之?以鼻。
他的心?揪疼得厉害,想质问她为何这般无情,转念又忆起?,是他先背身爱了别人。
他先犯的错,便丧失了理直气壮质问的立场。
“阿满,我后悔了。”裴长旭道:“我不该喜欢上江诗韵。”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过错?”薛满道:“你遇上她,喜欢上了她。而我遇上许清桉,喜欢上了许清桉。嗯,我们都不该后悔。”
裴长旭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娇小,伸手便能揽进怀里,紧紧嵌合他的胸膛。
他听她认真地道:“裴长旭,等回到?京城,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以后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好?。
裴长旭阴郁地低眸,正要说话?时?,耳畔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他神色一凛,护着薛满扑倒在地,随即见数不清的箭矢飞向?货船,将船舱扎成刺猬一般。
不等裴长旭发话?,罗成、云斛等人已持剑上前,便挥剑斩落飞箭,边护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罗成大喊:“殿下,箭从东南方而来!”
裴长旭搂紧薛满,透过缝隙看向?东南方向?,浓郁的雾气阻碍了视线,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有艘船愈靠愈近。
“能看清对方的船号吗?”裴长旭问。
罗成定眼一看,果?然找到?一处红字标记,“上头写着‘傅’字!”
薛满低喊:“莫不是傅迎呈追来了!”
箭矢仍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裴长旭带薛满躲进船舱,一瞬间已做好?决定,“事情出了纰漏,傅迎呈恐怕已勘破我们的计划。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正面迎战必得吃亏。你马上随云斛离开,到?安全地带后传信去乐合货铺,届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薛满颤声问:“那你呢?”
裴长旭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留下能够拖延时?间。”
薛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行,你不能留下。”
裴长旭轻拍她的头顶,“乖,我不会有事。”说罢,转身要去换云斛进来。
薛满盯着他坚决的背影,胸口涌进一股沉重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牙关打战,四肢重如千钧。
她又见到?了那幅画面,风雨晦暝的深林,光怪陆离的周遭,到?处充满魑魅魍魉的磔磔狞笑。
那抹伟岸身影显出清晰的脸庞,是画上那名英俊的青年,他持剑而立,边抵御危险,边朝她喊:阿满,你快跑!
再?眨眼,他身边多出一名狼狈少年,朝她温柔笑道:阿满,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她脑海中?有道剧烈的光炸裂,炸开一道无形的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便如洪水倾泻,东冲西决。
一次又一次。
遇到?危险时?,他们总叫她先走。可她如何能走?如何抛下爱她且她爱的人,独自逃脱求生?
裴长旭刚碰上门?把手,忽被人扯住袖子,又听她哽咽中?不乏坚决地道:“三哥,我们要走一起?走。”
裴长旭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染上湿意,无言的欣喜吞没所有意志——
他的阿满,这次真正地回来了吗?
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抬,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好?冷。
她平日娇生惯养,便连失忆流落在外,亦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落难,难免叫她回忆起?仅有的那次可怕经历。九年前,她与三哥去野外玩耍,意外落入歹徒的手里,被囚禁在一处幽深阴冷的山洞……
却也比这冻死人、也能淹死人的江水要能接受些!
一只宽厚的手覆上她的左掌,试图用残留的温度安抚她,“忍一忍,等上岸了便好?。”
薛满仿佛攀累了,不经意地挪开手,“三哥,你肩上的伤还好?吗?”
裴长旭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薛满道:“才两三个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
裴长旭与她一样,除去头和脖颈,几乎全身浸在水里,风度依旧从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听关太医说,有些失忆症患者在恢复正常的同时?,会丢弃生病期间的记忆。他本心?存期待,期待她能忘却与许清桉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无碍,找回记忆便好?。
他道:“肩上的伤已愈合许久,泡上一夜的江水也无事。但这水太寒,泡久了必然伤身,你我得想办法抓紧上岸。”
薛满眺向?茫雾,那里已不见船的踪影,“傅迎呈会找到?我们吗?”
“不会。”裴长旭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顺利脱险,平安回到?京城。”
虽狼狈,但他们属实运气不错,竟在一片茫色中?漂对方向?,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上岸。
薛满的衣裳紧贴身躯,好?在是春时?薄袄,并未完全地暴露曲线。
但还是冷。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环顾四周,这是片荒僻的浅滩,能见不远处有片山林,在绚丽的霞光中?安静伫立。